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文 / 徐貴祥
一
岑立昊調離88師這幾年,部隊發生了很大變化,岳江南升任集團軍政治部主任,鄭少秋從政治部主任升到師政委,劉尹波從集團軍調回88師任副政委,韓宇戈調到師裡擔任副參謀長。只有辛中嶧在副師長的位置上又是五年無動於衷。
這天清晨,正在266團蹲點的88師副政委劉尹波還沒起床就被灌了一肚皮氣,起因是一封匿名信,狀告三營教導員許京路,罪狀有四條,一是不安心本職工作,精力不集中,帶領部隊外訓的時候把大量時間放在個人複習上,對部隊管理不嚴,以至於造成戰士走火誤傷老百姓的牲口。二是主觀武斷,在營黨委裡搞一言堂,同營長關係極其緊張,以至於在黨委會上公開吵架。第三條最惡劣,在師醫院作闌尾手術期間,勾引助理軍醫章新麗,致使章新麗未婚流產。
劉尹波一看這封信就火冒三丈。章新麗是本集團軍副軍長章思博的女兒,這麼個髒事要是張揚出去,可不是搞著玩的。
這封匿名信是塞進劉尹波臨時住處門縫下面的,起床一開門就看見了。
劉尹波這天破例沒去操場,而是派人把266團政委范辰光請了過來。范辰光看罷匿名信,笑了,說:「禿子頭上逮跳蚤,明擺著的,就是黃阿平干的。」
劉尹波對范辰光的態度很不滿意,但又不好發作。范辰光當團政委也有好幾個年頭了,已經是老資格了,岑立昊調走之後,范辰光從媳婦熬成了婆,前任團長韓宇戈是他隆重推出來的典型,韓宇戈一直對范辰光言聽計從,現任團長杜朝本是從集團軍機關下來的,管理部隊經驗不足,加之性格內向,看起來文縐縐的,簡直惟范辰光馬首是瞻,所以老范就一年比一年橫,滿嘴曲裡拐彎的名言警句新詞古典,在266團任何事情都要他最後拍板,差不多就是一手遮天。即使是對劉尹波,雖然是上下級關係,他也不是太在意。四大金剛嘛,誰還不知道誰?
劉尹波眉頭一皺說:「老范,查都沒查,恐怕不好這麼輕易下結論吧?」
范辰光說:「老劉,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領導的眼睛也是雪亮的。我敢跟你打賭,這事要不是黃阿平干的,我給你端三天洗腳水,要是呢,你把你的副政委讓……」
劉尹波一聽范辰光的話越來越不是話,一揮手說:「你有什麼根據?」
范辰光說:「第一,黃阿平有作案動機,他正在同許京路爭位置。第二,黃阿平有作案條件,年終總結團黨委研究三營的問題,他參與寫材料了,知道許京路的那些事。第三,有技術依據,現在266團營以上幹部會用電腦的人有限,而黃阿平玩這些東西誰也玩不過他。就這三條,我斷定是黃阿平沒錯。」
劉尹波沉吟著說:「就這麼簡單?」
范辰光大大咧咧地說:「就這麼簡單。」
劉尹波半天沒吭氣,細細琢磨,范辰光的話不是毫無道理。目前師團兩級正在考察幹部,266團政治處主任位置空缺,團黨委的意見是提許京路,認為許京路為人正派,上進心強,至於匿名信中提到的問題,前兩條確實存在,但走火事件事出有因,許京路只負領導責任,這件事情已經結論過了,不影響進步。至於說許京路同營長關係緊張,是全團皆知的事實,而這個事實恰好說明了許京路原則性強,在工作中敢於獨當一面承擔責任,因為跟他搭檔的營長王永平工作確實平了一點,缺乏魄力。但師裡鄭少秋政委則要求劉尹波認真考察現任副主任黃阿平,范辰光對此有強烈的抵制情緒,團長杜朝本也反映黃阿平此人不可重用。此時正好是幹部轉業摸底的季節,范辰光和杜朝本都主張把黃阿平列入今年轉業對象。黃阿平對於以上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不可能一點風聲不聞,這時候出現一封匿名信,要追查炮製者,他自然是首當其衝的嫌疑人。
