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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文 / 葉辛

    山寨姑娘邵玉蓉那顆少女的心,開始不平靜地跳動起來了。這種微妙的變化,除了她自己以外,連她的阿爸邵大山,也是看不出來的。夜間她開始失眠,大睜著那一對澄亮秀美的菱形眼,望著帳頂,抿著嘴唇默然思索,有時候偷偷地笑,有時候又莫名其妙地憂鬱歎氣,有時候還悄聲低語地,不知說些啥。白天和姑娘們一起在坡上勞動,到了歇氣時間,她會聽不到身旁姑娘們的嬉笑,只是支著鋤把,瞅著遠方連綿無盡的群山,瞅著藍天白雲,陷入沉思。直到姑娘們的大笑聲驚醒了她,她才如夢初醒般眨動著雙眼,臉頰紅紅地瞪著夥伴們,誤以為她們是在取笑她。收工回到湖邊那座磚木結構的小屋裡,她會像患了健忘症一樣,忘了給馬上就要回家的阿爸預備洗臉水,忘了捅火蒸飯,忘了給圈裡的豬兒喂。當阿爸問及,她只好支支吾吾,勉強找些話語來掩飾、搪塞。好在邵大山只有這麼個獨女,平時溺愛之極,從來沒責備過她什麼,也不會發覺她健忘的真實原因。

    這種情形,近兩天表現得尤為顯著。原因很簡單,前天,柯碧舟接受了社員大會的委託,到鰱魚湖那一頭的縣城去了。事情要是辦得順利,他會很快回到湖邊寨來的,要曉得,全寨的社員群眾,都在盼望著柯碧舟的事情辦成呢。昨天他沒有回來,害得玉蓉假裝繡襪墊,在窗前一直坐到明月西斜,夜深人靜。她把希望放在今天,今天他準定該回來了。自他走後,她的心早隨著他去了,她想像著,他找到縣農業局、找到縣林業局、找到縣收購部門,把事情都打聽清楚了,興高采烈地在往回趕。她甚至想像得出,他在縣城飯店買幾隻干饅頭當一頓飯,他睡在旅館的廉價通鋪上,口渴了,喝一杯白開水。往天收工時,玉蓉總是走在人家後頭,還要繞著坡土團轉看一遍,見哪個薅得馬虎、鋤得不淨,她總要補幾鋤。可今天剛說聲收工,她就"登登登"沖在頭裡,趕回湖邊小屋。她站在湖邊,朝著平靜的水面望去,一直望到水天相接的遠方,也不見湖面上有一條小船。歎了口氣,她回進屋頭撬火煮飯。昨天她多蒸了一個人的飯,父女倆沒吃完,今早晨吃了冷飯。今天她又多舀了一碗米來淘,她還要多蒸些飯,好讓從縣城趕回來的柯碧舟,吃上一頓香噴噴的熱飯。

    淘完米、蒸上飯,玉蓉又在大灶孔裡升火煮豬潲,燒大了火,她就瞅空跑到院壩裡,向著湖面上張望。連望了三次,都沒見有小船划來。邵大山回家了,玉蓉不能再這樣毫無顧忌地向著湖面眺望了,她的心像被線牽住了。怎麼辦呢,萬一小柯的小船靠了岸,直接回寨子去了,她不就迎不著他了嗎。那該多叫人懊喪啊!

    終於給玉蓉想出了辦法,她換下一件衣衫,又讓阿爸把身上沾滿泥巴的衣裳換下來,端著一隻木盆,到湖邊去一面洗衣服,一面等他回來。

    可衣服全部洗乾淨了,天也黑下來了,鰱魚湖水在月光下泛金閃銀,還是不見有小船划來。

    玉蓉的心像沉到了湖底,簡直不知咋個辦是好了。她頹喪地端著木盆,垂著雙肩,腳步沉重地一步步走回屋頭。

    "洗幾件衣裳,咋個洗了這麼長時間?"滿臉都是粗黑的絡腮鬍子的邵大山,大感困惑地問女兒。

    玉蓉的眼神直瞪瞪的,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她能怎麼回答呢?

    一見女兒這副神態,邵大山慌了神:"你咋個了?是不是哪兒痛?"

