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文 / 葉辛
慕蓉支孑然一身,呆癡癡地垂著腦袋,步履沉重地回到韓家寨上來。
走進集體戶大祠堂的時候,她仰起臉向程旭那間小木屋子凝望了一眼。小木屋子裡沒有油燈的光,黑洞洞的,顯然,程旭沒有回到這兒來。
慕蓉支長歎了一口氣,推開灶屋的大門,木然無神地走了進去。
當她走進自己那間寢室的時候,木床上吱嘎嘎響了一陣,周玉琴的嗓音響了起來:
「支,你回來了嗎?」
慕蓉支沒有回答。一根火柴「嚓」一下點亮了煤油燈。因為大隊裡規定十點之後熄燈,知識青年們的床頭,都備著小小的煤油燈。油燈的光焰跳躍了幾下,閃亮起來,慕蓉支抬起頭來,看見周玉琴和劉素琳兩個好朋友坐在床沿上,還沒睡覺。周玉琴揚起白淨的小臉,關切地望著慕蓉支;劉素琳沉著臉,一臉的不滿意,用責備的目光盯著慕蓉支。
慕蓉支的神態,叫這兩個姑娘都大大吃了一驚。她像兩天三夜未睡覺一樣,臉色發青,目光遲滯,烏黑的頭髮垂落下來,髮絲上沾著顆顆晶亮的雨珠子。渾身上下,都給雨打濕了。
這副可憐相,叫兩個好朋友都不忍心責備她了。周玉琴站起來,給她倒了一杯開水,遞給她。劉素琳從塑料細繩子上拉下毛巾,送到她臉前。
慕蓉支一手拿茶杯,一手拿毛巾,既不擦臉,也不喝水,只是頹喪地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眼神木呆呆地望著屋角落。
還是劉素琳忍不住,她坐到慕蓉支身旁來,轉過臉,望著慕蓉支俯下的臉盤,耳語般問:
「你把那個消息告訴他沒有?」
慕蓉支顯然還沒從與程旭的爭執產生的憂慮中回過神來,她默不作聲。劉素琳推了推她的肩膀,又重複了一遍,她才低低地應了一聲:
「嗯。」
「你……」劉素琳的聲音驟然大起來,慕蓉支觸電般抬起頭來,看到劉素琳驚駭氣憤的模樣,她的嘴唇動了動,好像在問:怎麼吶?
劉素琳放緩了點口氣,責備道:「你怎麼可以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呢?這是洩密,你懂不懂?嚴重的洩密,這是有罪的。他人呢?」
慕蓉支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跑了?」劉素琳大吃一驚。
慕蓉支用肯定的語氣道:「他不會跑。」
「你敢擔保!」劉素琳很不滿地放大了聲音,氣乎乎地諷刺道。
「敢!」
劉素琳的臉往後一仰,不認識慕蓉支似的瞅著她。她滿以為自己這句話能將住慕蓉支,沒想到,慕蓉支會如此答覆她。好像程旭的事兒,就由她決定一般。不過,聽說程旭不會逃跑,劉素琳又鬆了一口氣。只要罪犯逃不了,人家就不會追究誰走漏了消息。好在這件事整個集體戶都知道了,怪也怪不到她一個人頭上去。
「慕蓉,我真不明白,你對他這麼忠心幹啥?」周玉琴走到慕蓉支跟前,開始規勸起來:「程旭用什麼妖術魔住了你呀?使你對他這麼好!論人品,論相貌,論才氣,論家庭,他哪一點及得上你。東不選、西不選,你選上個他?天地之間這麼大,你當真還找不到一個相配的人嗎?真是!」
停了停,見慕蓉支不吭氣,周玉琴繼續掀動兩片上翹的薄嘴唇接著說:
「我是相信實惠的人,找男朋友嘛,也要實實際際。現在我們都是知識青年,別看這三年在韓家寨呆著,過個十年八年,命運這股風還不知把我們吹到哪個角落裡去了。支,你別看我同章國興好,那也只是比一般同志接近罷了。再要往深發展,我卻不允許哩!你,你又何必呢?就算你和程旭前段比較接近,這會兒,聽到他要被捕的消息,你該趕快回頭呀!」
