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文 / 徐貴祥
一
岑立昊下部隊把88師各團和直屬分隊轉了一遍之後,常委召開了一次專題會議,集中討論提高戰鬥力亟待解決的問題。
會議由政委鄭少秋主持。與會人員有師長岑立昊、副師長辛中嶧、路金昆,副政委劉尹波,參謀長馬復江、政治部副主任姜梓森,裝備部長趙亭慶,由於後勤部部長於家國生病住院,後勤部副部長李木勝列席參加會議。
這是一次針對性很強的會議,議題是岑立昊提出來的,認真尋找新的增長點,努力提高整體戰鬥力。指導思想是研究問題,探索解決問題的辦法。用岑立昊的話說,戰鬥力的增長點在哪裡呢,就在問題裡面。把問題研究透了,解決問題的辦法也就出來了。
會議的基調並不高,會議之前辛中嶧還有些躊躇,像這種以找問題為主題的常委會在88師還是第一次,岑立昊初來乍到,就這麼大刀闊斧地把找問題提到了重要議事日程,是不是很穩妥?
辛中嶧建議岑立昊給鍾盛英軍長和岳江南政委打個電話,以個人的名義匯報一下想法,摸摸上級領導的態度。岑立昊卻不以為然,說,「先開會,根據會議情況再說。」
劉尹波此刻的心情很複雜。他預感到,88師很快就不得安寧了。岑立昊這個人,像一頭倔牛,只要他認準了要去那個地方,你是拉不回來他的。平心而論,他要做的那些事情,也確實是該做的。
會議首先由參謀長馬復江匯報了他陪同岑師長下部隊瞭解的情況,然後,按照岑立昊的意圖,由司令部、政治部、後勤部和裝備部四個部門的一把手分別匯報。
馬復江就88師軍官和兵員素質、戰鬥力組織結構、戰鬥員和裝備的銜接、戰鬥力總體狀況等方面,提供了一份詳細的報告,尤其是幾十組數字,在會上引起了波動。一是士兵和軍官的比例,為3:1,二是各類保障軍官和一線指揮軍官之比為1:1.5,三是機關軍官和基層軍官之比是1:5.5,四是一線指揮軍官總數和經過院校進行等級培養的軍官之比是5:1,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即使是按照現有裝備,強迫我們的敵人用與我們同樣的裝備和同樣的戰術打常規戰,88師真正在一線拿槍拿炮戰鬥的,占總人數的30%,這是硬件。把這30%的人員中戰鬥積極性不高的、職務與能力不匹配的、不會打仗的計算在內,全師實際的一線戰鬥力應占總人數的20%。也就是說,一個師只有五分之一的人是戰鬥員。
這種算法顯然是出乎常委們預料的,不太好接受。
劉尹波問馬復江:「你敢說這些比例準確嗎?」
馬復江信誓旦旦地說:「這是按實力報表量化分析的,應該是準確的。」
岑立昊插話說:「準確不一定精確,精確也不一定科學。這些數字並不是全部,它只能部分地說明某些問題,就是非戰鬥機構和非戰鬥人員所佔比例較大,這是不爭的事實了。當然,有些屬於編製問題,編製就是法律,是我們沒法改變的。這個問題怎麼解決?大的問題目前解絕不了,可以先解決小問題。有些問題也許我們暫時還做不到,但是我們不能不想到,想到了,暫時做不到,但是終究會做到,而想不到,永遠也做不到。」
接著是政治部副主任姜梓森匯報幹部隊伍戰鬥力狀況,從年齡結構,知識結構,專業能力和崗位銜接等幾個方面入手,也進行了量化分析,並同某潛在對手國家軍隊的同級軍官進行了橫向比較。這當然是岑立昊的思路,材料是由幹部科認真準備的,岑立昊想表達的觀點,姜梓森都表達得比較到位。自從上次岑立昊匯報幹部工作之後岑立昊給了他半張笑臉,他就對岑立昊交代的事情格外慎重了。
姜梓森的匯報表明,無論是實用性和專業技能,幹部隊伍離現代戰爭的要求,還存在著較大的差距。問題怎麼解決,鄭少秋沒有表態,岑立昊也沒有表態。
再往下,就該輪到後勤部了。
岑立昊回到88師當師長,李木勝的心裡本來就冷颼颼的,更糟糕的是,就在這節骨眼上,後勤部長於家國又住院了。師裡召開常委會,辛副師長給他打招呼要他準備匯報後勤戰鬥保障方面的問題。李木勝眼淚都快急出來了,趕緊召開部務會,要大家湊情況,由於意圖領會得不明確,再加上科長們也不太尿李木勝的那一壺,部務會開得不斷跑題,大家湊的情況李木勝也拿不準管用不管用,讓戰勤科的參謀七拼八湊搞了一份材料,這就拿到常委會上匯報來了。
姜梓森匯報完之後,出現了一陣沉默,大家都沒有說什麼。辛中嶧看了看李木勝說:「李副部長,你談談吧?」
李木勝瞟了辛中嶧一眼,又瞟了岑立昊一眼,見岑立昊正低著頭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心裡稍微寬鬆了一些,擦擦腦門的汗,說:「各位首長,同志們,後勤部……」話還沒說完,就被劉尹波打斷了:「什麼各位首長同志們的,這是常委會,又不是事跡報告,你匯報乾脆一點,有話則長,無話則短。」
李木勝本來就緊張得要命,讓劉尹波這麼一說,更亂了方寸。什麼叫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啊?他是準備了稿子的,你讓他馬上就判斷出稿子裡面哪些是該講的哪些是可以不講的,那就是故意為難他了。
李木勝剛擦過的腦門立即又濕了一片。
這時候,岑立昊抬起頭來,看了李木勝一眼,這一眼看得李木勝更是心驚肉跳。但是,岑立昊並沒有像他擔心的那樣蔑視他,而是微微一笑,平和地說:「老李可能很少參加這樣的會,有點緊張。別緊張,這都是自己的同志,說錯說對都沒有關係,下面還要討論嘛。」
這一句話,尤其是岑立昊的口氣態度,把李木勝的神給穩住了。李木勝向岑立昊投去感激的目光,說:「師長,我……我是有點緊張。」
岑立昊說:「有什麼好緊張的?你就想著是你當連長的時候,坐在這裡的都是你連隊的兵,那還緊張嗎?」說完,又補充一句:「你就拿稿子念就行了。」
李木勝說:「那……那……那我就念了。各位首長,同志們,我們後勤部為了響應師黨委、特別是岑立昊師長的號召,為了提高戰鬥力,這幾天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我們後勤部自去年以來……」
李木勝用顫抖的手捧著稿子,嗑嗑巴巴地念了十多分鐘,基本上文不對題。岑立昊倒是沒提過去的事情,劉尹波卻忘不了,這小子當年殺耕牛打俘虜是多麼朝氣蓬勃啊,現在卻蔫了,確實是臭狗肉上不了檯面,難怪岑立昊看不起他。李木勝匯報的過程中,劉尹波看著岑立昊,岑立昊仍然低頭寫著什麼,面無表情。
李木勝念完之後,岑立昊未做任何評價,問道:「老李,全師戰備油儲存了多少?」
李木勝眼珠子轉了兩圈,很快說了一個數字。
岑立昊點點頭說:「你是掌握情況的。」又問:「如果我們現在接到命令,要把部隊拉出去,你估計全師有多少台運輸車能夠拉得動?」
李木勝說:「這個……這個我……大約能有三千台吧?」
辛中嶧眉頭一皺說:「哪有那麼多運輸車啊?」
李木勝一聽,又緊張起來,說:「大約……三百台吧?」
岑立昊笑了笑說:「老李,還是別緊張。我再問你,全師出動,路上自給三天,大約需要多少糧食?」
李木勝腦子又轉了一圈,又說了一串數字。這個賬他會算,全師出動,按平均每人每天一斤半計算,大約不會太離譜。
岑立昊點點頭說:「差不多。」又問:「火箭炮營隨營攜帶三個基數的彈藥,需要加強多少台運輸車?」
李木勝立馬又傻眼了。你讓他計算全師一天吃多少糧食,問題還不是很大,而問到軍械方面的問題就麻煩了,別說火箭炮營三個基數的彈藥是多少,他連一個基數有多少發炮彈都搞不明白。但是,按岑立昊的標準,他又必須明白,因為這不僅是裝備部門的事情,也是運輸部門的事情,他是後勤部的副部長,分工還是管油料和運輸的。只不過平時從來沒有想到過要打仗,沒有想到要被裝備和運輸統籌起來操心。
辛中嶧的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說:「李木勝,我跟你說得很明白,要你匯報保障戰鬥力方面的問題,結果你搞了個不倫不類,說總結不是總結,講評不是講評。問你情況,不用你知道的你全知道,在你職責範圍內的你全是稀里糊塗。這怎麼行呢?」
