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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一章 文 / 葉辛

    直到今天,安陽也不曾跟任玉巧說,他就是靠著這一背兜茶葉發家的。

    說起來簡直就是傳奇,當代傳奇。

    安陽來到省城裡,找到當年的同學陳一波,想找一點活路干。

    正在開飯店管客房的陳一波念舊,他讓安陽替他管廚房,說沒多少事,就是管管菜市場每天送來的水產、肉類、家禽、蔬菜的數量,過個秤,記個數,管吃、管住,一個月還有幾百塊工錢。

    比在涼水井寨子,那是好得多了。

    安陽心中感激陳一波,想給他送點涼水井的茶葉。不曉得這茶葉是任玉巧送的呢,還是山鄉里不受污染的茶真好。反正安陽偶一衝泡來喝,就會想起任玉巧身上的氣息,就會覺得這茶格外香醇有滋味,喝了還想喝。

    但是他不敢給陳一波送。

    他去過陳一波的總經理辦公室,看見玻璃櫃子裡放的茶葉盒盒和罐罐,全標的是高檔茶、頂級茶。他這用舊報紙包的茶葉,咋個送得出手?不要讓人取笑了。

    安陽只得自己享用這些茶。

    怕時間長了茶葉受潮,安陽就在飯店裡搜來些用空的瓶瓶、盒盒和罐罐,把茶葉改裝在這些東西裡。這一改裝,他就發現,在一大背兜茶葉紙包裡,任玉巧還混裝著兩包錦菜。時間一長,新鮮的錦菜早都枯乾蔫巴,收縮在一堆,不能吃了。安陽心頭感激任玉巧想得細,但也只能把錦菜扔了。

    這天,餐廳裡連聲喊,客人對免費供應的粗茶葉和袋泡茶不滿意,要喝付費的好茶,餐廳沒準備,急得一向能幹的餐廳經理聶艷秋團團轉。

    安陽聽說了,就拿出一盒茶葉,交給聶艷秋,說這是鄉下的土茶,先應付一下吧。

    沒想到,結賬以後,聶艷秋拿著喝剩下的茶葉,給安陽送來二百元錢,說,那兩桌客人喝了茶個個叫好,叫這茶有奇香。有人還刨根究底地問,這是什麼茶?哪裡產的?

    聶艷秋老實不客氣,當場每杯茶收了人家十塊錢。客人付了錢,還喊便宜。聶艷秋特地對安陽申明,以往飯店的茶都是免費的,這茶錢沒有人賬處,該歸安陽。

    安陽不願收,聶艷秋硬塞給他,說不收她就只有自己拿了。他救了飯店的急,該收下。

    安陽收下錢,聶艷秋卻坐下不走了。

    她說,聽到客人們異口同聲地叫茶好喝,不像是喝醉了亂叫。於是她也泡了一杯試試。只放了一點點茶葉,那味道真香啊!早知這麼香,她就對客人喊二十塊錢一杯了。

    這到底是啥子茶?

    安陽告訴她,這是他家鄉涼水井的茶,多得很,年年春天,遍坡遍嶺隨便采。趕場天也能買得到,不貴。

    真是豆腐賣出肉價錢。一杯茶竟賣出二十塊,在涼水井街上,二十塊差不多能買到一斤茶葉了。

    這是安陽進省城以後,頭一次感到茶葉價格的懸殊,也是第一次和聶艷秋打交道。

    來年春末,聶艷秋又特意來找安陽了。

    她說,趁休息天,她專程去了一趟涼水井周圍的鄉間,連著趕了幾次場,那些墟場上的茶葉確實很多,也很便宜,她也分別買了一些新茶。能找到的茶葉品種她都買了,可是一一試著泡來喝,雖然有著新茶的清香,可就是沒有安陽去年那種茶葉喝去那麼舒服,那麼美。

    她問安陽,這是啥子原因?

    安陽答不上來。

    他望著高挑美麗、一臉精明的聶艷秋,心中暗自忖度著,好傢伙,瞧這姑娘,真是能幹,會抓生意。神不知鬼不覺的,她就去涼水井團轉跑了一趟。這才叫是真正的生意人呢。

    聽聶艷秋連聲追問,安陽拿出一點陳茶,和聶艷秋買回的新茶,當場分別泡了兩杯。一喝,嗨,就是不一樣。

    聶艷秋說,生意場上的人都講,新茶當年是個寶,隔年就是一包草。你嘗嘗,我這剛買不久的新茶,就是不如你的陳茶。你這到底是啥子茶?