    "有些頭暈。"玉蓉頭一次朝著阿爸扯謊了。

    "那就快吃飯,吃完飯早早上床睡去!"邵大山連忙說,"你是干多歇少,累暈了,足足睡一覺,明天管保好。"

    玉蓉端著飯碗,卻難以下嚥。她腦子裡在想著,小柯去了三天,今天還不回寨,準是事情辦得不順當。老天啊,你真不睜眼,三年來,小柯頭一次到縣頭去為集體辦事,你偏偏就為難他。叫他回來難交差哪。

    如果說,在這一九七一年的春天,柯碧舟的變化叫滿寨人吃驚的話,邵玉蓉卻覺得小柯的變化合情合理,她甚至還覺得,柯碧舟變得太慢了。在邵玉蓉碧潭般澄淨的眼睛裡,柯碧舟的每一點滴變化,都是表現得非常清晰的。要是有人問她,她會詳細地講出,柯碧舟是怎樣從憂悒寡歡中逐漸逐漸地轉變過來的。

    不是嗎,由於他平時沉默寡言,極少拋頭露面,從來沒引起過人們的注意,他前些天在全寨群眾大會上的舉動,叫寨鄰鄉親們都覺得大出意料。

    山寨上的群眾大會,總是晚飯時分吹哨子,晚飯後各家各戶的男女老少,有先有後地來到會議室。男子漢、老年人們咂葉子煙,閒擺。婦女們奶娃崽、搓麻線,說東道西。姑娘們嘻嘻哈哈,年輕小伙子們嬉笑打罵,半大不小的娃兒,在人群裡東奔西竄。直要拖到九點過鐘,會議才開始。照例,隊長先說這一段的生產,下一段活路的安排,接著講講隊委會的新決定,"土"政策,諸如放雞鴨下田扣十斤谷子啊,自留地上的出產不准上市場啊,私自砍伐林木罰款五十元啊等等。一般地來說,隊長的話關係到社員的實際利益,大家還是要聽的,儘管聽後的反映各不一樣。群眾最不要聽的,是隊長後面的大隊支書兼主任左定法的講話。左定法的開場白倒還乾脆,乾咳兩聲之後,他昂起粗黑方正的臉,說,該講的隊長都講了,他沒啥多講的了,只是補充說兩點。頭次參加這種會的人,一定會信以為真,上他的當。以為他只不過說個幾分鐘。誰知他補充的兩點,一講就是一個多小時。常常是他站在前頭講,會議室裡的社員,有的在打鼾,有的在小聲嘀咕,有的乾脆悄悄溜出來透幾口新鮮空氣。直要到左定法冗長的補充完畢,才挨到每個社員盡一份民主權利,大家來對隊裡的種種事情發議論。

    柯碧舟引起大夥兒注意的這次會議,先是議決了缺牙巴大嬸割秧青玩花招的事件,社員們譴責了她的弄虛作假,一致同意扣她十個勞動日的工分。缺牙巴縱然生有十張嘴,也辯不過全寨老少幾百張嘴,只得自認晦氣,認了輸。當然,敢說話的,也表揚了柯碧舟稱秧青的認真負責。爾後,人們便你一言我一語,嘁嘁喳喳地說起湖邊寨的生產形勢。啥子老闆田里的花花水乾透了,楊洞口子上的包谷被牛吃了幾十棵,隊裡的支出大於收入,去年買來的幾包水泥幹得結了塊,老母馬快下崽了,事情多得說不完,問題一大堆。說到問題,自然又扯到了勞力緊張,偏偏還要出外舂米、換面、搾油耽擱時間。最後,人們差不多眾口一詞地訴起沒得電的苦處,發一通牢騷,怨湖邊寨沒得福氣,"揪"不來電,滿寨人只能受活罪,每次會開到這兒,時已半夜,人們也都累了,會議就在不了了之中宣告結束。

    這次,兩隻耳朵裡灌滿群眾意見的隊長剛站起來,正要宣佈散會,一直坐在角落裡的柯碧舟不知啥時候走到大煤油燈前來了,他用與平時絕然不同的高昂嗓門,胸有成竹地對大夥兒說:

    "沒得電,我們為啥不來搞個水電站?"

    "沒錢啊,小柯!"隊長斜了他一眼,頭一個朝他伸出巴掌說,"有錢,這話還等你來說。"

    人們又跟著七嘴八舌叫嚷:"小水電站早幾年就扯過,可那要好多票子呢!"

    "國家不貸款,莫說湖邊寨,就是暗流大隊、鏡子山大隊湊攏來,也拿不出這筆錢。"

    "唱高調,哪個不會?"

    "這小子還真肯白日做夢哩!"

    "只要手中有票子,小水電站半年就能建起來,還消你

    柯碧舟講。"

    當初,邵玉蓉坐在矮板凳上,心裡那個急啊,沒法用話形容。她眼巴巴地盯著柯碧舟,真怕他給大夥兒嘈雜喧嘩的哄鬧嚇住了。

    柯碧舟不待嘈雜的喧鬧平息下去,拉開嗓門道:"依我看啊,湖邊寨有的是錢,只是大家沒留神!"

