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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六章 文 / 徐貴祥

    一

    八十年代中期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人民解放軍D軍區教育訓練大會隆重召開。

    新任司令員梁必達和政治委員馬峻嶺在主席台前排中央位置就座。在梁必達的右邊,依次是常務副司令員竇玉泉、副司令員林長征、趙文斌、姜家湖,參謀長譚智慧,後勤部長張秀海。馬政委的左邊,依次是副政治委員章光輝、曲向乾、吳瑞典,政治部主任宋上大。

    軍區副參謀長陳墨涵坐在第二排,同陶三河、馬西平等幾個軍裡的首長處在同一水平線上。

    當年在凹凸山抗戰的老一輩子人裡,除了死去的,活著的人裡面,只有江古碑和朱預道消失了,連按姓氏筆畫為序的資格也被剝奪了。

    梁必達戴著無邊老花眼鏡,面色平靜,正襟危坐,居高臨下地俯瞰會場。

    台下,有兩千多顆中高級頭顱紋絲不動,儘管是副政委章光輝在作動員報告,但是,將近五千束雪亮的目光還是照耀在幾分鐘前才宣佈就職的新司令員梁必達的身上。

    偌大的禮堂被思想的潮水漲滿了。這些動盪不定的、上了年紀的或尚且年輕的、突如其來又迅速消失的思想的潮水在身體與身體之間,在桌子上面,在椅子下面,在所有的空隙裡流動。軍官們注視著他們的新司令員,像是讀一本厚厚的著作。這個從一個偏鄉僻壤裡走出來的漢子,這個在戰場上驍勇善戰的鬥士,這個無師自通從戰爭中學習戰爭成長起來的高級將領,已經走向了他人生最為輝煌的峰巔。他那雙睿智的目光平靜中暗藏著自信,柔和中蘊含著威嚴。

    陳墨涵也在注視著梁必達,他在判斷這位新任司令員——此刻,他在想什麼呢?

    章光輝的動員報告結束了,主持會議的常務副司令員竇玉泉宣佈——「請梁必達司令員作重要指示」,然後,禮堂裡靜默了兩秒鐘左右,再然後,一陣旋風般的聲音騰空而起,有將近五千隻手在同時做著同一件事情——鼓掌。

    梁必達就在這時候突然想到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這些掌聲意味著什麼,他們是在表達同一種感情嗎?這些掌聲所表達的感情是同一個份量嗎?不,肯定不是。

    沒有任何兩對掌聲是相同的,絕對沒有。如果這兩千多個人同時咳嗽,會是一種什麼樣的聲音呢?那倒有可能是表達相同的意思。

    梁必達的思維世界裡突然出現了一段空白——啊,安靜極了。這跳動著兩干多顆心臟的禮堂此刻真是安靜極了,這轟轟烈烈的掌聲真是安靜極了。他感覺到他正在一個無人的曠野裡獨自行走。他在這個無人的曠野裡獨自行走了將近十秒鐘,這才微微一笑,將無邊眼鏡取下來,換上一副有邊眼鏡,從容地攤開面前的講話稿,開始了就任D軍區司令員之後在重大場合裡的第一次講話。

    第二十六章

    二

    訓練動員大會結束後,梁必達和夫人設家宴接待正在來訪的Y國軍事代表團切斯特頓少將夫婦一行七人,開了兩桌,作陪的有竇玉泉夫婦、章光輝夫婦、姜家湖夫婦、曲向乾夫婦、陶三河夫婦、陳墨涵夫婦等人。

    席間,梁必達揮灑自如,龍驤虎步,頻頻舉杯,縱談當今國際軍事格局,橫論本軍雄師威風,頗有指點江山的大將風度,多少還帶有一點耀武揚威炫耀實力的色彩。

    Y國的客人也為梁必達的豪放和灑脫所感染,因為名義上是家宴,加之梁必達又把氣氛調理得十分家常化,大家就少了許多外交場合的矜持和拘謹,居然當真喝開了茅台。

    在男主人左手邊就座的是切斯特頓的夫人,原籍法蘭西,豪華型重量級,渾身肥沃,但風韻猶存,從那一顰一笑中還能看出十幾二十年前迷人的風采。

    過了花季的法蘭西半老女郎同年過花甲的老梁必達並肩戰鬥,顯得十分匹配。切斯特頓夫人聲稱被梁必達迷住了,於觥籌交錯之間,不斷地眨動曾經美麗過的藍色的眼睛,風情萬種地向梁必達撒嬌。

    梁必達豁達大度,更是談笑風生妙語連珠,跟切斯特頓夫人聯袂表演,把家宴的氣氛一次又一次地推向高潮。

    切斯特頓是個中國通,其父當年在朝鮮戰場上是個上校,在一次進攻戰鬥中被流彈擊中喪生,所以切斯特頓對於中國懷著一種很複雜的感情,從軍後致力於研究中國軍隊的戰略戰術以及軍隊建設,是個很有見地的中國問題專家,這種研究無疑帶有很明顯的個人色彩。只是,在外交場合裡,切斯特頓還是不得不學習中國人的韜晦,隱蔽起真實的感情,不顯山不露水地矜持著,自始至終只是微笑,竭力地保持著Y大國軍事外交家的涵養,與梁必達以外的中國同行們象徵性地碰杯致意,並在不易察覺之中以眼神暗示夫人,對其過於放浪形骸表示了不滿。無奈法蘭西半老女郎一見到巍峨魁梧而又風度翩翩的梁必達,就情不自禁了,哪裡還顧得上看切斯特頓的眼神?不僅冒險喝開了中國烈性白酒,而且主動興風作浪,逮住梁必達一個勁地灌酒。

