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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文 / 徐貴祥

    一

    凹凸山抗日獨立旅少將旅長劉漢英久久地佇立於舒霍埠西南茶山的坡上,目光掠越茶林的梢尖,落在山坳裡烏龍集南邊的栗竹壩上。

    栗竹壩是第七十九大隊開闢的一塊訓練場地。眼下,栗竹壩東頭的那片打穀場上,正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慘烈的搏鬥——七十九大隊的官兵正在操練拼刺。

    劉漢英已經在這裡觀看很長時間了。他的身後跟著參謀長左文錄和幾個參謀人員。他們這一次觀看部隊訓練,既不是巡視,也不是檢閱,而是悄悄地來,悄悄地看,很有一些神秘色彩。

    劉漢英此時的心情真是複雜極了,儘管這是一個風和日麗陽光明媚的春天的上午。七十九大隊的槍刺在陽光下熠熠閃爍,如同一片銀色的森林,灼痛了他的眼睛。他剛剛收到一份電報,上峰要把原第七十九軍殘部七十九大隊擴編為新編第七十九團。這份電報不僅使劉漢

    英無比震驚,也使他大惑不解。他彷彿看見了那個身居軍委會高位的陳上將拍案而起,正在聲色俱厲地呵斥他的頂頭上司蔣文肇——「交出東條山事變的責任者!槍斃兇手!」

    而他劉漢英恰巧是製造東條山事變的直接責任者之一。更何況東條山事變留下的禍根還埋在他的身邊呢。對於劉漢英來說,那段歷史將永遠是清晰的。如今站在舒霍埠的茶山上,那種濃烈的血腥味仍然一陣一陣地嗆著他的鼻竇……

    所謂的東條山事變,就發生在兩年前的全面抗戰爆發初期。

    是年五月,日軍以四千人眾並調集偽滿洲國四萬兵力大舉進攻中原東條山,駐守東條山的中國各路諸侯的軍隊有二十餘萬,由於作戰準備不充分,加之互相推諉依賴,致使損失慘重,兵敗如山倒,十多萬軍隊奉命撤退至淠河以東。當時劉漢英是蔣文肇新六軍方阜陽師裡的一名團長,自然也在潰退之列。於是乎,整個東條山一線的中國軍隊只有非嫡系的雜牌軍第七十九軍堅守陣地,與敵血戰一場然後轉入敵後,憑借險峰峻嶺與敵周旋,開闢了以源濟、沁豐為中心的抗日根據地。源沁抗日根據地的建立,直接威脅日軍的兩大據點——安豐和長水,並且拊通陽之敵側背,因此日軍勢必要摧毀該地區的抗日力量,自這年九月初起,進行了為期兩個月的嚴密「掃蕩」。

    在「掃蕩」初期,日軍對七十九軍採取了政治誘降,宣揚「不打中央軍,專打八路軍」,又宣揚「不打後娘養的武培梅,專打蔣介石的寵兒蔣文肇」,「七十九軍要糧沒糧,要錢沒錢,除了賣命,一無所有」。

    應該承認,日軍對於七十九軍的處境確實是清楚的。

    七十九軍本來是一支地方軍閥部隊,在蔣、馮、閻中原大戰時,曾經同蔣介石的嫡系部隊打過硬仗,尤其賣命,使蔣部損失慘重。雖然在抗戰爆發後被編入國民革命軍的序列,但是蔣介石對於該軍的猜忌始終有增無減,軍餉長期短缺,武器多是內戰中軍閥所造,既土且笨。然而就是這樣一支軍隊,在姑子關戰役、郗口戰役、東條山戰役中,屢屢首當其衝,憑借低劣的武器裝備同日軍血戰。

    令人難以理解的是,這支軍隊常常在緊要關頭遭到出賣,最需要保障的時候沒有保障,最需要援兵的時候沒有援兵。兩萬多官兵經常餓著肚皮作戰,大刀、石頭乃至木棍都是武器,其慘烈之狀,連劉漢英這樣的蔣門嫡系都不禁為之動容。

    侵華日軍見誘降不成,惱羞成怒,於當年九月二十七日調集三萬多兵力,分成十四路向七十九軍駐地實施梳篦式「掃蕩」,軍長武培梅中將率軍部和一師三個團僅三千餘人浴血突圍,一場鏖戰下來,只剩下一千七八百人。而此時為了保障蔣文肇部隊的轉移,長官部不僅沒有對九死一生的七十九軍殘部採取保護措施,反而命令他們重返火線。

