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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節 文 / 葉辛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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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子回娘家去了。

    聽說這是兩口子吵架時女方的一大法寶。當丈夫的不管爭吵時多麼氣憤,說過些什麼過頭話,只要他不是真正想要小家庭破裂,隔上幾天他自會主動到丈母娘家去,扮演一個負荊請罪的角色。這角色不好演,丈母娘家的人多著哪,個個都會站在妻子一邊,分別給他臉色看。

    結婚近十年了,梅雲清從未這麼做過。當她帶著焰焰剛走的一剎那間,沈若塵真想追出去,擋不住她也跟著到丈母娘家,向她賠禮道歉,懇求她的原諒。

    繼而一想,這事兒不妥。到了丈母娘家,一講出美霞來的事,他這臉面往哪兒擱?丈母娘家裡的人紛紛責備起他來,逼著他把沈美霞趕回去,他又如何能答應下來?那準會鬧僵!

    哦,美霞。當兩間房子空寂下來時,沈若塵心頭隱隱地升起一股強烈地想與女兒呆在一起的慾望。

    見面的那一瞬間,沈若塵就注意到了,美霞沒有喊他"阿爸"。事前他並不指望女兒喊他,她若大大方方地喊了他,他反倒會感到彆扭的。當美霞的阿爸,他覺得不稱職。

    這些年來,是韋秋月將她撫養大的,他僅僅只是在美霞小的時候抱過她、背過她,時常在天近黃昏時分到月亮壩的鳳尾竹梢下等待著秋月從橡膠農場裡歸來。是呵,自從有了美霞,農場裡再是割膠的忙季,秋月總要走幾里路,回月亮壩的竹樓裡來陪伴他們父女。

    這會兒,在觀塵家八平方米的小屋裡,美霞會幹啥呢?

    睡了,或是在同觀塵的女兒沈藝聊天,或是在回答爸爸媽媽、哥哥嫂嫂問話。沈若塵上午接到了美霞,向盧加琪道過謝,直接把她帶到了父母那兒。

    謝家雨說得不錯,美霞有著股驚人的美。帶著她在上海的馬路上走,沈若塵一點也不覺得自卑和難堪。是的,美霞的膚色要比細皮嫩肉的上海姑娘紅潤一些,但她臉上那一股外溢的琥珀色的光澤,是上海女子怎樣費盡心機化妝也化不出來的。沈若塵一眼乍見到她,還以為女兒像傣族姑娘一樣習慣地抹上了橄欖油,再一細瞅,絕對不是。那幾近透明的光澤,是她自然的膚色。她的五官長得恰到好處,微微下凹的大眼睛活脫像秋月那對清幽的眸子,挺直的鼻樑很像沈若塵,而櫻桃般的小嘴巴,既不像秋月,也不像沈若塵,比他倆的都生得好看。

    她文靜,目光中透出好奇而又拘謹的神采,整張臉部給人一種若有所思的感覺,耐看極了。

    沈若塵白天是陪著美霞在父母那裡過的,臨近黃昏時才不得不離開,但他和美霞真沒說上幾句話,不知是尚感生疏呢,還是父母家人多,美霞膽怯得不敢講話。沈若塵有多少話要問她,有多少難言的感情要對她傾訴,有多少覺得應該解釋的事兒給她說清楚。美霞到上海來是找他的,而他卻把她一個人扔在父母那兒,對她來說,他們都是陌生人,她能快活起來嗎?而他呢,此刻也是一個人,至少孤零零地要在兩間空房裡度過一夜。他何不……

    沈若塵下了決心,要去把女兒接到身邊來。

    樓梯上黝黑一片,仄耳聽聽,亭子間和前樓沒啥異樣動靜,沈若塵估摸著美霞接二連三地奔波,已早早安頓睡了。他沒開樓梯燈,輕手輕腳上樓去。

    亭子間房門虛掩著,有電視機聲,爸爸媽媽守著那台十四英吋彩電,還在看電視呢。不過音量調得很小,也是怕吵著人吧。

    沈若塵正想推門進去問問,從前樓原來他和雲清住的房間裡,傳來侄女沈藝的嗓門:

    "……你就不想想,你這麼突然闖了來,給你爸爸、給你爸爸一家,是個多麼大的衝擊!叔叔和娘娘,可能要為此鬧矛盾,甚至還要離婚!他們還有個小孩,可愛的焰焰,不是要失去爸爸,就是要失去媽媽。焰焰比你還小,你就忍心!說話呀,假癡假呆的,裝什麼老實!"

