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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文 / 徐貴祥

    一

    自從812高地混戰之後,陳墨涵的眼前就老是晃動著一片猩紅,漫同洶湧的潮水。夢裡夢外,都能嗅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他說不清楚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連續幾個月,他一直感覺自己是浸泡在血的海洋裡,那些凝固了的血塊粘乎乎地附在身上,無論怎樣努力也甩不掉,幾乎堵塞了每一個汗毛孔,使他常常有一種窒息的暈眩。有幾個晚上,他讓勤務兵燒了幾桶熱水,跳進水裡扒皮似地往

    下褪。然而,浴後的清爽只是短暫的,一旦他穿上軍服,踏上凹凸山的土地,那片血紅的潮水便會一如既往地再次洶湧而來,瀰漫在他的思維的每個角落裡。

    812高地之戰,是以劉漢英部全線潰退而告結束的。

    陳墨涵帶著百十號人衝上去之後,能夠做的僅僅只來得及搶走石雲彪的屍體,便被蜂擁而上的日偽軍隊壓下山谷。倘若不是八路軍朱預道中隊拚死堵截,梁大牙又帶著陳埠縣縣大隊主力從側翼斷敵後路,他陳墨涵勢必也要在亂石崗中葬身。那種慘烈之狀,他是不堪回首了。可是,一閉上眼睛,石雲彪獨臂揮刀的身影又冉冉升起,立於雲端,巍峨如山。

    一仗下來,部隊就垮了。一個新建的乙種團死傷四百多人,剩下的不足三百人,稀稀拉拉地匯聚在舒霍埠,再次更番號為七十九大隊。

    旅部最初指令原七十九團副團長莫干山任大隊長,陳墨涵任副大隊長。可是沒過幾天,劉漢英親自召見陳墨涵,臉色鐵青地宣佈,取消七十九大隊建制,這支殘兵游勇隊伍編屬張嘉毓團,為該團之補充第六營,並委任陳墨涵為營長。

    對於陳墨涵的重用,自然是經過了一番謹慎的權衡。

    在劉漢英的視野裡,最先有六個人選,陳墨涵自然而然的是最後一名。但是隨著各方勢力的角逐,前面各有背景的人物紛紛落馬,而根本無心競爭的陳墨涵反而浮出水面。除了陳墨涵已經在七十九團奠定的基礎以外,在蔣文肇集團軍總部供職的二哥陳克訓也是一個無形的砝碼。劉漢英還有一層深遠的考慮:任用陳墨涵不僅是給陳克訓一個面子,而且,通過此舉,也可以給自己留下一條退路。萬一這支隊伍再挑起什麼亂子,不僅有陳克訓分擔部分責任,也同時可以使蔣文肇更能接近是非,就近體會他的難處。

    幾天之後陳墨涵才知道,812高地一仗打完後,莫干山曾經秘密緻函最高長官部,彈劾劉漢英用兵無道,要求軍事法庭就812高地之戰進行調查,同時要求上峰為以身殉職的石雲彪團長追授將軍銜。莫干山甚至還自作主張派人去廬州購買大理石,要為石雲彪立英烈碑。

    莫干山的這些活動不知為何竟被劉漢英掌握了,劉漢英自然十分惱火,只是不好做得太露骨,便採取明升暗降的辦法,讓莫干山又恢復了副團長職務,名義上輔佐張嘉毓,實際上被剝奪了直接掌管部隊的權力。

    在這樣的背景下當上了這麼個營長,陳墨涵的心裡十分惶惑。他很欽佩莫干山,那委實是一條橫豎不屈的漢子,衝鋒陷陣從來沒有半點怯色,像石雲彪一樣一身豪膽,視死如歸,堪稱軍人楷模。莫干山被貶是因為莫干山仗義敢有所作為,在這種前提下取代他的位置,雖然沒有落井下石,但是仍有乘人之危之嫌,不知道老團長在天之靈作何感想,更無法料想眾弟兄會拿哪只眼睛看自己。

    知道了真相的陳墨涵前思後想,覺得這個營長是不能當的,便硬著頭皮去向張嘉毓辭職。

    張嘉毓倒是客氣,很耐心地傾聽陳墨涵的辭職理由,一副胸有城府的樣子,始終很老道地微笑著。相比之下,陳墨涵就顯得嫩拙,一邊陳述一邊看著張嘉毓的表情,看著看著自信就減去了不少。等到他終於緘口,張嘉毓笑了笑,問道:「你說完了嗎?」

    陳墨涵揩著額上的冷汗,諾諾答道:「說完了。」

    張嘉毓便站起身來,仍然溫和地笑著,很體貼地拍了拍陳墨涵的肩膀說:「墨涵老弟,你的人品我是知道的,你的真實想法我也能揣摩一些。可是你要明白,叫你當營長,是旅座的意思。劉旅長是很器重你的,認為你的出身背景好,有聰慧的軍事素養。若以重任錘煉,

    可望成為棟樑之材。你不要辜負了旅座的一片栽培苦心。」

    陳墨涵明白,張嘉毓說的這些話,倒也並非信口開河。半年前劉漢英考核各團參謀業務,他將白崇禧將軍所著《山嶽叢林地區攻防作戰十大原則》倒背如流,並且根據劉漢英的假想敵情,做出了一份十分周密的作業,使劉漢英大為賞識,當場就對在場的幾位旅、團長官說:「這個陳墨涵是個人物,讓他帶兵打幾仗,三仗不死,可以當團長。」

    但是陳墨涵依然拒辭不受營長職務。在這支部隊裡,石雲彪受排擠,莫干山被削弱,他陳墨涵反倒被委以重用,這就有一種不地道的感覺。

    「團座,務請再向旅座呈言,墨涵年輕才疏,閱歷淺薄且無功績,加之本營屢經重創,弟兄們——」說到這裡,陳墨涵含含糊糊地哼了一下,把「心寒齒冷」之類的話化作一口長氣歎了出去,改口道:「墨涵自忖當此重任難以服眾,依職之見,還是請莫團副兼任營長之職,我任營副較為妥當。」