李木勝腦門上的汗珠霎時就滾落下來:「我……辛副師長……我……」
岑立昊說:「算了,今天是開常委會,也不是開李木勝的批評會。不過,李木勝同志,你還是要盡快進入情況,我說的是進入戰爭情況。你是野戰部隊師後勤部的副部長,可不是農民木匠泥瓦匠,也不是廚子,光會種地做飯是不行的。今天不批評你了,要加強學習。」
李木勝臉色蠟黃,可憐巴巴地看著岑立昊和辛中嶧,說:「一定,我一定加強學習。」
二
六月七日,88師召開科技練兵動員大會。
參加大會的有各團和直屬分隊的軍政主官、各團司、政、後、裝領導,師機關全體幹部,一共有三百多人,集中在師部小禮堂。會場的佈置別開生面,不像過去有主席台,而是在主席台下面安了一個講壇,所有與會人員也包括88師前任師長、集團軍副軍長郭擷天大校和集團軍副參謀長羅貫中大校,統統坐在台下。
會議程序很簡單,鄭少秋宣佈開會後,就請師長講話。
岑立昊面帶笑容,成竹在胸,信步走上講壇,開始演講了——
今天,是我岑立昊回到88師之後第一次在正式場合同師機關、各團和直屬分隊的主要領導見面,我的講話,也可以被看成是在公開場合下發表的就職演說。首先,我想表達真實的感謝,我之所以在離開88師七年之後,又回來擔任師長,除了組織的培養,還有兩個至關重要的原因,一是在88師工作的、曾經是我的領導和戰友的老同志們寬容了我的缺點,二是在座的年輕的同志們接受了我的優點,感謝大家對我的信任……
岑立昊在簡單地表達了一番心情之後,就直截了當把話題轉到了他擬定的正軌——
既然大家信任我,我就把我的心捧出來,我岑立昊是來當師長的,不是來當官的。當然,軍官也是官,但軍官又不是尋常的官,軍官是選擇了戰爭事業、隨時準備為國家和人民獻身的在軍隊工作的官員,軍官最大的權力就是使用自己的意志、智慧、身體乃至生命。如果戰爭爆發,我將和你們一起奔赴戰場,馬革裹屍,在所不辭……
望著講壇上揮灑自如目光冷峻的岑立昊,炮兵團上校政委高三明內心湧動著一股熱乎乎的潮流。在座的這些軍官中,溯本清源,他同岑立昊應該說是老戰友,也算是有過生死之交的經歷。
十九年前在南線打仗,高三明是一名老戰士,在岑立昊指揮警衛班戰士聲東擊西掩護鍾盛英團長轉移的時候,他是那幾個戰士中的一名。激戰中,一發70火箭彈在前方約二十米處爆炸,出於一種本能,他一躍而起,把身邊的岑立昊撞倒在地。一塊彈片從左側斜著飛過來,正好嵌進他胸前的衝鋒鎗彈匣上,沒有那個彈匣,他就光榮了,而如果沒有他在岑立昊的左側和那戰術要領很不準確的一撞,岑立昊也就不存在了。
但岑立昊當時並沒有意識到嚴重性,因為撞得突然,加上高三明塊頭大用力過猛,岑立昊沒有防備,被撞了個嘴啃泥,下巴頦還被撞破了一塊,所以從地上爬起來之後還罵罵咧咧,說:「誰他媽的瞎緊張,老子沒讓敵人打死還差點兒讓你狗日的給撞死了。」
這一罵,讓高三明好不委屈,做了好事還不敢吭氣。
當天晚上還發生了一件事情,鍾團長抱著電台嘶啞著嗓子同友鄰部隊聯繫上後,友鄰部隊的首長要求他們向786號高地運動。當夜,他們臂上紮著白毛巾轉移到786號高地上,因為連日轉戰,筋疲力盡,而且神經高度緊張,現在感覺是回到了組織懷抱,除了鍾團長等幾名首長還在研究作戰行動,年輕一點的同志都滾在草窩裡睡著了。南方山嶽叢林的氣候晝夜反差極大,白天熱得要命,夜裡冷得要死。高三明看著熟睡的岑立昊,居然覺得他和這個年輕的小參謀有一種兄弟般的親情,在那樣寒冷的潮濕的夜裡,他把軍上衣脫了下來蓋在岑立昊的身上,讓岑立昊暖暖和和地睡了將近三個小時,而他自己凍得發抖,一分鐘也沒有睡著。
這兩件事情是高三明士兵生活中最值得記憶的,但他從來沒有炫耀,甚至連提都沒提過。倒是岑立昊後來回過神來,回憶當初在火箭彈爆炸的一瞬間有個戰士撞在他身上,是在保護他,但由於當時沒有太在意,這個人是誰,他已經有些淡忘了。以後部隊歸建,每當遇上在那次戰鬥中在場的戰士,岑立昊都要問起當時是誰保護他,大家都矢口否認,高三明也隻字不提。在老兵高三明純潔的心裡,那件事情是很神聖的,也應該是神秘的,他只想在自己的心裡珍藏,為自己儲存一份高尚。
一個月前,岑立昊回到88師後首次到炮團熟悉部隊,當參謀長馬復江介紹這是團政委高三明時,岑立昊說:「認識,認識,老同志了。」
但高三明立即就判斷出來了,岑立昊事實上已經把他忘記了,以後雖然又有若干次見面,但都是上下級之間的見面,而不是久別之後的重逢。因為那次戰鬥畢竟短暫,他也沒有太出色的表現,沒有給岑立昊留下深刻印象也在情理之中。回到部隊不久他就被送到炮兵指揮學院學習,畢業後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炮團的人,以後再也沒有同岑立昊見過面,自然更沒有什麼聯繫。
然而,岑立昊可以忽視他,他卻從來沒有忘記過岑立昊,岑立昊在266團當團長,後來又調到總部,每一個過程他都關注著。他在炮團從一名排長一直當到團政委,當年的士兵已經是即將離開野戰軍的老同志了,沒想到就在他走到人生十字路口的時候,岑立昊又回來了。他為岑立昊高興啊,也莫名其妙地為自己高興,儘管他從來不打算把十七年前的往事再抖漏出來,作為他同這位足以改變他命運的年輕師長建立特殊關係的橋樑。
台上,岑立昊似乎已經進入到一個忘我的境界,如入無人之境地在他的思想的曠野裡縱情馳騁——
我們今天在這裡講戰爭問題,不是坐而論道誤國清談,事實上,我們現在進行的就是戰爭——戰爭的特殊階段、即以非暴力形式存在的僵持階段。沒有絕對的和平,只有相對的平靜,而在平靜的背後,是綜合國力和軍事實力的對峙,只有當對峙雙方實力相當勢均力敵的時候,這種相對的平靜才會出現。正因為有我們這些人在這裡討論戰爭問題,有我們的官兵在挖空心思抱著陳舊的裝備尋找不陳舊的辦法,戰爭才沒有以暴力的形式出現。所以我們一天都不敢懈怠……
三
岑立昊在台上大講,師司令部偵察科參謀栗奇河和作訓科參謀聞登發在下面小講,兩個人座挨著座,暗中進行筆談。
聞登發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句話,輕輕地推到栗奇河的面前:「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裝備,已經落後兩代以上了,如何打贏二十一世紀的戰爭?」
栗奇河也在上面寫了幾句話,把筆記本推了回來:「決定戰爭勝利的因素是人而不是物。」
聞登發寫:「這也說明你對岑師長的思想領會得不透。岑師長說,朝鮮戰爭以前的戰爭指揮藝術接近於文科,即文史哲知識的運用占主要成分。二十一世紀的戰爭指揮藝術接近於理科,數理化知識占主要成分。按這個特徵要求,你我都將下崗。」
栗奇河寫:「聽說岑老虎要組建特別支隊,完全按照數字化步兵的組織結構和裝備,建立紅藍各一個營,在沒有衛星支撐體系的情況下,搞區域便攜式信息傳輸對接,屬實否?」
聞登發寫:「有說法,老虎在YKT軍事學院的時候,模擬指揮過數字化營,回來再搞破槍破炮,很不過癮,天天叫囂要搞數字化營。不過,談何容易?編製何來?經費何來?裝備何來?教官何來?」
栗奇河:「別太悲觀,看岑師長這架勢,沒準能折騰成?」
聞登發:「楚王愛細腰,宮女多餓死。一屆領導一個調,落實到行動上還是老槍老炮老戰法老一套。三五年之後他們陞官的陞官進校的進校調走的調走,你我還在這玩陣地戰運動戰,還是那幾個破電台在喊黃河呼叫泰山明白。」
栗奇河:「岑老虎起點高、角度新,他不會輕易被現實淹沒的。」
聞登發:「他要是能給我們弄幾個直升機滑翔靶就好了,也免得我們老是用紙糊,我算是被洋相出怕了。」
栗奇河:有「了直升機滑翔靶你還不照樣出洋相?你見過哪支軍隊把直升機停在那裡讓你打?」
聞登發:「你不懂,直升機懸空是可能的。你還沒見識過,N戰區一個師用高射炮打巡航導彈,給軍區報告說基本上一打一個准。」