    這一來,會場上剎那間靜寂下來,頓時分做兩攤人,一攤人瞪大眼望著柯碧舟,看這小子是不是瘋了?另一攤人眨巴著眼皮,倒是想問個ど二三。燒窖師傅阮廷奎,因婆娘受批評心裡還窩著氣,他用嘲弄的語氣道:

    "小柯,你看湖邊寨哪裡有錢?是不是你眼花,把坡上的石頭都看成了金子?"

    阮廷奎的話引起眾人一陣哄笑。

    柯碧舟不笑,他消瘦的臉上微微泛起一層紅光,鎮定地說:

    "我說的錢,就是在坡上,不過不是石頭,而是那遍坡漫山的八月竹……"

    "八月竹?"

    "八月竹算啥子錢?"

    人們都大為驚詫。

    柯碧舟的聲氣,在會議室裡迴盪著:"自古以來,湖邊寨山嶺上的八月竹,因為交通閉塞、運輸不便,從來沒引起過誰的注意。除了砍些來搭豆架、瓜架之外,任憑它自生自滅。有人要問,這八月竹有啥用啊?它又不是錢。不,我說它正是錢,把它們砍伐下來,運到外面去,它是造紙的最好原料,國家正缺呢!大伙想想,這些年鬧"文化大革命",寫大字報,貼大幅標語,我們國家用去了多少紙啊,紙張正緊呢。我們把造紙原料給人家送去,還有人不要的嗎?"

    話說完,會議室裡鴉雀無聲。不但是滿寨社員,就是集體戶的王連發,從縣城學醫回來的唐惠娟,從上海探親先後回寨來的蘇道誠、華雯雯、肖永川,也都大大吃了一驚。真沒想到,一句話不說的柯碧舟,竟能想出這麼個高明的主意來,是啊,那些取之不盡的八月竹,晚春初夏的五月間正交成熟,把它們賣給國家,人們所愁的"錢",也就是建小水電站的經費,不就有了嘛!

    只有邵玉蓉知道,小柯的這個主意,是怎麼會產生的。那天,伯伯邵思語給玉蓉寄來一些書籍雜誌,柯碧舟來借去看,當他看到一本雜誌上說到國家紙張緊張,小學課本開學了還印不出,練習簿不易買到時,他靈機一動,陡然想到了,竹子是最好的造紙原料之一,坡上的那些八月竹,為何不能賣給國家呢?

    群眾大會通過了決議,並且決定,派柯碧舟到縣頭有關單位去打聽、聯繫,看哪裡需要造紙原料八月竹。

    就這樣,柯碧舟到縣城去出差了。前天一大早,絢麗的晨霞映在鰱魚湖面上,邵玉蓉依依不捨地送柯碧舟上了小船,站在岸邊,一直注視著小船消失在遠方。她在心裡默默地祝願,願小柯一路平安,願小柯辦事順利,願他通過這件事,被湖邊寨社員群眾公認,是一個好知青。

    這麼一件大好事,為什麼要辦那樣久呢?他在縣城碰上了難題,一個人找誰商量呢?邵玉蓉等不見小柯回來,吃不下飯了。

    這種感情是怎麼滋生的,連邵玉蓉自己,也沒來得及去細細地體察。也許可以說,這是女性的特徵,由憐憫與同情引起的。但僅僅是憐憫與同情,邵玉蓉還不至於陷入忘我的情形,還不至於吃不下飯、睡不好覺,變得沉思默想,心情不安。

    在湖邊寨長大的山鄉姑娘邵玉蓉,熟悉暗流大隊的山,熟悉美麗如畫的鰱魚湖,也熟悉讀過三年初中的縣城,卻從不熟悉上海,這個祖國著名的大城市。她接觸過縣城和山寨的小伙子,卻從沒有接觸過上海的小青年。單這麼說,人們一定會誤認為玉蓉是個愛慕虛榮的山寨姑娘。事實恰恰相反,玉蓉看重的,正是艱苦樸素、任勞任怨、不愛誇誇其談這些質樸的個性。衣衫破爛、消瘦憂鬱的柯碧舟每次在她身前走過,不像蘇道誠、王連發、肖永川那樣,笑吟吟的,目光直往她臉上溜,或是同她和和氣氣地打招呼。柯碧舟怕見人,同她擦身而過,他垂著眼瞼,目不旁移,悄悄避開一點。這副不由自主流露出來的可憐相,在玉蓉從沒和小柯講過話之前,已經深深地激起了她的同情心。她知道,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是怕受到人歧視、輕蔑。有幾次,她真想叫住他,請他挺起胸膛、仰起臉,像其他小伙子一