    張嘉毓瞇起眼睛想了一會,很神秘地笑了笑,放低調門,體己地說:「你老弟還看不出來嗎,他們那些人啊,七十九軍的,都是那個毛病,一個個全都自命不凡,一貫抗上,好像全中國只有他們才是正經的抗日,連蔣委員長的命令都敢抗,旅長敢把部隊放手交給他們嗎?石雲彪倒是光榮殉國,那是功垂千秋了。可是莫干山不一樣,老莫那性子,急眼了簡直就是綠林長毛,說翻臉就翻臉。眼下看來,打日本他還算賣力,可是往後倘若情況有變,他的槍口就很難說對誰了。他敢把隊伍拉出去你信不信?你今天不要說辭職的話,老兄倒是有句要緊的話要告訴你。你那個營長不僅要當,還得當仔細點。你的幾個營副和正副連長中,有五個是石雲彪和莫干山的老桿子,趙無妨、陳士元和余草金

    原先都當過營長,恐怕早就心存不滿了。旅座有話,一旦發現他們有什麼異動,就地解決。就是莫干山,如果再敢越軌,也絕不留情。」

    張嘉毓說完,左手按著右指關節,擊出了喀嚓一響。

    陳墨涵的心中不禁一震。此前陳墨涵只知道這支部隊派系之爭很激烈,但是有抗日大局籠罩在頭頂上,各方都有所收斂。七十九軍已經山窮水盡了,按說可以適可而止了,沒想到至今還是險象叢生。如此一來,這個營長他更是不能當了。

    「團座,明人不說暗話,我也是石雲彪栽培出來的,您和旅座就不怕我心存異志?」

    「你?」張嘉毓抽了抽鼻子,像獵犬一樣專注地嗅了嗅手中未燃的煙卷,哈哈笑了幾聲,站起身來又拍了拍陳墨涵的肩膀。「老弟這是開玩笑了。你很坦率,這更讓人放心了……可是,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你陳墨涵是我張嘉毓動員出來從軍的,是旅座簽署命令委任為少校軍官的。再說,令兄現在蔣文肇總司令身邊高就,我們本來就是一條船上的客,都是黨國的必用之人,患難與共啊。」

    張嘉毓說陳墨涵是他動員從軍的,指的是當年他和韓秋雲在三岔渡口驚遇國軍的事。那時候張嘉毓還是個營長,而且是敗軍的營長。當時劉漢英聽說他們本來要投梅嶺去找八路,差點兒就把他和韓秋雲槍斃了。張嘉毓那時候連哼都沒敢哼一聲,還是石雲彪挺身而出,這才保住了他和韓秋雲的小命。

    陳墨涵疑惑了。他對石雲彪的崇敬,石雲彪對他的器重,都是有目共睹的,劉漢英和張嘉毓難道當真忘記了這段歷史了嗎?恐怕沒有那麼簡單。

    至於二哥陳克訓現在在集團軍總司令部擔任情報處處長,陳墨涵也是在前不久才知道的。那年日軍進佔藍橋埠,他投軍之後曾往省垣發了幾封信,得知老母已經去世,父在病中,但是二哥的情況一直飄忽不定,有消息說去了美國,也有人說被蔣文肇派往日軍大本營做了特工,還有消息說陳克訓到延安投了共產黨。幾年下來才知道,陳克訓哪裡也沒去,從羅卓英的「西楓青年幹部訓練班」畢業後,他就調進蔣文肇集團軍總司令部,一直從事調查和對付日軍「石榴一號」的工作,並且卓有成效,逐步晉陞為司令部情報處中校處長。

    二哥這層關係,倒是很有可能為劉漢英所用。

    見陳墨涵沉吟不語,張嘉毓又說:「我知道老弟重情仗義,為人高風亮節。但愚兄以為弟前程遠大,不說有經天緯地之才,亦應有振翅鴻鵠之志,為長遠計,不可意氣用事。若論個人情感,何止是老弟你,老兄我和旅座也不是薄情寡義之人,並不像外面傳說的那樣,說我們對後娘養的如何如何,無稽之談嘛。老弟你隨便找個頭腦想一想,如果當真如此,那根本就用不著傾軋了,早在當初三十里鋪就把他們解決了,哪裡還會有如今這麼多的口舌?再說,即便他們高層之間有些齟齬,也不否認石雲彪、莫干山他們有些偏見,可是老弟你同他們也就是萍水一逢,皮毛之交嘛。人各有志,聚散都在情理之中。旅座和本人對你從來沒有另眼相看。自家的兄弟不用,我們還能用誰啊?」

    張嘉毓說得情懇意切,可是陳墨涵反而更加惶恐了。若按張嘉毓的意思,本人的行為不就同石雲彪、莫干山他們背道而馳了嗎?他們是忠勇之輩、苦難之旅,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光明磊落是做人根本。對於石雲彪一類人物,理應鼎力相助,即便不能拯救於水火,也不能為了一己之利,去做那曖昧尷尬的勾當。倘若走上劉漢英、張嘉毓鋪設的那條路,甘做他人鷹犬,豈是君子所為?

    陳墨涵哪裡知道,恰好是他一再推辭營長之職,反而更加堅定了劉漢英和張嘉毓對他的認可,在有關七十九團生死存亡的敏感話題上,眼下上上下下都是如履薄冰,他們委實需要有這麼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角色來維持目前的平衡。

    張嘉毓拒不接受陳墨涵的辭職要求。

    這種事情當然也不可以動刀動槍,陳墨涵只好悻悻作罷。勉強就任營長之後,連續幾天臉上陰雲密佈,冥冥之中總是看見一隻碩大的獨眼寒光逼人,似乎每一時刻都在穿腸透腑地探究他的心底深處。

    第十五章

    二

    躊躇之際,莫干山聞風而來,神出鬼沒地叫出陳墨涵,崗坡上覓一個隱蔽的窪子,兩個人席地而坐。

    莫干山是中原人,頗有燕趙遺風,紅臉漢子說話向來火暴,開口就罵:「媽拉個巴子,你辭個什麼職?七十九團就剩下這麼幾個人幾條槍了,你就不能硬起卵子給我頂住?」

    陳墨涵沮喪地說:「墨涵寧可為兵為卒戰死沙場,絕不能陷於不義之地。當這個營長就好比黃泥巴掉進褲襠裡,是不是屎,本人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莫干山正色道:「你小子好糊塗。你以為他們讓你當這個鳥毛灰營長便是真的對你重用嗎?錯矣。他們要削我兵權,但是派來親信又怕露骨,這才抓你墊背。眼下七十九團的問題就像一團炸藥,一點就著,一般人這時候是不敢來的。你上有靠山,下有舊部,前有石雲彪