栗奇河:「天方夜譚。好多人都傳說岑師長極其務實,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干有本事的事,也許我們88師要雄風大振了。」
聞登發:「但願如此。」
栗奇河不再說話了,置身於座無虛席的會場,他感覺有一種蓬勃的朝氣撲面而來。岑立昊說,問題有多少,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有多少,問題解決了多少,戰鬥力的增長點就能提高多少。這話太精闢了。岑立昊還說,有些事情,可以暫時做不到,但必須想得到,今天做不到不等於明天做不到,但今天想不到,永遠也做不到。要提倡創造性地思維,在觀念上寧可超前,不能滯後。在栗奇河看來,這話不僅精闢,而且實用。
作為一名偵察業務幹部,對於問題和提高的辯證關係,栗奇河有切身的體會,他能從敵人的隱蔽防護手段裡發現多少薄弱環節,就能獲取多少情報,反之,他在實施偵察中遇到多少困難,就說明戰鬥力的弱項有多少。三年前,上面配發了幾套紅外和電磁探測儀,這些儀器能夠在較遠的距離上根據聲音和顏色乃至溫度的微弱差別,形成圖像,他覺得這東西太了不起了,但緊接著他就逆向想到了,我們能通過這些東西發現敵人,敵人也能通過這東西發現我們。有矛就有盾,這東西是通過什麼原理探測的,我們就應該針對這個探測原理採取防範措施。栗奇河組織偵察營和技偵隊的幾個小知識分子,鼓搗個「新材料老辦法偽裝ABC」,號稱是「攝像照像熱成像皆不成像,土法洋法簡易法都是辦法」,請專家鑒定,偽裝效果的確不錯,還獲得了國防科技二等獎。按說,他是應該受到重用的,但是,當時師裡的主要首長不喜歡他,說他是書獃子。
凝視著意氣風發的岑師長,栗奇河本能地意識到,88師的訓練改革將在一個較短的時間內出現質的飛躍,那麼他的那些過去被人稱之為「花花腸子異想天開」的東西呢,也許可以重見天日了。
四?
參加訓練動員大會的,還有師直屬分隊的幹部,在這樣一個雄性張揚的世界裡,通信營十幾名女軍官的紅領帶尤其令人注目。二連副連長姜曉彤在整個會議期間,顯得很不老實,她對台上那個年輕的師長頗感好奇,但岑立昊的目光始終在會場的上空掃視,幾乎沒有注意到任何一個個體的存在。姜曉彤用眼角的餘光瞟了瞟左邊的指導員陳欣欣,低聲說:「瞅瞅,咱們這個新師長可真有風度,姿勢棒極了,就像個總統。」
陳欣欣用同樣程度的音量說:「那當然,喝過洋墨水的。」
姜曉彤說:「聽他這麼一講,我都想上戰場了。」
陳欣欣冷笑一下:「你上戰場幹嗎,施美人計啊?還不夠添亂的呢。」
姜曉彤說:「我可以給他當千里耳啊,搞戰場鼓動也行,還可以背送傷員。要是正好我們這個酷師長負傷了,那我就可以立大功了。」
陳欣欣說:「烏鴉嘴,讓他聽見了你的鬼話,看他不打掉你的門牙。」
姜曉彤誇張地低叫:「哇,那麼凶?」
「當然凶,不凶能當師長?」
姜曉彤又問:「他不會剪我們的頭髮吧?」
在姜曉彤的印象中,有些領導幹部好像與生俱來同大家的頭髮過不去,以前的郭師長好像還特別喜歡檢查頭髮,一次下部隊檢查,從高炮團發現了十幾個戰士頭髮長度超過了標準,這位師長欣喜若狂,自己動手在那十幾個戰士的後腦勺上各犁了一剪子,回師部後還津津樂道,師機關都知道郭師長的赫赫戰功,直屬分隊的搗蛋鬼背後給郭師長取了個綽號叫「郭一剪」。姜曉彤有點看不起這樣的師長,覺得沒勁,這麼大個官,放著千軍萬馬的大事不去好好地下功夫,卻把幾個兵的長頭髮當回事了,這算啥呀?憑直覺,她覺得她視野裡講壇上那個正在揮灑自如的年輕師長不會那麼無聊。
陳欣欣說:「你對我們這位新師長的興趣是不是太濃了一點?」
姜曉彤說:「老實說,我都快崇拜上了。」
陳欣欣說:「可惜。」
姜曉彤問:「可惜什麼?」
陳欣欣笑而不答。
旁邊的技術員馬笑藍操著一口濃郁的四川話說:「有啥子魅力嘛?普通話一點也不普通,我聽跟我們四川話差球不多,還沙啞。」
姜曉彤用胳膊肘拐了馬笑藍一下,不屑地說:「你不懂,男人聲音沙啞一點有磁性,普通話不標準才有個性。聽聽,簡直是二級男中音,讓我簡單給他訓練一下就可以上美聲了。」
陳欣欣說:「閉嘴,當心讓他聽見了關你的禁閉。沒聽人說他是岑老虎嗎?你這個小狐狸少摸老虎屁股,他不吃那一套。」
姜曉彤不理陳欣欣,說:「馬笑藍,你不是會看相嗎?看看,我們師長有多大個前程?」
馬笑藍煞有介事地向三十米外的岑立昊觀察了一會兒,說:「此人方臉寬額,有將帥之相,但屬於苦將而非福將。眉間距較短,屬於憂國憂民性格。雙眼不大但有神,透視力強。你看他的表情,他是在微笑,但這種微笑裡面有內容,第一層次是公共場合必須有的內容,第二層次是出於對部屬的禮貌,第三層次有自己的優越感,第四層次有威懾的含義。當他想向你灌注他的意志的時候,他的微笑對你有強制性,當他談到某個必須解決的問題時,他的微笑裡含有明顯的殺機。」
姜曉彤說:「我讓你看他前程,你分析他性格幹嗎?」
馬笑藍說:「此人前程像他的鼻子,下面大上面小,越往上走路越窄,也就是說越往上爬越慢。」
姜曉彤說:「廢話,你越往上越快啊?金字塔嘛,當然是越往上越艱難。」
馬笑藍說:「他前面的路太順,後面有坎坷。」
姜曉彤說:「別賣弄玄虛了,你還真以為你會看相啊?我要是檢舉你咒他後面有坎坷,看他收拾不收拾你?」
馬笑藍說:「我說這話是有根據的,你不懂。」
姜曉彤說:「那你再看看他會不會離婚?」
馬笑藍說:「這個看不出來,人家離婚不離婚,誰也不會寫在臉上。」
姜曉彤說:「聽說他已經離婚了。」
陳欣欣說:「你是聽你自己說的吧?昨晚又像是做夢了?我告訴你,他不僅沒有離婚,而且也不打算離婚。」
姜曉彤說:「這世界真彆扭。是好男人都是急性子,你說你著什麼急啊,早早把婚結了,現在遇到更好的,後悔也來不及了。」
陳欣欣說:「我警告你,這個人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對他老婆忠貞不渝,對眾多的崇拜者刀槍不入,你要是有什麼不健康的想法,採取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想達到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馬笑藍說:「噓……你們小點聲,他在往這裡看呢。」
事實上,岑立昊哪裡也沒有看,他的目光和他的思想並肩行走在一個闃無人跡的曠野,在這個時候,他是獨往獨來的,他的視野裡既沒有色彩也沒有線條,既沒有女人也沒有男人,只有那些在腦海裡醞釀和發酵了十幾個年頭的理念——
同志們,我跟你們說一句肺腑之言,我來當這個師長,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的,有勇往直前的準備,也有頭破血流的準備。郭擷天副軍長在向我交接的時候說過一句話,一師之長責任如天,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不敢有絲毫的鬆懈。老師長的話我刻骨銘心,但有一條,只要是為了部隊建設,為了提高戰鬥力,為了打贏明天的戰爭,即便是薄冰,我也要帶領你們大踏步前進,哪怕前面就是深淵,義無反顧,在所不惜……
五
在彰原市北郊老百姓的心目中,北兵營永遠都是喧囂的,每當黎明來臨太陽升起,如同一陣強勁的狂飆從遠天席捲而來,號聲歌聲跑步聲口令聲馬達轟鳴聲聲聲震耳,一個偌大的營盤就在這騰空而起的喧囂中被激活了。騎著車子上班的工人,進城忙活營生的農民,從營區外面的公路川流不息。平時沐浴在這雄性的吶喊中,他們並不介意,習慣了,便心安理得地感受著這熱烈的氣氛,在這樣的氣氛裡,他們的小日子也過得很踏實。他們沒有往深處想,沒有意識到這種踏實就是那種叫安全感的東西。
突然有一天,有心的公民發現了一個不同尋常的現象,北兵營裡的喧鬧似乎消沉了許多,除了清晨有一陣稀疏的出操的動靜,白日裡幾乎再也聽不見那些衝啊殺呀的喊聲了。於是心裡不禁納悶:這是怎麼了?部隊是不是換防了,會不會又去打仗了?