當然,劉尹波也不會輕率地做出結論。他知道,不僅是范辰光,對黃阿平惱火的還有266團的團長杜朝本。
從劉尹波掌握的情況看,黃阿平這個人也確實有很多毛病,喜歡標新立異不說,尤其讓人忍無可忍的是不尊重領導。杜朝本惱火黃阿平恐怕主要就是這個原因。
黃阿平一張不把門的臭嘴經常公開的講,一個團長應該是個什麼樣子?就應該是岑老虎那樣的,一是想幹,把帶兵當作事業,把戰爭當作藝術,而不是把部隊當作陞官發財的階梯。二是會幹,有創造力,有自己的思想,而不是上傳下達的工具。三是敢幹,好漢做事好漢當,敢於決策拍板,像岑老虎說的,天塌下來老子扛著。
尤其惡劣地的是,據說黃阿平的團長標準還有第四條,說任命一個團長,還應該充分考慮形象因素,解放軍的團長應該是高大魁梧的,不說像岑老虎那樣儀表堂堂身高一米八零,至少也應該在一米七八以上——就這一條,就決定了無論是姚文奇還是杜朝本,都對黃阿平刮目相看——看著就想瞪兩眼,這兩個人加起來除以二,平均身高不足一米七三,杜朝本才一米七多一點,姚文奇也勉強只達到一米七四。雖然這話傳出之後黃阿平大叫冤枉,四處闢謠,但這種謠是辟不掉的,就像黃泥巴掉進褲襠裡,不是屎也像屎,無論如何杜朝本都不可能喜歡這樣的人。而范辰光對於黃阿平的排斥乃至於厭惡,更是由來已久。
去年搞「0320-K字」演習,團黨委決定副團長孫曉農和政治處主任潘樺留守,讓黃阿平作為演習政治處主任參加基本指揮所。這小子自作主張,演習開始後,讓政治處的四名幹事潛到藍軍後方散發傳單,基本指揮所裡政治處只剩下兩名股長和三名幹事應付演習。這且不說,過分的是,黃阿平還在演習過程中指揮這兩名股長把政治工作戰鬥文書改得面目全非。這件事情讓范辰光大為光火,把黃阿平叫來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黃阿平卻振振有詞,說,「別說是政治處的政治工作指示,就是司令部,演習文書也是二十年前都擬訂好了的,各階段的戰鬥指示幾十場演習都是大同小異,打起來,無非就是改改任務、地名、時間,這樣的工作還用耗那麼多人嗎,找幾隻猴子來給它們上幾堂課,猴子都能出色地完成任務。」
范辰光氣得臉色蒼白,手指黃阿平說,「你這簡直是反軍亂軍,要是在戰場上,我非對你執行戰場紀律不可。」黃阿平卻不在乎,嬉皮笑臉地操著油腔滑調的京腔說,「政委您別大動肝火,您氣壞了身子骨對革命事業的損失可就大了去了。不過呢,按照你們這種演習法,真的上了戰場,也用不著你對我執行戰場紀律了,我這個政治處副主任,不是光榮陣亡,就是當了俘虜,要想囫圇活著回來,那只有當叛徒出賣同志一條路可走。我看連政委您也是自身難保。」
范辰光差點兒沒被氣暈過去,咬牙切齒地要嚴肅處理黃阿平,沒想到演習結束回到營房後,師裡鄭少秋政委打來電話,說266團在這次演習中政治工作有創新,沒有因循守舊,開展了對敵心理戰的嘗試,應該引起重視。以後再搞演習,心理戰應該成為政治機關的一項重要任務。
如此一來,范辰光還沒來得及狠狠收拾黃阿平,反過來還要表揚黃阿平,自然十分尷尬。他一直在琢磨拿黃阿平這個人怎麼辦,黃阿平及時地把轉業報告送到了他的辦公室。
范政委這才明白,黃阿平是去意已決,故意給他搗蛋呢。
然而僅僅過去了三個月,黃阿平又變老實了,按時上下班,認真學文件,處理工作上的問題再也不像過去那樣隨隨便便「無所謂」了,關於轉業的話題也不再提了。想必是他知道了他已經被師裡鄭政委看好,還有希望當政治處主任吧?如此看來,事關升降去留,這個時候他寫封匿名信,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反正他連轉業的準備都做了,即使提拔不成,但捎帶著再搗一次亂,出出范辰光和許京路的洋相,應該說是符合他的德行的。