    梁必達來者不拒,儘管他對切斯特頓夫人身上的狐臭氣味和過於露骨的纏綿還很不習慣,但仍然禮貌地接受下來,還放下架子跟她開起了中國式的玩笑:「我們兩個左一杯右一杯地碰,我家老伴跟你家先生恐怕要吃醋呢。」

    切斯特頓夫人不知道吃醋是個什麼意思。在座的還有一個頗為年輕俏麗的姑娘,是中方翻譯。女翻譯費了很大的勁也沒有說清楚,最後乾脆言簡意賅了:「就是怕你奪走梁必達將軍的意思。」

    切斯特頓夫人放肆大笑,說:「啊,梁必達將軍是很有魅力啊,我如果還在這裡住上三天,可能就要跟梁必達將軍私奔了。」

    梁必達半醉半醒地說:「好啊,不過,私奔可以,但是不能奔到你那裡去。到了Y國,我就只能當士兵而不能當將軍了,那樣的事情我是不會幹的。」

    切斯特頓夫人面若桃花,一雙半老的美麗眼睛春潮蕩漾,還沒有來得及繼續撒嬌,一直不動聲色的切斯特頓少將卻不失時機地截住夫人的話頭,突然改變主題,問道:「梁必達將軍,能向您請教幾個問題嗎?」

    此時梁必達已經做出醉眼矇矓狀,面帶憨笑,說:「本司令樂於回答。」

    切斯特頓說:「聽說梁必達將軍出身於鄉村,你童年的時候想到過今天要當將軍嗎?」

    梁必達說:「當然想過。我梁必達到這個世界上來,就是為了當司令的。」

    切斯特頓做愕然狀,想了想又問道:「當年,梁必達將軍是不是為了吃飽肚皮才扛槍的?據我所知,在你們中國的軍隊裡有許多將軍都是為了吃飽肚皮才當兵的。」——這話似乎就有些挑釁的意思了。

    但梁必達卻似乎沒在意,狡黠一笑,不假思索地說:「我參加抗戰的時候不缺飯吃。我在娘肚子裡呆到第八個月的時候,就聽到了外面的世界在鬧革命,那時候我就開始研究革命是個什麼東西,研究了三個月,才弄明白。我是我老娘懷胎懷了十一個月才決定出生的,就是衝著革命這條路來到人間的。」

    切斯特頓仍然窮追不捨,說:「我聽說梁必達將軍當年本來是要參加中國的另外一支軍隊的,是和那支軍隊失之交臂,才到了共產黨的軍隊。我還聽說,您之所以最終留在了共產黨的軍隊裡,與一個叫東方的女子和楊庭輝先生有關。假如,在最初選擇道路的時候,您首先遇到的是另外一支軍隊,再假如,您在走進這支軍隊之前沒有遇到東方小姐和楊庭輝先生,那麼,您能想像您今天是個什麼樣子嗎?您是不是認為您今天的結局是由許

    多偶然因素組成的?還假如……」

    梁必達警覺起來了,眉頭不易察覺地跳了一下,注意地看了切斯特頓少將一眼,但馬上就笑了,大手一揮說:「沒有那麼多的假如。假如那些假如都能成立的話,我梁必達就不會到這個世界上來。假如還有一個假如能夠成立,假如令尊大人在走向朝鮮戰場之前還沒有結婚,今天在這裡坐著的就不會是你切斯特頓少將了。所以說,在有些問題上,沒有假如,只有必然。偶然往往也是一種必然。」

    沒有人聽不出來,梁必達的話裡已經明顯帶著火力了。切斯特頓明白過來,臉色便陰沉下來,一時竟無言以對。

    梁必達乘勝追擊,又說,「看來,切斯特頓將軍對我梁必達的歷史很有研究嘛,不勝榮幸啊。能告訴我嗎,你還知道了一些什麼?」

    切斯特頓窘了一下,避開了鋒芒:「梁必達將軍,我知道你們都是馬克思的信徒,那麼你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嗎?」

    梁必達大笑,說:「我當然是一個唯物主義者,而且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我為什麼說我生下來就是個革命者呢,是因為我的每一步都踩在了革命的鼓點上了。我的資歷和眼前的事實就是證明。」

    「那麼,梁必達將軍,能談談你對唯物主義這個概念的理解嗎?譬如您的說必然……」

    這明顯是再一次挑釁了,梁必達從切斯特頓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裡看出了輕蔑—一狗日的,他還是把老子當土八路考核啊。

    梁必達笑了,並且是微笑,說:「我認為一個唯物主義者的根本標誌,就是承認事實。我可以舉個例子,在朝鮮戰爭中,我們的敵人被打得丟盔卸甲,灰溜溜地滾蛋了,而我們勝利了。我的對手上西天了,而我還在這裡喝酒,這就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認識到這一點,就是唯物主義的態度。如果還有人膽敢發動不義之戰,我還是要把他送到西天去,讓他到天堂洗洗腦筋,這就是唯物主義的態度。」