    樣走路。姑娘的羞澀和自尊,使得她沒有這麼做。但柯碧舟比其他知青留給她更深的印象,那已經不可否認了。

    後來,她接觸了兩個女知青,聽到了這兩個性格絕然不同的人對柯碧舟的評價。華雯雯說,柯碧舟是個道地的傻瓜,又窮又寒傖,任何姑娘都不屑一顧;但平心而論,他決不是一個壞人。他不像蘇道誠那樣風度瀟灑、八面玲瓏,他也不像肖永川那樣粗野無恥、手段惡劣,他更不像王連發那樣講究實際,會對人敷衍應付。他就是他,一個叫人無法接近的年輕人。唐惠娟的評價要更為公正些,她覺得柯碧舟為人正直、勞動踏實、吃苦耐勞,從來不在人前說三道四,從來沒見他賄賂過哪個幹部,也從來沒見他對誰說句恭維話。而且,看得出他很聰明,下鄉才多少日子啊,他能挑一百來斤重的擔子,能記住湖邊寨那些田塊的名字,也學著犁田耙田;插秧季節,他能栽出一手勻稱齊整的秧來。可惜的是,他的家庭出身太不好了,況且自己又背著包袱,整天沉著個臉,讓人不好接近。

    從兩個性格完全不一樣的女知青口裡聽說了這些話,證實了玉蓉自己的觀察,也使她認定,柯碧舟是個好人。有了這個認識,促使著也吸引著玉蓉情不由己地去接近他、瞭解他。那麼,玉蓉這個山寨貧農的女兒,明明知道柯碧舟家庭出身不好,為什麼還會傾心於他呢?

    這就不得不提到玉蓉的身世和她的父親邵大山、伯伯邵思語了。清匪反霸那一年,土生土長的邵大山跟著解放軍剿匪,查槍、帶路、抓匪首,跋山涉水,鑽林過洞,廢寢忘食。為此土匪恨死了他,但他日日夜夜和解放軍在一起,土匪也奈何不了他。於是,這幫傢伙派人趁邵大山婆娘上坡薅土的時候,開冷槍打死了她。這時,玉蓉還被娘背在身後。娘倒在土裡時,她驚得"哇哇"大哭。附近的農民聞聲趕來,解下了背衫,把玉蓉交給了邵大山。此後,邵大山背著玉蓉,繼續給解放軍帶路剿匪,直到鰱魚湖地區徹底平靜,邵大山當上了農會主任。完成五大任務,搞互助組,鬧合作化,成立人民公社,老土改根子邵大山都是忙了外頭,又忙屋頭,照顧了集體,回家來又照顧獨生女兒。就這樣,小玉蓉在父親的身旁逐漸長大了一九五七年,玉蓉七歲,到了進學校的年齡,邵大山送她進了公社的小學校。那時候,在鰱魚湖團轉的偏僻山區,掃盲運動正在開展,但還不徹底,山寨的人家戶,只願把小子送進學堂不願送姑娘上學。邵大山望女成大事,也希望脫開身來,更好地把心撲在集體上,毅然把女

    兒送進了公社小學。公社老書記挺支持他,讓玉蓉在自己家裡吃住。莫小看了玉蓉姑娘,她不但能讀書識字,還常是名列前茅。一九六三年她小學畢業,正好十四歲,邵大山想把她叫回家來,挑擔水、煮鍋飯,把屋頭事一肩擔起來。會寫字、會演算、還會打算盤的玉蓉也願意回家來服侍老爹。她開始懂事了,阿爸整天在外忙,身旁需要個人照顧啊。巧得很,就在父女倆作出這一決定時,伯伯邵思語回鄉探親來了。

    邵思語比邵大山年長四五歲,是大山的嫡親哥子。一九四八年被國民黨拉抓了去,幾年都沒音訊。直到一九五三年,他才回家來看望兄弟。原來他被拉抓去之後,不願給國民黨軍隊挑擔馱糧、趕馬車,伺機逃跑參加了解放軍。全國解放以後,他轉到地方工作,但因為不在家鄉附近的縣份,一直沒機會回來看看。一九五三年那回探親,也只住了幾天。以後,他每隔一兩年都要來看望兄弟與侄女一次。一九六年,邵思語調回本縣氣象局任副局長,兩兄弟的接觸頻繁了些。邵大山去縣城開會,總要去哥家坐坐,喝杯茶、吃頓飯,歇幾晚上。逢到縣機關下鄉,邵思語也總是爭取回家鄉來和鄉親們一道春耕、秋收。邵思語和大山的感情很好,也非常愛自己的侄女。因為他結婚多年,妻子滕芸琴都沒生育,對玉蓉就分外喜愛。一九六三年他回家探親,是剛調任縣氣象局的局長,特地來告訴兄弟,順便打聽一下,侄女是否

