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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文 / 徐貴祥

    一

    由於高秋江的情報準確及時,李文彬的被俘和叛變,對凹凸山的抗日武裝力量並沒有帶來太大的損失,反而使梁必達和劉漢英兩部得以藉機賣個破綻,將計就計取得了圓滿勝利,但是,這個事實卻使張普景和竇玉泉、江古碑在精神上陷入到一個十分尷尬的境界。

    這幾個人從蘇區剛來凹凸山的時候,躊躇滿志,志在開闢凹凸山地區的革命新局面,消除地方割據影響,使這裡的革命性質統一到一個正宗的、規範的局面。那時候他們滿腔都是激情,在土生土長的凹凸山地方幹部面前,他們有著純粹的布爾什維克的優越感,可是卻沒有想到,他們的自信很快就受到挫折,還沒有挺直胸膛,就稀里糊塗地犯下了一堆錯誤。

    他們更沒有想到,也不敢想像的是,在這些一貫以黨內「正宗」的革命群體中,竟然出現了貪生怕死的軟骨頭。想當初,李文彬的革命精神、慷慨激昂的姿態並不比他們中的任何人差。

    李文彬最初到凹凸山來的時候,組織上本來計劃安排他當特委副書記,是李文彬自己要求到艱苦鬥爭的第一線,接受最直接的考驗,才被派到陳埠縣去了。從一定程度上講,李文彬當初表現出來的革命熱情和姿態,甚至比張普景和竇玉泉還要激進。既然李文彬這樣優秀卓越的同志都可以變節,那麼,還有誰敢拍著胸脯說他就比李文彬更堅強?

    幾年下來,原先由江淮軍區和分局派來的幾個人的正宗感和優越感就一落千丈。

    倒是梁必達比較客觀,並沒有因為李文彬的變節歧視張普景和竇玉泉以及江古碑,沒有趾高氣揚,反而異乎尋常地謙虛,表示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張普景有一次私下裡跟竇玉泉和江古碑說:「梁必達同志真的成熟了,不僅跟敵人作戰成熟了,在調理內部關係上,也十分地成熟了。你們注意了沒有?李文彬被俘之後,梁必達和姜家湖調整作戰計劃是多麼胸有成竹啊。」

    竇玉泉和江古碑當然能夠聽出這話的弦外之音,但是沒有人接這個茬。不管怎麼說,李文彬變節是事實,梁必達在對敵鬥爭中表現的高超藝術也是事實。既然這樣,那你還有什麼話說?

    張普景又說:「你們一個個的也用不著成天灰溜溜的,李文彬當了叛徒,是他個人的事情,未必就能說明我們這些從蘇區來的人都會當叛徒。我就敢說這話,是英雄是狗熊,還是應該在戰爭中檢驗,該怎麼幹我們還應該怎麼幹。為什麼要怕梁必達呢?是因為心虛,心裡不虛,該支持的支持,他有毛病,該抵制的照樣抵制,我是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妥協的。我看你們倒是真有點心虛了。」

    江古碑說:「營救那天,要是開炮就好了,就算把李文彬打死,他也是烈士了,現在卻成了叛徒,早晚也還是個死,倒讓我們在這裡為他背黑鍋.」

    張普景問竇玉泉:「老竇,你現在說真話,你那天堅持開炮的時候是怎麼想的,有沒有想到李文彬會變節?」

    竇玉泉說:「我當時什麼也沒有想,也根本不可能想。我就

    是想營救同志。」

    張普景仍然用一種銳利的目光觀察竇玉泉,竇玉泉卻很坦然,只是在嘴角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

    就在這天夜裡,張普景疑惑難解心潮難平,伏案奮筆疾書,寫了一份材料。他再一次沒想到,同當年那份《凹凸山革命將向何處》一樣,這份材料在幾十年後,又被人利用了。

    張普景現在寫的材料題目是《李文彬被俘的幾個疑點》,材料說,李文彬之所以被俘,事出蹊蹺,當時分區首長同劉漢英部聯合開會;會後備縣幹部返回駐地,李文彬到崔家集完全是偶然行為,不可能有人知情。雖然現在定性為崔二辮子謀財害命給漢奸通風報信,但這個定性仍有可疑之處——

    李文彬的行動是秘密的,不可能被崔二辮子輕易發現,此疑點之一;崔二辮子過去並沒有同漢奸交往,這一次順利同漢奸接頭嚴密緊湊,巧合得天衣無縫,此疑點之二;朱預道明知李文彬輕兵前往崔家集是不明智之舉,同時也知道李文彬是為了一個女人,卻不予制止,此疑點之三。

    張普景分析的可能是:崔二辮子得到的情報是有人故意賣的破綻,崔二辮子的行為也屬實,但這是轉移視線。就在崔二辮子行動的同時,日偽也已經從另外一條更快的渠道上獲取情報,否則日偽的行動就不會如此神速。

    張普景懷疑的對象是:一,國民黨軍劉漢英身邊的漢奸。因為李文彬在「純潔運動」中為了獲得某某某和楊庭輝、王蘭田以及梁大牙的材料,同劉漢英的諜報人員有過接觸,希望他們協助偵察或提供某某某等人通敵的證據,接觸的地點就在崔家集,國民黨的諜報人員也知道李文彬在崔家集有姘頭。二,梁必達和朱預道。梁必達把准了李文彬的脈搏,預料李文彬在回陳埠縣的途中可能繞道去崔家集,暗中佈置。三,竇玉泉和江古碑。一個月前李文彬曾經向張普景說過,在「純潔運動」中竇玉泉曾經向江古碑和他本人暗示暗殺梁大牙的意圖,而且李文彬同竇、江二人關係密切至深,對他們的歷史所知甚多,竇玉泉也預料李文彬有崔家集之行,在聯合作戰會議期間利用劉漢英身邊的日偽諜報人員透露出去,殺人滅口。四,跟隨李文彬前往崔家集的警衛人員中有通敵分子。

    但是,在這四個方面的懷疑對像中,張普景絞盡腦汁分析來分析去,最終還是把梁必達排除了。因為此次戰鬥是梁必達擔任分區司令員之後對敵鬥爭的第一仗,壓力最大的就是他,他顧不上對付李文彬,再說,他已經擔任分區的司令員了,也根本就不把李文彬放在眼裡了。還有,在聯合作戰會議期間,梁必達自始至終都和張普景、姜家湖、劉漢英在一起,這種事情不可能提前幾天佈置。但有一條,梁必達在營救的時候阻止開炮,從而讓李文彬落入敵手並最終成為叛徒,倒似有匠心。

    最後,張普景終於把視線集中在竇玉泉的身上了。

    最近一個時期,張普景總覺得竇玉泉表現反常,在不可能平靜的時候平靜,這種平靜本身就是不平靜的。凹凸山近一年來反反覆覆地發生了這麼多重大事件,他不可能平靜,他這種平靜是竭力控制和掩飾的產物。這個人長於韜略,深藏不露,他有時間,也有經驗。李文彬的手裡抓有他的短處,在營救李文彬的時候,他堅持炮擊,這裡面有沒有徹底封口的意思?