    沒想到沈藝還能操起這麼口普通話振振有詞地教訓人。她是在訓美霞,那是無疑的。沈若塵真想衝上去吼沈藝兩聲,誰給她權力如此訓斥美霞的!但沈若塵突然又想聽聽女兒是怎樣反擊沈藝的。他希望女兒也不甘示弱,幾句話就駁得沈藝啞口無言。

    但他失望了,美霞一聲也沒吭氣。沈若塵不由得輕歎著,美霞和秋月一樣,只會逆來順受。沈藝還在繼續她的訓詞:

    "還有我們一家,房子已經夠擠的了,硬要為你再搭一張床出來。娘娘回娘家來,睡哪兒去?最主要的,弄堂裡的人,左鄰右舍看到了你,問起來,我們怎麼對人說?說你是雲南鄉下人,說你是叔叔的女兒,是我們家的。告訴你,一家人的面子,都給你這一來坍盡了!你還是想想清楚,在上海太太平平地玩幾天,爽爽快快地回你老家去吧……"

    沈若塵再也聽不下去了,他吼了一聲,一個箭步躍上前樓,"彭"一聲推開房門,氣咻咻道:

    "沈藝,誰叫你對她說這些的?"

    沈藝愣怔了一下,她顯然沒料到他此刻會來,但她並沒驚慌,只冷冷瞟了他一眼說:

    "誰也沒叫我說。我自己願意說!"

    "我不許你說。"

    "嘴巴生在我臉上,說話是我的自由!"沈藝陡地一個轉身,把背脊對著他。

    沈若塵氣得四肢發抖,他頭一回發現,十六七歲的沈藝是個大姑娘了,胸前已經小饅頭般地隆了起來,根本不聽他的調教了。再瞅瞅美霞,沈若塵心裡一陣發緊一陣疼痛。美霞像個挨審訊的小犯人似的,低垂著腦殼,身子縮成一團。聽見他來了,她仰起了臉,一雙憂鬱可憐的眼睛裡噙滿了淚。

    裡間的房門一響,阿嫂月芳走出來了,不緊不慢問一聲:

    "怎麼啦?沈藝啥地方說錯了?我在裡面聽著,小孩講的句句是大實話嘛!"

    沈若塵一聽嫂子的聲音,就覺察到火藥味濃濃的。沈藝敢於如此放肆,當然是她慫恿的了。沈若塵道:

    "要講也由我講,不要她來管閒事!"

    "這怎麼叫多管閒事,若塵。一個不大不小的姑娘住進我們家裡,我們怎能不聞不問。"月芳最近升了副科長,是百貨公司專管批發銷售的副科長,實實在在的有權人物。在這個家庭裡,她說話做事都硬了許多,這情況母親早跟沈若塵講過。沈若塵才不把一個小小副科長當回事呢,他說:

    "這個家是爸爸媽媽在當,阿哥在管事,輪不到你的份!"

    "我偏要管!"月芳憤怒地嚷起來,"前樓現在是我們一家住著,我怎麼管不著?爸爸媽媽答應了,叫你女兒擠進他們亭子間去啊。想想看,你們搬出之後,一會兒潔塵回來住,一會兒又塞進個外地小姑娘!沈藝也大了,你們為啥不想想她?"

    觀塵也從裡間轉出來了,陰沉著一張臉,眉頭皺得老緊,手裡夾支煙,無可奈何的目光同若塵交換一下,沒說話先乾咳了幾聲。沈若塵明白了,阿哥雖然答應了他,但嫂子回家以後,已和他有過較量了。

    沈若塵冷冷一笑:"是嘛!要是我分不到房子,這八平方米仍是我的。"

    "可你現在分到房子了,戶口也遷出去了,這裡沒你的份了。"月芳毫不示弱地道,"你有家,為啥不把女兒領回自己家去?"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太損人了。沈若塵的火氣騰騰地往上冒,他把手一掄舉起來:

    "你不要給我太猖狂了。惹得我火起來,我就不客氣!"