    切斯特頓聽出了梁必達的弦外之音,頓時面如土色,很不自在地搓了搓手。

    家宴的氣氛頓時變得劍拔弩張。

    切斯特頓夫人感到被冷落了,她尚不瞭解其男人隱蔽在心底的刻骨銘心的仇恨,很不滿意他老是用一些鄭重其事的問題來攪和眼前歡樂的場面,便又打了一個橫炮,說:「梁必達將軍,你有情人嗎?」

    梁必達頓時愣住了。切斯特頓夫人的這個問題顯然是中國軍隊高級將領極不願意涉及的問題,但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畢竟比陰陽怪氣的切斯特頓少將要可愛得多。

    梁必達想了想,有了主意,爽朗一笑,向切斯特頓夫人送了一個曖昧的眼神,說:「當然有了,我梁必達生來就喜歡漂亮女人,但是按照我們中國的法律,我只能娶一個女人,她就是我的夫人,坐在你身邊的安雪梅女士,也同時兼任我的情人。當然了,假如是到貴國定居,我倒是可以考慮同切斯特頓夫人建立情人關係——如果將軍不介意的話。」

    切斯特頓夫人快活了,又問:「梁必達將軍,你要坦率回答,在你的夫人之外,你還有沒有同別的女人有過性關係?」

    梁必達大窘,在場的中國男女軍人或非軍人也無不為之無地自容。俞真悄悄地同陳墨涵耳語:「這個老騷娘們,還真發情了,對梁司令員的一切都感興趣。低級趣味。」

    陳墨涵笑而不語。

    梁必達面紅耳赤地說:「你們Y國是最講尊重隱私的,我本來可以用一句外交辭令來搪塞——無可奉告。但是,我可以不搪塞,我可以襟懷坦白地告訴我親愛的切斯特頓夫人,我沒有同我夫人以外的任何女人做過你說的那種事情。因為……因為我不習慣。」

    切斯特頓夫人目睹梁必達的窘迫,開心地大笑,笑得渾身肥肉波浪起伏。陪同的中國人也為梁必達這個既不失禮貌又把分寸把握得極好的回答而鬆了一口氣。

    第二十六章

    三

    梁必達的家宴就在切斯特頓夫人的玩笑中恢復了友好和和睦的氣氛。

    但是,切斯特頓少將卻很不甘心,他是有備而來,對準是要同梁必達進行一場舌戰的,於是又提出請梁必達談談對戰爭與和平的看法。

    梁必達忍住了滿腹不快,仍然不失禮貌、而且懇切地說:「我以一個軍人對另一個軍人,而不是以作戰一方對另一方的名義,向切斯特頓將軍談談我的一個重要體會,那就是:和平是戰爭的最完美的表現形式,是戰爭的終極目的。但是,沒有戰爭就沒有和平,沒有了『戰爭』這兩個字,『和平』這兩個字也就不存在了。沒有戰爭,甚至沒有人類文明。戰爭是人類一切文明的老娘。我們中國軍隊的態度是,第一,堅持和平相處的五項原則,決不窮兵黷武。第二,我們的戰爭是為了消滅戰爭,是通向和平的惟一途徑。我們中國字的『武』字,上面是個戈,下面是個『止』,就是停止兵戈相見的意思。以武止武,以戰爭制止戰爭,就是我們中國軍人的使命。第三,我們將一如既往地保持雄厚的實力,但是這不是為了發動戰爭,而恰好是為了在世界軍事格局中起到均衡作用,與那些軍事大國勢均力敵,形成對峙態勢,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切斯特頓聳聳鼻子,很認真的樣子,像是嗅著什麼不對味的東西,重新發起攻勢,說:「那麼,如何解釋五十年代初期中國和聯合國軍在朝鮮的那場戰爭呢?同聯合國軍作戰,實際上就是同整個世界為敵。」

    梁必達的臉色說變就變,立即拉得很長,端起酒杯,大喝一口,微微冷笑了一下,說:「這個問題國際社會早有公論,切斯特頓將軍在這個非正式的場合裡提出這個問題很不友好,有挑釁的意思。但是問題既然已經提出,我必須發表自己的觀點。第一,至於說我們是同聯合國軍作戰,我不同意這種說法,你們的所謂的聯合國軍,實際上就是一些干涉別國內政的偽國際憲兵,是以Y國為首的極少數國家,不能代表聯合國。第二,朝鮮戰

    爭已經把戰火燃到我國邊境,唇亡齒寒,我們不能袖手旁觀。舉個例子,我在你切斯特頓鄰居家裡放一把火,你能無動於衷嗎?你說你是主持正義維護公道,我不這麼看。不干涉他國的內政,就是正義公道。既然你多管閒事,我就有理由管一管你這個多管閒事的。第三,誰都不要想在這個世界上稱王稱霸。誰稱王稱霸,危及到中華民族的利益,我們同意了,我們的這個不同意。要不然,要我們這些軍人幹什麼,我們就是幹這個的。」

    梁必達半真半假地醉著,不僅把語氣加重了,表情變得陰陽怪氣了,還用手模擬了一個手槍的形狀,往切斯特頓的胸口處比劃了一下。

    無論是Y國的還是中國的軍人以及夫人們,都明顯地感到了家宴的氣氛再一次急轉直下,甚至到了一燃即爆的地步,不禁暗暗地捏了一把汗。儘管已經出現了外交規則應該避免的情況,但大家都是軍人,在這裡,軍人的血氣都有些膨脹,都希望自己的一號人物在氣勢上壓倒對方。