    知遇之恩,後有劉漢英栽培之功,進可以躋身劉、張山頭,退也不致反目為仇。天時地利你都佔上了,這個營長你不當誰當?」

    陳墨涵張了張嘴,喃喃地說:「可是……可是弟兄們會怎麼看……?」

    莫干山揮手打斷了陳墨涵的話頭,厲聲說道:「你心我知,無須再言。」然後接著自己剛才的思路,繼續說道:「你若硬頂,恰落口實於他人之手。到那時,隨便治你一個罪名,再派人來就名正言順了,七十九團的火種也就徹底滅了。為眼下之計,你屈辱也好,艱難也罷,但是你不能退縮。你是雲彪兄一步步栽培起來的,你要繼承雲彪兄的精神,給多苦多難的七十九軍的弟兄們扯根旗桿,把咱們這支後娘養的隊伍帶起來。」

    莫干山的話落地有聲,說得陳墨涵心潮澎湃。

    莫干山又說:「我知道你的顧慮,你是怕弟兄們錯看了你。你放心,你是石雲彪器重的人。石雲彪器重的人鳳毛麟角,都是好漢,我莫干山和七十九團的弟兄心裡亮如明鏡。」

    一股熱流湧上陳墨涵的胸腔,但是他控制住了每一縷溫情,仍然不動聲色地說:「我當營長倒也未嘗不可,但是我的一貫準則是令行禁止。號令未出,不准勇者獨進;號令既出,不准怯者獨止。軍中立草為標,全營官兵,必須以我之好而好,以我之惡而惡,以我之志為

    志,所有言行舉止必須立於我的股掌之中,一切行動必須聽命於我,任何人不得越級指揮。」稍停,又補充了一句:「也包括你莫副團長。」

    莫干山雙眼凸出:「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陳墨涵不卑不亢地說:「我將按照我的意志和方式帶好這支隊伍。」

    莫干山心中一動,定定地看著陳墨涵,陳墨涵的臉上卻看不出什麼表情,顯得有些冷峻,似乎有某種東西藏得很深。莫干山的牙幫骨抖了抖,咬牙切齒地說:「好吧,那就看你的了。」言畢,竟潸然淚下。

    分手的時候,莫干山攥住陳墨涵的手,苦笑著說:「墨涵老弟,我莫干山從軍十餘年,本來是懷著一腔報國之志的,如今看來我是……哈哈……我算什麼?自己還把自己當做英雄使,可在人家眼睛裡,連炮灰都不讓你當個正派的炮灰。本軍上有派系下有親疏,狗日的日本人把咱們中國人當孫子欺負,咱們的長官還在明槍暗箭拳來腳往地內耗,這碗軍糧吃起來真是硌牙又糟心啊。」

    陳墨涵說:「團副向來以勇武剛烈深受部屬擁戴,眼下何以悲觀至此?放遠眼光,大丈夫縱天下橫也天下,今晚日暮西山,明天太陽照常升起,你我馳騁沙場驅倭逐寇建功立業來日方長啊。」

    莫干山淒然一笑,歎道:「但願如此啊。」說完,轉過臉去,從貼身內衣上兜掏出一物,「實話不瞞老弟,我這幾天常做白日夢,無論是閉門靜坐,還是立於隊列,總是覺得腦後有霍霍風聲,疑為刀光劍影,恐怕是不祥之兆。萬一我有個好歹,這封絕命之書就煩請老弟代為呈遞了。」話完淚流,遞過來一個牛皮紙信封,竟然顫顫巍巍地給陳墨涵鞠了一躬。

    陳墨涵駭然而退,又連忙上前彎腰架住莫干山,勸慰道:「做惡夢乃心緒不寧所致,團副大可不必多慮。假如真有異常變故,墨涵和全營弟兄絕不會坐視。」

    懷著一腔紛亂而悲愴的心情,陳墨涵終於接受了補充營營長一職。

    所幸的是,七十九團殘存的三百官多兵在一次又一次滅頂之災的擊打之下,並沒有頹然垮掉。

    全營第一次集會那天,劉漢英來了,張嘉毓和莫干山也來了。旅長和團長都發表了洋洋灑灑的訓詞,表彰了七十九團浴血奮戰的功績,追悼了石雲彪和其他戰死官兵的不朽,並且帶來了幾十枚勳章和一批軍餉物資。

    新任營長陳墨涵自始至終表情肅穆。站在臨時搭起來的典禮台上,他的心裡委實有太多

    的話要說,但是被他吞下了。他從森林一樣戳立於地的軍列的頂上看到了一層隱隱顫動的氣象,從那些塑像般正襟危坐的官兵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種燃燒的情緒,也看出來了對他的信賴和支持。

    集會即將結束的時候,陳墨涵將自己的兩臂高舉起來,背對他的長官,向著他的部隊,吼出了低沉有力的一嗓子——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預備——唱——!

    部隊似乎愣了一下,在經過了片刻的沉寂之後,一股澎湃的膛音拔地而起,直衝霄漢: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全國武裝的軍民們,

    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

    大刀向……

    大刀向……

    雄渾的歌聲如風暴席捲江海咆哮,一瀉千里無可遏制,在凹凸山的上空滾動轟鳴。這是一次最真實的精神檢閱。歌聲凝結著仇恨和激情,也掩蓋了屈辱和陰謀。陳墨涵從這感天動地的歌的浪潮中,似乎已經觸到了撲面而來的濃濃的血腥味。戰鬥廝殺的慾望匯成一河血紅

    的潮水,從他的身邊嘩嘩流淌。他似乎看見了千萬柄銀光閃爍的戟槊在馬背上蠢蠢欲動,隨時準備一躍而起凌空劈下……

    不用看陳墨涵也能夠想見,他身後的劉漢英和張嘉毓等人也在跟著隊伍一起唱,而且在表面上同樣唱得掏心掏肺熱血沸騰,至於心裡是怎樣的驚悸,那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第十五章

    三

    喧囂了一個後晌的凹凸山在入夜後沉寂下來,天上若隱若現地跳動著幾顆星星。新建的補充營在森嚴的警戒中進入了豐富的夢境。一縷淒婉的二胡琴聲從營部庭院一間小屋的門縫裡流出,如同一根斷斷續續的游絲,點點滴滴地滲進凹凸山連綿逶迤的溝壑,淹沒在此起彼伏的蛙鳴蟬吟之中。

