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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文 / 葉辛

    八個多月前,艷茹在附屬醫院經過複查,確診是患了低血壓症。量血壓的醫師要她放心,說這一批病退知青的複查材料,很快會轉到街道鄉辦去。醫師知道她是高浩天的女兒,還開玩笑地說。

    「等你的戶口轉回上海,可別忘了請我吃糖啊!」

    艷茹懷著欣喜,把這一情況寫信告訴了葉銘。自這以後,她的心情開朗了,每天一早起床,提著籃子上小菜場買菜,回家之後,煮飯、炒菜、洗衣服、拖地板,盡可能地多做些家務,甚至艷芸換下來不及洗的衣裳,她都主動洗了。想到戶口將很快轉回上海,並且有希望安排工作,她有一種說不清的興奮。

    很快,一晃兩個月,夏天到了。隨著氣候日漸暴熱,艷茹漸漸焦灼起來。跟她一起搞病退複查的知青,材料都已從醫院轉到區鄉辦,快一些的,調令也已經發出去了。唯有她的複查材料,仍是杳無音信。她到街道鄉辦去問,接待人員淡淡地說:

    「醫院沒有轉材料來,我們怎麼知道。誰知你的病是真是假!」

    言下之意,艷茹是沒病裝病,或是病中有詐。

    艷茹氣得說不出話來,她滿懷狐疑,跑到醫院去查詢。給她複查的醫師說:「你是低血壓,我寫得很清楚,但是材料轉出去之前,需經工宣隊辦公室過目。你去問問吧。」

    「具體找哪一個人呢?」艷茹為難地問。

    「找劉慶強,聽說是他把你的材料卡下了。」

    艷茹只好去找劉慶強。頭一回,劉慶強正召集工宣隊員開會,艷茹沒碰到他。隔天她又去醫院,劉慶強到市裡開會去了。艷茹第三次去醫院,據說是哪個顯赫人物請客,劉慶強和他的小兄弟們到國際飯店十四層樓孔雀廳赴宴去了。直到第四次,醫院黨委辦公室的戴志光才對她說:

    「劉書記聽說你來找他,留下話說,白天他實在忙,沒空見你。」

    「那、那我什麼時候能找到他呢?」艷茹有點焦急地問:「我的病退材料……」

    戴志光詭秘地一笑,壓低了嗓門說:「明天晚上他在辦公室看文件,你明晚來吧。」

    艷茹舒了口氣。總算有希望見到這位書記了。

    第二天晚上,恰逢夏季的雷陣雨,艷茹撐著一把黑布雨傘,趕到醫院時,兩條褲腿全被雨水淋濕了。

    工宣隊頭頭的辦公室裡很靜,門虛掩著。艷茹向僻靜的走廊兩頭看看,一手持傘,一手輕輕敲了敲門。

    屋裡傳出一個人的回答:「請進來。」

    艷茹推門進屋,她的眼前出現兩間裡外相通的房間。外面一間漆成奶黃色,除了張大型的辦公桌,還放置了一圈皮沙發。裡面一間漆成乳白色,安著一張床,床邊有只轉椅,靠窗放著寫字檯。劉慶強正坐在轉椅上,看著一份情況簡報。聽到腳步聲,轉椅轉向門這邊,看清是高艷茹一個人,劉慶強矜持地問:「是你找我嗎?」