    在最需要和稀泥的時候,沒有稀泥。

    切斯特頓也不示弱,也用手模擬了一個手槍的形狀,驕矜地笑道:「梁必達將軍,幹這個,你們現在已經幹不過我們了。天上的,地下的,近距離的,遠程的,你們都是大大地落後了。我們的裝備是一流的。」

    梁必達爽朗大笑,笑得迴腸蕩氣,大聲說:「哈哈,你們的裝備是一流的,老子的人是一流的。你信不信?我們兩個人一起到地獄裡走一趟試試,老子能回來,你狗日的未必。」

    一言既出,舉座皆驚。

    切斯特頓是聽明白了,但是他的隨員並不全是中國通,只知道氣氛緊張,卻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緊張。

    女翻譯木然而立,好長時間都拿不定主意。她不知道梁司令員這番連貶低帶嘲罵的話能不能原封不動地翻譯出去。梁必達卻毫不收斂,對女翻譯說:「講給他們聽聽,就說我說的,我提議我和切斯特頓兩個人到外面拼刺刀,看看是他的裝備一流還是老子的人一流。」

    女翻譯想了想,把梁必達的話做了一番調整,翻譯了過去。

    Y國軍事代表團所有成員的臉上立即凝固了表情,一起傻乎乎地看著梁必達。

    還是切斯特頓先反應過來,覺得該收場了,真的撕破臉皮,鬧出一樁外交醜聞,梁必達這個老魔鬼不在乎,他回國卻是吃不了兜著走,他的使命不是到中國來同梁必達罵陣的,也不是來丟醜的。想到這裡,於是咧嘴一笑,說:「梁必達將軍有風度,是這個。我是開玩笑的。」一邊說,一邊伸出了大拇指,並且走近梁必達,拍了拍梁必達的肩膀。

    梁必達也笑了,說:「切斯特頓將軍是這個。」一邊說,一邊伸出了小拇指,「我也是開玩笑的。但願我們的玩笑不影響中Y兩國人民的友誼。」

    話說到此,梁必達停頓下來,招呼切斯特頓靠近,伸出手把兩個人的腦袋攏在一起,做親密耳語狀,低層但卻十分有力地說了一句:「我、日、你、媽!」

    切斯特頓明白無誤地聽懂了這句話,像是屁股上被誰猛砍一刀,頓時呆若木雞。兩國其他多數人實際上也聽到了這句「耳語」,不知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一律茫然著。

    梁必達則神情自若,爽朗大笑,端起酒杯,煞有介事地大聲說:「我聽說切斯特頓的父親是幾十年前在朝鮮戰場上陣亡的,那時候我是師長,不知道切斯特頓將軍的父親是不是我的部隊打死的。不管是不是,我都表示遺憾——對於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我們只能表示遺憾了,只不過我們不希望這種遺憾再次發生了。我剛才跟切斯特頓將軍說了,我們不僅歡迎他和夫人以及諸位同行來本部訪問,在適當的時候我們還邀請切斯特頓將軍的母親來華觀光,我當盡地主之誼,親自陪同。」

    在場的中國人馬上就明白了梁必達的伎倆,不禁竊笑。Y國的軍人們也分明從切斯特頓的臉上看見了竭力遏制的

    憤怒和無奈。但是,還沒有等切斯特頓發作,竇玉泉已經率先鼓起掌來,並大聲響應梁必達的話:「好,為切斯特頓令萱大人的健康乾杯!」

    眾人一致響應,呼聲頓起,一片叮裡光當的碰杯聲。

    事已至此,切斯特頓就沒轍了,為他母親的健康乾杯,他不能不幹。再說,又能怎樣呢?在梁必達笑嘻嘻地罵出句話的時候,他沒有及時作出反應,坐失了戰機。現在再反擊,為時已晚,沒那個氣氛了,大家都在為他的母親乾杯,他要是同梁必達撕破臉皮,不僅丟醜,還會暴露出自己的小家子氣,如此,只好假裝糊塗,權當沒有聽明白梁必達的話。

    想到這裡,切斯特頓便恨恨地嚥下了一口悶氣,做出一副喝醉的樣子,搖搖欲墜地晃了晃身子,舉起了酒杯。但是他沒有同眾人碰杯,而是惡狠狠地瞪了梁必達一眼,氣勢洶洶地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梁必達並不理會切斯特頓的失態,豁達一笑,環視四方,微醺的臉上春風蕩漾,陡然提高了嗓門:「女士們先生們同志們朋友

    們,為了中Y兩國人民的友誼萬古長青,我提議,我和切斯特頓將軍共飲十杯。」

    切斯特頓一聽又傻眼了,欲說抗議吧,又不知道梁必達還有什麼損人的高招,這個老魔鬼他惹不起。況且人家說要和他的母親發生性關係,按他們Y國的思維習慣,也不是太丟醜的事

    儘管梁必達的意思不是說要同他的母親友好,而明顯有侮辱的意思,但此時也只能當友好理解了。他的確是小看梁必達了,他後悔不該主動挑起戰爭,打嘴皮子仗,他同樣不是梁必達的對手。再說,也容不得他抗議了,出席家宴的D軍區的軍人竇玉泉、姜家湖、陳墨涵和陶三河等人見梁必達發出了信號,一擁而上,對Y國軍事代表團的其餘人員進行茅台包抄。