    血戰三天水米未沾的七十九軍官兵此時徹底心寒齒冷了,武培梅決意抗命撤退,當場將蔣文肇部一二一團團長轉送的命令撕得粉碎,揮淚率部開拔。

    豈料此時一二一團已經奉命堵住了七十九軍的退路,竟然在山頭架起機關鎗督戰。

    武培梅雷霆震怒,喝一聲:「擋我者亡!」然後親自抱起一挺機關鎗,身先士卒衝了上去。置於死地而後生,哀兵之戰勢不可當,前來堵截的一二一團遭到武培梅殘部的毀滅性打擊,迅速崩潰。可是武培梅哪裡知道,當他率領不到一千人的隊伍衝過一二一團的堵截線之後,還沒有等他吐出一口長氣,蔣文肇指揮的七個整團將近一萬人,聲稱奉命圍剿叛軍,已經將他們包圍得水洩不通了。不用怎麼費勁,最高長官就輕巧地報了中原大戰的一箭之仇。在當時參加圍攻武培梅部的七個團當中,就有劉漢英的二四六團。

    這無疑是一樁奇天大冤。但是不久之後出現在重慶、廣州等地的報紙上的,卻是一則措辭微妙的消息——

    【中新社民國二十八年九月三十日訊】

    日前,侵華日軍二十萬餘眾向我東條山地區大舉進攻,國軍第某某軍、第某某軍和第七十九軍並肩作戰,禦敵於東條山沁河以東,國軍蔣文肇、武培梅兩將軍身負重傷。國之不幸,武將軍培梅公壯烈殉國,英年四十七歲……

    當尚且散發油墨味的報紙鋪天蓋地地撒向城市和戰場的時候,委實有人當真認為它能覆蓋歷史真實的一頁。可是劉漢英不相信事情會那麼簡單,他的上司們也不相信會那麼簡單。

    東條山事變過去不到半個月,劉漢英就接到上峰的命令:七十九軍殘部一百六十二人由武培梅部團長石雲彪、副團長莫干山率領,在東條山西南三十里鋪地區整休待命,著劉漢英派出小分隊迎回歸建,編入二四六團序列,暫降為營級建制,番號為七十九大隊。同時,上峰還著意交待,對石雲彪、莫干山等人要倍加撫恤,懷柔感化,絕不能擅自加害。上峰並且摳出牙縫,給那一百六十二人每人發了五十塊洋錢。

    接到命令,劉漢英當時就驚出一身冷汗。這麼說,七十九軍還是沒有被鏟草除根。這一百六十二人是絕對不能輕看的,他們無疑就是一百六十二條禍根,他們當中倘若有一個人站出來,東條山事變的真相就有公開於世的危險。

    劉漢英氣憤地想,上峰簡直是糊塗。眼下在國軍縱深腹地,一百六十二人不過是苟延殘喘,消滅他們就像掐死一隻老弱病殘的狗,索性一鍋端掉算了,免得後患無窮。

    可是不久之後劉漢英就知道了,上峰並沒有吃錯藥,上峰的命令來自上峰的上峰。

    事實上,東條山事變的真相早已經不再是秘密,它居然被那位在軍事委員會裡擔任要職的、原七十九軍的老長官陳上將獲悉,在向最高統帥交涉的十幾項條件中,保存這一百六十二人的性命,為原七十九軍建立一支象徵紀念性的隊伍,也是這位陳上將的重要條件之一。否則,假如有誰膽敢對這一百六十二人下手,東條山事變的真相立即就會昭之於全球。盟軍最高司令部的作戰指揮部裡將會出現一份詳細的書面文件。

    劉漢英完全可以想見,陳上將在最高統帥的面前是怎樣的暴跳如雷——巨大的憤怒已經足以使他不顧一切了。

    做了虧心事,又被人揪住了尾巴,再加上全世界反法西斯鬥爭的巨大壓力,上峰的上峰的上峰們就不得不後退一步了。先把老東西穩住再說,反正是來日方長,一百六十二人也不過就是菜板上的一疙瘩瘦肉,過了五月端午,還有八月十五呢。問題是,從那個時候起,劉漢英的日子就難過了。石雲彪、莫干山等人成了他的部屬,成了一個非驢非馬的第七十九大隊跟隨他輾轉東西。

    進入凹凸山之後,其他部隊都在擴充,劉漢英為了照顧平衡,也只好給七十九大隊補充了一百多號兵員。而在他的內心深處,這個越漲越大的大隊就是安在他身邊的炸彈。他不止一次地想過把這個炸彈排除掉,可是上峰乃至最高長官都不答應。如果僅僅是拆除這顆炸彈,