二
劉尹波對范辰光說:「這封信不管是誰寫的,也不管情況是否屬實,都要絕對保密,僅限於你我知道,老杜那裡你掌握,團黨委其他同志那裡先不要說。你現在首先要解決的,是許京路同章新麗的關係,這還不僅是個男女作風問題,弄不好要惹大麻煩。」
范辰光咧嘴一笑:「有什麼大麻煩?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如果是真的,也是兩相情願的事,那個小章能為許京路把孩子打了,就說明這一點,新時代新風尚,結婚自由,離婚也自由,大不了讓許京路離婚再娶唄。」
劉尹波嚴肅地說:「老范你要注意,一個軍隊的中級幹部,一級黨委的一把手,能這樣不負責任地說話嗎?」
范辰光嘿嘿笑了一聲,說:「你劉副政委也是站著說話腰不疼。你是高高在上,想怎麼批評就怎麼批評,只要你們認為是問題,板子就敲到我們這些下級身上來了。我這樣說也不一定就不是辦法。」
劉尹波盯著范辰光那張闊大的嘴巴,很想臭罵他一通,但還是忍住了。
這幾年老范確實太牛了。266團在岑立昊離開這幾年,接二連三第開了幾個現場會,一個是「176」工程現場會,實際上就是後勤保障,從現場會展示的內容,表演項目,各種匯報材料的起草,乃至於現場會期間的交通協調,都是范辰光精心設計的。那次現場會使范辰光聲名大噪,被譽為「現場會專家」。後來集團軍又先後搞了營區建設現場會,安全防事故現場會,裝備管理現場會,訓練改革現場會,後三個現場會都是在88師266團舉辦的,無一例外都很成功,范辰光因之受到師長郭擷天的高度欣賞,郭師長數次力薦范辰光到師裡工作,擔任副政委或政治部主任,但因位置不缺,一直未能落實。而劉尹波作為四大金剛之末和他同期在團裡的同事,已經到師裡工作幾年了,范辰光的情緒裡面,也難免攙雜著對劉尹波個人的不滿。
劉尹波忍了一口氣,說:「老范你別胡扯了,我看……這件事情這樣處理吧……」說到此處,打住了,劉尹波揮了揮手,說:「算了算了,你也不用管了,還是我來處理吧。不過我可得說清楚,這件事情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要慎重。我要求你做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保密。倘若走漏半點風聲,那都是你有意洩漏的,一切後果自負。」
見劉尹波一本正經,范辰光也嚴肅起來了,說:「這種破事,我躲都躲不及,還敢主動往上靠?劉副政委親自處理,我代表266團黨委再次表示感謝。不過我也表明我的觀點,這件事情不管結論如何,黃阿平這個人是不能再用了,我希望劉副政委再次向鄭政委重申266團黨委的意見。」
劉尹波心裡又是一陣不痛快。這個老范啊,越來越不像話了,就依仗個老,誰也不放在眼裡,一口一個團黨委,誰是團黨委,就你老范是團黨委?關於幹部使用問題,266團黨委確實有個意見,雖然也是集體討論的,還不是你老范軟硬兼施形成的?這些情況別人不瞭解,我還不瞭解?但眼下劉尹波不想批評范辰光,解決266團黨委民主集中制的問題,是一個複雜工程,靠他在這裡跟范辰光磨嘴皮子無濟於事。
劉尹波說:「你們已經有書面意見了,我還重申什麼?算了,不說這事了。我們去看看部隊吧。」說完,便起身往門外走。
范辰光跟在後面說:「不說不行,黃阿平確實不能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操蛋得很。他已經遞給轉業報告了,我們可以成全他,讓他盡快走,不然,恐怕就走不成了。」