    「我想打聽一下……」艷茹見對方直瞪瞪地盯著她,有些膽怯,小聲回答說:「我想打聽一下關於……」

    「坐吧!」劉慶強瀟灑地伸出只手臂,氣派很大地指著轉椅旁邊的一張靠背椅。

    艷茹把滴著水的雨傘在門口靠壁放穩,緩緩地走進裡間,在靠背椅上坐下。

    劉慶強瞅了她幾眼,問道:「找我有什麼事啊?」

    「是這樣的。」艷茹一手扶膝,一手卷弄著自己的衣角,把心裡溫習了多少遍的話慢吞吞地說出來:「兩個月前,我在醫院複查身體,確診是……」

    「噢,是這個事啊!」劉慶強不客氣地打斷了艷茹的話,粗野貪婪的目光緊盯著她,操著官腔問:「你也想要病退回上海嗎?」

    艷茹訥訥地重複著:「我有病,患了低血壓。按照有關病退文件,我可以……」

    「病退文件也不行!」劉慶強站了起來,踱到門邊,氣沖沖地說:「對你不適用!」

    「為什麼?」

    「因為你父親是反動學術權威,是害死病人的兇手,問題嚴重!」劉慶強面容猙獰地說。

    「你胡說……」艷茹氣得說話嗓音也發抖了,「你身為領導,怎麼能血口噴人?」

    「哼,我血口噴人!」劉慶強冷笑兩聲,「彭」一聲出其不意地把裡屋的門重重地關上,兩步走到寫字檯那邊,從抽屜裡拿出幾張報告紙,左手「篤篤篤」敲了敲紙面,洋洋得意地說:「看,這兒有證據,這是你父親寫給黨委的報告。他自己供認了,在病人服用他開的藥以後不到幾個小時就死了。白紙黑字,想賴也賴不掉。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這份報告還是你幫助你父親謄寫的,你的字寫得很不錯嘛。安,就像你的人一樣,娟秀勻稱,哈哈。」

    劉慶強把那份報告往寫字檯上一扔,又坐進了轉椅。艷茹定睛望去,報告上有一段文字,用紅毛筆明顯地勾畫著曲線,讓人一目瞭然。

    「啊!」

    艷茹驚駭地輕輕叫了一聲,這可怎麼辦哪?爸爸寫這份報告的時候,只知道按照事實把經過詳敘一遍,哪裡料到會被人曲解。那報告是爸爸叫她謄抄的,她完全瞭解事情的真相,怎麼能容許這樣混淆黑白呢?她忍不住說:

    「不,你不能這樣誣陷好人。事實是有人誤診造成死亡,你為什麼偏要說是我父親害死病人?」

    「我們也不能盡聽一面之詞啊!」劉慶強輕描淡寫地對艷茹道:「現在病人家屬、紅醫班的醫師們,都是這樣向我們反映,難道我們不該尊重多數人的意見嗎?群眾,是真正的英雄嘛!」

    艷茹緊鎖兩條彎眉低聲自語:「病人家屬、紅醫班的醫師們都這樣說……」

    窗外雷鳴電閃,豆大的雨點子打得玻璃窗咚咚發響。

    「事實是非常明白的!」劉慶強加重了語氣。

    「你知道紅醫班嗎?這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產生的新生事物。紅醫班醫師,都是又紅又專的青年醫生,都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

    艷茹陡地抬起頭來,振振有詞地問:「爸爸的事自有公論。別說他事實上沒錯兒,就是他確實出了差錯,和我的病退又有什麼關係呢?」

    「你說得好輕巧。」劉慶強嘲弄地笑了幾聲,「你父親若是害人兇手,你就是兇手的女兒。我們能讓一個兇手的女兒回上海來嗎?再說,你的病也很可疑,你父親是這個醫院的老醫生,醫院裡又有很多醫師是他的學生和同事。他們隨隨便便就可以證明你患了低血壓症……」

    「你胡說八道!」艷茹氣得臉發白,忿忿地打斷了劉慶強的話:「這是故意刁難人!」

    「不,這是站穩立場!」

    「好,你不信我的血壓低,可以馬上叫醫生到這兒來量血壓。」

    「我不需要這一套!你以為我不知道,量血壓也能作假!混病假條的老混客,要血壓高就高,要血壓低就低。」劉慶強把手一擺,「你有耐心就等吧。等到你父親被揪了出來,我們把掌握的情況如實向鄉辦轉去,你就老老實實再到鄉下去接受再教育吧。」