    思路向縱深發展,張普景又想起了李文彬說的一件事情,那還是在蘇區肅反的時候,竇玉泉因為同某頂頭上司的老婆關係曖昧,所以被頂頭上司當作肅反對象,差點兒斃了。後來,在一次戰鬥中,竇玉泉設計除掉了那位領導人。至於是怎麼除掉的,大家都不知道,李文彬說,可能是打黑槍……

    剖析的刀子劃進了這一層,張普景打了一個激靈,突然怔住了,像有一道閃電從眼前劃過。

    怔了半晌,張普景突然將筆一擲,出門,走進隔壁的房間,拽起了鼾聲大作的梁必達,臉色異常地問:「梁大牙,李文彬被俘的時候,他的警衛員在哪裡?」

    梁必達嘟嘟囔囔地坐起來,揉著惺忪睡眼,不痛快地說:「怎麼回事?誰是梁大牙?你就不能叫我一聲梁必達?」梁必達很珍惜他的新名字,自從誕生了「梁必達」,如果誰再喊他梁大牙,他就黑著臉不理你。但張普景不吃他那一套,張普景對梁必達有個原則,公開場合下喊梁司令員或者梁必達,但在兩個人一起的時候,從來都是喊梁大牙。

    張普景現在已經顧不上多說,聲音都有些變調了:「梁大牙你快說,李文彬的警衛員在哪裡?」

    梁必達徹底地清醒過來了,瞪著一雙茫然的眼睛看著張普景:「不是犧牲了嗎?」

    張普景說:「一個都沒活下來?」

    梁必達說:「好像是……活了一個。」

    張普景緊迫不放:「是不是竇玉泉原先的警衛員劉鐵鎖?」

    梁必達坐了起來,奇怪地說:「你問這個幹什麼?我也不知道是誰,我一個分區司令員哪能記住那麼多人啊。真是神神道道的,覺也不讓人家睡安生。要問,你去問參謀長」

    說完,一拉被子,轉眼之間就恢復了呼嚕。

    張普景放下梁必達,又風風火火地犬喊姜家湖,姜家湖也搞不消楚。直到第二天,張普景派快馬疾馳陳埠縣,找到朱預道,這才搞清楚,那個活著的警衛員是竇玉泉送給李文彬的不錯,但卻不是劉鐵鎖,而且這個戰士在前幾天的反「秋季攻勢」戰鬥中

    犧牲了——證據的線索到此中斷。

    張普景頓時追悔莫及,只好仰天長歎。

    第十七章

    二

    是深秋季節了。

    這天是個好天氣。湛藍的天空上有一輪耀眼的太陽,太陽邊上有幾縷淡薄的白雲,白雲下面群山起伏,峻嶺嵯峨林莽葳蕤。在梅嶺的綿延山脈之下,一條盤山河流割裂出一塊小型平原,站在坡上看去,倒是一馬平川。

    梁必達的心情很愉快,腰際別著一柄小巧的雪萊牌手槍,身披黃呢子軍大衣,騎著一匹戰馬,一馬當先,在川原上縱情馳騁,軍大衣被撲面而來的秋風掀起,在馬背上高高飄揚,猶如獵獵作響的錦旗。

    他的戰馬和他一樣高大僳悍。這棗紅色的戰爭寵兒滾瓜溜圓,光滑而齊整的鬃毛猶如凹凸的銅鏡,光澤燦爛。這是半個月前他率部攻打日偽曷蘇據點繳獲的重大戰果——原來的那匹老馬被他下放給分區伙食管理員老韓頭了。

    連續十幾天,梁必達幾乎天天遛馬,意氣風發地沉浸在征服和駕馭東洋雄性的亢奮之中,特別是當駿馬從山巒的溝壑凌空飛躍的一剎那,他會在呼嘯而過的風中抽出戰刀,在空中旋轉揮舞,並伴以雷霆般的吼聲。

    那種快感是巨大的,是前所未有的。身後,一個騎兵排緊緊簇擁,騎兵的後背上斜橫著珵亮的馬槍,前胸束著牛皮子彈帶,子彈帶上一律斜插著瓦藍面兒的德國造二十響駁殼槍。馬蹄急如碎雨,踏在土石摻雜的原野驛道上,濺出一路流星。馬隊如同滿弓射出的箭鏃,在藍天麗日下橫空穿過。當真是一腔豪情八面威風。

    天氣好極了,戰馬好極了,心情也好極了。但今天之行不是遛馬。在這樣一個好天氣裡,八路軍凹凸山軍分區司令員梁必達率領幾十鐵騎縱橫於阡陌之上,可不是為了好玩。這次行動可以看成是一個儀式,他是以這種特殊的方式迎接東方聞音的。

    東方聞音到江淮軍區受訓兩個月,對於梁必達來說,是漫長而又充滿渴望的。彼此有情,都在心裡,平時不起漣漪,遮掩得風平浪靜,一旦分手,才知道心底裡那一爐烈火灼得靈魂何等疼痛。

    在三分區的駐地眾興集,梁必達同東方聞音會合了。同東方聞音一起被梁必達接到梅嶺的,除了江淮軍區派來的一個警衛排,還有一個鼻子碩大頭髮金黃的洋人。梁必達同東方聞音握手的時候,洋人在一旁咧著嘴笑,樣子傻乎乎的。梁必達握著東方聞音的那只親愛的小手,心裡卻在納悶:媽的,早就聽說中國來了很多外國鬼子,怎麼東方聞音也領了一隻猴?