彰原市的老百姓很自豪,這是咱彰原市的部隊,哪回打仗這支部隊都沒有拉下。牛啊!彰原市的水土養人啊,養了一群虎虎生威的子弟兵。
那麼,這段時間他們幹什麼去了呢?北兵營裡動靜不大了,歷史的經驗告訴他們,只要是北兵營裡的動靜小了,那麼在其他地方,尤其是在真槍實彈打仗的地方,動靜就大了。
到底是彰原市的老百姓,把北兵營裡的事情揣摩得八九不離十。但是,這回他們沒有判斷對頭,北兵營裡的部隊既沒有開到前線去打仗,也沒有換防。只不過他們換了師長,換了一些觀念和訓練的方式。
北兵營是平靜的,平靜得像一座冰山。而冰山下面是奔突的岩漿。當表層的喧囂被收斂之後,便聚集在海洋的深層。營房上空不再喧鬧,而人的心裡卻掀起了經久不息的躁動。
對於88師的情況產生錯覺的還不僅僅是彰原市的老百姓。
就在前不久,軍事情報機關獲得一份信息,《國際軍事瞭望》雜誌刊登了一篇動態文章,分析中國陸軍狀況,作者是F國的歐文斯教授,歐文斯認為,中國陸軍在整個世界軍事革命日新月異的背景下,開展了群眾性的科技練兵活動,此舉純屬治標不治本。Y國陸軍軍事理論家和實戰名將考夫特將軍則在一份《軍情報告》裡聲稱,「顯然,海灣戰爭之後,中國陸軍的地位繼續下降,一批卓越的陸軍軍官因其具有強烈的戰爭準備意識和對於現代戰爭的敏感,而被調出陸軍,充實到軍事科研機構。有消息說,剛剛以優異成績從YKT畢業的岑立昊、孔憲政、王學慎等人並沒有受到重用,而是紛紛調到軍事學院或學術單位從事教學和研究工作,雖然有說法這是中國軍方加強軍事教育和學術力量的象徵,但一批具有蓬勃朝氣的帶兵軍官反而被用於紙上談兵,一方面說明中國陸軍學術力量薄弱,另一方面也證明在人才使用上仍然沒有走出誤區。」
宮泰簡給岑立昊打來電話,說:「岑老弟啊,你升了官,國際友人還為你鳴不平呢。可見人緣之好。」
岑立昊不得要領,宮泰簡便把考夫特和歐文斯的文章內容大致說了一遍。岑立昊聽後哈哈大笑,說:「我的洋老師和洋同學都是獲取信息的高手,也真假難辨了,好啊。不過,這些先生們也太把我們看重了,就憑他們對我們的跟蹤研究,我們也得拿出點真功夫出來,否則就對不起他們的厚愛了。」
按照師裡的部署,從這個春末夏初起,部隊實行官兵分訓,連以下分隊由一名副職和排長帶領,開到彰原市以西六十公里外的洗劍西大山高科技訓練基地,按總部頒發的大綱施訓,也就是常規的攻防戰術、兵器操作、步炮協同合練等科目。
連以上軍官全部抽調一半脫產,成立了新戰法輪訓隊,內容是海灣戰爭戰例分析,Y國、F國、G國陸軍營連裝備、戰術原則、軍官訓練方式等,由軍區陸軍指揮學院的教授和外軍研究機構的專家講課。首先是看別人的,看潛在的敵人的,然後再看我們自己的,各級橫向比較,找差距,找對方的劣勢,找我們的辦法。
這樣的訓練,從內容到形式都是前所未有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過去是按部就班地搞訓練,上面讓怎麼訓就怎麼訓,也就自然而然地理解將來的仗就這麼打。現在,呼啦一下把眼光打開了,外面的大千世界撲面而來,信息如海洋般洶湧。
軍官們覺得不對勁了。委實,時代不同了,信息時代的戰爭已經同我們經驗中的戰爭大相逕庭。教員們介紹,兩伊戰爭中,以色列出動14架戰鬥機,繞過約旦等國的雷達監視區,避開美軍E-3A預警機的探測,神不知鬼不覺飛臨巴格達東南20公里的空域,一舉摧毀了伊拉克用5年時間、耗資5億美元建立的核反應堆,整個作戰時間僅為2分鐘。同年8月,美軍兩架E-14戰鬥機為了躲避眾多雷達的監視,在錫德拉灣從「尼米茲」號航空母艦上突然升空,用兩枚「響尾蛇」導彈,擊中了利比亞兩架蘇-22戰鬥機,時間僅為1分鐘……
我操,這仗還怎麼打,見沒見過,聞所未聞,沒有陣地,沒有後方,沒有進攻防禦,什麼聲東擊西,什麼誘敵深入,什麼圍點打援,統統沒有派上用場,戰爭就結束了。我們的摩托化步兵呢,我們的炮陣地呢,我們一直引為自豪的主攻部隊呢?