    當然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問題是那樣可能會引爆一枚更大的炸彈。劉漢英驚悸地意識到,他隨時都可能會被這顆炸彈炸得灰飛煙滅。可是,上峰為了更為重要的顧慮,是不會以他的意志為意志的。好自為之吧。

    劉漢英同石雲彪、莫干山的糾葛真可以說有說不清楚的辛酸。那兩個人絕對不是吃草的驢,請客不來,便宜不佔,開會不說,重賞不喜,臉上永遠都是冷冰冰的,難得笑一笑,也是皮笑肉不笑。倘若劉漢英本人能夠作主,他早就把他們槍斃一百次了。可是,不僅不能槍

    斃,眼下上峰又來了一道命令,想必是軍委會的那位頑冥不化的陳上將又向最高長官念緊箍咒了,上峰居然命令將七十九大隊擴編為團,石雲彪、莫干山恢復正、副團長職務。

    面對這樣一份電報,劉漢英只好打脫門牙和血吞了。養虎為患,而且還要為虎添翼,這回真是要把他姓劉的放在火塘裡烤了。

    第五章

    二

    現在,劉漢英和左文錄等人就這麼懷著一腔極其複雜的心情,面無表情地觀看著第七十九大隊的操練。這是一種奇特的操練方式。三百多個官兵端槍拼刺,已經練過兩個多時辰了,全都是一個單純的動作,那就是勢不可當地往前猛刺,出如脫兔,收若歸龍,一遍又一遍,一動比一動兇猛。三百多人在兩個多時辰的操練中,居然沒有吼出一聲,沒有像其他隊伍那樣會爆發出衝呀殺呀的叫喊。按照通常經驗,操練刺殺這種動作是要伴之以吼聲的,那是一種遏制不住的發自肺腑的膛音。可是七十九大隊沒有,他們的膛音呢,他們的那一股澎湃的殺氣到哪兒去了呢?注視良久,劉漢英似乎明白了——他們的吼聲全都像驚雷一樣滾動在心底。從他們那些繃緊了的紫銅色的臉膛上,從他們那恨不得戳破山巒的衝刺中,從他們那噴著火焰的目光中,劉漢英驚悸地看見了一種他並不陌生的東西——仇恨。

    仇——恨?

    是的,是仇恨。如果不是仇恨,一支部隊不會如此沉默;如果不是仇恨,一支部隊不會如此兇猛;如果不是仇恨,一支部隊不會如此堅固如凝。作為軍人,劉漢英比別人更清楚地知道,軍隊的確是太需要仇恨了,沒有仇恨的軍隊是不能打勝仗的。仇恨,往往是一支戰鬥

    部隊的靈魂,是帶領他們踏入死亡地帶穿越槍林彈雨的旗幟。仇恨就是軍隊的宗教。而七十九大隊的仇恨,尤其是石雲彪、莫干山心中的仇恨,是巨大的。

    劉漢英明白無誤地看見了,在這三百多人的隊伍裡,就有同樣端著長槍殺氣騰騰的石雲彪和莫干山,甚至還有前不久才從軍的馬尚善、陳墨涵和王西村之流的新成員,那些年輕的臉上居然也被鑄進了仇恨的顏色。

    在劉漢英的印象中,石雲彪、莫干山以及七十九大隊的中隊長們,似乎每時每刻都存在於他們的士兵之中。就是他們,每時每刻都在向七十九大隊的士兵們灌輸著那種可貴而又可怖的東西——仇和恨。

    白駒過隙,斗轉星移,老兵們成了中堅,新兵們成了老兵,而把他們凝固在一起的那種仇恨的精神卻絲縷相傳,永恆不死。於是,七十九大隊成了一支真正具有仇恨的部隊。真正具有仇恨的部隊是蔑視一切的,可殺而不可辱。

    況且,七十九大隊還有一套獨特的自成體系的治軍方略呢。

    劉漢英曾經對石雲彪、莫干山等人的根底作過研究。原七十九軍幾乎沒有黃埔系軍官,就連保定軍官學校出身的也鳳毛麟角。但是這支軍隊有一個奇怪的特點,那就是連以上軍官都要讀戚繼光的《練兵實紀》和《紀效新書》,營以上軍官要能背誦某些篇章,團至軍的軍