    東方聞音介紹說,這是盟軍派來的觀察員約翰遜先生,是到凹凸山抗日根據地來考察的。然後又對梁必達說了句悄悄話:「約翰遜先生這趟來很重要,如果我們和山那邊的劉漢英發生衝突,這位洋老兄要起調解作用。」

    梁必達疑疑惑惑地上下打量約翰遜,發現這位洋老兄確實難看,鼻子眼睛嘴巴都長得怪裡怪氣的,渾身還毛茸茸的,站在近處一聞,身上好像還有狐臭味兒。而東方聞音出山受訓兩個月,臉上似乎豐潤了些,眸子也更加水靈了,渾身透著遮掩不住的青春氣息。在梁必達看來,東方聞音跟這個洋鬼子站在一起,兩相比照,真正的天壤之別。

    要是退回三五年,梁必達一見到這樣的傢伙,沒準會揍他一頓,哪怕人家沒惹他,單憑那稀奇古怪的長相,也是挨揍的理由。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梁必達不是梁大牙了,梁必達是雄踞凹凸山一方的八路軍長官了,並且是個文化人了,自然不會毫無道理地打人,尤其是洋人。

    梁必達迅速就找到了感覺,並把握住了對這位約翰遜先生的態度分寸,沒有同東方聞音繼續保持親密的握手關係,轉而將手伸向約翰遜,滿心膩味又滿臉堆笑,彬彬有禮地說:「歡迎約翰遜先生到我們凹凸山作客,我和我的部隊將會成為你親密的朋友。」

    東方聞音在一旁暗暗驚詫:呵,這個梁大司令,還真不能小看,不僅打仗有兩下子,居然頗有外交風度。別看這兩句話很平常,沒有一定的素質,一般的泥腿子工農幹部還真說不出來,而從梁必達的嘴裡說出來,既得體又流暢。

    梁必達跟約翰遜表示了禮節,情不自禁地向東方聞音睃了一眼,見東方聞音喜滋滋地向他眨了眨眼,並且暗中豎了一下大拇指,心中更是春風得意。

    沒想到那只「猴」還會說人話,而且會說中國話,說得抑揚頓挫,上氣不接下氣。

    「

    OK,中國的,八路軍,為了,國際的,反法西斯鬥爭,做出了很大的,貢獻。我,代表,美利堅合眾國,觀察團,向貴軍致敬。」

    梁必達哈哈大笑,並且很親熱地拍了拍約翰遜的肩膀,拍得約翰遜齜牙咧嘴,繼續賠上傻乎乎的笑臉。東方聞音又介紹說:「位是我們凹凸山野戰軍二旅旅長梁必達同志,他是一員猛將,在抗日戰場上屢建功勳。」

    梁必達吃了一驚,心想這個小聞音是怎麼搞的,我這個地方部隊的分區司令員,怎麼又成了野戰軍的旅長了啊,這不是瞎吹牛嗎?但轉過臉去見東方聞音朝他狡黠地笑,便知道其中必有緣故,所以不敢隨便亂說,於是催促上路。

    上路之後,東方聞音騎上了梁必達特意為她帶來的一匹雪青色的東洋高頭大馬,東方聞音從來沒有駕馭過這樣的龐然大物,不免有點怯乎。

    梁必達說:「別怕,為了迎接你,我馴了它半個月,這東洋牲口已經成了中國人民的好朋友,乖得像頭驢。你儘管騎,它要是敢撒野,我一槍崩了它。」

    說完,揚起一鞭,打在雪青馬的肥臀上,雪青馬像是得到了命令,撒開蹄子耀武揚威地衝上了驛道。

    東方聞音體小力輕,坐立不穩,急忙抓緊馬鞍上的扶手,大叫:「梁必達快來,我要摔下去了。」

    梁必達愉快地大笑兩聲,兩腿猛擠座下棗紅馬腹,追了上去。兩馬並駕齊驅,梁必達扶著東方聞音的後背,一嗓子吼得氣壯山河:「同志妹你莫害怕,天塌下來有梁必達,地陷下去有梁必達,馬跳起來還有梁必達。」

    約翰遜在後面也騎了一匹黃馬,慢騰騰地追上來,紅光滿面地說:「OK,OK,梁必達先生,是一個,很有浪漫情調,的軍官,這在八路軍的,軍官裡,是,不多見的。我,很欣賞,梁必達,先生。」

    梁必達扭過臉去,沖約翰遜擠眉弄眼地笑笑,並學著約翰遜的腔調,陰陽怪氣地說:「OK,OK,我,也很欣賞,約翰遜,先生。到了我的地盤,我,梁必達,要請你喝酒,吃野兔子。」

    漸漸地,東方聞音適應了雪青馬,臉色恢復了紅潤,梁必達鬆開扶在她後背的手,兩馬並行。約翰遜和警衛分隊知趣地落下一段距離。

    梁必達問道:「東方,你怎麼吹起牛來了,怎麼說我是旅長呢?」

    東方聞音說:「先簡單地跟你說吧,戰爭形勢起了巨大的變化,為了適應新的需要,江淮軍區成立了野戰軍第八縱隊,我們分區和四分區的部隊合編組建成第二旅,命令已經下到軍區了,你任旅長,張普景同志擔任政治委員。你們肩上的擔子更重了,部隊可能要拉出凹凸山。」

    梁必達怔了怔,忽地問道:「那你呢,我們還在一起嗎?」東方聞音說:「我們還在一起,不過我可能不在你的手下任職了,我另有任務。回去我再詳細向你傳達。」

    梁必達黑著臉,半天不吭氣,棗紅馬也善解人意地放慢了步子。梁必達說:「什麼任務?跟我在一起就是你最大的任務。要是把你調離我的身邊,就不合適了。」

    東方聞音輕輕地碰了梁必達一下,眼睛裡忽然湧上一絲憂鬱,說「現在,情況很複雜,日本軍隊就要投降了,可是戰爭並沒有結束。以後的局面也許更複雜。」

    梁必達警覺起來了,說:「就是說,打完了日本鬼子,還要跟國民黨打?」

    東方聞音歎了一口氣,說:「上級要我們做好準備,野戰軍的成立就是這個準備的一部分。」

    梁必達出了一口粗氣,突然笑了,說:「好啊,果然不出所料。說老實話,這些天我都有些犯愁,打了這幾年仗,打出了經驗,也打出癮來了。我在想,我這個人就打打殺殺是塊好料,英雄也好,好漢也罷,堂堂正正八面威風。像我這樣的人,沒有仗打了,你說我該怎麼辦?他娘的還回到藍橋埠糴糧糶米?那像什麼話,不成體統嘛,我梁必達好歹是當過司令的人,沒仗打了日子就輕飄了。好,好,好,就跟國民黨打,老子先拿劉漢英這個牲口開刀。」