    "哼!"

    亭子間門打開來,母親先趿拉著拖鞋踏上樓梯,壓低嗓門勸:

    "吵啥、吵啥?把鄰居們吵醒了好聽是不是?都是一家人,親兄弟,相處一直不錯的。碰到事情好好商量嘛!"

    "姆媽你話裡不要含骨頭!"月芳的嗓門吊得更高,忿然責問起母親來,"照你這話講,他們兩兄弟好好的,是我從中挑撥嘍?不行,得把話講講清楚,今天這事究竟是為啥引起的!"

    母親仍是輕言細語:"月芳,我哪是這種意思嘛!我只是勸你們不……"

    "你就是這個意思……"

    月芳的厲喝還沒嚷嚷完,不提防觀塵手中的煙一扔,三腳兩步撲過來,掄起巴掌,朝著月芳就是一個耳光:

    "我叫你對姆媽哇哇叫,我叫你朝兄弟亂吵亂罵,你不得了啦!"

    月芳嘶聲拉氣地哭叫起來,雙手捂著臉,跑進裡屋去了。沈藝淒聲切切地哭泣著,跟著母親跑進去。

    母親扯住了要跟著撲進去的觀塵:"不要打,你做慣了活,手腳很重的,不能打啊!"

    觀塵跺著腳道:"我偏打!媽的,別說她剛升副科長,就是升了副市長,我也要打!"

    站在門外的父親嗓音脆脆地道:"本來不是啥難解的題目嘛!非要鬧成這個樣子,太不像話了!"

    "你那寶貝兒子像話!"月芳在裡間哭泣中仍不罷休,搶白道,"在鄉下討了老婆生下女兒,離了婚回上海來又討又生!"

    沈若塵氣得臉一陣青一陣白,真要衝進去同她論理。美霞撲了上來,雙手使勁扯住他衣襟,汪滿眼眶的淚水全淌了出來,不斷地搖頭。

    退休後仍在律師事務所供職、很受人尊敬的父親說話都遭月芳搶白,觀塵又想返身進屋,也被母親牢牢地堵在前頭,又是擠眉又是瞪眼又是雙手阻攔,不讓他進。

    沈若塵雷鳴樣吼出一聲:"好,我帶美霞走,現在就走!"

    "走嘛。"父親的聲音仍像打官司一樣清脆,"後門口已經堵滿看熱鬧的人了。"

    "我怕什麼人看?"沈若塵坦然道,"這孽又不是我一個人作下的。想當初,我不去插隊,阿哥要去。我們家不去,別人家要去。去了喊扎根一輩子,自然要結婚過日子。可後來又允許回來,人人都回來我為啥不能回?我沒啥見不得人的。走,美霞,回家去!沒人跟我過,我們父女倆過。"

    父親搶先一步堵在樓梯口:"你已經跟梅雲清講了?"

    沈若塵硬硬頭皮道:"講了。爸爸,你……你放心。"

    說著,拉起女兒的手,朝樓下走去。樓上,不知是哪個,把樓梯燈開亮了。後門口,果然有幾張男男女女的臉,在朝樓梯上張望。

    從驚疑、好奇、眾目睽睽的人堆裡走出來,推著自行車步出弄堂,沈若塵俯身對默然不語的女兒說,他騎自行車帶她行嗎?她點頭說行。他問她怕不怕。她說不怕,阿媽帶她到農場,或是由農場到猛禾大寨月亮壩,都用自行車帶的。沈若塵發現,說這些話時,她的眼裡閃爍出陣陣神采。

    這個女兒真是美,任何不帶偏見的人都能看清這一點。

    母親早晨鍛煉買回菜來,頭一眼見到她,驚歎著偷偷地道,天哪,這小姑娘簡直是仙女。為啥月芳和沈藝就瞎了眼看不見?

    沈若塵又補充了一句,說上海不同於西雙版納,騎自行車是不能帶人的。不過這會兒是夜裡,過了八點,好多十字路口的警察都走了,他能帶她。過一兩條熱鬧的路口時,他讓她下車,她就下來,好麼?