    報考了縣中。那時候,各公社還沒有中學呢,進縣中,非得報考不可。

    聽說玉蓉不想上中學,邵思語極力反對。他兩頭做工作,兩頭勸說,要大山兄弟把眼光放遠大些,要侄女立下雄心壯志。就這樣,玉蓉以優異成績,考進了縣中。

    三年中學期間,她都住在伯伯家裡。伯伯的家庭條件,自然要比湖邊寨好多了。伯母在縣公安局工作,老兩口一共一百三十多元工資,沒有子女,生活過得挺寬裕舒適。侄女來了,伯伯為她訂閱了一些書報雜誌,還經常去縣圖書館借書回來,作為玉蓉的課外讀物。

    知識就是力量。這三年的中學生活,不但使玉蓉學到了初中的課程,還使她有時間認認真真地讀了許多書,書本會陶冶人的情操,因此,她既有山寨姑娘健康的體質;又有從書本中潛移默化間增長的學識與涵養。沉思默想時,她顯得麗雅、俊秀。勞動或嬉耍時,她又顯得活潑、健朗。簡而言之,她是個柔中有剛、溫存而有主見的人。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玉蓉不能繼續升學,他們那一屆中學生,都要上山下鄉。她本來是湖邊寨人,就理所當然地回到了湖邊寨,開始了她的勞動生活。

    在伯父身邊,她學到了一些氣象知識。種了幾十年莊稼的邵大山,本來就有些測天的本領,肚裡有幾十條測天經。回鄉以後,玉蓉把阿爸的民諺,結合從伯伯那兒學來的知識,分析、比較、綜合,掌握了一套比阿爸更靈的測天本領。暗流大隊成立氣象站,需要不脫產的氣象員,玉蓉被大夥兒選作大隊的測天姑娘。

    這樣的一段經歷,似乎不能解釋玉蓉為啥要傾心於柯碧舟。但只要稍稍熟悉一點邵大山與邵思語的人,都知道,這兩兄弟雖然相貌不一樣,性格不一樣,但有一點驚人相同的地方,那就是兩兄弟都講究實事求是,決不誇誇其談。他倆看一個人,都是重看表現,不看他相貌如何漂亮,不看他吹得怎麼天花亂墜。他們不喜歡戴著有色眼鏡看人。當柯碧舟在冬雪天挨打時,邵大山義不容辭地帶著女兒趕到集體戶去;當柯碧舟失足跌下山谷的時候,邵思語奮不顧身地撲出去搶救。這些行動,也在無意中影響著玉蓉。

    總而言之,玉蓉由對柯碧舟的憐憫、同情、關切、熟悉,而不知不覺地陷入了初戀的羅網,像每一個經歷初戀的人一樣,她陷得很深。

    當期待中的小柯沒有按時回來,玉蓉焦灼得失去了常態。她吃不下飯,她心神不寧。坐在父親對面,她覺得頭皮像被人扯緊了,想到小柯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縣城街頭踟躕徘徊,玉蓉的心像被人抓破了一樣痛。她坐不住了,擱下飯碗,轉身走出了屋頭。

    見女兒的臉色蒼白,邵大山抬起頭來,盯著她背影問:

    "你到哪裡去?"

    "到湖邊透透空氣。"玉蓉低聲答著,邁出了門檻。

    夜間的鰱魚湖是多麼靜謐,安寧的湖面泛著輕濤細浪般的漣漪。從樹林裡、峽谷深處升騰而起的淡霧,和湖面上的水汽交織融化在一起,使得較遠的地方就看不清晰。湖兩岸如畫的山峰,在幽光微閃的月色裡時隱時現。身後的田壩、谷地、寨子、河流都呈現出一派迷濛暗淡的情態。

    這景致,這意境,更使玉蓉的心惴惴不安,更增添了她的悽慼哀愁感。玉蓉臉上常有的那股紅光消退了,眼睛裡顯出了綿長的情思,兩條擱在肩頭的粗黑辮子,也露出了絲發蓬亂的跡象。戀愛著的少女啊,為啥要有這麼多的牽掛和煩惱呢?