用不著更多的動員,只要把視線投射到世界軍事革命的大格局裡,你就會發現,戰爭領域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變化,而且,不是原始戰爭形態向冷兵器戰爭形態長達萬年的演變,也不是冷兵器戰爭向熱兵器戰爭長達幾千年的漸變,而是驟變、裂變,是信息時代和計算機技術條件下出現的根本性的變化,是革命性的變化。
這就不能不引起高度警惕了。88師是一支地面野戰部隊,假如連自己將要參加的戰爭是個什麼模樣、自己的對手是誰都不知道,那參加戰爭從何談起?可事實就是這樣,我們的確對我們的對手所知甚少,有些人至今還認為我們的對手就是國民黨蔣匪幫那樣的敵人,而且還是幾十年前被我們打敗了的蔣匪幫。
一場以認識敵人找敵軟肋以劣勝優的理論探討活動,在彰原市以北十幾公里的北兵營和洗劍西大山之間不動聲色地展開了。
六
六月七日的訓練動員大會,黃阿平也參加了,會後回來深居簡出,一個星期以後,背著挎包出發了。
到了師部,黃阿平首先跑到司令部值班室,打聽師長住在什麼地方,因為他搞不清師長現在的住處。值班的是偵察科的參謀栗奇河,黃阿平的大學同學和同年兵。在黃阿平的眼裡,栗奇河是個臭皮匠,喜歡鼓搗些敲敲打打縫縫補補的事,自詡是發明家。栗奇河同黃阿平一樣,在有些首長的眼裡,都是「不聽招呼」的角色,因此都不太得領導喜歡。而在栗奇河的眼裡,黃阿平是個假清高,不識時務還沒有人味,跟他相處就得受他教育,而且開口閉口高度都很高,好像舉世皆醉他獨醒,只有他憂國憂民。因為彼此不以為然,所以雖然是同學同年,平時也不大來往。
栗奇河見黃阿平全副武裝,衣帽簇新,有些驚訝,說:「咦,黃副主任,你背這麼個破挎包,不會是給師長送禮的吧?要是,我勸你把這東西留在我這裡,免得自找沒趣。」
黃阿平說:「扯淡,我老黃是送禮的人嗎?我是來向師長匯報工作的。」
栗奇河陰陽怪氣地說:「黃副主任,不是我說你,你這個人啊,就是個定位問題沒解決好。軍事工作有團長,政治工作有政委,用得著你跟師長匯報嗎?」
黃阿平愣了一下,說:「我匯報個人的事。」
栗奇河說:「預約過嗎?」
黃阿平火了:「預約過我還來找你打聽干球!」
栗奇河說:「那就不好辦了,我不能隨便把首長的行蹤告訴別人。」
黃阿平說:「我是別人嗎?你們師機關也太老爺作風了。你不告訴我,你以為我就找不到了?」說完,轉身就要走。
栗奇河連忙一把拉住,說:「看你這個人,就愛瞎激動。去吧,岑師長在他的辦公室等你。」
黃阿平狐疑地看著栗奇河,說:「你捉弄我吧,岑師長怎麼知道我要來找他?」
栗奇河說:「岑師長是什麼人?神機妙算也。」
黃阿平離開值班室,將信將疑地上了四樓的師長辦公室,先從半掩著的門縫往裡瞅,瞅見師長獨自一人坐在偌大的房間中央,似乎在閉目養神。進入中年的岑立昊在獨處的時候,已經不像當年那樣青春勃發了。黃阿平正拿不定主意現在進去還是等會再進,裡面傳來聲音:「是黃阿平吧?請進。」
一股熱流頓時湧上黃阿平的心頭,他差點兒沒流出眼淚來。只在瞬間,來的路上做好的那些挨的準備,那些申辯的理由,全都蕩然無存。岑師長,誰不知道岑老虎的大名,誰不知道岑師長治軍一向嚴厲苛刻?可是,對他黃阿平,對一個曾經以一個酒鬼的姿態出過醜的小小的團政治處副主任,竟然這樣寬容。他甚至從師長的聲音裡聽出了慈祥的味道。他的腦子裡倏然跳出了一段戲劇台詞:我黃某何德何能,竟受到師長大人如此禮遇,士為知己者死,官為用己者當。在這樣的首長手下帶兵打仗,雖肝腦塗地在所不辭也。
黃阿平進門,敬禮,無語等待。
岑立昊坐在辦公桌後面沒動,只是把目光調整過來了,說:「黃阿平,坐下。幾年沒見面了,你來找我,想談點什麼?」
黃阿平輕手輕腳地走到靠牆的沙發上坐下,百感交集,說:「師長,我不想轉業。」
岑立昊擺擺手說:「這我知道。」又說:「坐過來,在我對面。」
黃阿平老老實實地起立,坐在岑立昊寫字檯的對面,坐下說:「我為我上次的行為感到羞恥。」
岑立昊說:「喝多了是吧?看來你還是不勝酒力啊。」
黃阿平有點發懵,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岑立昊微微一笑,說:「想知道在酒桌上怎樣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嗎?」
黃阿平苦著臉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師長,我是偶然……」
岑立昊說:「我可以教給你一個辦法,要想在酒桌上不喝多,你平時就拚命地喝酒,把酒量練上去,把基礎夯紮實。當你有了二斤的酒量,喝上一斤半也不會感到多。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當然,這樣也可能會出現另外一個結果,就是你的防疫系統不行,酒精中毒而死。那就沒辦法了,要麼戰勝敵人,要麼殺身成仁,你說是不是?」
黃阿平一怔,突然緊張起來,他想師長的內心恐怕正在醞釀一場風暴,隨時都有可能掀起憤怒的浪潮;還有一種可能,基於對他的失望,師長已經沒有了向他發脾氣的激情了,所以就這麼不鹹不淡地同他兜圈子,最後把他「禮送出境」,與其這樣,還不如痛痛快快地挨上一頓臭罵。
黃阿平說:「師長,我沒想到在你回到88師,第一次單獨見你我就那麼狼狽,我真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子。」
岑立昊說:「為什麼要扇自己的耳光子?你做錯了什麼?你什麼也沒有做錯。你原計劃以什麼樣的姿態出現在我的面前?在沙盤前指點江山?在政治課堂上侃侃而談?在宿舍裡挑燈夜戰?啊,那樣就太缺乏創意,太落俗套了。我告訴你……你別緊張,我不是挖苦你,我認為那天中午,你是在恰當的時機以恰當的方式去見我的,當然也取得了恰當的效果,否則,我怎麼會在這裡等待你的到來呢?」
黃阿平的腦門上沁出一層汗珠:師長,我不明白。
岑立昊說:「第一,我回88師工作已經一個多月了,你肯定有過找我的念頭,但你從來沒有找過我,說明你有難言之隱,也說明你比較注意把握分寸。第二,在我的記憶中,你對酗酒是厭惡的,而恰好在我到266團來的這天中午,你醉得醜態百出,一定事出有因。第三,那天中午你同我的見面出醜,不是偶爾撞上的,而是你主動找上門去獻醜的,說明你於非清醒狀態中還有幾分坦然。鑒於以上判斷,我請有關同志向我詳細地匯報了你這幾年的情況,得出結論,我們的黃副主任目前正在背時,正在走下坡路。至於原因,你我可能都知道一點,就不再說了。」
黃阿平的眼淚終於流下來了,說:「師長,我沒什麼好說的了,我還說什麼呢?」
岑立昊說,「科技練兵動員大會上,我從你的眼睛裡看見了亢奮,我分析,三天之內你要來找我,看看,這不就來了。」
黃阿平哽咽著說,「師長,你太……瞭解我了……」
岑立昊說,「立即把眼淚擦乾,否則就出去。」
黃阿平的眼淚立馬就中斷了。
岑立昊說:「你剛才說你不想轉業,我有點奇怪,聽說是你自己提出來的啊。」
黃阿平說:「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現在情況有了變化,我……改主意了。」
岑立昊問,「為什麼?」
黃阿平本來想說,為什麼?就是因為你岑立昊回來了,有了幹事業的基本條件,我想在你手下體現我的價值。但是,這話黃阿平沒有說出口,儘管這確實是他的肺腑之言,但當著岑立昊的面,而且是兩人單獨之間,把這話說出口,難免有拍馬溜須之嫌,至少也擺不脫討好的嫌疑。黃阿平想了想說:「266團政治處主任空缺,我認為我是最合適的人選,我應該當仁不讓地競爭。」
岑立昊笑笑說:「你倒是敢於暴露狼子野心。不過,你打算怎麼競爭?軍隊幹部又不能搞選舉,只能是上級黨委考察研究。你能確保師團黨委成員都支持你嗎?我看懸。黃阿平,聽我一句話,急流勇退吧,你還年輕,早回地方早發展,也許你的路比在部隊走得更順。」
黃阿平愣住了:「師長,這就是你對我的真實態度?」
岑立昊說:「這只是我個人對你的建議。我們這支部隊反正是不準備打仗的,為了充數而存在,為了存在而維持,為了維持而平庸。沒聽說嗎,如履薄冰,誠惶誠恐,好像前面都是陷阱,舉步維艱啊!既然如此,你黃阿平滿腹經綸滿腔熱血,還何必跟我們一起在平庸中葬送你的大好年華呢?回到你有用武之地的地方吧。」
黃阿平明白了,他又被杜朝本和范辰光搗了一鬼。岑師長剛才說的「充數、存在、維持、平庸」的論調,確實是他說的,那是在他同杜朝本和范辰光爭論的時候針對杜朝本的「中心工作是保證部隊不出事」的工作指導思想說的,同樣一句話,同樣一個觀點,在不同的時候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對象面前,所產生的效果是不同的,甚至可能是截然相反的。即便岑立昊已經清楚他的那些話是衝著杜朝本和范辰光說的,但杜朝本和范辰光是266團的團長政委,而岑立昊曾經是266團團長,266團的傳統裡面有許多成分是岑立昊確定的基調,如果讓他認為你影射他領導過的266團,他不可能感激你,如果讓他感覺到你對88師缺乏信心,那他更不會感激你。儘管岑師長不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但是,這些年來擔任領導,誰能擔保他沒有一點偏頗?