    陳墨涵面壁揉弦,如入無人之境。曲子是古典管弦名曲《十面埋伏》,卻又不拘泥於原作,有許多即興的成分,時而淺吟低徊,如傾如訴;時而急弓繁弦,如疑似問;時而跌宕豪放,如江河之水一瀉千里。

    正拉得忘我忘物,驀然聽見一陣敲門聲,那聲音極其輕微,像是猶豫不決,然而陳墨涵還是十分清晰地聽見了。

    琴聲戛然而止。

    陳墨涵收弓撫桿,迅速從旋律中脫出身來。擎槍在手,打開門一看,陳墨涵驚得目瞪口呆。出現在他視野裡的,是一團白色的影子,那影子一見到他,便不由分說地向他蠕動,看樣子是有氣無力了,然而卻堅定不移地用自己的腦袋磨蹭他的腿桿——天啦,是雪無痕。

    812高地之戰,屍積成山血流成河,高地上連一棵活著的樹木都見不到了。幾天之後清理戰場,莫干山特意指派幾名士兵尋找雪無痕的屍體,要把它同石雲彪葬在一起,卻沒找到。沒想到在這個月朗之夜它卻悄無聲息地出現了。是「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雷霆放歌把它喚醒了嗎?是一曲《十面埋伏》的琴聲又將它引回到這片生死不已的戰地嗎?

    哦,這個飽經滄桑大智大勇的生靈,這個在兵荒馬亂中大難不死的愛國者,這個輕利重義忠貞不屈的畜牲,這個從未膽怯屢建功勳的卓越士兵,這個七十九團最親密的朋友和最默契的助手,這些天來,你在哪裡?嘗了千般苦,受了萬種罪,你依然活著,依然舉著高貴的頭顱,依然閃爍著能夠洞穿各種陰謀的犀利的目光,依然循著戰友們的歌聲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你就是一艘不沉的戰艦啊,你何以知道我陳墨涵就是你可以信任可以依賴的人呢?七十九團還剩下三百多人,你連莫干山都沒有去找,卻為何如此義無反顧徑直奔我而來?

    哦,雪無痕啊雪無痕,你將是我靈魂的一面旗幟和惟一的知音啊。

    陳墨涵扔掉二胡,淚流滿面地抱起了雪無痕。燈光下細細打量,雪無痕顯然是受過重傷的,它的左肩和右後臀部有刀疤,右耳朵上有兩個洞穿的窟窿,自然是被子彈打的。

    不可思議的是,雪無痕身上所有的傷口都已經痊癒,右後臀上還有紫藥水的痕跡——這說明雪無痕曾經接受過治療。治療者是誰,只能是謎了。

    雪無痕的到來,給陳墨涵帶來了極大的慰藉。他像是在冥冥之中得到了一道神諭:無論如何,必須往前走下去,後退是沒有出路的。物競天擇,他必須高舉一面旗幟,帶領一支苦難之旅走出沼澤。

    第十五章

    四

    在一個沉悶的夜晚,陳墨涵緩步登上812高地。

    陳墨涵堅信紫雲觀那位老道的話絕非妄語,今夜無論如何是有一場大雨了。來的時候,他帶了一個排,撒在山下和坡上,然後在雪無痕的陪同下登上了山頂。

    經過一番精心調養,雪無痕又恢復了健康。十多天後,本營老兵不知從哪裡聽人傳說,陳墨涵才大致知道了雪無痕死裡逃生的經歷。

    在812高地血戰中,雪無痕全身六處掛綵,因為失血過多,昏迷在一個潮濕的窪地裡,被一名日軍中佐發現。該中佐是個動物學家的後裔,來華參戰之前則是東京帝國大學生物系的高才生,他在對雪無痕的耳朵和爪子進行了一番無微不至的研究之後,居然辨認出雪無痕不凡的身世,知道這是一隻被動物學家命名為「鷹冠」的犬類,是烏爾卡契的優良品種。而烏爾卡契地區在十七世紀曾經發生過一場人類空前的戰亂,戰亂之後又遭受了上蒼的懲罰,三年不雨,土地龜裂,生靈瀕臨滅絕。這種「鷹冠」已經十分的稀少了,不料在凹凸山腹地居然發現了一隻。

    中佐自然大喜過望,囑咐隨隊醫官緊急搶救,並且在救活之後精心護理。他要按照自己的營養學說,將這個來自高貴血統的小東西養得膘肥體壯,讓其毛色光潔一新,恢復祖傳的風度和氣質,等到戰爭結束之後帶回國去,那將在他的家族甚至有可能在本國的動物學界引起無限的驚喜。

    日軍中佐想錯了。

    具有純潔的民族精神的雪無痕,是不會讓它的敵人實現願望的,哪怕這個願望是美好的。

    它接受了治療,但是它拒絕接受日本人賜予的任何食物,包括牛奶魚片蛋糕之類的高級營養品。在日軍醫官那裡,它只食用一種東西——水,而且是凹凸山的水。當然,日軍醫官絕不敢掉以輕心,他不能讓中佐的寵物因絕食而斃命,便強行給雪無痕注射葡萄糖和卡耐基爾斯激素。

    雪無痕無可奈何地活了下來。當然,那是一種在心灰意冷狀態下的對於一切都無所謂的活法。在那些日子裡,它毫無作為,只是靜靜地等待末日的來臨。

    可是終於有一天,它知道了它的隊伍並沒有被徹底消滅,凹凸山區還有它的親人,它沒有跟任何人商量就毫不猶豫地跑出了醫官剛剛打開不到一分鐘的柵欄,任憑身後槍聲如豆,輕而易舉地就擺脫了敵人徒勞的追趕,義無返顧跋山涉水地回到了陳墨涵的身邊。

    現在,雪無痕同陳墨涵並肩而行,來看望它的親人。對於石雲彪,它甚至比陳墨涵更多一分瞭解。

    已經是盛夏了。這個夏天世界上發生了很多重大的事情。太平洋戰事緊鑼密鼓,德國納粹在盟軍的打擊下呈全面潰退之勢,侵華日軍因其本土遭受滅頂之災而大幅度收縮。可是就在這樣勝利在望的日子裡,莫干山卻突遭橫禍。