    艷茹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兒。「文革」初期,爸爸戴著十來斤重的高帽子被押著遊街、母親被剪去頭髮,頭上套著痰盂陪斗的情形又浮現在眼前,難道那樣的悲劇又要重演了麼?爸爸這麼大年紀了,怎能受得住再來幾年苦難的折磨!母親就是那年受了驚嚇,患了高血壓,至今未曾痊癒。一碰到點什麼事兒,她的血壓就直線上升,……而自己呢,將灰溜溜地坐兩天兩夜火車回到山寨去,社員們問起我的情況,我答些什麼?我患著低血壓,整天頭昏胸悶,背不動背兜,挑不動擔子,爬不了高山。而組成插隊落戶生活的,就是這些內容。叫我怎麼活啊!她彷彿看到自己背著滿滿一背兜灰糞在爬坡,越爬腿越軟,越爬頭越暈,爬到半坡上,她再也邁不動步子了,渾身一軟,跌倒在地上……

    艷茹閉上了眼睛,不敢往下想,喃喃自語地出了聲:「這……這可怎麼辦啊?」

    「有辦法,高艷茹!」一個洪亮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艷茹抬頭一看,面目冷酷的劉慶強眨眼之間變得笑容可掬:

    「高艷茹,我早注意你和你父親了,難道你以為,我真要整你父親嗎?不不不,我還是有同情心的嘛,你父親剛剛恢復工作,再說,他還幫我的親戚看過病,沒功勞也有苦勞嘛!人的心再狠,也不能對他下手嘛!」

    「那你能幫我爸爸說話?」艷茹喜出望外地問。

    劉慶強慢慢地點著頭,「能是能,只是很難啊!」

    「這有什麼難的?」

    「你父親太老實了。這年頭,老實人可是要吃虧的啊!」劉慶強一本正經地說:「你看,他自己已經寫下了,病人是在服用了他開的藥以後死的,人家抓住這一點,他就是有理也說不清了。」

    艷茹睜大眼睛,瞅著劉慶強,「那你說怎麼辦呢?」

    「我這兒有個主意。」劉慶強從寫字檯上煙盒裡抽出一支煙,「啪」一聲打燃打火機,點著了過濾嘴香煙狠吸了兩口,指著寫字檯上那份報告說:「只要把這一段改過來,你父親就沒有責任了。」

    「改?」高艷茹盯著那報告,疑慮重重地問:「這行嗎?」

    「怎麼不行?這報告不是你抄寫的嘛!我這兒有同樣的報告紙,你重寫一張,不就行了嗎?」

    高艷茹的心咚咚亂跳:「可是,怎麼改呢?」

    「這好辦!」劉慶強撣撣煙灰,一手扶著椅把,一手拿出幾張報告紙,瞇縫起眼睛說:「你只要把它改成你父親照著原紅醫班醫師開的藥處理,誰都知道紅醫班醫師是怎麼回事,誰也不會追究紅醫班醫師的政治責任,這件事就只是一般的醫療事故了。而且,你父親也毫無責任。」

    「這……這可不符合事實啊!」高艷茹有點怕了,畏縮地不敢走向前去。

    「不符合事實,但卻救了你父親,你懂嗎!」劉慶強嘴裡叼著煙甕聲甕氣地說:「而一般的醫療事故,是不會追究的。特別是對紅醫班醫師來說,更不會追究,因為要保護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

    「呃……」艷茹的頭腦裡嗡嗡作響,她簡直聽呆了。

    劉慶強的話又冷冷地傳了過來:「你要不改,我就無法幫助你父親了,也更無法替你把材料轉到鄉辦去了。為了你們,依我之見,你還是改吧!」

    說著,一張白紙,一支金星鋼筆,推到了艷茹的面前。

    艷茹像在發高燒,她用顫抖的手捻開筆套,就著檯燈的光,照著劉慶強的意思,重新把紅筆劃過的那張報告紙上的內容改寫了一遍。在她改寫的時候,劉慶強隨手拿過一本畫報翻看,不時地瞟一眼檯燈光影裡那張秀美動人的臉龐。