    梁必達一連叫了幾個好,往馬臀上狠抽一鞭,人和馬一起痛快地往前跳躍。

    第十七章

    三

    在凹凸山軍分區駐地梅嶺,盟軍觀察員約翰遜算是大飽了一回眼福。在介紹凹凸山分區抗日鬥爭情況時,梁必達幾年來一直暗中練習的演講技能有了機會大露一手,得以充分的發揮。

    在介紹了基本情況之後,他又給約翰遜一連講了好幾個故事。講怎樣誘敵深入,把鬼子像狗一樣地引進伏擊圈,然後痛打;講他和朱預道怎樣帶領小分隊神出鬼沒地潛進洛安州,今天怎樣殺個鬼子,明天怎樣捉個漢奸;講潛進洛安州的戰士怎樣喬裝打扮成年輕的女子,誘惑鬼子大街小巷追逐「花姑娘」,然後被悄無聲息地割了腦袋;講洛安州的日偽軍如何談虎色變,賭錢賭輸了不給錢,贏家咒他不咒別的,咒他出門遇上梁大牙。

    故事講得繪聲繪色、抑揚頓挫、懸念迭起且妙趣橫生,講到驚險處,約翰遜的眼珠子瞪得藍中透綠,講到精彩處,洋大哥又撫掌大笑連叫「OK」,並且親切地稱呼梁司令員那個深入人心的不雅的雅號——梁大牙。

    「梁大牙先生,您的想像力,實在是,太豐富了,您和您的部屬,幹得很漂亮,比我們美國人有膽量。您很有傳奇色彩,就像西方的羅賓漢,是個英雄。」

    梁必達倒是很謙虛,說:「OK,英雄不是一個人創造的,是我的部隊,他們,才是羅賓漢。約翰遜先生,現在我讓你見識一下,我們東方的羅賓漢。」

    梁必達舉起大手揮了揮,參謀長姜家湖便出現在身後。梁必達交待了幾句,姜家湖就讓人吹起了牛角號。不大一會工夫,姜家湖報告:「司令員,準備好了。」

    梁必達說了一聲好,伸手一指,一個警衛戰士推開了約翰遜身後窗戶。

    約翰遜扭頭一看,不禁愣住了,連東方聞音也頗覺驚奇——在凹凸山脈的一片平川上,遙遠地出現了幾匹駿馬,迎面馳騁而來,在山間驛道上捲起滾滾黃塵,遮雲蔽日,隆隆的馬蹄聲漸漸清晰了,如同暴風驟雨般的鼓點,迅速地放大於約翰遜的聽覺和視野裡。

    在距離約翰遜等人只有三十公尺左右的地方,倏然,一聲槍響,馬隊遽然靜止,十幾匹戰馬同時揚起四蹄,引頸向上,馬背上的八路軍士兵整齊劃一,戰刀在陽光下旋轉如銀蛇飛舞,俄爾凝固,指向同一個方向,在高天闊土之間構成了一幅靜止的塑像,靜止達十餘秒鐘。靜止解除之後,馬隊繼續奔騰,由橫隊改為縱隊,等距離由西向東,從約翰遜的眼前一掠而過。

    梁必達又揮了一下手,距此一百米外,有一群黑雁騰空而起。在約翰遜聽起來,幾乎是同一聲槍響,黑雁各在空中顫抖一下,全部墜落於地。

    「哦,了不起,了不起,太精彩了,太精彩了!」

    約翰遜舉起雙臂,攥緊拳頭,手舞足蹈。現在他連梁大牙先生也不叫了,乾脆摹仿中國人特殊稱呼——「老梁兄弟」、「大牙兄弟」、「狗日的老梁」等等,怎麼高興怎麼叫,哇哇亂叫。

    東方聞音心裡十分滋潤,頻頻向梁必達微笑點頭,但並不多言,十分放心並且饒有興趣地欣賞梁司令員瀟灑自如的表演。

    約翰遜還在讚不絕口:「嗚喔,了不起啊,了不起,神秘的人們,東方的騎士,在古老的土地上,力與美,時間與空間,流線與畫面,古老的俠士風度,和,和現代造型,構成了一幅無與倫比的詩篇。這是戰爭創造的傑作。這樣的節目,可以到紐約,票房價值,一定很高,很高。」

    梁必達依然微笑,很平靜。但在這平靜的微笑後面,掩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的神氣。這是他特意安排的節目,這些八路軍騎士是從特務營經過嚴格挑選出來的儀仗分隊,是專門為接待上級和客人準備的。他能看得出來,熱情奔放而且坦率豪爽的約翰遜先生在極短的接觸後就被他征服了。

    梁必達心裡竊笑,這個洋大哥,見過洋世面但沒見過土世面,居然也喜歡看這種演大戲般的花拳繡腿。那激動的模樣,就像個天真的孩子。

    當晚,分區設宴為約翰遜接風。

    七年前,梁必達——當時的梁大牙憋了一肚皮窩囊氣,進入凹凸山區,三心二意地當上了土八路,很有些委屈。那時候軍餉無著,飽一頓饑一頓,遇上了肥吃海喝,大碗吃肉,大碗喝酒。遇不上就勒緊褲腰帶,吃糠渣饃喝西北風,窮人的軍隊過窮日子。

    那時候也沒多少講究,蹲在地上就能喝三海碗碎米稀飯,喝光了還舔碗底。跟劉漢英部聯手打了勝仗,被國民黨闊佬接過去參加假模假式的慶功宴,品嚐他們搜刮的民脂民膏,即使他這樣一條大大咧咧的漢子,也被那一套裝腔作勢的繁文縟節弄得一頭冷汗。面對富麗堂皇的餐廳和五花八門的美酒佳餚,連動動筷子都很費躊躇,因為從未經歷過此種場面而不知所措。畢竟是八路軍的指揮員了,不能掉底子。而現在,經過幾年的戰爭和政治磨練,尤其是當了分區司令員之後,見識增加了,表達能力增強了,在交際場合裡的底氣也就足多了。

    「約翰遜先生,我代表凹凸山分區的官兵,歡迎遠道而來的朋友。我們中國有一句老話,叫作朋友來了有好酒。約翰遜先生,請你端起凹凸山人民釀造的美酒,我們乾一杯!」

    梁必達本來就人高馬大,站起身子就更顯得巍峨,而偏偏在盛產高大魁梧之士的美利堅合眾國,派來的約翰遜先生卻只能算是中等個頭,跟梁必達一比,就身段而言,幾乎像個日本矮子。

    祝酒的時候,梁必達一隻手端著陶瓷酒杯,略帶笑容,目光緩緩掃視,另一隻手在胸前打著幅度恰當的手勢,儼然一副八路外交家風度。

    東方聞音在一旁暗暗欣喜。竇玉泉、張普景等人則甚至還有了自愧弗如的感覺,不禁自歎,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所謂凹凸山人民釀造的美酒,其實就是老百姓自製的地瓜干子酒,黃拉巴嘰的還辣口,其質量低劣是可以想見的。但是,酒不美情意美,菜不美祝辭美。