    美霞認真地聽著,眨動著眼睫毛點頭,表示她全懂。

    她坐在後座上,沈若塵騎上車,又轉臉叮囑她一聲,坐穩了,拉牢,就蹬開了。

    車行很快,龍頭不時搖晃。坐在身後的美霞始終靜悄悄的。沈若塵發現,她並沒有環抱住自己,或是逮住他衣襟保持平衡,她一定是緊緊扶著車座。

    這孩子的性情真吸引人。

    剛才的那一場風暴來得太突然了,幾乎不允許他來得及思索。此刻冷靜下來想想,沈若塵覺得自己也過於衝動。

    如果他上樓去,阻止沈藝往下說,打聲招呼,把美霞帶回家去,效果要好得多。他何必去呵斥沈藝,何必又同嫂子爭執,最終惹得觀塵大動肝火,強脾氣發作打了嫂子。這一來,家人要為此不舒服好幾天。更重要的,是他很難再領著美霞走進家門了。他這會兒真有些破釜沉舟的味道,只有一條路了,帶著美霞回家。如若妻子硬是認定說出的話不鬆口,美霞的出路只有一條,回西雙版納去。否則,他們的婚姻就將遭到威脅。哦,婚姻!

    沈若塵的心沉甸甸的,一點也輕鬆不起來。得承認這都是美霞的到來引起的,可他能怪美霞嗎,她是最無辜的呀!她有什麼罪?要怪只能怪韋秋月的命太苦,她年輕輕的就害腦瘤死了,她如不去世,決不會讓美霞千里迢迢來尋找他。她至少得讓美霞長到十七八歲,才能放女兒出遠門哪。怪秋月也是不公平的。

    那該怪誰呢?怪他們當年的婚姻,怪他們兩個出生於不同地域、不同文化氛圍的青年男女的結合。是啊,奇特的歷史和環境使得上海人共同的一些心理品性與西雙版納的傣族風情絕然不同;但是,當年不正是這種種相異很遠的差別,使得他們產生相互吸引、相互瞭解、相互愛慕對方的動力嗎?他和秋月的愛,也是由此而萌動起來的。

    哪一個上海青年不曾為西雙版納的秀麗風光和迷人景色陶醉過啊!

    到家了,沈若塵讓美霞放下那只人造革馬桶包,他領她走進小巧的衛生間,告訴她肥皂放在哪兒,毛巾掛在哪兒,如何開自來水洗臉洗手,如何開電熱淋浴器洗澡,如何使用那只抽水馬桶。隨後他便退出來,讓美霞一個人在裡面漱口、洗臉。

    他相信美霞會很快熟悉這家裡的一切。畢竟,在月亮壩寨子上,是他們這幢漢傣結合的竹樓裡,最先用碗替代芭蕉葉子盛飯吃,最先用兩隻塑料桶,替代傣家用陶罐頂水、竹筒背水。儘管他後來離去了,但秋月是割膠女工,她在農場裡早已逐漸被大多數來自四川嘉陵江兩岸、湖南湘江畔的漢族職工同化了。在沈若塵和秋月初初相識的時候,秋月早形成清晨、晚間刷牙的習慣,早懂得解溲須進入廁所,而不會像寨上的姑娘們一樣,直接把屎拉在沐浴的江河裡。美霞是跟著她媽長大的,她會很快適應漢族的習慣,很快適應上海的。

    一忽兒工夫,美霞從衛生間裡走出來。洗過臉,髮梢上沾著點晶亮的水珠,美霞顯得容光煥發。

    沈若塵帶她走進焰焰睡覺的房間,指著焰焰的單人床,說:

    "你就睡在這裡。"

    美霞點點頭,問:"這是你的家嗎?""是的。"沈若塵很小心地回答。

    "咋個沒其他人?"她的手舉起來,指向牆上一張放大的三人彩色風景照,"他們呢?"