    艷茹改寫完畢,擱下沉重的金星鋼筆,舒了一口氣,還不及細細看一遍,劉慶強扔下畫報,雙手已把她寫的報告拿過去了。

    艷茹抬起頭來,詢問似的瞅著劉慶強。

    劉慶強臉上閃過一道滿足的光,邊看著改寫的段落,邊點著頭說:「好,好啊!這一來,事情就好辦了。你的字寫得真是不錯,我早就說過了,哈哈!」

    艷茹覺得這個人的笑聲真是粗野,他笑的時候,露出那一口發黃的大牙齒,令人噁心。

    劉慶強不慌不忙地把那份改過的報告鎖進抽屜,轉過椅子來,面向著艷茹,嬉笑著說:

    「高艷茹,你已經改寫了你父親的報告。那麼,我們就來談談條件吧!」

    「條件?」

    「是啊。我說過,只要你改了報告,你的父親可以不致被揪斗、隔離,你的複查證明,也可以很快轉到街道鄉辦,那樣,用不了兩個月,你的戶口就能回到上海,成為一個道道地地的上海人。可我幫了你們父女大忙,難道就一點也沒有報酬嗎?這不是太不實惠了嗎,安?」

    「你,你想要什麼?」艷茹從劉慶強的話音和神態中,預感了不祥之兆,驚恐地問。

    「我想要什麼,你還不明白嗎?」劉慶強雙手扶住椅把,左眼睛瞇成一條線,奸笑著說:「我要的就是你!」

    「轟隆!」一聲巨雷在空中滾過,跟著,一道閃電劈進屋內,倏地消失了。艷茹一聲尖銳的呼喊,淹沒在電閃雷鳴之中。她陡然從靠背椅上站起來,兩眼氣得發紅,咬著牙罵道:

    「卑鄙,無恥!」

    說著,手一甩,就往門旁走。

    「站住,高艷茹,你走晚了!」劉慶強齜牙咧嘴地喝道,「給我放明白點,你以為改寫你父親的報告那麼好玩嗎?只要把當天的診斷記錄和你改寫的報告一核對,你和你父親就一個也逃不了!哈哈哈!」

    高艷茹的腳停在門旁,聽到這句話,她的頭腦裡轟然一聲響。到這個時候,她才明白過來,自己已經不知不覺鑽進了劉慶強的圈套。她氣得渾身顫抖,怒斥著:

    「你這個畜牲!」

    「兩條路,何去何從,由你選擇!」劉慶強坐在轉椅上,露出了一副流氓嘴臉,「實話跟你說吧,我注意你這個美女,不是一朝一夕了!」

    「呸!」高艷茹狠狠唾了他一口,忿忿地罵道:「你這條惡狼,想威脅我嗎,辦不到!」

    說著,她就伸手去開門。不等她抓住門鎖,檯燈「啪達」一聲關上了,緊接著,劉慶強像條野牛一樣撲上來,緊緊抓住了她。她全身一陣發冷,剛張大嘴巴要呼救,嘴就被猛地摀住了。

    雷雨正在猛下,雨點「咚咚咚」地擊打著玻璃窗,彷彿有雙巨手在拍門。屋裡是一片黑暗……

    回到家裡,艷茹痛不欲生地在床上輾轉了一夜,頭腦裡昏昏沉沉,顧萍問她是不是病了?昨晚上去醫院打聽的結果怎麼樣?她多想一頭撲進母親的懷裡,把一切都哭訴出來啊!可她不敢這麼做,離開工宣隊辦公室時,劉慶強威脅她,如果她敢於把事情告訴父母,他這兒立即佈置批鬥、抄家,還要把她的材料退還鄉辦,說這材料是虛假的。想到母親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已經兩次中風,多次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就站不起來,艷茹只得強忍住悲痛把一切都埋藏在心底。從那以後,艷茹就懷了身孕,這個世界上的一切色彩都消褪了,她整日神思恍惚,人徹底地絕望了。她覺得對不起葉銘,不配當葉銘的戀人,主動停止了給他寫信。