黃阿平立即發現自己又陷入到一個尷尬的境地,只好盡最後的努力辯解:「師長,那幾句話的確是我說的,但那是情緒之言,也只是針對杜團長和范政委說的,不能理解是我的真實思想。」
岑立昊說:「怎麼啦?你說錯了嗎?」
黃阿平說:「那話是不恰當的。」
岑立昊說:「你說的沒錯,有的部隊是有這種情況。你的錯誤在於,隨便亂說。你作為一名政工幹部,的確很不注意分寸藝術,就像你沒有酒量而斗膽酗酒是一個道理,只要你挑戰,你就會被打得人仰馬翻。好了,不說這些了,我來請教你,假如真有一支部隊像你說得那樣『充數、存在、維持、平庸』,你有什麼高招解決這個問題?」
黃阿平怔了怔,頭皮一硬,說:「那就要看這支部隊是幹什麼的了?」
岑立昊說:「廢話,部隊能是幹什麼的?當然是打仗的。」
黃阿平說:「那就行了。只要我們所有的幹部都有這個認識,把部隊當部隊,把事當事,很多問題就解決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打贏高技術戰爭,關鍵是幹部,現在的幹部,有兩大傾向,一是不會打仗,二是根本沒有打仗的打算。上面喊得再響,下面虛晃一槍,所以訓練改革叫了很長時間,成效不大。當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們都不是黨和國家領導人,很難拿出統攬全局、快速見效的辦法。但是,按照質量建軍、走精兵之路的要求,對幹部進行質量分析,重新排隊,重新分類,重新定位,應該是當務之急。」
黃阿平說完,大約是緊張和痛快所致,口乾舌燥,抓過面前的礦泉水,擰開瓶蓋,大灌幾口。
岑立昊不動聲色,平靜地看著黃阿平,問:「完了?」
黃阿平說:「大的原則就這些。我信服岑師長您說的,我們的戰鬥力增長點就在問題裡面,有多少問題,就有多少潛在的戰鬥力,解決了多少問題,就能增長多少戰鬥力。我之所以不想馬上轉業,就是想在岑師長您的領導下……」
岑立昊打斷說:「是在師黨委的集體領導下。」
黃阿平說:「是在師黨委的集體領導下為解決這些問題……做點實實在在的工作。」
岑立昊突然問:「黃阿平,我記得你愛人是市政府的幹部是不是?」
黃阿平苦笑一下,說:「師長,我一年前就離婚了。」
岑立昊說:「哦,對不起。對了,我好像也聽說了。我這個人啊,在這方面總是很沒腦子,官僚了。」
黃阿平說:「這種小事,也用不著裝進師長的腦子,師長的腦子裡裝的是國家大事。」
岑立昊說:「我可不接受誇張的馬屁。我的腦子裡裝不了國家大事,但國家利益是裝進去了。不扯淡了。你不想轉業,我可以幫你,但有個交換條件,盡快找個女人結婚。」
黃阿平說:「師長,這婚姻大事可遇不可求,你一個命令下來,我從哪裡找啊?」
岑立昊臉一沉說:「那我不管,你自己想辦法。」
黃阿平哭笑不得,說:「你岑師長是向來不管小事的,幹嗎為難我啊?」
岑立昊說:「別人的小事我可以不管,但你我不能不管。一個校級軍官,還是個鰥夫,像個什麼樣子,簡直是丟社會主義的臉。趕快抓落實。」
七
姜曉彤從去年開始就一直準備著報考信息工程大學祖魯國教授的研究生,但最近有點心猿意馬,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她覺得不一定要考研究生了,現在的88師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她。
這一天她突然接到了參謀長馬復江的電話,說岑師長指示,讓她做好準備,近幾天要到洗劍去給輪訓隊的補課軍官們講一課,內容就是信息戰。
這個輪訓隊,實際上是在師裡組織的智能、技能考核中,成績沒能達標的連以上幹部,說白了也是補課學習班。岑立昊對這些人的態度是,凡是通過補課仍然不能掌握基礎知識的,統統打入候補轉業花名冊,兩年之內全部滾蛋。
姜曉彤說,「我懂得一點信息工程方面的東西,可是對信息戰基本上一竅不通。」
馬復江說,「簡單得很,告訴他們什麼是信息,再結合古代戰爭對於信息的運用,就是信息戰的基本常識。」
姜曉彤說,「那也太小兒科了吧,輪訓隊可都是連以上幹部啊。」
馬復江笑笑,說,「在講台上,你可別把他們看成是營以上幹部,就看成是連以上草包就行了——可別說這話是岑師長說的啊。」
放下電話,姜曉彤有點忐忑,也有點興奮,當天晚上干了半夜,就寫出一份講義。但她不知道,她將要講的這一課,實際上就是輪訓隊開訓典禮上的啟蒙課。
岑立昊看了姜曉彤的講義,說:「不錯,看來是動了腦筋的,深入淺出,通俗易懂。就這麼講,關鍵是不要緊張,盡情發揮。」
在姜曉彤的講義上,岑立昊只寫了四個字:「知己知彼。」
到輪訓隊開學的那天,辛中嶧和劉尹波也到洗劍西大山基地去了,就把姜曉彤捎上。
輪訓隊的開學典禮別開生面,所有的首長都沒有講話,第一道程序就是姜曉彤講課。馬復江把姜曉彤帶進教室之後,也在下面第一排坐下了。
值班的區隊長是作訓科副科長聞登發,少校聞登發下了一道起立——立正的口令,岑立昊、辛中嶧和劉尹波也都跟著起立立正,然後,聞登發來了一個不太標準、但是很有力度的向後轉,一下子就同姜曉彤面對面。
姜曉彤知道這是要向她敬禮報告,頓時慌了起來。過去,她見到聞登發是必須先敬禮的,那時候的聞登發很矜持,有時候點點頭,有時候隨意地回個禮,儼然首長派頭。而今天,聞登發居然站得筆直,正正規規地要向她敬禮報告,她自然難免有些慌亂,差點兒就把右手先舉了起來。
聞登發大聲報告:「教員同志,88師軍官輪訓隊開訓準備完畢,是否開始授課,請指示!值班區隊長聞登發。」
姜曉彤的臉蛋兒通紅,連連點頭,說:「開始吧。」聲音微弱得就像耳語。
聞登發下令坐下之後,姜曉彤就開始講課:「各位首長……」
話音未落,岑立昊就插了一句:「糾正,各位同學!」
姜曉彤窘了一下,穩住神,說:「各位同學,今天的課目是信息戰。首先講解信息這個概念。什麼是信息呢?望文生義,可以把它理解為信號和消息,從理論上講,信息是一切事物運動的狀態和方式,是人們認識這種狀態和方式的感覺。人的感覺可以通過不同的器官獲得。打個比方,我站在這裡,大家看見了我,這就是一個視覺信息的傳輸和接受的過程。大家聽見了我的聲音,就是一個聽覺信息的傳輸和接受的過程。我們大家在一個屋子裡,會感到溫度提高,會感到空氣有些變化,我走動的時候大家會感到地面輕微地顫動。這些現象,都是信息傳輸過程。也就是說,信息無處不在,無時不有……」
剛開始的時候,姜曉彤的表述有些嗑巴,她擔心這些過於簡單的常識會引起嘲諷。但是,當她的目光正視台下的時候,他發現那些軍銜和級別比她高得多的學員們全都老老實實,聚精會神地聽課。她不知道這是因為有幾個師首長在場的緣故,還是歸功於她的講課效果。她往師首長們所在的第一排看了一眼,發現岑立昊的目光充滿了肯定和鼓勵。她的思路漸漸地暢通了——
「信息和戰爭是個什麼關係呢?可以說,信息是決定戰爭勝負的關鍵。只要有戰爭,就有信息在起作用。中國古代軍事家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請大家注意這個『知』,這就是信息。誰能準確地掌握自己的情況和敵人的情況,誰就擁有了戰爭制勝的主動權,知己知彼這四個字高度概括了信息在戰爭中的決定性的作用。比方說,如果在這間屋子裡發生戰鬥,所有的信息不用經過任何加工處理,我們每個人的大腦就是一台高速運轉的計算機,可以在瞬間對對方的運動狀態和方式做出判斷和決策,從而本能地決定出打擊對方或者躲避對方打擊的措施。再比方,在這間屋子裡戰鬥的人,如果有一個人是瞎子,除非有特異的聽覺功能,他很難取勝,因為他不知道他的對手在哪裡,因而他的進攻是盲目的。同樣,他也不知道他的對手將攻擊他身體的哪個部位,所以他的防禦也是盲目的。我想,通過這幾個例子,關於信息的概念和信息與戰爭的關係,大家應該有個比較清晰的認識了……我這樣講行嗎?」