    "哦,他們今晚住別處去了。"沈若塵故作輕鬆地說著,還笑了一下,他但願自己的笑容自然一些,"你累了,就早點休息吧。"

    沈若塵突然產生一股逃遁的願望。他發現單獨面對女兒,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由他掌握談話的主動權。不,女兒將對他提出一個又一個難以解答的問題,他甚至會感到難堪。他把手放在美霞肩上,感覺到美霞肩膀陡地顫動了一下,他的手移開一下,重又放上去,親切地說:

    "不早了。你睡吧。"

    "要得。"

    美霞仰起臉,朝他瞅了一眼。天哪,女兒這副模樣真是美極了。沈若塵眼前又掠過秋月凝視他時的倩影,他極力克制著自己親近一下女兒的慾望,裝作有事般匆匆走了出去。

    平心而論,他是極想趁這只有兩個人的機會,好好同美霞聊一聊的。刷牙的時候,沈若塵終於想明白了,他若連面對女兒的勇氣都沒有,他是不會處理好這件事的。

    做好睡前的準備工作之後,沈若塵往女兒的房間瞅了一眼。房門沒關,燈還亮著,美霞並沒睡在焰焰平時躺的那張小床上,而是直挺挺地佇立在窗前,凝望著窗外的黑夜。

    沈若塵不由得輕手輕腳踱到女兒身邊,也朝窗外望去。

    斜斜地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條兩旁栽滿梧桐樹的馬路,馬路上時有各式車輛駛過,還有隱隱的喇叭聲傳來。梧桐樹葉還沒泛黃,在這秋日裡仍顯得濃綠茂盛。沈若塵早看慣了這一風景,實在沒啥可看的。他輕輕叫了一聲:

    "美霞。"

    女兒抬起頭來,嚇了他一跳。美霞的雙眼裡汪滿了淚水,如同西雙版納雨季來臨以後沙窩裡不時往外噴湧的清水。她那雙眼睛,如同浸在清泉裡的寶石。只是寶石光凜凜的不會有情緒,而她的雙眼,充滿了悲憐和哀傷。

    "你咋個啦,美霞?"

    淚水一顆顆如同斷線珍珠般撲簌簌滾落下來,沈若塵的心頭陣陣發緊。美霞的嘴唇盡力試圖克制般翕動著,但她愈是企圖掩飾,臉上愈是顯得淒切可憐,沈若塵也愈加不好受。

    "我……我真那麼討厭嗎?"

    "哦不,不!"沈若塵連忙安慰她。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美霞啥都懂。她雖然聽不懂上海話,但她明白,一家人的爭執吵罵,是因為她,甚至、甚至梅雲清和焰焰的離去,也是因為她。她猜出來了,要不她不會剛一走進這間屋,就注意到牆上三人的合影,不會那麼敏感地發問。沈若塵真不知該如何來撫慰女兒受到傷害的心靈了,他像結巴似地申明著:"美霞,你很可愛,真的,你來我很高興,出乎意料的高興,你別……你千萬不要在心頭結啥子疙瘩。

    有些事兒,是大人的事,是我的事情。你不用管,不用操心,不用……"

    噢,天哪,幫幫我,快幫幫我。沈若塵第一次察覺,他這個搞編輯工作的人,詞彙原來如此地蒼白,勸慰起人來原來是如此沒有說服力。

    "謝家雨叔叔寫信給你了嗎?"美霞溫柔地問出一句。

    "寫、寫了……你知道?"

    "曉得的。"

    "他怎麼對你說?"

    "他說你在上海生活得很好,說阿媽很可憐,說我……"

    這是謝家雨間接地在責備他了。其實,家雨給他寫信這件事本身,他那封信中一些含而不露的話語,不也是在間接地譴責他嗎。他歉疚地問:

    "阿媽是咋個死的?"

    "腦殼痛。"

    其實沈若塵知道,但他仍想問:"她沒去找醫生看過嗎?"

    美霞晃著腦殼:"阿媽夜間總是睡不著,老是翻身歎氣,睡少了就犯腦殼痛,都把阿媽痛瘦了。痛得惱火時阿媽對我說,就好似腦殼裡頭爬進了一條小老蛇。"

    沈若塵不由垂下了眼瞼,他為韋秋月遭到的折磨痛心。

    "原先我不懂,阿媽為啥會這樣。大了一點,我曉得了,阿媽是想你。"

    沈若塵渾身一震。美霞一對水汪汪淚糊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他背脊上起了一陣異樣的感覺,又窘迫又狼狽。勉強露出一絲苦笑,他低沉地問:

    "阿媽她……她不嫁人?"