    石雲彪死了。正因為死了,石雲彪才是不死。

    莫干山也死了。他沒能獲得石雲彪那份殊榮成為不朽。日軍曾經像串珍珠一樣,在他的身上打過六個槍眼,他都沒有倒下,卻死在一夥身份不明之人的亂槍之下。

    第十五章

    五

    說是有雨,卻是滿天星斗,絕無半點風雨的先兆。一輪昏黃的彎月懸在頂上,將凹凸山群峰的輪廓籠罩在如煙似霧的月光之中。山野蛙鳴蟲吟,枝葉輕曳。山下村落斑駁卻罕見燈火,只有稀疏銀漢,在月天之上點綴出遙遠的飄渺。

    陳墨涵仰天長歎,真是山河依舊,國破人非啊。

    莫干山死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

    從旅部傳出來的訊息是:莫干山借帶隊出山巡哨之機,攜槍投敵,被漢奸姚葫蘆的手下誤認為商隊,尾追至馬陂殲擊,所率二十餘人無一生還,叛匪首領莫干山死於亂刀之中,所帶金銀財物悉數被劫。

    彌天奇冤。好就好在劉漢英得到了「無一生還」的報告。七天之後陳墨涵秘密趕到凹凸山主峰下的紫雲觀,會見了那位鄭姓勤務兵時,那位勤務兵仍然神色恍惚驚恐不已。

    據鄭姓勤務兵說,莫干山此行是奉劉旅長的命令,前往馬陂接運內部人員從洛安州購買的藥品。可是到了接頭地點,不僅沒有見著送藥的人,反而遭到了突然的槍擊。二十一個弟兄均倒在亂槍之中。之後一群蒙面人又從兩邊的樹林裡鑽出來,挨個補槍。

    事實上莫干山對於這樣的事早有預感,出發之前就交代勤務兵,一旦出現異常情況,叫勤務兵不要管他,力求逃生,因此在槍響之時,勤務兵首先被莫干山推進樹林,否則也同樣成了槍下之鬼。

    鄭姓勤務兵給陳墨涵帶來莫干山的最後遺物是一張寫在黃裱紙上的絕命書:如果我死了,就是被人暗算的。

    如此說來,一切都是有預謀的,這一切也早都在莫干山的預料之中。

    此刻,站在812高地上,陳墨涵的心靈被巨大的痛悔不斷地撞擊著。他想他是太書卷氣了,他是太輕看了陰謀的可能性。這樣的事,他本來是應該預料到的,以他的力量本來是可以對莫干山進行暗中保護的,可是他卻遲鈍了。他只是限制了莫干山的行動,以為只要莫干山不插手補充營的軍務,就能減少某些人對莫干山的猜忌和懷恨了,以為只要莫干山暫時放棄爭鬥就能相安無事了,以為都是黨國軍人,至少會有起碼的人格和信用。可是他錯了。以史為鑒,煮豆燃萁的事情比比皆是啊。《六韜·論將》說將有五材:勇、智、仁、信、忠,此仁此信此忠乃是施於部屬袍澤。五材之中獨無「義」,君子與非君子之戰乃你死我活,「義」乃亂軍之物,義不掌兵乃千年古訓,以義之心度非義之腹,豈有不被暗算之理!

    走在崎嶇的山道上,陳墨涵的心境與這茫茫夜色渾然一體。再抬頭看天,已經是墨黑一團。暗藍深邃的天空似乎勃然變色,低天昊昊,蒼穹黯淡。先是一陣涼風掠過,陳墨涵打了一個冷戰,接著便見明月失色星斗紛亂。不知是何時從何處飄出一團巨大的厚雲,泰山壓頂般覆蓋下來,頃刻之間便聞空中喀喀有如裂帛之聲。雷霆由遠及近由上而下隆隆滾來,洞頂般的穹窿驟然炸裂,大地的脈搏在急劇地顫動,起伏的群山於是跳躍著映進視野。

    陳墨涵心裡一震:這雷聲炸得蹊蹺啊,暴殮天物,當真是天怒人怨。大雨終於滂沱而下,在凹凸山麓奏響了猶如萬馬奔騰的天籟之音。

    陳墨涵迎風佇立,任如注的雨水潑面澆來,順著緊貼肌膚的軍裝瀑布般流瀉。他的心裡不聞雷聲,只有雨聲,眼前沒有閃電,只有一隻巨大的獨眼懸掛在渾沌的天宇下冉冉升起。

    瀰漫在812高地上的血污就在這滔滔的雨中紛紛沉落,滲進了山林深處,灌進了草木根須,鑄進了巖縫石隙。他覺得他的每一根毛髮都被洗淨了塵埃,每一片肌膚都舒暢地呼出了污濁之氣,悲愴的心田此刻一片清涼。

    第十五章

    六

    暴雨縱情地潑灑了一夜。當地人說,這是凹凸山近幾年下的最大的一場雨。

    直到天明時分,風勢才逐步減弱,雨絲也由粗變細,再斂成毛毛細雨,無精打采地意思一陣,終於偃旗息鼓了。於是,舒霍埠又騷動起來,旅部直屬的特務營、工兵營和一些勤務分隊由值星軍官們帶隊,在壩子上扯起口令操練。

    喬治馮站在醫院外面的山路上,饒有興致地觀賞凹凸山雨後的晨景。

    太陽從東方的山脊線上水淋淋地爬向天空,玫瑰色的霞暉在凹凸山麓瀰漫蕩漾。視野清晰透亮,空氣裡洋溢著梔子花的芬芳。受了一夜驚嚇的山鳥從恐怖中甦醒,起先試探著嘰喳了幾聲,這裡叫了那裡應,功夫不大便形成合唱,伴著坡上多路喧騰的溪流,匯成了夏晨雨後美妙的旋律。托著水珠的山花自然更加嬌媚了,在青枝綠葉的簇擁下,在微風裡輕輕搖曳,宛若羞澀的臉龐。