    瞪著困惑不解的聶艷秋,安陽也愣怔著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聶艷秋卻認為他是故意賣關子,就直通通地朝著他喊:

    「安陽,你不要瞞著了,你曉得不,只要能採購到這種茶,你就能發,就能把生意做得比陳一波還大。」

    「讓我想想,你讓我想想。」安陽只能這麼答覆她。

    安陽苦思冥想,想到夜半三更,想得腦殼都痛了,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第二天清早,一覺睡醒過來,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他陡地想起了夾在茶葉包包中的錦菜,想起了他在任玉巧家中第一次吃到錦菜時奇鮮無比的美味,想起了親吻經常吃錦菜的任玉巧時,她臉上她嘴裡她體態上那股迷人的滋味。

    而茶葉這東西,是最易串味,最易吸收其他味道的。

    安陽多了一個心眼,他也抽空去了一趟鄉間,不是回到涼水井寨子,不是去買茶葉,而是跑去了任玉巧和任紅錦當姑娘時的娘家貓貓沖。

    他記得,任玉巧給他說過,錦菜的種子,是她貓貓沖娘家人送的。

    他在十分偏遠、幾近蠻荒的鄉間貓貓沖買到了錦菜。他也順便買了點新茶,把新茶和錦菜分別用紙包好,混放在一起。

    幾天以後,他讓聶艷秋來嘗他買回的家鄉的新茶。

    只喝了一口,聶艷秋就尖聲拉氣、眉飛色舞地嚷嚷起來:

    「就是它,就是這種茶!你在哪裡買到的,太好了,太好了呀。」

    聶艷秋悍然不顧地捧著安陽的臉,出其不意地在安陽的左右臉頰上「叭、叭」吻了兩下,對被驚得目瞪口呆的安陽說:

    「你曉得嗎,江、浙一帶奸猾的茶葉商人,跑進偏僻的山鄉,收購下初春剛露頭的嫩茶,就在當地僱人加工,往茶葉裡摻香精,吹那種綠色素,而後用十多倍的價格賣到沿海那邊的大城市去,都發了大財!」

    「真的嗎?」

    「我蒙你幹啥?你想一下,安陽,他們賣的是假茶葉,而你,你這是真正的好茶。你細想想,安陽,你該不該發?哦,是命運把你送到我跟前來的。安陽,我們聯手在一起幹,你願不願?」

    安陽就是這麼和聶艷秋一同發起來的,靠的是偏僻山鄉和現代化都市裡價格懸殊的茶葉,靠的是這種茶獨一無二的美妙奇香。

    但安陽始終沒向聶艷秋透露,這茶是如何炒制的、或是焙制的,他只是告訴聶艷秋,這是偏僻荒遠的貓貓沖深山裡出的一種植物,炒茶葉時只消放一丁點兒就成了。

    聶艷秋相信他的話,所有的人也都認為這茶是有秘方的。

    在省城裡和任玉巧重逢以後,安陽很想告訴她發家的真相,但幾次話到嘴邊,他還是忍住了。

    安陽滿以為任玉巧喝到茶,會想起貓貓沖錦菜的滋味,可任玉巧啥都記不得了。

    她也詫異地揚起了兩條細眉問:

    「你是在哪裡採買到這種茶的,安陽,好香啊,真香。」

    安陽不答言,只是對她笑。

    他對她說,如果她在省城裡住厭了,也可以回到涼水井寨子去,把房子修得好一點。年年春天,他也會去的,去收新茶,他會陪同她住一些日子。她要同李昌惠住在一起,也可以,他會幫補她的生活,不會讓她再受年輕時的苦。

    任玉巧聽得兩眼糊滿淚,只說,你在哪裡,我也在那裡,我只隨你。

    安陽曉得,她說的是實情。可他無法娶她,他有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意。

    出差在沿海一帶的聶艷秋來電話了。

    她說,她這幾天又到杭州了,杭州就是在冬天裡都是美的,安陽以後也該來玩玩。她已定好機票,準備回省城來過節。過完元旦,過春節,節後就該到生意上的忙季了。她要好好地策劃幾次活動,賣出更多的大受歡迎的茶葉,沒受到污染的茶葉,這種茶葉現在最受市場追捧。她要安陽好好準備,準備比往年還要多的新茶。