    "有人勸過她的,農場裡、月亮壩寨上,都有人勸。我都曉得,有個死了婆娘的湖南人,死死盯住她。阿媽不從,她淌著淚對我說,怕我跟著她再嫁受氣。可我看得出,阿媽還在苦苦地想你。"

    美霞抹去眼角的淚,俯下身去,扯開隨身帶的那只舊的人造革馬桶包,從裡頭取出用牛皮紙袋裝的一包東西,一隻油光泛亮精緻靈巧的篾編檳榔盒,一塑料袋雞菌,一本薄薄的書,全都堆在一隻方凳上。

    "這都是阿媽叮囑我,非要帶的。"美霞指指這堆東西道,"她說,路遠得像在天邊,重的東西不好帶,就帶這幾樣。雞是帶給你吃的,她說你喜歡吃;檳榔盒是帶給你耍的,她說你在月亮壩時,一直誇村寨上的竹器做得好、做得妙;還有這,是當歸,阿媽說你們上海人都喜歡這種藥。"

    當歸!

    沈若塵頭腦裡"嗡"一聲響,眼睛幾乎都瞪直了。他捧起牛皮紙包,稍稍扯開一點,紙包裡瀰散出一股濃烈的藥香氣味。當歸,自然是一種名貴藥材,人們喜歡它那奇異的療效。可沈若塵完全明白,秋月讓女兒送當歸給他,更因它有一個意味深長的名字。他的眼前閃出了月亮壩寨上那幢坐落在鳳尾竹叢邊的竹樓,竹樓曬台上的一隻花盆。那是他即將離開月亮壩時秋月從街子上買回來的,他步上竹樓時,正看到秋月在往寨外挖回的那嫩油油形如水芹的苗兒上澆水。他頗好奇:

    "這不是蘸生血吃的野芹菜麼?"

    "莫得,這是當歸。"

    "當歸?"

    "就是農場一些上海知青,回老家時都要帶的那種藥材。"

    "噢。"沈若塵恍然大悟,他聽說過這種藥,但仍不明白,秋月為啥要在花盆裡栽它,莫非這東西可以人工培植,"街子上不是有賣嘛,你栽它……"

    "只因它有個好聽的名字啊!"秋月輕柔深情地說,"當歸、當歸,是贈送給遠離家鄉不見歸來的親人的禮物。我栽下它,就同見著了你。瞅著當歸的葉子泛黃,該是成熟的季節,我的心會寬慰一些,也許,你還會回來。"

    說到這裡,秋月已是哽咽出聲。

    美霞當然不曉得這一往事。但她說得對,秋月直到臨終,還在思念著他,還沒忘卻給他送上一包"當歸"。可他,自從回歸上海之後,從沒想到應當歸去探望一下她們母女!

    沈若塵的目光移到美霞隨身攜帶的那只已經用皮線修補過的馬桶包上。

    他再不能故作冷漠,再不能以心煩意亂為借口裝作沒看清了。他第一眼看到這隻馬桶包,就認出這是他赴雲南插隊時隨身帶去的。當年,哪一個上海知青不備用一隻攜帶方便、又很能裝東西的馬桶包啊!時隔近二十年,馬桶包的人造革都已龜裂出現了紋路,背在身上是很礙眼了。早在十年前他回歸上海時,就不要它了。秋月讓他帶回家,不但是帶上馬桶包,還帶上能帶的所有東西。沈若塵一樣都不想要,帳子、線毯、漆成紅色的板箱,就幾樣破東西,他帶回上海幹啥!馬桶包自然也不要了。沒想到秋月還在使用它,並且把龜裂的地方也補好。秋月對他一往情深,而他呢?