    當然,在這田園詩般祥和的晨景中,還有一個亮麗的主題,便是遠處的那個女孩子。

    喬治馮不僅是一個嚴謹的醫生,也是一個很有浪漫氣質的詩人,當然他並不作詩賦詞,他的作品是由手術刀創作的。在喬治馮此刻看來,這個清晨所有的景觀似乎都只是一種氛圍,或者說是一件合體的衣服,是舞台上和諧的燈光,它們渲染著那位姑娘,照耀著那位姑娘,因了那位姑娘的美麗而美麗,美麗的姑娘因了這美麗的烘托而更加美麗。

    喬治馮在這一瞬間激動了。

    那道美麗的風景正是他的作品啊。他足足花了兩年多的時間,幾乎用盡了他的渾身解數,終於把那個姑娘從一場荒誕而尷尬的病中解脫出來,從而使她恢復了天然麗質。

    喬治馮就這麼長時間地凝望著他的作品。韓秋雲正和醫院其他的人一道,忙乎著清理院子裡的積水。她的動作是熟練的,她的姿勢則是那樣的優美。是的,她本來就是一個勞動的村姑,她的美麗是在勞動中生成的。

    喬治馮的心裡隱隱一動,差點兒就走過去拿掉她的工具,他覺得她不應該再從事這樣的勞動了,他覺得她應該成為自己的一名學生,成為一名高尚的護士或者是卓越的外科醫生,因為她擁有聰慧的天資和那雙無與倫比的手。

    終於,韓秋雲挖好了一條小水渠,抬頭擦汗的時候,亮亮的眸子從飄動的氤氳中掠過來,一眼看見了喬治馮專注沉迷的目光,臉色微微一紅,羞赧地笑了笑,又低下頭去,清洗自己的工具。

    喬治馮笑了。他知道那姑娘從內心深處感激他,甚至信任他。會不會愛上他?他沒有問,他也不可能問,因為他是她的醫生,醫生和病人的關係應該是聖潔的。到目前為止,他對她的感情還局限在欣賞和愛惜的範圍內,他是一個出身於高貴的家庭又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他還沒有把自己的情感認真地同這個穿著美式軍服的村姑聯繫在一起思考,儘管他對她是那樣的熟悉。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比喬治馮更熟悉韓秋雲的身體了,也沒有人比他更能懂得她那雙手的價值了。那雙手首先是有力的,在她病魘期間,那雙手曾經數次緊緊地抓住過喬治馮的胳膊,它們所表現出來的是一種緩緩滲透的力量和極其細微的敏感。

    喬治馮十分認真地研究過韓秋雲雙手的骨骼和皮膚,他驚奇地發現,這個凹凸山的村姑居然有著十分難得的生命構成,手指修長關節靈巧,肌膚光潤細膩,可謂嫩若新蔥,凝似華玉。他簡直很難相信,繁重而粗糙的勞動居然沒有能夠破壞那雙手的天然美感。

    喬治馮的想像世界於是出現了詩一般的境界——哦,這個姑娘是汲飲山澗中純淨的泉水長大的,凹凸山無處不在的梔子花的芬芳灌溉了她,質樸而快樂的山歌沐浴了她。晨飲朝露,夕餐花香,這或許就是這個姑娘得以絕美的惟一依據了。她就像一隻野生的小鹿,她的生命,她的青春,她的容貌,她的未經污染的善良和不諳世事的單純,她心中那片沒有被開墾的聰慧,完全是來自這片山林和田間最原始的營養。於是乎,她的健康的美麗,她的勞動的色澤,她的蓬勃的活力,就同養育她的這片山水天然相融。她本來就是凹凸山的一片葉子或者一汪泉水,是一朵飄揚的花絨或者掛在枝頭的果實。從那個時候起,喬治馮的心裡就時時泛起一種異樣的滋味,他甚至設想在她的病完全治癒之後,就把她帶走,帶到一個沒有戰爭沒有恐怖的文明世界裡,然後他要教她學會正確地使用自己的手。

    倏然,一絲粲然飛動的光線灼痛了喬治馮的眼睛,那是不遠處正在訓練射擊的戰地女子挺身隊——自從高秋江離開之後,這支隊伍就易名為戰地女子挺身隊了。喬治馮對這個莫名其妙的稱謂十分反感,尤其令他反感的是這支隊伍的新任隊長,也就是政訓處長吉哈天的夫人黃女士。

    三個月前韓秋雲基本痊癒,就是這個長著一雙魚眼的黃女士,不厭其煩地到醫院來催促韓秋雲出院,喬治馮也感到實在沒有理由阻攔了,在他懷著複雜的心情徵詢韓秋雲是願意留在醫院當助手還是願意回去的時候,那位姓黃的隊長竟然不懷好意地奚落他是想茅屋藏嬌,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損傷。他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出於怎樣的心理,他非常不希望韓秋雲再回到所謂的戰地女子挺身隊裡去,他認為他有必要制止這件事情。

    在這個清晨,喬治馮再一次產生了衝動,他決定把這個姑娘從戰爭的邊緣拉回來。無論如何他都認為,這個姑娘不適合於戰爭。戰爭是一件很嚴格的事情,它是需要特殊性格的,把年輕貌美的女子放在戰爭的熔爐裡烘烤,她們很快就會被烤乾水分從而枯萎。讓女人從事戰爭是對人類至愛的母性的嚴重破壞和浪費,是對於性別的極其不合理的錯誤使用。

    喬治馮理了理情緒,向韓秋雲走了過去。

    在韓秋雲側後十幾步的地方,喬治馮站住了。這時候他看見了韓秋雲的半邊臉龐,那上面掛著汗珠,紅暈如霞。喬治馮稍微猶豫了一下,輕輕地喚了一句:「姑娘,你過來一下。」

    韓秋雲聽見喊聲,雙肩悸動。轉過身來,目光與喬治馮對視,笑了,說:「大夫你看,我可以幹活了,不用再吃藥了吧?」

    喬治馮說:「藥暫時還是要吃的,不過我今天想和你談談別的事情。」

    韓秋雲有點意外:「哦,喬治大夫……,是不是我的病……」

    「啊,不不,」喬治馮趕緊擺手:「沒什麼,我只是想散散步,跟你隨便聊聊。」

    韓秋雲便放下鐵鍬,惶惶地跟著喬治馮走上了山道。

    默默地走了一程,喬治馮問:「你願意留在我身邊當一名護士或者醫生嗎?」

    韓秋雲的臉色突然緋紅起來,說:「多謝你喬治大夫,你治好了我的病,我也知道你的好心,可是我不能留在那裡。」

    「能說說原因嗎?」

    韓秋雲說:「我沒有見識,那種事情我做不來。」

    喬治馮仍然不解,說:「如果你不能留下來,就要回到……挺身隊裡去,你知道挺身隊的性質嗎?那可是要打仗的啊,你難道不怕?」

    韓秋雲沉默。喬治馮也沉默,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給你講個故事,你願意聽嗎?」

    韓秋雲想了想,又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喬治馮於是就講了一個故事。喬治馮說:幾十年前,在克里米亞戰場上,英國的幾千名傷兵因為缺少醫治和護理,瀕臨死亡。這時候有一位女子挺身而出,她美麗善良,高貴又富有同情心。她提著一盞馬燈,晝夜奔波在傷兵中間,為他們清洗傷口,換藥包紮。她的那盞馬燈,照亮了無數絕望的心靈。