劉尹波問:「此話怎講?」
范辰光走近劉尹波,神秘兮兮地說:「老劉,我給你通報個消息,老岑很快就要回來了。」
劉尹波停住步子,回過頭來:「老岑,哪個老岑?什麼意思?」
范辰光說:「老劉你一點都沒聽到風聲?岑立昊要回來當師長了。」
劉尹波怔怔地看著范辰光:「你開什麼玩笑?好像你是幹部部長似的。」
范辰光說:「信不信由你。我這可是來自權威部門的消息。你等著吧,岑立昊二十天之內就要到88師上任。」
劉尹波仍然不相信,狐疑地看著范辰光,突然笑了:「那好啊,岑立昊是88師出去的,他回來當師長,也是人盡其才。那你就更得小心了。你這匹野馬,再這麼目中無人,當心岑老虎剝你的馬皮。」
說完,再也不理范辰光,向後門口方向揚長而去。
范辰光愣住了,儘管他現在誰也不尿,但是岑立昊他不能不尿,岑立昊當年是怎麼被擠出88師的,只有他范辰光心裡最清楚。現在岑立昊不但沒有一蹶不振,反而因禍得福,不僅比誰升得都快,而且有了總部工作的經歷,還有出國留學的金招牌,軟件硬件都是硬的,往後的勢頭恐怕擋都擋不住,要想在88師繼續發展,那就不能不小心了。
三
本來,劉尹波並不像范辰光那樣對黃阿平深惡痛絕,在266團政治處主任的人選上,因為有了師政委鄭少秋的傾向性意見,出於一個副手的本能選擇,劉尹波也主張把黃阿平提起來擔任266團的政治處主任。但是,現在情況有了變化,首先是出了一封匿名信,雖然目前還沒有充分的證據證明是黃阿平干的,但是誠如老范所說,黃阿平既有動機也有條件,還有方法。但是,保衛科緊接著弄出一份筆跡鑒定材料,把黃阿平排除出去了。劉尹波想了一個半天,突然產生了一種感覺,這封匿名信的始作俑者極有可能是許京路,也就是說,是許京路自己寫了自己一封匿名信,而把劉尹波等人的注意力牽引到黃阿平的身上。
劉尹波越琢磨,就越是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
但是,劉尹波決定不再深入查下去了。
導致劉尹波最終下決心「捨黃扶許」,匿名信的問題還不是主要的,范辰光在匿名信出現的當天早晨同劉尹波分手前說得那幾句話,也許才是黃阿平即將面臨轉業的最初的也是根本的起因——岑立昊要回88師當師長了。
顯然,岑立昊對黃阿平是比較欣賞的,黃阿平對岑立昊更是盲目崇拜,平時常常把岑老虎掛在嘴邊。這一點讓劉尹波心裡有點不自在。他甚至有一種預感,岑立昊回來之後,也許,就是這個黃阿平,將會在岑立昊麾下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儘管他知道迄今為止岑立昊對黃阿平還僅僅是一個領導對於人才的正常賞識,但是,岑立昊回來之後,黃阿平就更不會安分了。
接下來,在商量處理這件事的時候,劉尹波沒有召集會議,而是把團長杜朝本叫到范辰光的辦公室裡,三個人進入了秘密運籌的狀態。
范辰光以為劉尹波已經把匿名信作者鎖定黃阿平了,一坐下來就幸災樂禍地說:「現在,是非曲直涇渭分明,事實再次證明我們團黨委的意見是正確的。黃阿平這小子,聰明反被聰明誤,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還想當政治處主任?癡心妄想!今年我就讓他滾蛋。」
劉尹波心想,這狗日的老范,也忒不動腦筋了,匿名信明明是告許京路的,結果查來查去許京路反而越來越清白,而寫信的嫌疑人黃阿平卻節外生枝地又多了些嫌疑,老范你是真蠢還是裝傻?這裡面的蹊蹺你難道就一點也看不出來?劉尹波說:「老范你說話講究一點,並不見得這封信就是黃阿平寫的嘛。」