    官要熟讀孔明的《將苑》。在非戰鬥情形下,每個月要集中上一次大課。

    兩個月前,劉漢英去七十九大隊巡視,遠遠望去明晃晃的一片,那是刮了光頭的莫干山帶著同樣刮了光頭的排以上軍官們正在搖頭晃腦地背誦——夫為將之道,軍井未汲,將不言渴;軍食未熟,將不言饑;軍火未然,將不言寒;軍幕未施,將不言困;夏不操扇,雨不張蓋……

    劉漢英當時頗不以為然,鄙夷地認為這是生搬硬套古人的治軍原則,既呆板拘泥又充滿了酸腐氣。但是不久之後劉漢英就發現自己錯了。七十九軍的這些人,不相信黨國領袖而偏偏敬重於傳統將道。原軍長武培梅經常對部屬講述「昔者良將之用兵,有饋簞醪者,使投諸河與士卒同流而飲」的故事。這些故事是深入人心的。無論是武培梅還是師長旅長們,直到石雲彪莫干山之輩,莫不與士兵同餐共飲。反覆的灌輸加上軍官自身行為的影響,使部隊形成了獨屬於他們自己的宗教。曾經蒙奇天大冤至今仍然滿腔悲憤,又使得七十九軍的殘部心淨如水勵精圖治。

    從收編為七十九大隊至今,劉漢英沒有發現七十九大隊有一名軍官貪餉,沒有發現七十九大隊有一名官兵抽大煙,沒有發現七十九大隊有一名官兵嫖娼賭博。劉漢英所見到的最多的是石雲彪和莫干山跟士兵們蹲在一起吃飯。石雲彪有一句口頭禪——士兵吃肉,軍官吃菜;士兵吃乾,軍官吃稀;士兵吃稀,軍官喝水。

    這太可怕了。

    這樣一支部隊,就像一隻鐵桶,被一種卓越的精神箍緊了。他們有仇恨,他們的心中有淤血的鬱結。只要你不把東條山事變的真相說清楚,只要他們的仇恨依然在懷,鬱結依然在胸,那麼他們就不可能與你同心同德。

    為什麼要沉默呢?沉默不是默認,不是說嚥下一口熱血就冷卻了。打脫門牙和血吞,不是白吞的。沉默得越久,壓抑得越深,最終爆發出來的仇恨的力量就會越大。作為凹凸山地區的軍政最高長官,劉漢英是十分清楚這一點的。

    第五章

    三

    從舒霍埠茶山上下來之後,劉漢英讓左文錄派人請來副旅長文澤遠、政訓處主任吉哈天、二四六團現任團長張嘉毓、二四八團團長馬梓威、特務營營長齊格飛。在這些人當中,數吉哈天、張嘉毓最為劉漢英的心腹。

    對於文澤遠,劉漢英始終是抱有戒備心理的,此人寡言少語但老謀深算,肚子裡有牙,無論何時何地,臉上總是掛著悠然自得的微笑,顯出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尤其在籠絡部屬方面,極其圓滑。由於他的世故溫和,同劉漢英的嚴酷和武斷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劉漢英的旅長就格外難當。若不是顧及全局,劉漢英甚至連作戰會都不想讓他參加。當然,最令劉漢英頭疼的還不是文澤遠的世故和圓滑,而是他那諱莫如深的背景。

    文澤遠既不是黃埔系也不是保定系,當然也不是綠林出身的土行伍,而是出身於「青干班」。這個「青干班」是某太子一手組建的,為其培養「太子黨」的基地。雖然抗戰爆發後「青干班」被委作他用,但是「青干班」前幾期學員卻早已被撒到部隊。而且與老營軍官不同,這些人任職一律不帶檔案,其中自然大有玄妙。這就給部隊裡知根知底的老軍官們以極大的心理壓力,不知道這些「太子黨」們會在眼皮底下折騰出些什麼雞鳴狗盜的事情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他們參上一本,沒等自己明白過來,便被人家暗中一個飛鏢打下馬來。

    劉漢英是一個來路清白出身磊落的國軍正規軍官,是憑著自己的戰績和實力一步步升上來的,又有一擲千金的黃埔軍校畢業生的響亮名牌,對軍隊裡那些倚官仗勢的紈褲子弟們是很瞧不起的,對於他們豢養的走狗當然就更加鄙視了。好在文澤遠為人還算平和,人是陰