    「她是誰?」朝陽下面,韓秋雲的一雙眸子清澈如泉。

    「她的名字叫南丁格爾。她是世界上出現的第一個護士。從那以後,就有了護士這種職業。護士是士兵的第二個母親,是人類最崇高的職業之一。」

    故事講完了,喬治馮安靜地等待韓秋雲的反應。可是沒有反應,韓秋雲正在無聲地眺望遠處。喬治馮於是繼續誘導:「還有醫生,他的職業就是拯救人的生命,高尚而且高貴。我認為你完全可以成為這樣的人。」

    過了許久,韓秋雲才抬起頭來,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眸子,看著喬治馮說:「大夫,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我做不了醫生,也做不了護士。我恐怕只能回到她們那裡去了。」

    「為什麼?」

    「你們做的事,都是學問人做的事,可是我只讀過三年書。」

    「但你年輕啊,而且可以先學著當護士嘛。」

    「就算能行,可是他們不會答應的。」

    喬治馮停住腳步,笑了,說:「我先徵求你本人的意見,如果你想留下來,那就能留下來,沒有人能阻攔你,你相信嗎?你說吧,你自己是不是願意?」

    韓秋雲抬起眼睛,看著喬治馮,抿了抿嘴唇,終於點了點頭:「我願意。在你那裡幹粗活我都願意。」

    第十五章

    七

    喬治馮趕到劉漢英住所的時候,劉漢英正在花園裡捉蟲子。兵荒馬亂的歲月,偏安一方,這也是難得的閒情逸致了。

    劉漢英住的是一幢二層簡易樓房,這是部隊進山的第二年由工兵建造的,雖然算不上豪華,但是地面很大,院子裡種著蔬菜,後院還有一個花園,品種不多,多數是凹凸山特有的梔子花和杜鵑之類。

    劉漢英的夫人程女士是大家閨秀,畢業於上海的一家教會學校,知書達理,為了表示堅持就地抗戰的決心,該女士也於去年進山,就在劉漢英的特別行政公署做婦抗工作,偶爾也到學校和醫院裡去,因此喬治馮對她並不陌生。見喬治馮來了,程女士趕緊迎出門外,滿面春風地說:「好稀客,你喬治總算登我的門了。此來必有貴幹。」

    喬治馮本來是滿懷信心來的,讓程女士這麼一說,反倒愣住了,木著臉想了一會才說:「倒也算不上大事,我來找劉先生說點小事。」

    程女士說:「公事還是私事?」

    「應該算是公事吧。」

    程女士笑了,說:「什麼叫應該啊,公事就是公事,私事就是私事。你這麼似是而非,我斷定八成是私事了,而且是重要的私事,不然你怎麼肯捨駕光臨寒舍呢?」

    喬治馮的臉不由自主地就紅了,心裡想這個女人厲害。

    兩人正在門口寒暄,劉漢英從後院裡踱了出來,見是喬治馮,也有些意外:「咦,你這個救命的菩薩,居然也到我這個殺人屠夫家裡來了,難得難得。夫人,你是不是到伙房關照一下,我來跟喬治老弟喝頓早酒怎麼樣?」

    喬治馮說:「早酒是不必了,我說完話就走。」

    「噫,那可不行,菩薩來了不敬酒,是要倒霉的。我知道你不嘗土酒,我這裡可是有一瓶上好的威士忌,就是給你留的。」

    程女士朝喬治馮笑了笑:「我今天可是要親手下廚了。」說完,一擺腰肢走了。

    喬治馮想了想,也好,這樣可以從容地把話說完。再說,這段時間稍微清閒一些,心情也比較好,清苦數日,有幾杯威士忌不算壞事。如此一想,便不再推辭,跟著劉漢英進了客廳。

    坐定,勤務兵上了茶,劉漢英說:「別忙,咱們有約在先,今天你說什麼都可以,就一個字你不能說。」

    喬治馮有些犯糊塗:「什麼字?」

    「一個『走』字。你老弟無事不登閻王門,你今天該不是來告辭的吧?」

    喬治馮心裡踏實了,笑笑說:「這個字今天不說,我今天來,是想跟你提一個要求,希望你不要拒絕我。」

    「有話請講。」

    進入實質性的階段,喬治馮多少還是有點顧慮。劉漢英雖然是一個受過教育的高級軍官,但是在有些問題上,粗俗的一面還是有的,弄得不好,自己的意思就會被歪曲。而如果不直接說出來,顯然也是不行的,並且是刻不容緩的,他非常討厭那個不斷去醫院騷擾的黃女士,他再也不想見到她了,於是硬著頭皮說:「我請求把那個姑娘留在醫院裡。」

    劉漢英怔了一下,坐在紅椅上的身體斜過來,奇怪地看著喬治馮,看了好大一會兒,才笑起來:「哈哈,你老弟到底耐不住寂寞了吧?我早就跟你說過,凹凸山的姑娘,你喬治馮只要不嫌棄,要誰我給誰。你說吧,是哪個姑娘?」

    喬治馮的臉頓時漲紅了:「劉先生你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需要一個助手,我看中了那個叫韓秋雲的姑娘,她很聰明,有很好的手指,適合我的要求。事情就是這樣,我沒有別的意思。」

    「是嗎?」劉漢英表情古怪地窺著喬治馮的眼睛,像是在深挖那裡面最隱蔽的東西:「你為什麼就不能有別的意思呢?君子好逑無可厚非,在凹凸山,你對抗日事業是有卓越貢獻的,我們能為你做點什麼呢?別說你喜歡一個姑娘,你就是要幾個如夫人,那也是看得起我們嘛。」