范辰光說:「不管信是不是黃阿平寫的,這小子都不是個正經角色。政治處是黨委的辦事機構,絕不能交到這樣的人手裡。」
杜朝本說:「我完全同意范政委的意見。」
劉尹波的嘴角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鄙夷的冷笑,心想,你什麼時候敢不同意范政委的意見?劉尹波問范辰光:「你們的意見,推薦誰出任政治處主任?」
范辰光說:「正確的路線制定之後,幹部就是決定的因素。用人要講才,更要講德。我們堅持我們上報的意見。既然許京路沒有問題,我們當然是不會改變的。」
劉尹波轉過臉來徵詢杜朝本的意見:「老杜,你說呢?」
杜朝本看了看范辰光,說:「范政委的意見是經過常委會討論的,我也是這個意見。」
劉尹波未置可否,靠在沙發上想了一陣才又問道:「黃阿平提出轉業,有什麼理由嗎?」
范辰光嘿嘿一聲冷笑,說:「我的首長同志,黃阿平這個人,你多少也瞭解一點,他提出的理由就是一條,進步太慢,說誰誰誰跟他是同學,現在已經是副團長了,誰誰誰跟他同年入伍,連級幹部轉業的,現在是常務副縣長了。按他的能力,要是早點到地方,沒準現在縣長都當上了。你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也好,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他嫌在部隊發展太慢,我們還覺得他在部隊搗蛋,走了大家皆大歡喜。」
劉尹波說:「老范,你恐怕還不能這麼看問題,黃阿平同志雖然散漫了一點,好像也還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情。而且,這個人腦袋瓜子靈光,愛琢磨個小問題,過去是岑立昊同志欣賞,現在是鄭政委重視,說明他還是有可取之處的。你說他搗蛋,我看這裡面有個領導教育和使用的問題。」
范辰光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香煙,看著劉尹波,臉色很不好看,說:「那依劉副政委的意思,是不是還要重用一下?」
劉尹波說:「當然,但如果他硬是想走,或者有什麼實際困難,那也不能強求,強扭的瓜不甜嘛。我建議你們分工找他談一次,摸摸他的真實思想。老杜你看呢?」
杜朝本撓撓頭皮,慢吞吞地說:「黃阿平家屬一直不隨軍,嫌工作安排得不好,去年竟然離婚了。我看,黃阿平老打光棍也不是個事。他既然自己提出來要走,我們何必留呢?如果這次提不起來,他更不會安心了。」
范辰光說:「離了張屠夫,還不吃帶毛豬呢,何況,這小子老是跟團黨委離心離德,誰都看不起。他有點才能又怎麼樣?知識越多越反動,這句話雖然是『文革』說的,但有時候情況就是這樣,腦子越是靈光的人,搗起蛋來越是不好治。我寧可用那些能力雖然差一點但是能夠聽招呼、能和黨委保持一致的人。這種不聽招呼的人,本事再大,我也不用。」
杜朝本再次表態:「我同意范政委的意見。」
劉尹波不動聲色地看著266團的兩位主官,他非常理解他們的心思。他們的話不是隨隨便便說的,他們的意見都是經過深思熟慮、也可能是在切膚之痛中形成的。的確,在某些時候,越是有能力的人,越是不好領導,你看問題沒有他起點高,沒有他看得準,沒有他看得遠,解決問題他也不比你差,你怎麼能指望他俯首帖耳地聽你的招呼呢?眼前這二位,一個是倚老賣老,只會耍嘴上功夫,一個是謹小慎微惟恐出格,像黃阿平這樣具有開放型思維、無時無刻不在琢磨新花招的人,怎麼可能不打折扣地聽命於這兩個平庸之輩呢?