    停泊小船的湖岸那兒,長著幾棵老柳樹,柳枝兒婀娜多姿,垂落在湖面上。小船四周的水面,不時躍起一尾、兩尾白條魚,發出"啪啦啪啦"的響聲。

    玉蓉凝神向那兒望去,陡地聽到輕微的"嘩啦嘩啦"的船槳的拍水聲,玉蓉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她陡地轉過身去,划船聲越來越清晰了,玉蓉踮起腳跟,睜大充滿稚氣的菱形眼,向湖面上瞅去。

    濃雲散開去,潔白柔和的月光,像抖開一匹巨大的白綢般傾瀉到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隻小船,正向著湖岸劃來,船頭上端坐著一個人影,揮動雙臂划著槳。

    是他,是小柯,是柯碧舟回來了!

    玉蓉一眼就認出了他那印在她腦子裡的身影,她覺得心"突突"直跳,兩眼裡閃出了淚光,彩釉一般的紅暈,又浮現在她雙頰上。她感到大自然的一切驀然復甦,充滿了生氣,不是嗎,湖光山色在月色裡是那麼美,淡霧那麼富有詩意,垂柳那麼娉婷婀娜,連草叢間的蟲鳴也是那麼悅耳動聽。

    她衝動地朝前走了幾步,直到兩腳踩到冰涼的湖水,她才慌得收住了腳步,感到自己太失態了。她低頭看看兩條

    打濕的褲管,只覺得心房裡躥進了一頭活蹦亂跳、不服管教的野鹿,"咚咚咚"跳個不住。

    小船駛近湖岸,船上的柯碧舟看清玉蓉在迎他,心裡熱烘烘的,衝著她微微一笑。

    玉蓉看到他生動的笑容,也欣慰地笑了,邊幫他把小船繫在木樁上,邊問:

    "事情辦妥了嗎?"

    "一切都妥了。"柯碧舟像個凱旋歸來的戰士,他收了雙槳,敏捷地跳上湖岸,舒展一下坐麻木了的雙腳,對玉蓉說,"再多的八月竹,國家也要收購。"

    月色裡,他的眉宇五官輪廓分明,極為生動;臉上掛著喜吟吟的微笑。

    玉蓉樂不可支地笑了,她抓住自己右側的粗辮梢,關切地問:

    "挺費勁兒吧?"

    "手續很多,倒不怎麼費勁,我帶有證明,還有你伯伯陪我找人呢。噢,對了,邵伯這次真幫了我大忙。"

    柯碧舟一邊說,一邊走離湖岸,向邵大山家屋側的水筧那兒走去。

    一般地說,玉蓉家洗衣服、洗菜、淘米用的都是湖水,只有食用水,是用一節一節竹筧,從湖邊寨上接過來的。細股

    清水,從湖邊寨井台上,涓涓地自上而下流到湖岸邊來。柯碧舟走到水筧旁的濕巖上,俯身喝了一大口冷水,直起腰來,從隨身挎包裡摸出兩隻干饅頭,張嘴咬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咀嚼著。

    "你……"玉蓉伸出一隻手,不知說啥好。

    "可把我餓壞了。"柯碧舟噓了一口氣,暢快地說。

    "你為啥不在縣城吃了飯回來?"玉蓉關切地問。

    "顧不上了。"柯碧舟答,"我急著回寨來。再說,還是節約點好。"

    "不是有出差費嗎?"

    "我想省下錢打鹽巴。"

    "那……那你別吃冷饅頭了,到我家去吃飯吧!"

    "不麻煩你家了……"

    "去吧!"玉蓉急得不知如何才能挽留住他,她一個姑娘家,怎能把深藏心底的感情赤裸裸暴露出來呢。她只得回過頭去,尖聲脆氣地喊道,"阿爸,快來看啊,小柯從縣城回來囉!"

    邵大山的聲氣從台階上傳過來:"小柯回來了?快來坐坐,八月竹有人要嗎?"

    "要!"柯碧舟只好信步走到磚木小屋前的三合土院壩裡,恭敬地答,"大山伯,縣林業局、農業局、收購部門聽了介紹,很重視。他們直接打電話和造紙廠聯繫,造紙廠聽說有八月竹,回電直說要,還答應我們,若從湖邊寨把八月竹砍伐下來運出去,照付運輸費。"

    "那真是太好了!"邵大山喜得一根根粗黑的絡腮鬍子

    直豎起來,滿意地抹抹嘴說,"你小柯為集體辦成大事了,快進屋頭來坐坐,喝口水吧!怎麼,你還沒吃飯?"邵大山一眼看到小柯手裡的饅頭,揚起兩道粗濃的眉毛說:"快進屋頭來舀飯吃,哎喲喲,你這個小伙子,不吃飽飯,咋個能趕黑路回來呢?"