    約翰遜仍然處於亢奮之中,土八路的武藝讓他大開眼界,土八路的熱情使他受寵若驚。「乾杯!」他一仰脖子,一杯地瓜燒酒幹下去了。只覺得嗓子眼一陣發燙,這才發覺美酒不美,不比法國白蘭地,更不如新澤西的香檳。

    凹凸山的地瓜燒酒,洋大哥實在喝不來。

    梁必達一邊往約翰遜的碗裡撥菜,一邊介紹,將豬肉燉粉條美其名日「高山流水」。在凹凸山區輾轉數日了,約翰遜對根據地的菜餚倒是適應了,果然是食肉民族身手不凡,半碗肉菜唏裡咕嚕干了下去。

    接著,張普景、竇玉泉、姜家湖和東方聞音等人也紛紛敬酒。

    最初約翰遜還面帶難色,然而幾杯酒下肚,豪氣就上來了,居然連比劃帶叫喚,提議要同「老梁兄弟」行酒令。

    這下就把「老梁兄弟」難住了,吆五喝六地猜拳他會,那些文縐縐的套數他不靈光,更沒想到美國佬居然還很懂中國的酒文化。梁必達不理他這個茬,揚長避短,繼續尋找對方的弱點,頻頻提議:「約翰遜兄弟,為我們成為朋友而乾杯。」

    盛情難卻,約翰遜不能不喝。

    「為我們親愛的上帝同志乾杯!」梁必達實在聰明,平時理也不理什麼勞什子上帝,困難的時候卻將這從未謀面不知究竟是哪路神仙的神仙搬出來了。

    這樣一說,約翰遜更不敢不喝了,上帝是得罪不起的,得罪上帝是要吃槍子兒的。

    梁必達又將東方聞音推到前台,毫不含糊地說:「這是我的夫人,約翰遜先生,我的夫人漂亮嗎?」

    約翰遜瞪著一雙美國老農傻乎乎的眼睛,稀里糊塗地看著東方聞音,立竿見影地運用了中國人的手段,連忙說:「漂亮,漂亮,東方小姐,是我到你們,凹凸山,見到的最,美麗的姑娘。老梁兄弟,我好嫉妒你。」

    梁必達放聲大笑,笑得迴腸蕩氣,說:「那好,為我美麗的夫人乾杯!」

    約翰遜也很愉快,向東方聞音眨了眨由藍變紅的眼睛,大喝一口。

    東方聞音沒有駁斥梁必達的假情報——當然,不嚴格地說,這也不算假情報了,東方聞音成為梁必達夫人只不過是個時間問題,但礙著還有張普景、竇玉泉和特委的其他人在場,東方聞音的臉還是被羞得緋紅,含笑不語,並向約翰遜舉了舉手中的酒杯,象徵性地抿了一下,以無聲的行動默認了梁必達提前宣佈的事實。

    梁必達注意到了這個稍縱即逝的細節,更是心花怒放,得意地一晃腦袋,居高臨下地巡查了一番,又說:「約翰遜先生,我也看見你夫人的照片了,那也是我所見過的洋女人中最漂亮的一個,來,我們大家為約翰遜先生漂亮的夫人乾杯!」

    嘩,這下可算命中要害了,一下撓到了約翰遜先生的癢處,約翰遜快活得亂蹦,手舞足蹈,連叫「OK」,二話不說,乾了一杯。飲盡之後,意猶未盡,又主動加飲兩杯。

    晚餐尚未結束,約翰遜就人仰馬翻酩酊大醉。梁必達讓兩個八路軍戰士架著約翰遜回到臨時安排的住處,這位洋大哥腦袋才挨枕頭,就鼾聲大作,臉上蕩漾出幸福的傻笑。

    凹凸山之行,委實給洋大哥約翰遜先生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梁必達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天賜良機,趁著洋大哥高興,在進一步介紹凹凸山抗日鬥爭情況的時候,不顯山不露水地揭了山那邊劉漢英的短,譬如說配合不力,保存實力,坐山觀虎鬥,內部傾軋等等,而且還引起了洋大哥的共鳴——洋大哥說:「老梁兄弟,我是明白的,蔣介石先生的部隊,都是,鼠目寸光,不顧大局,這是很不好的。」——以至於在此後不久的和談中,兩邊為了爭奪官亭集和三河鎮歸屬的時候,約翰遜態度強硬地站在了八路軍一邊——這是後話了。

    第十七章

    四

    轉眼就到了全面抗戰的最後階段,先是有消息從凹凸山外傳來,英國的邱吉爾首相、美利堅合眾國的羅斯福總統和蘇聯的斯大林元帥在雅爾塔會晤,制定了徹底擊敗法西斯德國的計劃,繼爾柏林向蘇聯紅軍投降,中國軍隊進入印度支那,再往後,蘇聯對日本宣戰,美利堅合眾國的杜魯門總統向日本本土廣島和長崎放下了兩個「小男孩」——人類歷史上前所未聞的殺傷兵器原子彈,蘇聯紅軍如滾滾潮水席捲了中國東北地區的廣袤土地。

    如此一來,日本天皇大勢已去,國際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指日可待。

    梁必達和東方聞音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接到江淮軍區王蘭田主任的密令,要他們立即著手開展對國民黨軍劉漢英部的分化瓦解工作。如果不是因為這項特殊的任務,他們就將在這年的農曆八月十五中秋節同朱預道和岳秀英一起舉行婚禮,成為一對革命和戰鬥的夫婦。而恰好就是因為有了這項重要和艱巨的使命,使梁必達和東方聞音的婚禮在唾手可得之前又變成了一座美麗的海市蜃樓,並且幾乎因此中斷了一位在戰爭中學習戰爭的將領的輝煌前程。

    東方聞音在無數次自問自答之後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她是愛梁必達的,過去不愛是因為不認識,認識之初不愛是因為沒有深入地認識。現在,這一切問題都不再是問題了。愛情其實也是一件充滿了偶然的事件,在一段歷史裡,出現了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這個男子和這個女子因為共同的使命走到一起來了,他們的血統不一樣,教養不一樣,性格不一樣,習慣不一樣,風格不一樣,一個人突出的地方恰好是另一個人缺陷的地方,一個人多出來的部分恰好是另外一個人不足的部分,一個人最強硬的部分恰好是另外一個人最柔軟的部分,一個人最細膩的部分恰好是另外一個人最粗獷的部分,但恰好就是因為這些不一樣,形成了相輔相成互相彌補填充的格局。梁必達司令員首先是一個男人,東方聞音副主任首先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軍裝包裹的乃是兩副血氣方剛的男體女體。既然宇宙有乾坤,天地有南北,花草有雌雄,它們既是對立的,又因為有了對方的存在才存在,那麼,梁必達當然有理由擁有一個實實在在的女子,東方聞音也當然有理由擁有一個實實在在的男子。