    憤恨、羞恥像灼灼的火焰般燃燒著艷茹的心。她無路可走,她只有去尋找這個製造罪惡的人。但這時候,劉慶強又有了新歡,艷茹幾次去醫院找他,他都避而不見。艷茹好不容易接通了他辦公室的電話,他在電話裡惡狠狠地說:「你父親是醫生,連這點小事也處理不了?」

    艷茹在泥坑裡越陷越深。她無法向父母說出已經發生的一切,她只有要劉慶強設法這一條路。

    葉銘回來那天,她到醫院去,也就是這個原因。可劉慶強的嗓門明明在辦公室裡響著,戴志光卻對她說:「劉書記去市裡開會去了。」

    萬萬沒有想到,早晨劉慶強這麼迴避她,到了午後,卻主動找上門來,還一口答應,一定給她打淨身孕,條件只有一個,艷茹要永遠嚴封口風,不許把這件事對葉銘講。艷茹掉著眼淚含恨答應了他。

    可他仍不放心,今天又來了信威脅,信艷茹還沒打開看,他又上門來要……

    艷茹傷心地講完了這段悲慘遭遇,顧萍猛撲到艷茹身上,摟抱著可憐的女兒,失聲哭喊:「天啦!我的囡啊!你怎麼會撞到野獸身上去了呀!這叫人怎麼活啊!」

    在顧萍這個小學教師的心目中,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寶貝女兒竟遇上了這樣的厄運。過去,在這個家庭中,這樣的事情,當母親的是聽也不允許兩個女兒聽的啊!現在,可怕的命運,竟使艷茹陷入到不可自拔的污坑中去了。當母親的,怎能不心痛欲裂,怎能不大聲慟哭啊!

    年輕的艷芸,聽完艷茹的哭訴,牙齒咬得咯咯地響。她雙手扶著窗欄,額頭貼在冰涼的玻璃上,兩眼像噴出烈火般灼熱。聽見媽媽的哭叫,她狠狠地一跺腳:

    「叫我啊,一剪刀捅死這頭野獸!」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高浩天緊握拳頭擂著桌子,嗓門嘶啞地吼著:「竟讓這樣的人騎在我們的頭上,葉勤,你說說,天理何在啊?」

    葉勤聽高艷茹講起那段遭遇,心胸裡起伏著狂瀾巨濤,她同情無辜的艷茹,憤恨無恥之極的劉慶強,恨不得立刻把這個流氓揪出來。她滿臉怒氣,憤懣地道:

    「高醫生,要不把劉慶強整治法辦,葉勤我就不是共產黨員!」

    「叫人還能活下去嗎?現在還有這種摧殘人的強盜啊!」顧萍哭倒在地,伸出一隻手晃著說:「殺他一千刀也不解恨呀!他要害我們好好的一家人……」

    「媽,」艷茹的眼淚哭干了,勉強仰起臉說:「我,我早就不想活了呀……」

    葉勤驚駭地轉過身去,艷茹臉上那失望的神情,使她心頭猛一抽搐。艷茹的臉上無一點血色,那雙晶瑩碧亮的眼睛,遮著一層憂鬱的灰翳,枯澀而晦滯,生命的火光彷彿在她的眼裡消失了。葉勤覺得有一副磨纏人的鐵環,緊緊地箍住了艷茹的心靈,窒息著她的生機。葉勤正要上前去柔聲勸慰可憐的艷茹幾句,只聽艷芸一聲驚叫,她忙回身看去,顧萍兩眼翻白,口吐白沫,平直地伸著雙手直顫抖,樣子可怕極了。葉勤忙跑過去協助艷芸一起,把顧萍扶抱到床上,高浩天也慌忙找來藥片,針劑,給顧萍打了針、吃下藥,她才喘過一口氣來。一陣忙亂過後,葉勤走近艷茹勸道:

    「艷茹,你不能這樣想,你要堅強地活下去,勇氣百倍地活下去,要和劉慶強這類惡魔鬥爭到底!」

    說完,葉勤又轉過身來,對垂著腦袋的高浩天說:「高醫生,事不宜遲,趕快到醫院去找我哥哥,他正在搜集劉慶強的材料,你和艷茹一起去!」

    「你哥哥葉喬……」高浩天仍有些遲疑:「他能把劉慶強這個傢伙揭發出來?」

    「能,一定能!」葉勤滿有把握,「我哥哥一貫正直可靠,他肯定能給你和艷茹伸張正義。告訴你們吧,我哥哥早就知道劉慶強是一條蛆,掌握了他很大一部分材料呢!」

    「噢,」高浩天略放了點心,但還是有些疑慮:「這個劉慶強,既是工宣隊頭兒,又是黨委副書記!」

    「怕啥!」葉勤一跺腳說:「他是再大的官,犯下了這種罪,也要送他進監獄。走,我陪你們一道找哥哥去!艷茹,別哭了,和你爸爸一起去。」

    高浩天想想,事到如今,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了。他穿上大衣,讓艷茹把淚擦乾,立即動身。

    顧萍擦擦淚,硬要支撐起身子陪丈夫和女兒到醫院去。高浩天怕一家人都去,太引人注目,給艷茹增加額外的精神壓力,而且顧萍的身體也撐不住,就要艷芸陪著媽媽守在家裡。

    葉勤、高浩天、艷茹三個人,午飯也顧不上吃,下了樓梯,匆匆走出灶間。

    高家出事時就開始下的雪,已漸漸大了。輕柔的雪花,飄飄悠悠地、繁密地落下來,無聲地鋪在弄堂裡。

    三個人剛走到弄堂口,迎頭碰上了騎著自行車趕來的陸訥。一見他們仨,陸訥就叫道:

    「老師,你們到哪兒去?」

    「去醫院。」高浩天簡短地回答。

    陸訥跳下自行車,一看三人的臉色不對,忙伸手扶扶眼鏡,關切地問:「出什麼事兒了?」

    艷茹低著頭,眼睛紅腫得像熟透的櫻桃;高浩天嘴唇抖了抖,沒說出話來。葉勤接過話頭說:

    「你怎麼來了?走,一起去醫院吧!」

    「你們都去嗎?」陸訥挨次望望三個人,預感到發生了什麼事,還想問,見葉勤在向他瞪眼睛,便改了口說:「葉勤,你怎麼還沒回家呢,我到你家去了!」

    高浩天嗓音低沉地替葉勤解釋了一句:「葉勤為我們的事兒還沒吃飯呢。陸訥,先不忙問,有空葉勤再給你講罷。」

    見高浩天臉色白裡泛青,眼睛也有點紅,陸訥點點頭,不吭氣了,只是傍著葉勤推著自行車。

    「你到我家去幹什麼?」葉勤問陸訥,「醫院裡有誰找我?」

    「沒人找,是我不放心,趕來找你。」

    「什麼事?」

    「我上午給你的那封信呢?」

    「丟不了,你放心吧!」葉勤想到信在哥哥那兒,坦然地說:「你急急忙忙趕來,就為這事兒?」

    陸訥抱歉地笑笑說:「我是怕你掉了,特地趕來關照你。」

    葉勤嗔怪地說:「你呀,對我也不放心!」

    「不是那麼回事,」陸訥趕緊申辯:「要知道,有些人,拿到這樣的信,是要去邀功請賞的呀!這樣的話,我就把我那北京的同學害了!」

    葉勤瞥了陸訥一眼說:「你也太神經過敏了!」

    陸訥笑了笑,沒有答話,低頭小心地推著自行車。

    四個人迎著越下越大的冬雪,向醫院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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