    Y國軍事代表團的另外幾名成員也是乙醇愛好者,在中國最負歷史盛名的美酒面前,豈有無動於衷之理,早就不耐煩切斯特頓和梁必達的嘴皮子官司了,見竇玉泉等人起哄,紛紛響應,把酒杯碰得氣壯山河。

    安雪梅和俞真等人則纏住切斯特頓夫人不鬆手,兩國婦女界以極其真誠的態度表達著虛情假意的友好,硬是將切斯特頓夫人連連灌下去十數杯白酒,以至於喝得爛醉,自己還抱著個酒瓶往下灌。

    這時候已經沒有人再支援切斯特頓了。整個家宴在友好的詞彙裡互相角逐敬酒碰杯,局面很快就恢復了其樂融融的「戰前狀態」。如此,切斯特頓少將有苦難言,只好硬著頭皮接受梁必達的挑戰,橫一杯豎一杯地「為中Y兩國人民的世代友好而乾杯」,委實是借酒洗辱。

    第二十六章

    四

    梁必達的家宴結束的時候已是夜晚十一點多了,最後的結果是切斯特頓和他麾下的軍事代表團全體成員爛醉如泥,切斯特頓夫人當場就靠在梁必達的臂彎裡,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傻笑,鼾聲大作。

    直到此時,梁必達這才暴露了真實的厭煩,吆喝工作人員將手下敗將們送回賓館休思。

    中方人員中,竇玉泉等人也是搖搖晃晃,只有陳墨涵夫婦在喝酒過程中弄虛作假,搞了不少偷梁換柱的動作,這才勉強清醒下來。

    梁必達更是清醒如初,他親自把俞真送到門口,讓她先走一步,卻把陳墨涵留下來了,說是作徹夜暢談。

    當所有的人都走完之後,梁必達引導陳墨涵進了他的書房。書房約有四十多平方米。一套寬大的辦公桌椅居於書房一側,左右山牆上對稱地各排列著四組高、寬、厚均有份量的紅木書櫃,氣宇軒昂。一邊是圖書,另一邊則是各種兵器的模型,有中國最古老的戟槊戈劍的縮影,也有當今世界上最先進的導彈火箭和戰年的模擬。另有幾盆正在盛開的君子蘭和月季花牡丹花擺在辦公桌的下面,與桌子後面的梁必達交相輝映。

    落座之後,安雪梅親自上茶,然後就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陳墨涵被安排坐在靠窗一面的沙發上,以牆角為直角坐標系,視線與梁必達呈網十五度接壤。一盆直徑約自_一公尺的針葉鐵杉橫在二入之間。

    梁必達點了一根中華牌香煙,悠悠地抽了幾口,看著陳墨涵,並不說話。

    陳墨涵被梁必達突如其來的平靜並得心裡直犯狐疑,不知道這老見今晚要跟他說些什麼。比起其他的舊部,他因為同梁必達有了一段在七二八農場甘苦與共的接觸,對於進入老年的、如今身居高位的梁必達,自信多了幾分瞭解。但是,他同時清楚,那種瞭解也就是比別人只多幾分而已。這樣一個人,一生六十餘年,同金戈鐵馬打交道佔去了三分之二強,他從一個鄉野小鎮的無知夥計,脫穎而出成為軍隊聲名顯赫的高級將領,一生征

    戰,勝多於敗,幾乎攻無不克。在漫長的道路上,幾乎步步都有偶然因素,但是步步都沒有走錯,就像在冥冥中有一顆太陽在他的頭頂上照耀,以至於他能不假思索地說出「我梁必達到這個世界上來,就是為了當司令的」和「沒有那麼多的假如,假如那些假如都能成立的話,我梁必達就不會到這個世界上來」那樣的話。

    他的自信看起來簡直是與生俱來的。他就像一本厚厚的書,每一個細節都是耐人尋味的。但他同時又像一座海洋,在他的靈魂世界裡,深不可測波譎雲詭。他就是一塊在戰爭的爐膛裡熬煉出來的稀有金屬。他的智慧和他的神秘同樣是除他本人以外的任何人也休想探悉的。

    可是,梁必達把他單獨留下,到底是要說些什麼呢?終丁,梁必達開腔了,微笑著說:「陳副參謀長……哦,在家裡,在這裡,我應該稱呼你墨涵老弟或者陳三少爺。」

    陳墨涵笑笑,說:「你就是再喊我白匪,我也不會抗議了。」

    梁必達怔丁一下,隨即爽朗大笑,伸出巨掌,揉著左臉,說:「你還記著這件事啊,哈哈,三十年河東河兩,我們扛槍吃糧都有四十多年了。白匪也好,赤匪也罷,我們現在都是一個身份,都是不折不扣的『共匪』。你就是把我正中劈開,大卸八塊,組裝起來也還是個『共』字。你我都老了,連骨頭都是共產黨的了,我說