    事實上,梁必達和東方聞音的愛情並沒有經過那麼多煩瑣的鋪墊,也不像戰爭年代多數革命者那樣依靠組織解決個人問題,愛前是同志,婚後的關係仍然摻雜著濃厚的同志色彩。梁必達和東方聞音的愛情完全是一點一滴水到渠成的,無論是從理論上講還是從實踐上講,這樣的愛情都是美麗的。王蘭田和楊庭輝交給東方聞音的任務是絕密的,保密的範圍只局限於梁必達和東方聞音兩個人知道,連張普景和竇玉泉都不甚了了。

    自從李文彬叛變,尤其是反「秋季攻勢」取得勝利,直至組建成二旅之後,梁必達在部隊的威信日益高漲,一呼百應,不容置疑地成了整個二旅領導層的核心。旅黨委分工的時候,副旅長姜家湖、參謀長朱疆和幾個團長居然提出來由梁必達擔任黨委書記,政委張普景十分尷尬,認為梁大牙總是要謙虛一下的,豈料梁必達卻假裝糊塗,反而虛情假意地徵求他的意見。張普景當時差點兒沒氣暈過去——好你個狗日的梁大牙,真是得寸進尺了,你徵求我的意見做什麼?我能說這個黨委書記不該由你當,就該由我這個政委來當?這話你不說,我能自己

    說嗎?簡直是不安好心嘛。

    更讓張普景憋氣的是,接替梁必達擔任凹凸山分區司令員、同時又兼著第二旅副旅長的竇玉泉,在這個問題上居然也是態度曖昧,開會的時候一言不發。還有當初一同從江淮軍區來的朱疆,雖然不是核心人物,但在流言蜚語當中好歹還是個「江淮派」,可是這個人過去一直獨來獨往,梁大牙上台之後,卻是一拍即合,很快就成了梁大牙的忠實助手。如此,就形成了一邊倒的局面,梁大牙當仁不讓地擔任了第二旅的黨委書記,成了絕對權威的一把手。

    張普景沒有想到,相似於竇玉泉一次手軟而在以後幾十年都一直屈居副手地位一樣,這次黨委書記一職易手,在此後二十多年裡,都沒能重新回到張普景的手裡,在他和梁必達領導的這支部隊裡,似乎約定俗成就是梁必達擔任黨委書記,而政治委員一直是副書記——這也是後話了。

    宋上大被調整為二旅特務團團長,將率部到黃川縣建立地方政權,在那片新區組建武裝力量。梁必達提出來要讓東方聞音接受更為嚴峻的考驗,將其調整為特務團政委,協助宋上大打開新區局面,理由冠冕堂皇,事實上也很正常。張、竇二人即使覺得有點異常,也只是理解為梁必達此著是為了給東方聞音積累政治資本,以期在野戰軍出山的時候讓東方聞音負起更為重要的責任。

    他們再一次低估了梁必達的胸懷——東方聞音之所以隨特務團行動,是負有秘密使命的,是衝著陳墨涵去的。

    第十七章

    五

    分手那天是個秋高氣爽的日子。

    一個上午,東方聞音都坐在梅嶺腳下的「旅長官邸」裡,等待梁必達的歸來。

    梁必達是被張普景和江古碑臨時請去商討同劉漢英部談判工作的細節去了。談判工作由張普景具體負責,他已經擬定了好幾個方案,也是躊躇滿志志在必得。跟劉漢英打交道,他決不會拿原則作交易。

    梁必達的住處是當地開明富紳宮伯韻讓出來的正房,兩進的院落,房屋高牆大瓦,氣宇軒昂。屋頂上鑲著四塊透亮的玻璃瓦,將強烈的日光過濾成柔和的絲綢,在黑青色的磚地上蕩漾。四周的牆壁上,掛滿了梁必達手書的大字,除了幾個巨大的、枝葉豪放的「我」字,便是「東方聞音」四個字以粗獷的姿態佔據」了偌大的空間,在陽光的烘托下流光溢彩,照亮了泥腿子旅長的臨時臥室兼書房。這就是梁必達的風格。

    前幾人,東方從江淮軍區受訓回來,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一看滿牆都是自己的名字,當時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湧上心頭。這個男人啊,這個讓人說不清道不盡的男人啊,他並不是人們想像中的草莽英雄啊,在那貌似強悍粗野的外表遮掩下,包藏的也是一顆溫柔多情的心啊。

    從書法的角度衡量,這些字當然不像個樣子,粗枝大葉,張牙舞爪。但是,在東方聞音的眼裡,卻又另有景致。那些笨拙的筆畫和牽強的結構,可都是用心寫的啊,笨拙而認真,牽強而執著,一筆一劃都浸著個「情」字。更有筆鋒中蘊藏的氣勢,勇猛、豪放,力透紙背。

    東方聞音的熱淚就是在那一瞬間盈滿了眼窩的。她無法表述她內心的感動和衝動。在感動和衝動之餘,她對梁必達說:「把這些字取下來吧,這樣不好.你的心我明白了,我都看見了,心裡也都裝進了。」

    梁必達卻不以為然,說:「為什麼要取下來?這些字不是寫給你看的,是寫給我自己看的,我看著這幾個字舒服,醉酒解酒,睡覺夢香,打仗來勁。」

    東方聞音說:「別人看著不好,會認為你胸無大志,沉湎於兒女情長。」

    豈料梁必達哈哈大笑,說:「別人看著不好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寫給別人看的。兒女情長怎麼啦?我梁必達上陣一挺機關鎗從頭打到尾,下得陣來就不能想想我喜歡的人?大戲裡都唱自古英雄愛美人,何況我這是愛自己的同志。你不是強調什麼愛情嗎?這就是我梁必達的愛情。襟懷坦白,光明磊落,又不是偷雞摸狗,我怕什麼?啊,有什麼好怕的?實話跟你講,上次楊庭輝司令員來了,我還專門帶他到這裡來看看我寫的字,他也

    沒說什麼嘛。」

    「他也看見你這滿牆都是我的名字了?」

    「那當然,楊司令還說了,說你其它的這些字有點長進,但還是張牙舞爪的,就只有東方聞音這幾個字寫得秀氣一點。別的沒多說。」

    東方聞音聽了,哭笑不得。

    事實上,楊庭輝當時確實沒有多說什麼,但楊庭輝當時的表情也是哭笑不得。也就是那一次,楊庭輝回到江淮軍區之後,跟王蘭田商量,說梁必達同志的個人問題應該解決了,他對小聞音情深意長,小聞音現在對梁必達也是患難與共了,我看就成全他們吧。