    柯碧舟遲疑著,身後的邵玉蓉不叫阿爸察覺地推了他一把,他只得走上了台階。

    柯碧舟剛在小方桌旁邊坐定,邵玉蓉立即給他盛了飯,又動作利索地炒了四隻雞蛋,一個勁兒地用興奮得發顫的嗓音催著小柯:"快吃呀,快吃呀。這是蛋,這是細鱗魚,不要儘是喝湯啊!"

    正在聽小柯講著進縣城辦事詳情細節的邵大山,陡然發覺,剛才還是病懨懨懶神無氣的女兒,這會兒竟然變得又活潑、又精神,臉上滿面紅光,透著強烈好奇和希冀的菱形眼裡烏光閃閃,動作輕盈而又利索,還顯出股姑娘特有的溫存勁兒,不時地偏著腦殼瞥視著柯碧舟。

    邵大山心頭"登"地怔了一下,耳朵裡"嗡嗡嗡"發響,小柯的話,他一句也聽不見了。

    女兒吃飯前的垂頭喪氣,不是因為病。是病,決不會好得這麼快。看她這副模樣,哪像個有病的人?真要說病,那麼,女兒是犯了心病!

    秉性耿直,說話做事喜歡大刀闊斧的邵大山,儘管平時做事粗枝大葉,這會兒,也看出了女兒的心事。

    真正沒想到,自己出於正義感,挺身而出在冬夜去看顧挨打的小柯;出於同情心,同意把受傷的小柯安置在自己家頭養病。結果,卻會引出這種絕然沒想到的後果來。在邵大山眼裡,到山寨來插隊落戶的上海知識青年,是一幫大城市來的學生娃,他們自小在城裡長大,和山寨小伙比較起來接受的教育不同,看到的事物不同,連說話口音也不一樣。他從來沒把他們和自己的女兒放在一起思索過。不是嗎,女兒是個山寨姑娘,儘管二十一歲了,可在當父親的眼裡,她還是一個啥事兒不懂的小孩子。他做夢也不相信,上海的青年會和自己的女兒說到一處去。在他看來,上海的學生娃和山寨青年之間,是有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的。不說風俗習慣、人品氣質合不攏,即便是吃口上,也斷然不同哪!山寨人個個都吃辣,可這些知青,哪個愛吃辣椒啊?

    不能說邵大山這些想法是片面的,但他忽略了最主要的一點,那就是青年男女之間只要心溝通了,哪怕膚色不一樣、國籍不同,也是可能相戀相愛的。別說他們僅僅是出生、成長的地區不一樣罷了。

    一旦察覺這情形的時候,邵大山的心如同讓火燙著了似的,不安寧了。聯想到玉蓉飯前那副憂愁的臉容,以至在飯桌上嚥不下飯,彷彿生了重病一般的神態,識字不多的粗壯漢子邵大山,也知道玉蓉愛得多麼深了。

    他的頭腦裡像被塞了一團亂麻,嘴巴裡咂著的葉子煙,火頭熄了他也沒知覺,仍在"吧嗒吧嗒"咂著,漫不經心地應著柯碧舟的話。直到玉蓉站起身來說:

    "阿爸,小柯要回寨去,我送送他吧!"

    邵大山才像挨了一棍似的,猛地抬起頭,怔怔地瞪著愛女。呵,喜氣洋洋的玉蓉還沒發現當父親的神態變化呢。

    她太高興了呀,看到小柯吃飽了飯,看到小柯為集體辦事順順當當回來了,她怎能不心花怒放哩。邵大山心頭唉歎了一聲:唉,玉蓉並不在他阿爸的面前掩飾自己的感情哩!這有多麼糟糕,不是聽說,小柯的家庭出身,是個反革命嗎!

    "反革命",多麼刺耳的字眼。嗨,可憐的女兒啊。

    兩個年輕人

    都沒看出邵大山

    內心深處的翻騰

    和不安,柯碧舟

    客氣地向邵大山

    道了謝,告辭走

    出了磚木小屋。

    玉蓉拿著一隻電

    筒,離開小柯兩步遠,準備送他走完一里多的上坡路,回集體戶去。

    厚實堅硬的青崗石山道,彎彎拐拐順著坡甩向湖邊寨坡上去。路兩旁的槐樹、花楸、紫木、青槓枝葉,撒下斑斑點點的光影。貴州山鄉夜裡時常叫喚的鳩雀兒,不斷地發

    出"啾啾啾"的啼鳴聲。

    好幽靜美妙的夜晚啊!心房怦怦直跳的玉蓉,臉上泛著層興奮的光彩,眼睛裡閃爍著異常喜悅溫柔的靈光。她輕聲細氣地說:

    "唉,你去了三天,好長呀!我直覺得,你耽擱太久了。"

    "其實不,"柯碧舟申辯說,"我在街上走路,都像在跑。"

    玉蓉相信地點點頭,又道:"真怕你辦事遇到困難,沒把事兒辦妥回家來……"

    "都虧了你伯指點、幫助。"

    "你也出了力啊!"