    了一點,卻不大管事,甚至有一副不顯山不露水的君子之風。

    會上,劉漢英將長官部的電報亮出來,大家看後面面相覷,都有些發懵。在座的沒有人不知道東條山事變是怎麼回事,也沒有誰不知道那個餓虎般靜臥在側的七十九大隊的存在對於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麼。如今雖然同在凹凸山獨立旅供職,彼此稱同志弟兄,但是在座的人似乎沒有誰從心裡把石雲彪、莫干山真正看成是同志弟兄。在有些人的心目中,第七十九大隊甚至是比日本軍隊還要危險的敵人。

    會議開得很沉悶,劉漢英要大家都談談看法,可是大家都覺得看法很難談出口。還是二四六團團長張嘉毓慢騰騰地先開了口。張嘉毓是劉漢英親信中的親信。自然,張嘉毓是個聰明人,此時不會談出什麼愚蠢看法。張嘉毓正襟危坐,察言觀色,字斟句酌:「旅座,敝職以為,長官部此項命令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目前抗日局勢吃緊,擴編部隊也是戰爭需要。就我凹凸山軍事力量對比來看,若非憑借地形之險、工事之固,實難抵禦日軍大規模進攻……」說到這裡張嘉毓忽然打住,他看見劉漢英的臉色更加陰沉了,曉得自己的話題有點游離主題,沒有一下子切中要害,引起劉漢英的不快,便悻悻地住了口。心裡卻有點懊惱,其實自己真正想說的話還沒有說出來。

    果然,劉漢英站起身來,啪的一聲把電報擲在案上,狠狠地說:「清談誤事,不要繞圈子。命令已經下來了,是非執行不可的。現在請諸位來,就是要商量怎麼個執行法。望各位權衡利弊,提出良策。」

    二四八團團長馬梓威行伍出身,性情率直,他的發言倒是一根腸子通到屁股眼——直奔主題:「各位,我早就說過,養虎不除,終至大患。在三十里鋪那次要是聽了我的,也不至於有今天的千難萬難……」

    馬梓威說到這裡,戛然而止,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審慎地看了看劉漢英,再看看文澤遠。

    劉漢英面無表情。文澤遠也面無表情,雖然他在微笑,但是馬梓威曉得那微笑是假的,是沒有任何感情意義的。文澤遠當然也知道,想當初七十九大隊還沒有成為七十九大隊,還在三十里鋪待命的時候,從方阜陽到劉漢英,還有他們的幾個鐵桿親信之間是有過一番密謀的,只不過是上峰不允才沒敢輕易下手罷了。

    「參謀長,你意下如何啊?」劉漢英開始將左文錄的軍了。他很不滿意左文錄的沉默,在棘手的問題面前,當參謀長的,應該最先拿出辦法才是。

    左文錄當然不是等閒之輩,他之所以沒有發言是因為他不想率先發言。其實,他已經在心裡醞釀一個方案了。「我認為,」左文錄說,「命令必須執行,這一點顯然是不用再議了。文章就在怎麼執行上做。一是積極地執行、主動地執行,二是消極地執行、被動地執行,三是不冷不熱地執行……」

    說到這裡,左文錄頓了一下,看了看眾人的臉色,見大家都表現出很有興趣的樣子,這才提高了音量:「依敝職之陋見,既然上峰有命令,看來背景很深,執行起來只是個時間和方式的問題。於公於私,對於本旅來說,都不能說這是一樁壞事。所以敝職以為,應該是

    積極地執行,應該隆重對待,迅速地把這項命令執行下去……」

    「照你這樣說來,我們今天來開這個會還有什麼意義呢?」政訓處主任吉哈天不耐煩了,認為左文錄說來說去還是沒有說到問題的根本所在。吉哈天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可不想在這裡多費口舌磨嘴皮子,於是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左文錄的話。

    左文錄倒是很有涵養,不慌不忙地說:「鄙人拋磚引玉,出三策見笑諸位:一、派人前往長官部疏通,將新編第七十九團調出本旅序列,交由師部或者軍部或者最高長官部直接管轄。」

    劉漢英的眼皮動了一下,眼睛稍微睜大了一些,冷冷地問道:「理由是什麼?」

    左文錄笑了笑說:「理由就是沒有理由,這件事只能在底下做動作,是不能擺到桌面上去的。」

    劉漢英說:「就算長官部的關節能夠疏通,我們那位尊敬的陳上將會同意嗎?石雲彪他們同意嗎?他們的眼睛可都睜得很大啊。」說完,扭過頭來看著文澤遠:「你老兄有何高見啊?」