當然,劉尹波的這些思想是不會說出來的,他最後對范辰光和杜朝本說:「那就這樣,你們找他談完了,上常委會議一下,如果意見一致,那就盡快往上報。這倒不是因為匿名信的問題,也不是說是黃阿平同志有什麼問題組織上才處理他轉業。這是正常的新陳代謝。至於那封匿名信,還是老原則,不理,不查,不擴散。」
范辰光說:「那許京路……」
劉尹波說:「許京路轉業,你們的政治處主任人選另外考慮。」
范辰光瞪著眼睛問:「為什麼?」
劉尹波說:「不為什麼,工作需要。」
范辰光說:「這不是亂彈琴嗎?」
劉尹波說:「亂彈琴就是亂彈琴,我的建議不採納,你們就等著吧。」
范辰光氣鼓鼓地還想說什麼,被杜朝本拉了一下袖子:「算了范政委,按照劉副政委的指示,我們再商量商量。」
四
早操結束後,幹部股長追上了黃阿平,向他報告師裡劉副政委要找他談話的通知。黃阿平當時有點疑惑,說了一聲「知道了」,讓幹部股長先回,獨自一人從營房西門走到西郊機場邊的河堤上。他想散一會步。
這段時間。黃阿平的生活裡發生了很多戲劇性的變化,有些他本人是知道的,有些則至今仍然蒙在鼓裡。關於那封匿名信的事情,關於劉副政委和范政委、杜團長的那一番意味深長的對話,他是一無所知的。但憑借靈敏的思維穿透力,他能感覺到,就在這段時間裡,他的生活可能又要發生一次較大的變化。
對劉副政委,黃阿平並不陌生,那也是他的老首長了,過去劉尹波在團裡當主任,對他黃阿平有褒有貶,但還是可以看得出來,總體來說還是寄予希望的。前幾天劉副政委到266團蹲點,他作為政治處副主任,也知道劉副政委擔負著考察班子的使命,按說,他應該走動走動,但是,他沒有走動,除了例行公事的匯報,他沒有到招待所劉副政委的房間裡去過一次。一方面,政治處主任一職空缺,他這個當了四年的副主任不可能不動心。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范政委和杜團長在劉副政委那裡不會為他美言。要他去為自己塗脂抹粉,或者讓他到首長那裡卑躬屈膝,這不是他的做人原則,依他的秉性是做不出來的。他的宗旨是順其自然,而且,在他的眼睛裡,266團的狀況不正常,家長作風嚴重,民主制度不落實,是非界限含糊,一句話說到底,工作環境不健康,有勁使不上。如此,他就有些心寒,對於升降去留也就不那麼看重了。
但現在情況有點變化,一是他聽說鄭少秋政委對他比較賞識,二是已有確鑿消息證實岑立昊即將回到88師當師長了,這兩條信息像一支強心針,使他迅速地亢奮起來。鄭少秋政委他不是很熟悉,但鄭政委對他的賞識表明了他的價值得到了認可。岑立昊那裡就不用說了,想當年,由於他的桀驁不馴,在眾多的團首長眼裡,他差不多快成了一灘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就是岑立昊從這灘狗屎堆裡把他挑了出來,把附加在他身上的那些污濁之氣蕩滌一新,把他的優點擦亮放大,並且使他成為一個富有見地的思想政治工作者。他對岑立昊的敬重不排除有個人感情色彩,他不是一個冠冕堂皇的人,他曾經毫不掩飾地亮明自己的觀點,士為知己者死,才為用己者用。也正因為有了這層感情,才有了那年抗洪搶險中他對岑立昊惟命是從,有看法也沒有提出來,導致岑立昊走了一次麥城。不過,現在看來,岑立昊那一走走得好啊,否則,不從上面壓下來,哪有這麼快啊。
男人需要什麼?男人最需要的是舞台。你就是再有本事,把你關在籠子裡,你就是一隻縮頭縮腦的雞,把你放到深山,你就有可能成為一隻聲震林木的虎。他願意在岑立昊這樣的領導手下工作,如果是岑師長和鄭政委同時欣賞他,那他就更是無比幸福了。