    句出格的話,就是讓你我現在去當叛徒,都來不及了。想當年,我想當國民黨沒當成,就當了共產黨。你走了一段彎路,最後還是當上了共產黨。我們就是注定的共產黨。」

    陳墨涵對梁必達的話並不感到驚訝。近幾年,陳墨涵一直給梁必達充當參謀長或副手,梁必達出語驚人不是一次兩次了,常常節外生枝地發表或流露

    奇怪的想法或念頭。但是,陳墨涵又不得不承認,他的那些想法或念頭都不是隨便說的,在你出其不意之中又分明能讓你感受到他話裡的機鋒,那裡面都有睿智的火花在閃耀。他說了就說了,他不會給你深入解釋的,尤其是從他內心深處流淌出來的思想碎片,弦外之音,聽得明白你就明白,聽不明白的,你們這些作廟算工作的,就自個兒慢慢揣摩去吧。

    當然,在這樣一個非同尋常的夜晚,在梁必達剛剛接任D軍區司令員的第一個夜晚,梁必達要跟他單獨暢談,決不可能是談工作的。

    陳墨涵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一道閃電——一個稍縱即逝的思想的火花照亮了他思維世界的某個角落:難道,他是想摸我的底,摸摸我對那件事掌握的情況,摸摸我的態度?

    所謂的「那件事」,就是指梁必達終於戰勝了竇玉泉,以絕對優勢出任D軍區新任司令員這件事情。雖然已成事實,但是,近幾天來,在軍區大院裡,尤其是在一些離退休老幹部中間,卻像暗河一樣流行著一個傳說,說是在當初梁必達和竇玉泉二人正在抗衡、鹿死誰手尚未分曉之際,突兀出現的那份以梁必達為主要攻訐目標的匿名材料,並非出於竇玉泉之手,也非出自他人之手,而出自梁必達的長子、K軍某團團長梁尚武之手。這一手來得厲害,看起來靶子是梁必達,但它所起到的實際作用是,梁必達和竇玉二人的歷史就是通過這份材料引起了上級某決策人物的重視,雖然公開的結論語嫣不詳浮皮潦草地收了兵,事實上,決策人物明察秋毫,透過戰爭歷史的雲霧,將當年凹凸山區一段懸案調出來研究個透徹,反而使梁必達的赫赫戰功浮出水面,竇玉泉當年執行錯誤路線過激的事實也再一次亮相。尤其是張普景《關於李文彬被俘的幾個疑點》現世,更對竇玉泉形成

    十分不利的局面。

    這件事情說到底還是撲朔迷離,一團亂麻。但是,它卻促成了對梁必達的任命,它至少證實了梁必達的清白和炮製那份披露材料的居心叵測。雖然找不出證據證明那份材料是竇玉泉炮製的,但是,在軍區和總部,人們在想到那份材料的時候,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要往竇玉泉這個名字上多看幾眼。如此,就把竇玉泉看得小了一號。

    以上這些傳說,陳墨涵自然不會全信,當然也不會全不信。

    據說,這個傳說是梁尚武在得知其父將要被任命為司令員的可靠訊息之後,得意忘形,攜妻子張原和幼女小慧慧,邀請若干鐵桿戰友,在所部駐地H城最高檔次的飯店稻香樓擺酒慶祝,酩酊大醉後自我暴露的。梁尚武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他們老一輩打常規戰爭可以,現代化戰爭要看我們的了。梁團長略施彫蟲小技,就幫老爺子把障礙掃清了。」

    就這一句話,傳了出來,便引出了無限猜測。當時在場的人裡就有陳墨涵的大兒子陳曉俞,朱預道的女兒岳子影,張普景的兒子張文韜、女兒張原。梁必達的女兒東方紅因在外地工作,沒有參加哥哥的慶祝活動,而且打電話企圖制止這次行動,但是沒有成功。

    陳墨涵聽到這個傳說之後,給陳曉俞打了電話,委婉地詢問了此事,但陳曉俞斷然否認。陳曉俞說,喝酒是有的,但是根本沒有談到你們老一輩子的事,聚會是因為給小慧慧過週歲。國事免談。

    儘管自己的兒子否認了,但陳墨涵卻仍然狐疑。那幾句話的確像是梁尚武說的,那小子像他爹,雖然還沒有經過戰爭,大智大弱暫時還看不出來,但出其不意的戰術還是初顯端倪了。

    第二十六章

    五

    陳墨涵估計,今晚梁必達挽留他作徹夜長談,就是同上述傳說有關。

    出乎意料的是,梁必達並沒有把話題往那個思路上引,而是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墨涵同志,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一件什麼事嗎?」