    文澤遠仍在微笑,不緊不慢地說:「別瞎忙乎了,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做不通長官部那些人的工作。很明顯嘛,事情最初出現的時候,長官部乃至南京方面都完全可以把他們控制起來。可是為什麼還要把他們放在這裡呢?他們要抗日啊,這裡是抗日前線啊,擺在桌面上的話只能這麼說。眼下惟一能夠使他們保持沉默的,就是抗日大局。我想長官部的意圖諸位稍微換一個角度,就不難理解。」

    劉漢英心裡罵了一聲老奸巨猾,卻又不能不承認文澤遠說得有道理。想把新編第七十九團輕而易舉地就劃拉出去?恐怕不是那麼簡單的事。那是一支正在長著毒牙的蛇,誰願意把它放在自己的腳背上啊?雖然上峰自始至終都特別交待,要關照保護好石雲彪等人,但劉漢英不是傻瓜,他不會聽不出來弦外之音,他也能夠充分地體會到上峰的苦衷。上峰把七十九軍的這點種子撒在凹凸山這塊土地上,是基於對他劉漢英的特別認識。上峰絕不會希望他劉漢英做個花農,讓那些苦澀的種子開花結果,越長越大。想到這裡,劉漢英不寒而慄。他差不多現在就能看見最後的結局——最後的結局差不多就和東條山事變是一樣的。只不過,他希望這一次摳動扳機的不是他而是日本人,或者是七十八軍,或者是八路軍,總之不管是誰都可以,只要他劉漢英能擺脫干係就行。劉漢英一想到將來最終要發生的事,就有點神不守舍,似乎又看見了葬身東條山的那些漢子滿臉血污地向他走來……他把乾澀的目光轉向左文錄:「繼續。」

    第一策既然被否,左文錄又說出第二策:「建成乙種團,設兩個營,每營三個連。採取摻沙子的辦法,上報長官部,提升石雲彪任副旅長兼軍官訓練大隊大隊長,莫干山和馬梓威對調,任二四八團團長,馬梓威任七十九團團長。」

    別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馬梓威便先急眼了:「左參謀長你這不是把我往火坑裡推嗎?個人進退去留不足掛齒,就怕你弄巧成拙。」

    左文錄瞟了馬梓威一眼,鄙夷地說:「我這不是提方案麼?還要等旅座最後定奪嘛,你急什麼急?再說,現在七十九大隊不過區區三百多人,組建成團談何容易呵,建成乙種團也需要再增加三四百人,他總不能一個軍官不讓調吧,到時候肯定還要給你派人去,這樣做也是為了解決問題嘛。」

    劉漢英抬起手背往上一橫,截斷了左、馬口舌,問道:「參謀長,你還有什麼高招?」

    左文錄說:「如果以上兩條提案均不可為的話,那麼就只有老辦法了。當然,那樣一搞就更麻煩了。」

    在座的都明白「老辦法」指的是什麼,也都知道「老辦法」在眼下是行不通的。劉漢英嚴厲地說:「那是下策。下下策!」說完話,劉漢英的臉色陰沉了好一會兒,不滿地橫掃了一遍,將兩隻手交叉在胸前,仰靠在椅背上,微闔雙目,喟然長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

    劉漢英說的當初,當然是指東條山事變。兩年來,他的良心偶爾也疼痛過一陣,但很快就過去了。在那件事上,他不是決策者,他無需承擔決策責任,但他畢竟開槍殺人了,而且殺的又是些什麼人啊,那都是為了國土同日軍血戰過數次的同胞弟兄啊,他曾親眼看見過幾具七十九軍士兵的屍體,都是大睜著雙眼,當真是死不瞑目啊。從此,劉漢英就開始經常做惡夢了。殺過人的心靈是不可能永遠風平浪靜的。

    現在,那些決策者們都高高在上了,他們燒了一個滾燙的紅薯,卻把這個紅薯交給了他,既不讓吃,也不讓扔,就讓他這麼無可奈何又膽戰心驚地拿著,每分每秒都在燙他的手。

    思忖良久,劉漢英終於下了決心:「左參謀長,你馬上起草一個方案。七十九大隊擴建為團,甲種團,轄四個營,每個營轄四個連。團直轄特務連、工兵連、勤務排。全團兵員一千九百人。擬報石雲彪任副旅長兼新第七十九團團長,莫干山任副團長兼參謀長。現任連排長均遞升一級。」

    一語既出,舉座愕然。但是沒人表示異議。文澤遠微笑頷首:「完全同意旅座的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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