    王蘭田當即表態,說,「好嘛,這是好事。送人鮮花之手,歷久猶香。我們兩個可以當月下老人。」

    楊庭輝笑笑說:「這等美事哪裡還輪到你我攙和?人家早就心有靈犀了。誰是月下佬?日本鬼子才是月下佬。」

    楊庭輝和王蘭田的一番笑談,梁必達和東方聞音自然無從知曉。

    是該想想了。

    如今,梁必達已不再完全是一個躍馬奔突掩軍馳騁於血火戰場的抗日指揮員,他還是一個真實的男人,一個有著剽悍的風格和剛毅魅力的年輕男人。她呢,也不再僅僅是一個一身戎裝的軍中巾幗,不再只是一個用理想和激情澆灌出來的熱血青年,而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子。

    似乎直到此時,她才發現她長大了,從一個不成熟的小姑娘長成了一個成熟的女性,她對他的認識終於清晰了。眼前這個有著奇特經歷和奇特性格的男人,這個曾經一度被人視為洪水猛獸的男人,這個曾經令洛安州方圓幾十里地日偽官兵聞風喪膽的山野漢子,這個曾經讓約翰遜先生都為之驚歎的從戰爭中學習戰爭成長起來的卓越的指揮員,他的身上有多少隱秘,就有多少魅力。什麼是男人?男人就該是這樣的,站起來是一座山,躺下去還是一座山。

    她是愛他的嗎?

    東方聞音自問自答,是的,她是愛他的。這樣的男人自己不去愛,是沒有道理的。那麼,他是愛她的嗎?答案仍然是肯定的,東方聞音對此深信不疑。只是,幾年來他對她的愛的方式,既讓她欣慰,又讓她困惑。

    在他最初進入凹凸山投身到這支軍隊的時候,他曾經肆無忌憚地在眾目睽睽之下抓住她的手死死不放,那時候令她窘迫也使她惱怒。他加入這支隊伍的動機,的確不像那些標榜自己是正宗的布爾什維克們說的那樣,是與生俱來的革命者,他們出生到這個世界就是干革命的。梁必達坦率地承認自己不是這樣的,他老老實實地交代問題,說他在參加這支隊伍之前,他連革命這兩個字都沒有聽說過。不能否認,從一定程度上講,梁必達當初之所以最終留在了這支軍隊,與她東方聞音在那天偶然出現在門口是有一定關係的,在榆林寨,就是她用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八路的形象將這個草莽英雄的靈魂引進了凹凸山楊庭輝支隊。

    在數年倥傯歲月裡,這個當初對革命一無所知的人終於被鑄造成了最堅定的革命者,成了無畏和智慧的指揮員,而那些滿腹經綸的所謂正宗的革命者,卻有不少人在他的面前相形見絀。

    在青春的歲月裡,尤其是在近幾年,準確地說是梁必達在「純潔運動」中被關進社會部「改造院」之後,她就發現她的心已經不完全屬於自己了,她為他的每一個進步而欣喜,為他的每一次暴躁而擔憂,為他的每一次出征而暗中祈禱,為他每一次完整無損凱旋歸來而幸福得心跳。

    為什麼要心跳呢,這不是愛情又是什麼呢?辨別一個人是不是愛上了另一個人,只看一點就行,那就是看她會不會為他擔憂為他心跳。

    有時候她甚至想,這個梁必達啊,他怎麼就變了呢,在該草莽的時候他怎麼就不那麼草莽了呢?她想他們之間應該有一個大悲大喜的過程,她應該跟著他去死一次,到天堂或者到地獄裡走一遭。

    可是,好幾年過去了,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有許多次可以發生點什麼的機會,都被他大大咧咧地放過了,他把《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執行得簡直都有點過了頭。

    第十七章

    六

    特務團已經分成幾個波次向新區黃川縣進發了,從闊大的窗口望出去,不時看見遠處有一隊隊軍伍盤旋在山澗小路上,然後又隱沒於亞熱帶的灌木叢林裡。

    東方聞音有些焦急,一次又一次看懷表,眼看就到小晌午了,倘若梁必達再過個把時辰還不回來,那她也得出發了。

    她甚至懷疑,張普景和江古碑在這時候把梁必達請走是不懷好意,是對她這個老部下的精神折磨。張普景對她和梁必達的關係從來不予表態,但是也沒有公開反對過,只不過,當她和梁必達在一起,並表示了一定程度親近的時候,張普景臉上的表情總是怪怪的。當年,派她到陳埠縣縣大隊當副政治委員的時候,張普景曾經給了她一把左輪手槍,交代她要站在組織的立場上,「要同一切違背黨的利益的人做堅決的鬥爭,必要的時候可以採取非常措施」,那些話她沒有忘記,張普景自然也不會忘記。

    如今,她是心甘情願地和梁必達走到一起來了,不僅沒有對梁大牙「採取非常措施」,而且還先後同梁大牙和梁必達建立了互相信任的同志關係、親密的愛情關係,乃至即將結為秦晉之好,成為生死相依的革命夫婦關係,有些問題,就不能不讓張普景芒刺在背了,至少他也不會感到舒服。

    還有那個江古碑,早在初進凹凸山的時候,就曾經明裡暗裡向她表示過朦朦朧朧的意思,但她對那層意思置若罔聞。後來她逐漸同梁必達深厚了感情,江古碑再也不敢造次了,再同她見面,就一本正經了,甚至還有些嚴峻。他會不會給他們的愛情設置點障礙?