    "我算個啥,跑個腿罷了。"柯碧舟誠摯地說,"不過,心頭真急,真焦,恨不得一天就把事兒辦完,好趕回來!"

    "忙著趕回來幹啥?"

    "快把好消息告訴大夥兒呀!"

    "只想這一個念頭?"

    "只有這個念頭。"

    "不再有其他念頭了?"玉蓉偏轉腦殼,咬著粗辮梢,瞅著柯碧舟追問。

    柯碧舟垂下眼瞼,低聲道:"有是有的,險些給我忘了。"

    玉蓉的語氣有些急迫:"啥子念頭?"

    柯碧舟在挎包裡掏著、摸著,拿出一把彎月形的塑料梳子,遞到玉蓉跟前:

    "買梳子。"

    "你沒得梳子?"

    柯碧舟只顧自己往下說:"幾次走過百貨商店,我都忘記了。事情辦妥,才又想了起來。玉蓉,我看到你每天拿著半截木梳梳頭髮……這把梳子,給你吧!"

    "我不要!"玉蓉生氣地回絕道,"我為啥要收你的梳子?"

    說完用眼角偷偷瞥視著他。柯碧舟像被潑了一身冷

    水,雙手捧著梳子,不知所以地訥訥道:

    "這……對不起……我……"

    看著他那副尷尬、憨實的模樣,玉蓉"噗哧"一聲笑了,她劈手奪過梳子,嬌嗔著:

    "真是個憨包!窮著飯也不吃,還要花錢買梳子。"

    柯碧舟定睛望去,月光下,玉蓉的臉像被通紅的火映著似的,泛出一層透明的光彩,秀美的菱形眼,含情脈脈地瞅著他。柯碧舟的心也劇烈地跳動起來。

    陡地,像平空裡響了一個疾雷,從兩人前方,傳來一聲喝問:

    "那邊站著是誰?"

    柯碧舟和邵玉蓉嚇了一跳,仔細一分辨,才聽出那是大隊主任左定法的聲氣。

    "左主任,是我。"柯碧舟迎上前兩步答。

    "噢,小柯回來了呀!"左定法冷冷地敷衍一聲,又向柯碧舟身後張望,"你身旁那個是誰?"

    "我嘛,你生著眼睛還看不見?"玉蓉幾大步走到柯碧舟身旁,大大方方地說,"小柯從縣城回來,沒帶電筒,我給他照一路亮。"

    左定法方正的黑臉盤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柯碧舟和邵玉蓉這兩個年輕人,雙雙併肩站在他面前,使得他心頭冒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很不舒坦。柯碧舟是個出身不好的知青,邵玉蓉本人提過他意見,她父親和自己又是兩路人。他不由得有些氣惱,連打聽一下出差情形也忘了,只矜持地點

    了點頭,操著官腔說:

    "好嘛好嘛,年輕人應該互相幫助。"

    說完,氣咻咻地甩手走了。

    柯碧舟與邵玉蓉又沿著青崗石道慢慢走去。左定法的突然出現,掃了兩個年輕人的興致,兩顆剛剛燃燒起來的心,彷彿被澆了冷水,平息多了。

    默默地走完一里多路,前面已是湖邊寨子了,婆娑的樹影在月色裡依稀可辨。這家、那家窗戶裡,昏黃的油燈光閃爍搖曳著。玉蓉打破了沉默:

    "小柯,你知道鰱魚湖上還產鷺鷥、野鴨嗎?"

    "聽擺過,從來不知它們由哪兒飛起來。"

    "你想看嗎?"

    "想啊!"

    "那麼,我們約個時間,去看看好嗎?"

    "好啊!"

    "下個趕場天,隊裡放假,吃過早飯以後,你來喊我,我們一起去,好嗎?"

    "行!"

    "我在湖岸老柳樹腳等你。"玉蓉的呼吸有點急促地說著,把電筒塞到小柯手裡,"快進寨了,你回去吧。我走了。"

    說完,抽身沿著來路跑去。

    "哎,"柯碧舟舉起電筒,"拿你的亮去!"

    黑夜裡,傳來一聲清脆的回答:"我慣了,看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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