    喬治馮有些不高興了:「劉先生你這樣說不合適,很不尊重人哦。」

    劉漢英又斜過身體:「你說什麼,不尊重人?哈哈,你老弟真是個書蟲。你哪裡知道,在凹凸山,說這話的如果不是你喬治先生,換任何人用這種口氣說話,我可以斃了他。當然了,我們是無話不談了。至於那個姑娘,我跟你講,那是完全沒有問題的,就留在你那裡了。你說是當助手也好,當學生也罷,只要你老弟高興,怎麼樣都行。」

    喬治馮覺得,在劉漢英的面前,實在有口難辯。雖然他有著特殊的待遇,可以稱呼人見人怕的劉旅長為劉先生,但國軍軍官的專橫他是不斷耳聞目睹的,他只是在心裡為韓秋雲和凹凸山的女性們感到難過,在這裡,在國軍的部隊裡,她們的人格很難受到起碼的尊重,為了某種利益,她們甚至隨時都有可能被當成一件工具或者禮物轉讓。

    這種難過的情緒使喬治馮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悻悻地說:「劉先生既然同意了,那就請你給黃女士下一道指令,請她不要再三番五次地到醫院糾纏了。」

    劉漢英說:「當然可以,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還是那一條,本部離開凹凸山之前,你老弟不能再提走的事。送佛送到西天,燒香要燒到底,你老弟回國援助抗日,也得善始善終。」

    正在說話間,程女士進來了。劉漢英樂呵呵地說:「潔芬,這回你有事做了,我看你那個婦女新生活運動,可以從喬治這裡做起了。你知道喬治今天為何而來嗎?」

    程女士含笑說:「不知道。」

    「嘿嘿,鳳為凰棲蝶為花舞,我們的喬治大夫相中了一個姑娘。」

    程女士作出一個誇張的表情:「是嗎?這是好事啊,誰呀?」

    劉漢英說:「喬治老弟的眼光別具一格,他愛上了一個凹凸山村姑。」

    喬治馮漲紅了臉,趕緊辯解說:「事情不是這樣的,或者說不完全是這樣的,我只是……只是需要一個助手和學生,她就是我們治癒的那個姑娘,名字叫韓秋雲。」

    程女士粲然一笑:「果然好眼力,那可真正是一個小美人兒。可是,她還是一塊璞玉啊,她沒有受過教育,你……愛她嗎?」

    喬治馮這下更說不清楚了,支支吾吾地回答說:「我當真……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我……但是我的確很喜歡她。」

    程女士又問:「她知道你喜歡她嗎?」

    「不知道,我可從來沒有說過。」

    「那麼,她喜歡你嗎?」

    「那就更不知道了,我從來就沒有問過。」

    程女士咯咯一笑:「那麼你想過嗎,比如你曾經想要擁有這個姑娘,你甚至有可能娶她?」

    喬治馮愁眉苦臉地看著程女士,很大一會兒才老老實實地回答:「想過,我想我是想過的,因為我喜歡她,所以……不過那往往是非常偶然的一個念頭,你們知道,我不是一個……」

    「行啦。」劉漢英擺擺手說,「什麼喜呀愛的,這裡是軍隊,不講究那些婆婆媽媽的。這樣,這件事交給我們來辦。潔芬,我看你出面比較合適,你去找那個姑娘談談,曉以大義不管她是怎麼想的,怎麼想的都得以國家利益為重,以抗日大局為重,既然喬治大夫情有獨

    鐘,她就算是為黨國特別是為凹凸山抗日獨立旅做出了貢獻,要她照顧好喬治。」

    程女士笑笑說:「聽你這口氣,下一道命令得啦。」

    劉漢英說:「你先去動員嘛,我相信她會很樂意的。萬一她有異常想法,下道命令也未嘗不可。」

    喬治馮頓時急了:「程女士你千萬不要出面,就算我……有那個意思,也得我自己……當面說啊,那應該是我們自己的事情啊……」

    程女士又咯咯地笑起來,笑得鮮花盛開綠葉飄揚:「喬治,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你當這裡是大不列顛日不落帝國嗎?你以為這還是加拿大嗎?你還想跪下來向那個姑娘求婚嗎?你要是把那樣的紳士當上了,我們的姑娘可就嚇跑了。中國的紅娘傳書倒是很有效果的。」

    喬治馮說:「問題是……我們還沒有……」

    劉漢英又揮了揮手:「好事好事,沒有的也可以有嘛,我贊成有。我一會兒就交代吉處長。那個韓秋雲參加抗日幾年啦?哦,還掛過彩,那就先授個上尉銜,上尉助理醫官吧,怎麼樣?」

    喬治馮吃驚地看著劉漢英:「可是她的學業還沒有開始啊,怎麼能當助理醫官呢?這簡直是開玩笑!」

    劉漢英也看了看喬治馮,笑了,顯出很寬厚的樣子:「按她的資歷,上尉已經很低了。」

    喬治馮實在是搞不懂祖國軍隊裡這種陞遷的隨意性和個人意志的巨大作用,居然激動起來了,說:「你給她授上尉可以,哪怕授少校我也不反對,但是她現在怎麼能當助理醫官呢,我只是想讓她當我的助手和學生。你這樣做,是對我們醫學的侮辱。」

    劉漢英仍然不溫不火,笑道:「你看你這個老弟,我這樣做完全是為了給你創造條件啊。」

    喬治馮卻不領情,仍然面紅耳赤地抗爭:「不是一回事嘛,你怎麼能這樣處理問題?荒唐!」

    劉漢英狡黠地笑笑說:「荒唐也好,謬誤也罷,我看事情就這麼辦了。」

    勤務兵進來了,端上來幾碟精緻的菜餚,程女士便熱情地招呼喬治馮入席。這頓晨酒,劉漢英興致很高,左一杯右一杯地猛勸。

    喬治馮起先悶悶不樂,架不住劉漢英夫婦左右夾攻,後來就喝出了熱情,喝得搖頭晃腦,並且於搖頭晃腦中同劉漢英又達成一項口頭協議,在劉漢英的部隊沒有撤離凹凸山之前,他仍將一如既往地效力於劉漢英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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