姜曉彤停頓了一下,把目光投向台下一百多個聽課的人。
師首長仍然沒有說話,267團副團長郜占青代表學員表了個態:「我感覺小姜同志的課講得很形象直觀……」
「姜教員!」郜占青作為一個落伍的副團長,隨時都在捕捉機會在師首長面前表明自己知錯改錯的決心,正準備深入地表揚姜曉彤,突然聽見一聲斷喝,渾身不禁一振。
那聲斷喝來自於岑立昊。
郜占青臉色一灰,暗暗叫苦,倒霉,拍馬又拍到虎腚上去了。郜占青硬著頭皮接著說:「姜教員的課很形象很直觀,使模糊和抽像的概念具體化了。」
姜曉彤向郜占青微微一笑,這個微笑的含義既有同情,也有感激。
其實,在這些補課的學員中,並不是所有的人對姜曉彤的課都是心悅誠服,尤其是工兵營副營長嚴玉林,嚴玉林對信息戰是有點研究的,他之所以背時來到洗劍山下補課,並不是因為軍事素質問題,他的倒霉僅僅在於他跟岑立昊見了一面。
有一天晚上,岑立昊在院子裡散步,發現營區東南角有一棵白楊樹上被人紮了一刀,估計是警衛連的好事之徒干的。這時候正好嚴玉林從南門進來,岑立昊就招手讓他過來,岑立昊不認識嚴玉林,但嚴玉林認識師長,見師長招呼,三步並作兩步屁兒顛顛地跑過來,又是敬禮,又是彎腰。
岑立昊說,「去把警衛連長給我叫過來。」
嚴玉林接受指令的時候,呼吸幾乎停止,腦袋垂得很低,脖子伸得很長,幾乎貼在岑立昊的胸前,恭謙得如同見了救命恩人。
岑立昊的一句話,換來了嚴玉林的一連串「是是是」,然後又是一路小跑,緊張得如同打仗。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就拉開了嚴玉林悲劇的序幕。
第二天上班,岑立昊把副參謀長韓宇戈叫到辦公室,描述了嚴玉林的樣子,讓查查是哪個單位的。
韓宇戈說,「不用查就知道,是工兵營副營長嚴玉林。」
岑立昊又問,「他對誰都是這樣嗎?」
韓宇戈說:「當然不是,對於下級,他的腦袋是昂著的,只要官比他大,他就是這個德性。」
岑立昊說,「一個軍官,應該有一身正氣,該敬禮的時候敬禮,該報告的時候報告,那麼卑躬屈膝幹什麼?你們司令部要瞭解一下,看看全師有多少幹部是這樣,找個時間集中一下,給他們上上氣節課,要他們懂得什麼是禮貌,什麼是獻媚,什麼是真誠,什麼是虛偽。那種見了首長就點頭哈腰,對部下八面威風的幹部,要盡快取締。」
不久,在確定首批需要補課的輪訓隊學員的時候,岑立昊又指示韓宇戈,把嚴玉林的名字列上。
馬復江有不同意見,認為嚴玉林軍事素質不錯。岑立昊說,「軍事素質再好也不行,他那個樣子我看見就討厭,讓他補一補氣節課。」
就這一句話,嚴玉林就稀里糊塗地被送到洗劍山下來補課,而且被編在丙區隊,至今仍然沒明白自己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
對於姜曉彤的課,嚴玉林要算是這個輪訓隊裡聽得最明白的一個人,姜曉彤講的內容,多數他是瞭解的,但他的善於討好的性格決定了他不可能流露出絲毫的不以為然,儘管他懂,他也裝得比別人更不懂,更加如饑似渴。
姜曉彤的課又向前推進了一步:此時,她已經完全進入到講課的狀態,胸有成竹——
「現在,我們放開想像,在三十公里以外,敵人正在向我們運動,除了敵後偵察兵通過電台報告,還有沒有其他辦法得到情報呢?有。首先,敵人是實體,我們的肉眼看不見他們,但他們的形狀、人數、聲音、氣味等等屬於信息源的東西都是客觀存在的,只是我們感覺的靈敏度達不到而已。這時候,我們就要考慮通過其他手段來提高我們感覺的靈敏度,那就是發展信息獲取和傳輸技術。有的軍隊有了地面傳感器材,能夠在較遠的距離上探測到敵方車輛和人員活動引起的地面震動、聲響、壓力和磁場的變化,提供敵人的類型、位置、數量、運動速度和方向等等。其中,音響傳感器幫助了我們的耳朵,紅外傳感器幫助了我們的眼睛,地震傳感器、壓力傳感器、磁傳感器幫助了我們的觸覺。如果是夜間,在我們肉眼看不見的地方,可以運用微光夜視儀和熱像儀。微光夜視儀比我們的眼睛可厲害多了,它能把微弱的光線放大,拍攝到目標的清晰圖像。熱像儀更是傳奇,它能追蹤和捕捉微弱的熱量,即使是在漆黑的夜晚,也能發現躲藏在樹叢後面的目標,甚至能發現目標離開後留下的熱量的痕跡,即使目標離開了,它還能探測出該目標的屬性,是車輛還是人員,是大部隊還是小分隊……」
岑立昊注視著姜曉彤,這個舉止優雅、神態飄逸的年輕的女軍官,在他的心目中冉冉升起了。此時她給他的感覺,就像一顆清晨的太陽,充滿了明媚的、蓬勃的朝氣。他向辛中嶧和劉尹波投去一個徵詢的目光,辛中嶧會意地笑笑。劉尹波沒頭沒腦地說:「生動活潑,是個人才,原來確實沒有用對地方。」
姜曉彤說,「說到底,所謂信息戰,主要包括兩個含義,第一個含義是借助先進的科學技術,利用先進器材,彌補人類在聽覺、視覺、觸覺、感覺等方面的不足,也可以說賦予人類以特異功能。第二個含義,就是幫助人類提高智力。獲取信息的目的在於使用信息,使用信息的前提是能夠傳輸信息,信息傳輸到指揮中心,就為指揮員的決策提供了依據。現代戰爭,戰場信息量大,錯綜複雜,不可否認,人類的大腦充滿了智慧,但這種智慧需要較長的時間才能體現,計算機在聰明人的手裡,它是個聰明人,在傻子手裡,它比傻子還傻。只要你把它用好了,它就能把有限的智慧集中起來使用,變成了速度,計算機的運算比人腦不知道要快多少倍。所以,正像我們岑師長說的,技術不是萬能的,但沒有技術是萬萬不能的……」
劉尹波朝岑立昊看了一眼,「這話是你說的嗎?」
岑立昊說,「記不清了,但像我說的。」
台上,姜曉彤說,「信息戰的技術核心是計算機。我們大家都知道C4I,C4I系統就是一種以計算機為核心的軍用信息技術系統,也就是指揮、控制、通信、計算機和情報系統,這個系統是對人的綜合能力的極大延伸。講到這裡,就進入高科技了,大家要想進入高科技的信息高速公路,計算機就是我們的汽車……」
一個上午,姜曉彤漸入佳境,雖然不失文靜,但是從那汗涔涔的臉上和流光溢彩的眸子裡所散射的,是知識的光芒。
在信息技術領域裡,她就像一個熟練的水手,駕馭著輕捷的帆船,一步一步地將大家載往知識的深海區,而他們這些中年男人,則像是一群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在那片海洋裡充滿了好奇和期待。
輪訓隊的開訓典禮就是這樣開始的,姜曉彤深入淺出、通俗易懂的第一課,淡化了多數人的屈辱感而增強了信心。就連嚴玉林也不得不從心眼裡服氣,這堂課講得的確很有藝術。
下課後,岑立昊對姜曉彤說:「姜曉彤同志,你使我改變了一個看法,那就是人們常說的,三個臭皮匠賽過一個諸葛亮,我看這個說法有點問題。在現代戰爭中,臭皮匠就是臭皮匠,一百個臭皮匠也趕不上一個諸葛亮。」
姜曉彤嫣然一笑,說:「謝謝師長的誇獎。」
八
黃阿平終於沒有轉業,並且以他的問題為引擎,拉動了師主要領導圍繞用人問題的一次較大的爭論。
就在黃阿平找了岑師長之後的第二天,岑立昊把姜梓森叫到師長辦公室,嚴肅地說:「姜副主任,我向你請教個問題。」
姜梓森誠惶誠恐,不知道岑師長又要找什麼茬。姜梓森說:「師長,有話請講。」
岑立昊說:「按照政工條令,政治部應該歸誰領導?」
姜梓森說:「條令明確規定,各級政治部為該級黨委辦公機構,在同級政治委員的領導下工作。」
岑立昊說:「政治委員離職期間,我這個師長和黨委副書記有沒有權力領導政治部?」
姜梓森見岑立昊話說得蹊蹺,有點緊張。這段時間鄭少秋政委在軍區高級理論班學習,政治工作由劉尹波負責,有些工作他確實忽視了向岑立昊匯報了。姜梓森說:「不論政委在職還是離職,作為師裡的主要領導和黨委副書記,師長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對政治部都有領導權。」
岑立昊說:「那好,我口述,你記錄。」