    "書裡還有東西,是阿媽讓夾在裡頭的。"美霞拿起那本薄薄的小書,小書的封面都泛黃了,但書名《怎樣欣賞古詩》幾個字,仍清晰可辨,這也是沈若塵插隊時隨身帶下鄉去消磨雨天光陰的。沒想秋月仍然寶貝樣留著。美霞打開書本,遞給沈若塵。

    沈若塵瞅著書裡夾的兩棵枯萎的小草,駭然呆住了。

    他在月亮壩多年,也識得一些樹木花草。他認得,這是"勿忘我"!

    可他在回上海以後,特別是這後來幾年,事業上小有成就,一帆風順;經濟上收入尚可,嘸啥心事;小家庭安寧和睦,樂惠自在。他早把秋月,早把遠在西雙版納的美霞忘了個一乾二淨。

    "腦殼不痛,閒坐下來時,阿媽還時常唱歌。"

    "唱歌?"在沈若塵的記憶裡,秋月愛清靜,即便當姑娘時,都不愛去鑽柳叢、竹杖和小伙子們對歌嬉耍。

    "我小的時候,她摟著我唱。"美霞點著頭,用肯定的語氣說,"稍大些,我都把那歌子聽熟了,閉起眼睛也能唱。

    這時,我才曉得阿媽唱的是些啥子?"

    "啥子?"

    "阿媽唱的是《望夫雲》。"

    "!"

    沈若塵的心靈,又是一番震顫。輕悠悠,柔美美,情綿綿,意切切,像那繚繞的白裡透紅的望夫雲正在升起。美霞唱起來了:

    蒼山有朵望夫雲,

    望夫望得淚滿襟。

    蒼山有朵望夫雲,

    望夫望得淚淋淋。

    雲行千里送口信,

    秋去冬來盼佳音。

    浪飛濤湧喚夫君,

    夫君不歸苦淚飲。

    唱到後面幾句,美霞是淌著淚,呻吟一般淒然地唱完的。聽著女兒的歌聲,沈若塵心頭就如同望夫雲飄起時洱海掀起的波濤般翻騰著。是啊,生活在偏遠村寨月亮壩的秋月和美霞,日子過得自然不如他在上海。可她們心頭,存著最純真美好的感情,時時思念著他,懷戀著他,盼望著他哪怕是抽暇想一想她們。而他呢,砂礫般地捲入了人世喧囂繁華,忙忙碌碌的煙塵,為住房、為生計、為名譽奔波追求。不能說他沒有感情生活,但他在這一片浮華嘈雜的奔忙中,失去了或者說忘卻的恰恰是人世間最值得珍重的感情和良知。

    他垂淚望著美霞,望著他的親生女兒,出自肺腑地道:

    "美霞,我……我對不起你阿媽,對不起……也對不起你……"

    "阿爸!"美霞淚如雨下,張開雙臂撲了上來。父女倆的淚淌在一起,父女倆的心一起怦怦然跳蕩著。

    夜,大都市上海的夜,已有些深沉。

    上床後輾轉難寢,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入睡。天朦朦亮時沈若塵睡得正沉,電話鈴聲將他吵醒了。

    他睡眼惺忪地抓過話筒,電話裡已傳來妻子的嗓音:

    "聽著,若塵,一會兒我就回家,和你專門討論那姑娘的事。她來都來了,總不能丟在一邊不管。你等著我。"

    "謝謝,謝謝!"聽梅雲清的嗓音,她也是一夜未眠。但她總算想通了,該面對現實。沈若塵原以為她總需要三五天才能想通的,沒料到她只花了一個晚上。他心裡湧起一股對妻子由衷的感激之情。正想對她表示些什麼,正想與她多說幾句,沒想梅雲清在娘家"啪"一聲把電話掛斷了。

    沈若塵的睡意全跑了。他得趕緊起來,稍稍收拾一下屋子,準備一頓早餐,靜候妻兒的歸來。雲清還不知道他已將美霞接了過來,她回家看到美霞時會是什麼態度,她會不會受不了,還有美霞,見了梅雲清,她會怎麼想,她可是個大孩子了,別看她溫順嫻靜、逆來順受,可她啥都懂,啥都明白了,她的心敏感極了,這一點像秋月。

    沈若塵惶然地等待著家庭裡又將發生的一場波瀾,心靈的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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