    陳墨涵不得要領,回答說:「司令員的思路神出鬼沒的,哪是我能神機妙算的啊。我是越來越難領會首長的意圖了。」

    梁必達把身體埋在碩大的皮椅子裡,以手撫額,說:「就在剛才,半個小時以前,我突然想,我該休息了,應該辭職。」

    陳墨涵吃了一驚,怔怔地看著梁必達,良久才說:「司令員,此言從何談起?」

    梁必達說:「你不相信吧?兩個小時前,倘若是別人對我說這話,我敢摑他耳光子你信不信?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可是,這是真的。剛才在同切斯特頓叫陣的時候,我還在想,有朝一.日,我也要領一支部隊打到Y國去,狗日的老子也當一回國際憲兵。可是,下來之後,我想明白了,這個有朝一日不會再有了。你我都是過了六十往七十歲走的人了,我這個年紀,在我軍大區司令員的位置上,不是最老的。而相當於我這個職務的切斯特頓才四十八歲,他那個年紀在他那個位置上卻不是最年輕的。真的拼刺刀?開玩笑罷了,除了士氣高他一頭,別的概無優勢。他的底氣是足啊,綜合國力你沒法跟他比,戰鬥力你也沒法跟他比。我們說強大,是強大,就看跟誰比了,不能光跟越南老撾柬埔寨比,要比就跟強的比,比不過人家,你就得忍氣吞聲。未來戰爭不是你我經歷過的那種常規戰爭了,我們中國哪怕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打光一個團,還有一個師,可以前仆後繼,跟他打持久戰。人對人,個頂個,拼刺刀掄手榴彈,老子誰也不尿。可未來戰爭是什麼?未來戰爭就是高科技戰爭,你人多沒用,你勇敢也不一定能勇敢得出來,他有隱形飛機,有導彈,有電子武器,你在這裡把刺刀大炮備得車馬炮齊,可他不跟你照面,你連影子還沒見著,戰爭已經結束了,人家已經勝利了,你徒有一腔熱血,可是報國無門,你乾瞪眼。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未來戰爭,我們這些人已經不適應了,既不是拼刺刀揮大刀片子了,也不是常規戰火器戰了,哪怕你有孫子兵法三十六計,都不一定有機會施展。一句話,我們在立足於常規戰爭的前提下,必須著眼於高科技戰爭,不一定就能打起來,但是你必須準備,只有你準備充分了,才反而有可能打不起來,你沒有準備,他嚇唬就能把你嚇唬住。」

    陳墨涵目瞪口呆。儘管他知道梁必達一向是魯莽的外表掩蓋著精明的內心,但是,從梁必達的嘴裡流露出如此深謀遠慮的戰爭憂患意識,他還是感到意外。這不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問題,這就是高屋建瓴高瞻遠矚。梁必達說他生下來就是衝著要當司令員來的,這活不是盲目自信,司令員就是司令員,梁必達就是梁必達,那顆看似:普通的頭顱絕不普通。陳墨涵誠懇地說:「聽司令員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們都落後了。」

    梁必達說:「落後的何止是你們啊,我不落後,就不會跟你這麼推心置腹了。所以我說我想辭職呢。我們對高科技戰爭懂得多少?幾乎一無所知。是的,是可以學習,可以活到老學到老。可是,我們能學過年輕人嗎?常規戰爭我們可以從戰爭中學習戰爭,可是高科技戰爭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我們為什麼不激流勇退,讓年輕人早一點進入情況呢?我們是功成名就了,沒有什麼遺憾了,可以理直氣壯地退下來,可以袖手旁觀,也可以吶喊助

    威,就是不能揮戈上陣了,那是要出洋相的。墨涵同志,你不會認為我是故作姿態吧?」

    陳墨涵說:「就算是故作姿態,這個姿態也不是隨便什麼人可以作得出來的。」

    梁必達淡淡一笑,說:「我是今天,……哦,現在已經算是昨天了,昨天才宣佈任職,今天就提出辭職,顯然是天方夜譚。可是,我又分明感到了緊迫,也許,在司令員的位置上我還要盤踞年把兩年,怎麼辦?就這麼死皮賴臉而又毫無建樹地等待下台?那不又耽誤了幾年?不能等。我們的戰爭眼下是沒有發生,然而國際間的戰鬥天天都有,我們不能熟視無睹,戰爭離我們並不遙遠,如果我們不認識到這一點,戰爭就會離我們更近。我在這裡代表我個人提議,你這個副參謀長要緊急行動起來。我犯個自由主義,你新的任職命令很快就要下來了,D軍區的高科技學習就由你來主持,我的三把火就從你這裡燒起,從明天起,你就給我思考這個問題,下個禮拜,要成立一個班子,叫響高科技戰爭準備的口號,同時給總部寫報告,我們D軍區要向科技建軍的方向努力,部隊砸鍋賣鐵也要先把計算機自動化建立起來。兵器裝備我們無能為力,但是立足現有條件,在通訊、情報、交通、補給等指揮和保障系統方面,還是可以有所作為的。有了這第一步,我們也好給後面上來的同志交個好班。」

    陳墨涵真誠地激動了,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眼窩有些發熱,聲音有些發顫,說:「司令員……老梁,有你這句話,我陳墨涵全力以赴。至於新的職務,無所謂,我就當一個專門分管科技的副參謀長,能夠在這個崗位上做點實事,死而無憾。」

    梁必達平靜地笑笑,擺了擺手,說:「墨涵,你別激動。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們一起努力就是了。這個問題就到這裡,現在,該是我們兩個藍橋埠娃子談點私事的時候了。墨涵,還記得韓秋雲嗎?」

    陳墨涵渾身一顫,驚問:「怎麼,有她的消息了?」

    梁必達點了點頭,說:「來信了。她的那個洋老公死了,她一個人在異國他鄉漂泊,倍感孤零啊,申請回國定居,我已經跟國務院有關部門聯繫了,正在辦理。」

    陳墨涵怔了半晌,才回過神來,說:「好啊,落葉歸根啊。她沒有孩子嗎?」

    梁必達說:「沒有,這也是戰爭給她留下的遺憾。遺憾,我們就是在遺憾中生,而且還將在遺憾中去。」

    陳墨涵琢磨梁必達的話,沉思不語,過了一會兒才開玩笑說:「我聽司令員這話,是不是有破鏡重圓的意思啊?」

    梁必達淒然一笑,說:「老了,還談什麼破鏡重圓?就是讓我破鏡重圓,我也不幹了。積六十多年人生經驗,我現在得出一個結論,老婆還是自己的好,我的老婆還是老安好。好了,不要老不正經了。韓秋雲雖然是個孤老太太了,但是比你我都有錢,提出要捐獻二十萬美元,在凹凸山給國共兩軍抗日烈士修墓,尤其是要找到貴軍高秋江的遺骸……哦,對了,我還得告訴你一件事——你不是一直在暗中查訪高秋江的下落嗎?現在我可以給你