    說到最後,彷彿是不經意地對安陽說,她懷有身孕了,就是前幾天在上海檢查身體時搞明白的,看樣子就是臨別那一天晚上懷上的,快足月了,就是、就是未來的孩子,不知是男是女。

    話語間,一向精明能幹的聶艷秋充滿了溫情,充滿了對未來娃娃的憧憬。

    夜裡,安陽失眠了。

    是的,他是幸運的。和涼水井鄉間的夥伴們相比,甚至於和他中學時代的同學相比,他都是幸運的。他由偏遠的山鄉走出來,依靠茶葉發了財,娶了聶艷秋這麼一位漂亮能幹的妻子,現在她又為他懷上了娃娃,可以想像,他們以後的日子會過得十分安逸幸福。只是因為新婚之夜察覺艷秋不是處女,安陽的心頭蒙著一層淡淡的陰影。

    是啊,任紅錦是處女,可他和她睡在一起時,她是李克明的婆娘,純粹只因為她想要個娃娃,他們才會發生肌膚相親。任紅錦是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他也願認這個女兒,可她們不幸地死了。除了任玉巧,他連一個說處都沒有。任玉巧和他傾心相愛,愛得深沉,愛得熱烈。但他們不能成為夫妻,甚至他連自己發家的真相也不能如實地告訴她。

    有時候,安陽會突發奇想,這三個出現在他生命中的女子,無論是哪一個,和他的命運發生關係,他都會和她平平靜靜地相知、相戀、相愛,過太太平平的人世間的日子。比如任紅錦,如果她當年從貓貓沖嫁過來,不是嫁的李克明,而是嫁給了安陽,他們的日子會是咋個樣?他仍會和任紅錦生下李昌芸這樣的女兒,只是再不會有任玉巧和他的故事,更不會有他和聶艷秋的故事。那他也就不可能發家了。

    正因為安陽窮,正因為安陽和任玉巧的女兒有了朦朦朧朧的戀情,才會引發以後的一切。

    當然,這一切不是圓滿的、完美的,但卻在他的人生中一一發生了。

    這是他的人生,他的命運。

    由此,安陽陡地想起了書上讀到的兩句古言:

    萬事最難稱意,一生怎奈多情。

    這十二個字,簡直就是他感情經歷的生動寫照。

    安陽忖度著,要把這兩句話,十二個字,請省城裡一位泰斗級的書法家寫下來,懸掛在他居住的三十八號別墅的客廳裡。

    聽說那老書法家的字要價很高,一幅字少了一萬元不寫。但安陽已經拿定了主意,就是再貴,他也要請他寫。

    這天黃昏,安陽諳好了時間去機場接妻子。

    車子開到孔雀苑別墅小區大門口,胖子保安揮手示意安陽停車。

    安陽看得出胖子有話要說,就把車子停在路邊,隨著胖子走向一條小徑。

    胖子保安回頭望著他,小聲說:

    「你知道嗎,曾經懷疑,煤氣毒死的母女倆,和你妻子有關聯,我也是今天才聽說的。」

    「這怎麼可能呢?」

    安陽心裡一驚,只是表面上不動聲色。在他的心底深處,也曾有過疑惑,可他沒處可說。

    「有人分析,煙道裡的草團,鳥可以銜進去,人也可以塞進去啊。」

    「噢?」

    「後來,經鳥類專家鑒定,這確是一隻鳥巢,是飛鳥把草束一根根銜進去的,這才真相大白,哈哈。」

    「那麼說,這事總算畫上句號了。」

    「畫上句號了。」胖子保安的皮鞋踏得卵石路「橐橐」發響,「都查清楚了,和你老婆無關。她們母女死的那天,你老婆早在杭州了。安老闆,恭喜你啊!」

    「謝謝。」

    安陽的手摸進衣兜,衣袋裡有一包還沒開拆的煙,是熊貓牌的。他把煙拿出來,遞到胖子手裡,轉身走向自己的小車。

    胖子在他身後感激地喊:

    「安老闆,多謝你。」

    謝啥子,我哪裡是什麼老闆,我還是一個山鄉纏溪人,纏溪的源頭在涼水井寨子。

    把車子開出小區大門時,安陽忖度著。

    2005年5月2目草稿

    2005年6月5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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