劉副政委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找他談話呢?是好兆頭還是不好的開始?他的心裡眼下不是很有數。但他希望劉副政委傳遞給他的是好的信息。具體地說,就是關於提升的信息。他越來越覺得,可能是個好兆頭,如果把他放在政治處主任的位置上,以他對於現代和未來高技術戰爭中思想政治工作的理解和實際工作能力,他是能夠幹出一番作為的。畢竟,他才三十一歲,所謂轉業,那是不得已而為之,真的讓他脫下軍裝,他還真有可能找不到北。如果真要重用他,那麼,他還猶豫什麼呢?他這幾年在工作之餘偷偷摸摸又異常快樂地撰寫的那些《西方軍制探討》、《中西陸軍力量對比》和《最佳的結構》等等,即將成為廢紙的那些東西又即將重新出現在師長和政委的案頭,也許,它們對一支部隊將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像是在冥冥中,黃阿平聽到了一個含糊不清的但又意思明確的聲音從天穹的盡頭滾滾而來,在他心靈的回音壁上鏗鏘彈奏——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將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不拘一格降人才……天生我才必有用……
於是乎,在這樣一個朝霞滿天的清晨,凝望著營房外熊熊燃燒的東方的天穹,他有些飄飄然忘乎所以了,他不可遏止地把自己當成了20世紀末中國陸軍軍官中最出類拔萃的重要人才之一,他就要脫穎而出了,他感到他的一腔熱血也被煮燙了,年輕的骨骼似乎在在這沸騰的燃燒中咯咯作響,血管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激情膨脹出嘩嘩的浪潮,他情不自禁地在心底發出一聲壯烈的喊叫:干吧,年輕人,一個偉大的時代已經到來,一個寬闊的舞台已經出現,昂起你的頭顱,前進!
不幸的是,沒等黃阿平把這種壯烈的情緒持續得太久,到食堂吃早飯的時候,副政委潘樺告訴他,師裡的劉副政委找他談話,是要他轉業。
黃阿平當時就愣住了,一口饅頭咬進嘴裡,半天不知道咀嚼,那頓飯吃得索然無味,匆匆扒拉幾口,就回宿舍了。
五
上午九點鐘,266團政治處副主任黃阿平身穿一身作戰服,左肩右斜一副老式軍用挎包,騎一輛長江牌三輪摩托車,披著一聲燦爛的陽光,神色肅穆地向彰河橋北,向88師師部馳騁。
從266團營區到師部,也就是半個鐘頭的路程。趕到劉副政委的辦公室,黃阿平雄赳赳氣昂昂地喊了一聲報告,裡面應了一聲:進來!
進去之後才發現,劉副政委正在同裝甲團的兩名幹部談話。見黃阿平一副奇怪的著裝和一臉嚴肅的表情,劉尹波微微一笑說:「黃阿平同志,我讓你九點鐘準時來,你讓我等了半個小時。」
黃阿平的聲調頓時降了下來:「報告副政委,我準備了一點材料,遲到了。」
劉尹波仍然面帶微笑,說:「我不管你什麼材料不材料,你不按時,我也可以不按時,你說是不是?咱們公平一點,我這裡有點事,你先到值班室坐一會兒,也等我半個小時怎麼樣?」
說著,拿起寫字檯上的電話,撥了幾下。兩分鐘後,黨辦秘書、組織科的陶副科長便出現在劉尹波辦公室的門口。
陶副科長笑容可掬地對黃阿平說:「黃副主任,請跟我來。」
黃阿平本來是一肚子情緒,但是沒等他釋放,就被劉尹波冷凍了一下,只好乖乖地跟著陶副科長鑽進值班室。這段時間裡他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喝茶,他在忐忑不安地啜飲毛尖新茶的同時,也在頑強地給自己做著思想工作。
四十分鐘後,劉副政委終於正式接見他了。劉副政委先是充分肯定了他的工作能力和創新意識,很輕巧地就點到了敏感的穴位:「黃阿平同志,根據你個人的請求和266團黨委的意見,師裡同意你轉業到地方工作。」