    交底了,高女士尚在人間,就在洛安州。」

    陳墨涵心中一顫,表情急劇變化,就像白日裡見到了活鬼,好不容易才恢復常態,強作鎮靜地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梁必達拿起一支香煙,優哉悠哉地玩弄著,說:「我知道,這幾年你是跟我同心同德了,但這並不等於我們之間沒有猜疑。其實你仍然一直對於李文彬事件和高秋江事件心存疑竇,只不過你沒有把我想得那麼陰險罷了,就是想到了,你也理解了。現在,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時候了。我告訴你,高秋江女士的手裡確實有李文彬臨死之前留下的一封信,按照那封信的說法,搞掉李文彬的,確實是凹凸山分區內部的人,但不是我梁必達,不是張普景,也不是竇玉泉。這個人是誰,我就不說了,以後高女士會告訴你的。當然,李文彬是瘋狗亂咬,可信可不信。他還說誰誰誰在『純潔運動』中想毒死我,誰誰誰在做地下工作時被俘,一道被俘的三個人中死了一個,失蹤一個,惟獨誰誰誰自己活下來了,誰誰誰在紅軍時期侵吞戰士的糧食,導致該戰士在過草地的時候活活餓死,誰誰誰曾經跟劉漢英做交易要除掉我,誰誰誰在蘇區的時候就是叛徒,誰誰誰打死過自己的同志……多啦,我認為都是無稽之談。高女士把這封信當做機密保留到現在,動機是好的,是負責精神。但我們還是要向張普景同志學習,重在證據,而不能把叛徒的一派胡言當真。」

    陳墨涵猶如身在夢裡,驚問:「你是怎麼……什麼時候同高秋江取得聯繫的?」

    梁必達淡淡一笑:「我們兩個在七二八農場接受改造的時候,高秋江派人給你遞個信息,你以為她僅僅是找你的嗎?不,她實際上是在證實我的下落。事實上,這些年來,高女士一直就在我們的身邊,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的面,但是,她攥著那封信,其動機就是有朝一日保護我,她在許多場合裡都說過,她認為梁大牙是凹凸山地區最優秀的抗日軍人。為此,我在慚愧的同時也真誠地感激她。我還可以告訴你,在她最艱難的日子裡,儘管我

    也是泥菩薩了,但是,給她提供保護的,恰好是我——梁必達。怎麼樣老弟,你沒有想到吧?至於我們是怎樣取得聯繫的,是什麼時候聯繫上的,見到她你自然就會清楚了。」

    天啦——陳墨涵簡直不能控制自己了,儘管他有一千個設想一萬個假設,可是,當事實以真實的面目出現的時候,他還是被驚得瞠目結舌。

    梁必達啊梁必達,他心裡裝著多少秘密啊?戰爭在他們這一群人中間製造了多少秘密,梁必達的心裡就保守著多少秘密。他總是充當戰爭的勝利者,他怎麼能不勝利呢?他又是真實的,他的真實讓你驚慌失措。而且,這一切真相他是埋藏得多麼深啊,即使在今天,當他終於說出來的時候,他還好像是無意間涉及到的,是剛剛想起來的,是「哦,對了……」如果不是已經坐在了現在的位置上,他會把高秋江這張牌打出來嗎?什麼叫大將風度?這就是大將風度。你永遠休想解透他的方程。陳墨涵本來還想問問前不久出現在K軍機關的那份匿名材料出自誰手,他相信這件事情也斷然不會瞞過梁必達的火眼金睛。可是話到嘴邊,又迅速地嚥下了,從而避免了一個愚蠢的錯誤。

    梁必達見陳墨涵失態,笑笑說:「好了,都是歷史了。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在十個小時之內就能見到高女士。不過,韓秋雲也提出來了,要尋找她的老上司的遺骸。我是這樣想的,等一段時間,等韓秋雲回國之後,我向軍區黨委提出來,由你出面接待和安排,你陪同韓秋雲到洛安州,找到高女士,給韓女士一個驚喜,同時,也可以為歷史上的一段疑案劃句號了。我相信,到那時候,你才會真正對梁必達有所瞭解。」

    陳墨涵說:「自從從七二八農場解放出來之後,我就相信你了。」

    梁必達笑笑,站起身子,說:「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但是我敢肯定,至少是在現在,你還是懷疑的——這一切是怎麼啦,難道是梁必達又在佈置圈套?梁必達的圈套總是天衣無縫的——陳副參謀長,我說得不錯吧?如果我說錯了,你可以拒絕我的一切命令。」

    陳墨涵苦苦一笑,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凌晨三時,陳墨涵終於離開梁家,走出梁家大門,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仰望蒼穹,只見一輪皓月當空,銀漢稀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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