    但是很快,東方聞音就釋然了,暗暗嘲笑自己疑神疑鬼,要是把個人情感和革命事業攪和到一起,那就複雜了……

    眼看太陽已經升至正頂,梁必達才風風火火地趕了回來,一見東方聞音在屋裡等他,眼神頓時為之一亮,二話不說,反腿一腳將門踢上,轟轟烈烈地衝上來抱住了東方聞音。

    「啊,我的小政委,我的小愛人,我的小妹妹,我的小孩子,你是在等我嗎?啊,你是在等我,我也在等你啊!」

    那種擁抱是有力的,是真實的,男人的力量就通過這嚴密包圍一般的擁抱擊中了女子心底最敏感和柔軟的地方。

    「我是在等你,我的大司令,我的大旅長,我的大愛人,我的大男人,我……」

    東方聞音被梁必達抱起來,腳不沾地,身體懸空,情感和慾望也在空中飄飄揚揚。她說不下去了,她俯在梁必達的肩頭,潸然淚下,轉眼就打濕了梁必達的軍裝。她的心裡突然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為什麼會這樣感傷呢,難道此別會有……什麼意外?她不敢再想下去了。這個時候,徜徉在愛情的海洋裡,她不是勇敢的,不是無所畏懼的,她害怕她會失去他,她害怕從此不會再見到他。

    梁必達就這麼抱著她,擁著她,在空曠的房間裡舞蹈一般走來走去,熱熱的血洶湧澎湃,在血管裡,在骨骼裡,在心靈的縫隙裡濺射奔突。

    終於,他們卸去了身上的累贅,這場運動不知道是誰最先發起的,兩個最真實的身體呈現在柔和的陽光裡。她靜靜地躺在竹笆墊底的床上,平靜地緊張著,緊張地等待著。而此刻,梁必達那張剛毅果決的臉上已是熱淚縱橫,他不再是司令,不再是旅長,不再是一個身先士卒的戰者,不再是一個勇士,而是一個……孩子,他像一個失去了爹娘的孤兒,俯在她的身邊,捧著她,觸摸著她,凝視著她,像凝視一個美麗的夢幻。

    啊,這個讓他無數次魂纏夢繞的小女子,這個以一個流動的微笑就撥動了他的心弦的學生娃,這個笑一笑就改變了他一生道路的天使,這個在他面臨殺身之禍的時候毅然決然和他站在一起的最可靠的同盟,現在,在他的面前打開了自己,潔白無瑕,光彩照人,流暢奪目。她是那樣的信任他,是那樣的倚重他,是那樣的熱愛著他。這高質量的肉體啊,是在他梁必達陌生的世界裡孕育成形並誕生的,他不知道她的過去,他不知道她的血統,他不知道她的未來,他不知道她的心裡有多少秘密。但是,他知道,從今天起,她的過去、她的未來連同她所有的秘密都屬於他了,都和他血肉相連了。也許,這一切是在當初她出現在榆林寨那家農戶門口的時候就決定了的,他梁必達天生就是一個英雄,這是蒼天對一個英雄最慷慨的賜予。

    他感覺他歷經了幾千年的艱苦跋涉,越過了橫亙萬年的世俗的河流,一次次被死神和謬誤擊倒在地,又一次次艱苦卓絕地爬起來,挺起了胸膛,走上了她矚目的境界,終於在她的心中豎起了一道巍峨的紀念碑,成了她景仰和愛戴的人物。

    他知道幸福的時刻就要來到了,他鍥而不捨的愛情終於被接納了,他人生新的一頁就要掀開了。

    但是,他堅決地遏制了自己的衝動,鎮壓了慾望的咆哮——

    他不能馬上採取行動。這幸福來得太不容易了,太漫長了,太珍貴了,這幸福誕生於一個人脫胎換骨的新生,他不能馬上就享用這人間最美的一次盛宴,他不能把這神聖的賜予在短暫的時間內揮霍掉。他要一點一點地欣賞並讚美,一寸一寸地將這勝利的幸福無限放大並延長。

    她看見了,此刻,他的表情是那樣的莊嚴,他的臉上仍然洶湧著滾燙的淚流,像是一個將軍在鏖戰之前最後一次審定自己的作戰計劃。

    是的,他的泛著熱氣的掌心正緊緊地攥著一把金色的鑰匙,只要他願意,他就可以無所畏懼地實施他的計劃,用那把鑰匙輕輕地插進她醞釀了二十多年的生命,那麼,她所有的歷史立刻就會聚攏在一起,排列成一組鮮艷的密碼。這些密碼正是為他而生為他而存。她的今生今世全都在這裡了,或許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粗獷的男人擁有了這把鑰匙,只有他能夠也只有他才配破譯她生命的密碼。

    在過去的歲月裡,在戰爭的掩蓋下,她的另外一種生命,她的情感生命,一直被束縛著被壓抑著,她以一個女戰士的身份活躍在凹凸山的戰爭風雲裡,卻悄悄地關閉了心靈的大門,悄悄地把一腔青春的熱情拋灑在理想的事業裡,悄悄地望著遙遠的星空期盼著遙遠的未來。而那一切都是朦朧的。眼前的這個男人,這個可以托付終生的漢子卻清晰而又真實。她看見他終於不再徘徊了,他的思想和他的情感一道啟程,他的熱戀和慾望正在向她款款挺進。他目不斜視,旁若無人,他在眾多的荊棘和槍林彈雨裡脫穎而出,在森林一樣茂密的陰謀和算計中殺開了一條血路,帶著勝利者豪邁的微笑,向她——隆重地——走過來了走過來了走過來了……她在心裡默默地激動著呼喚著:來吧,一切都已經水到渠成了,你還猶豫什麼呢?只要你想要,這一切都屬於你。

    可是,他再一次躊躇了,像一個深思熟慮的指揮員在做出重大決策之前出現的審慎。

    這就好比凌空俯瞰,她的美麗和她的血液都在升騰著高貴的氤氳,他在突然間彷徨起來,居然感到巨大的恐慌。這裡沒有戰爭,沒有佈局謀陣,沒有金戈鐵馬,沒有凹凸山的血火硝煙風風雨雨。這裡只有他和她。她在那無底的深淵裡安詳地等待,只要他縱身撲下去,他就會在一片湛藍的海域裡縱情暢遊。可是,理智阻止了他。他是梁必達而不是梁大牙,他不僅是一個男人,更重要的他是她的愛人,是真正意義的愛人而不是同志意義的伴侶。他從她純淨的眸子裡看見了自己的崇高,看見了自己的權力,看見了在這權力背後文明的提醒——

    不,你不能這樣,眼下你還沒有這樣的權力,你不能這樣草率地品嚐這分無與倫比的幸福,你不能把一次神聖的擁有變成一次貿然的出擊,你不能一次性地把一個漫長的美好過程縮短在一次世俗的行為上。就算對別人可以這樣,對她你也絕對不能這樣。

    必須中止一切有損形象的行為。她將是你終生的愛人,你應該選擇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以一個司令員或者旅長的方式,集合部隊,宣佈一樁重要的決定,在鮮花的簇擁下,在掌聲和歡呼聲中啟動你們愛情的第一道程序。終於,梁必達跪在了東方聞音的面前,將蓬亂的腦袋埋在東方聞音的胸前,喃喃地說:「啊,啊,我的小政委,我的小愛人,我的小妹妹。我等著你回來,回來我們就結婚,我將永遠把你含在嘴裡,藏在心裡。」

    東方聞音把手指插進梁必達的發叢裡,晶瑩的淚珠在臉上滔滔滾動,無語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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