黃阿平說:「個人請求?我沒請求啊!我提出轉業已經是半年前的事情了。現在,我改主意了。」
劉尹波誇張地瞪了一下眼睛:「哦?還有這事?為什麼?」
黃阿平說,「本來,我的轉業想法也不是很堅定,不過是因為有些問題想不明白,鬧點情緒而已。現在,聽說老團長要回來當師長了,我想,我又有用武之地了。還有,鄭政委和劉副政委……」
黃阿平正在陳述,發現劉副政委的微笑倏然靜止了大約零點一秒鐘。他沒想到,就是上面那一段話,喚起了劉副政委心底的一種激情,而這種激情對他黃阿平是極其不利的,本來是可以再緩和再商量的事情在這一瞬間變得徹底地沒商量了。其實,他也真心敬重劉副政委,也想說,還有劉副政委您如何如何,可是……可是已經遲了。
劉副政委舉起右手,拍了拍腦門,說:「你的想法我理解,可是,實際操作起來就不行了。你想啊,我們個人向組織提出請求,是一件嚴肅的事,不能說改主意就改。你可以隨隨便便地改主意,但組織上不能隨隨便便地改主意,你說是不是?」
黃阿平怔怔地看著劉尹波,半天沒有說出話來,突然摘下軍用挎包,從裡面取出一堆物件,雙手放在劉尹波面前的寫字檯上。
劉尹波故作詫異地問:「這是什麼?」
黃阿平說:「這是我潛心三年制定的關於88師渡海登島作戰的想定。我還準備著要跟首長一起去打仗呢,我不想轉業。」
劉尹波笑了笑,信手從那堆材料的上面掂了幾頁,翻了翻,又扔回到原處。
黃阿平的心裡頓時又是一陣疼痛,從劉副政委那漫不經心的神態和動作上,他看出了一種不屑和輕蔑,他感到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損害。即便這些東西不成熟,它也是一個軍人幾年的心血啊,哪怕它不能直接指導戰爭,但是,它至少可以啟發思路。如果這些東西送到岑立昊的面前,他會這樣對待嗎?即使他不把它當作珍寶,他也會把它一頁一頁地看完,而絕不會這樣草率。
黃阿平的嘴巴動了動,但是他最終把即將噴礡而出的不敬之詞嚥了回去。
劉尹波說:「想定?什麼想定?我很奇怪,你一個團裡的政治處副主任,不把精力放在思想政治工作研究上,搞這東西幹什麼?你還真把你當成軍事家呢。88師的渡海登島作戰想定要你這個團裡的政治處副主任來搞,那司令部參謀長和作訓科那幫子人去幹什麼,下崗啊?殺肉吃啊?你讓馬參謀長看到了你的這些東西,他沒準會認為你想篡他的權。」
黃阿平從劉副政委的奚落裡再一次感到了屈辱,壓抑在心的火氣不禁流露出來,說:「劉副政委,我沒想那麼多,我只是有些想法,想供首長們參考。我作為一個軍人,思考戰爭問題,總不算是什麼錯誤吧?」
劉尹波仍然不溫不火,靠在寫字檯後巨大的皮椅子上,瞇著眼微笑地看著黃阿平,說:「當然了,你有較高的軍事素質,也有為國家報效的願望和勇氣,這是可貴的。但是,轉業了不等於出國了。你放心到地方工作,我可以給你立個字據,一旦戰爭真的爆發,我馬上再把你要回88師來。你看如何?」
黃阿平終於明白,在劉副政委這裡他是絕對不可能為自己的願望爭取到任何進展,那麼還磨什麼嘴皮子呢?轉個念頭,不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天涯何處無芳草,青山處處埋忠骨。這一瞬間,黃阿平的胸腔裡至少滾過十幾條類似的格言名句,聊以自我安慰。他站起身來,問了一句:「劉副政委,我可以走了嗎?」
劉尹波也站了起來,繼續微笑:「你想通了嗎?」
黃阿平說:「通也不通,不通也通。但是,我不想通。再見了,劉副政委!」
說完,轉身,拉門,大步跨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