姜梓森看著岑立昊,心想,我好歹也是個政治部副主任,又不是秘書參謀幹事,你口述讓我記錄,這譜也擺得太大了吧?但是,岑立昊既然把話說出來了,他不記錄顯然也不行。姜梓森已經明顯意識到,今天岑師長來頭不善,這時候,還是退卻的好。
岑立昊說:「鑒於科技練兵形勢需要,我提出以下動議:今年四月,師政治部所擬幹部調整及轉業方案,暫不上報,仍需進一步論證。責成政治部組織業務部門有關人員於近日再進行一次摸底考核,突出重點,結合科技練兵任務,保留高素質軍事人才。新方案於十日之內完成,報常委會研究。此動議送在家全體常委傳閱。岑立昊。七月二十二日。」
姜梓森驚愕地看著岑立昊:「師長,這……?」
岑立昊說:「你又想問我合不合適?我違反民主集中制了嗎?沒有。我背著黨委另搞一套了嗎?沒有。我搞任人唯親拉幫結派了嗎?沒有。那麼,還有什麼不合適的呢?另外,我還明確地告訴你,266團那個黃阿平,我不打算讓他轉業,準備向常委會提議,讓黃阿平擔任幹部科長,你們政治部要有這方面的準備。」
姜梓森更驚訝了,說:「幹部調整方案也是經過常委會研究過的,近日就要上報集團軍,這時候……而且是幹部科長……」
岑立昊又問:「我再請教姜副主任,你對我是不是有意見?」
姜梓森說:「我沒有意見。我只是覺得……師長,有些事既成事實,何必……這樣可能會給團結帶來影響,同時,對師長你本人也不利,否定上屆常委……」
岑立昊說:「如果你不同意我的意見,認為難以同我合作,那麼,你可以在我的動議後面附上你的不同意見,以解脫自己。那個動議,完全是我岑立昊個人的意見,你用不著擔心其他同志對你有看法。」
姜梓森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考慮到,既然上屆常委會已經形成意見了……」
岑立昊手指頭點著桌子問:「是決議還是意見?」
姜梓森說:「政治部拿的方案,常委會形成的意見。」
岑立昊說:「哪怕是決議,只要我們認為有修改的必要,就應該堅決修改,更何況意見呢?你不要說什麼團結不團結的話,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只要我們沒有個人私心雜念,就不應該影響團結。誰在這個問題上鬧不團結,只能說明他自己有問題。我岑立昊,也包括你姜梓森,我們調整方案的指導思想是保留高素質人才,確保人盡其才。我在回到88師之後的第一次常委會上就亮明瞭我的觀點,我記得你是支持的。那麼,既然支持,就應該拿出行動來。」
姜梓森感到十分為難。涉及到幹部工作,過去一直都是劉尹波副政委拿主導意見,而且,政治部的方案是在老師長郭擷天的領導下形成的,常委會上,辛中嶧、劉尹波以及其他常委都沒有提出不同意見。當然,姜梓森也知道,像這樣由主官首肯、分管領導具體運作的提案,在會前有一個醞釀過程,不同意見也都在事先通過氣,一旦上會,一般不可能產生太大的分歧,所以說,往往是研究幹部的會,按道理說是特別容易爭論的會,反而很少爭論。岑立昊雖然過去當過團長,但團裡和師裡的風格不一樣,後來他又到總部工作,對於幹部工作的這套約定俗成的東西可能是陌生了,也可能是書生氣了。
姜梓森說:「我是同意你的觀點的,但這批幹部調整是個特殊情況,已經有方案在先,你提出異議在後,如果推翻,影響很大……」
岑立昊說:「請你注意邏輯,不要歪曲我的意思。我的動議是重新論證,是調整,不是推翻。」
姜梓森忍了一口氣,說:「就算是重新論證,調整,動作也太大,意圖也很明顯,還涉及到老班子,郭副軍長……」
岑立昊已經不耐煩了,說:「姜梓森同志,請你親自動手把我口述的動議整理出來,親自送給各位常委傳閱。」
姜梓森還在猶豫,想說服岑立昊收回成命:「師長……請你三……請允許我再考慮。」姜梓森其實是想勸岑立昊三思而後行,但最後還是沒敢說出來。
岑立昊火了,說:「姜梓森同志,我不能不提醒你了,我這是在給你下命令,而不是在同你商量,你如果覺得我的命令無法執行,那就說明在你我之間不存在領導和被領導的關係了,處理這個問題有兩種辦法,一是我辭職,二是你辭職。而我目前還不打算辭職,你如果再繼續抵制我的命令的話,我只好勸你辭職了。兩條路,一是由你立即組織傳閱我的動議,二是由我立即組織傳閱你的辭職申請。」
姜梓森苦笑著說:「還是我組織傳閱你的動議吧,我目前也沒有打算辭職。」
為了保密,姜梓森只好親自上機,把岑立昊口述的動議整理打印出來,先送給岑立昊看了一遍,岑立昊說:「姜副主任是個好人,總想幫我補窟窿,你看,我的口氣都是『必須』、『立即』之類的,很生硬,到你筆下,就變成了『提出想法,同各位常委商量』,還有『如果各位常委同意,可以考慮』。你的心是好的,但這樣一來,就不是我的風格了。」
姜梓森說:「解決高難度的問題,還是低姿態要好一些,要給大家一個緩衝,接受起來要輕鬆一點。」
岑立昊想了想,說:「好吧,你政治機關給師長把把關也是對的。就這麼辦。」
岑立昊的「動議」經過姜梓森的潤色,雖然委婉了許多,但在師黨委核心圈子裡還是引起了較大的爭議,劉尹波的反應尤其強烈,尤其是他得知岑立昊還想把黃阿平從轉業線上拉回來,並且打算讓黃阿平擔任幹部科長,更是不能接受。
劉尹波對辛中嶧說:「岑師長剛回88師,就要控制幹部,這可以理解,一師之長嘛。現在,他搞這個『動議』是什麼意思?把已經定下來的轉業和調整方案都凍結了,公開地否定上屆黨委。還要把一個定下來的轉業幹部提升為幹部科長,也太過分了吧?」
辛中嶧沉吟一會說:「立昊這個人啊,是不太注意避嫌。不過呢,欲治兵者,必先選將,善將兵者,尤重將將。幹部是軍隊的鋼筋,他來當這個師長,自然要先抓這一塊。」
劉尹波說:「辛副師長,你是我們的老首長,有句話我得提醒你,現在,鄭政委不在家,岑立昊最近做了不少動作……不說他是別有用心吧,至少也是為他大權獨攬進行鋪墊。岑立昊能幹你我清楚,但是他的民主作風老領導你還得敲打。」
辛中嶧喝著茶,不緊不慢地說:「尹波,你和岑立昊同志都是我看著成長起來的領導幹部,我在你們面前也免不了倚老賣老。我建議你多看實際效果,盡量少讓形式束縛住我們的手腳。立昊有朝氣又思路,你應該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工作上有分歧,是正常的,也是必需的。一呼百應那還得了,那還不成了家長制一言堂了?分歧可以爭論,可以統一思想,不統一了可以再爭論,直到統一認識為止。但分歧不能影響團結。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互相補台,一起上台,互相拆台,一起下台。」
劉尹波臉上有些掛不住了,說:「辛副師長,您的意思是我鬧不團結了?」
辛中嶧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說:「岑師長回到88師之後,幾把火燒得很大,抓訓練改革,抓戰鬥力增長點提高,都是只進不退的。這是他的風格,你讓他按部就班慢吞吞地往前走,那是不可能的。動作是大了一點,步子是急了一點。我看急一點沒有什麼不好。現在世界上軍事科技發展的很快,我們本身就落後了一大截,再沒有緊迫感就會更落後。我是老了,就看你們往前衝了。你們要大處著眼,站在部隊建設的全局看問題。」
劉尹波半天沒吭氣,心想,這個老領導啊,看來是被岑立昊的那一套征服了。劉尹波說:「辛副師長,岑師長的意思是要推翻4月8日常委會的意見,在幹部調整上做大的動作,這將牽涉到上屆黨委的主要領導……」
辛中嶧臉上露出了明顯的不悅,說:「我沒聽說要推翻啊,我只是聽說要重議。我看重議沒有什麼不好,正確的可以堅持,不恰當的可以調整,這完全是正常的嘛。」
話說到此,劉尹波就不好再在辛中嶧面前說什麼了,再說多了就是自找沒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