周玉琴的話倒恰像她的性格,實實在在的。她不像有些知青那樣經常發牢騷,但也不多講大道理。她認為,諷刺、譏誚生活中的某些現象,用非常尖刻的語言,喋喋不休地發牢騷,表示自己見解獨到,有水平,實際是最愚蠢的。同樣,她認為嘴頭上老是掛著大道理,開口階級鬥爭,閉口政治路線,捕風捉影、想盡辦法要對人上綱上線的人物,也是十足的小丑。她覺得,面對現實生活,能應付、能周旋,能解決一點實際問題的青年,才是值得敬重和欽佩的。不能做到這一點,至少也該是手腳勤快,會做點家務事的小伙子,像章國興那樣的人,才中她的意。至於那些又懶惰,又愛吹牛皮發牢騷,大事做不來,小事又不做的人,是她最看不起的。她本著自己做人的準則,日復一日地打發著插隊落戶的歲月。集體戶分家之後,莫曉晨和常向玲兩個人首先開創了戀愛對像合在一起吃飯的「風」之後,章國興曾經幾次向周玉琴提出來,他們倆也合在一起吃飯,周玉琴斷然拒絕了。她照舊和劉素琳、慕蓉支在一個鍋裡吃飯。只有在很少的時候,男社員收工遲了,或是章國興為生產隊出差回來晚了,周玉琴才招呼他過來吃一頓飯。人們私底下常常議論到她的精明和得體,不像對莫曉晨和常向玲那樣有所非議。
可周玉琴今天這套實惠的「理論」,卻並沒有說服慕蓉支,慕蓉支還是那副樣子,一無所動地坐著。周玉琴有點急了,討援兵似的瞥了劉素琳一眼。
從心底裡說,劉素琳是不贊成周玉琴這套實惠的理論和生活觀點的。她覺得,比她年齡小兩三歲的周玉琴這麼早談戀愛,本身就不對。可要是真的談戀愛,就該慎重地對待這件事,像周玉琴這種態度,也是不可取的。談戀愛嘛,照劉素琳心底深處的想法,你認定了一個人,就得真心誠意對待他,把自己的心交給他。哪能像玉琴這樣呢?
但是,今天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周玉琴也從來沒在這件事情上徵求過劉素琳的意見,劉素琳當然不會貿然講這些心底裡的想法囉。眼前,重要的是勸慕蓉回頭呀!劉素琳伸出手,拉了拉慕蓉支被雨淋濕了的淡藍色府綢衫衣,輕聲細語地說:
「慕蓉,你心頭很難過,很痛苦,這我知道。也許,你們之間的感情,比我想像的要深厚得多。不過,在這件事情上,你已經很對得起他了。眼前,不應該為他焦慮,而應該想想你自己,該怎麼辦?我覺得,再沉浸在惋惜、悲痛之中,是多餘的。你要恨他,不要再在小資產階級纏纏綿綿的感情中打轉轉了。你想想,他要真對你好,他為什麼把一切對你瞞著,從來不給你說?不管他犯的是哪種錯誤,現在公安部門要逮捕他了,那就證明這種錯誤是相當嚴重的!我們就要堅決和他劃清界限!這不是冷酷,不是無情,更不是見異思遷,這是大是大非問題。慕蓉,你可得清醒清醒啊!別被幾句甜言蜜語迷了心竅。一個人,工作上犯點過失,思想上有些不正確的看法,生活上有些壞習慣,這還情有可原,可以改正。在敵我問題上,可含糊不得呀!你說是嗎?」
煤油燈焰「噗噗」地往上躥著,照出的那一圈光影裡,映出三張姑娘各不相同的臉。慕蓉支肩膀動了動,還是沒有吭氣。
「支,」周玉琴急得放大了點聲音叫道,「看到前面是個陷阱,誰願意往下跳啊?你就那麼傻?快回頭吧,要不,真把人給急死!你不知道,你剛才這一走,害得我們都不想睡了呢!」
不知怎麼搞的,劉素琳和周玉琴說話的聲音都很清晰,離得也很近,可慕蓉支卻像是在聽著隔了幾層牆壁的人說話。她倆費盡口舌說的那些話,在慕蓉支的耳朵裡只是一連串「嗡嗡嗡」的響聲,她的耳管像出了毛病,什麼也沒聽進去。程旭跑進了黑夜中去之後,慕蓉支姑娘的心像被一隻重錘狠狠地砸了一下,她覺得,她像失去了什麼貴重東西似的喪魂落魄。等她清醒過來,亮著程旭的電筒走回韓家寨,她一路上都在東張西望,希望能看到他,希望他忽然走到自己跟前來。等她走近寨邊那棵百年的老沙塘樹時,她才真正地失望了。程旭,像他以往那樣,照著他說的話兒做了!他決定不理睬她了,為的是不連累她。他粗暴的聲音,還在她耳邊響著,他斷然地往外一衝的身影,還在她眼前倏然地一閃一閃。可以說,從來沒有一個人,這麼粗暴地對待過她慕蓉支呢!慕蓉支感到一種窒息般的難受,她不是為程旭的態度痛苦啊,她是為程旭的命運焦心哪!明天,明天一早,公安人員就要來逮捕他呢!慕蓉支似乎晃晃悠悠地看到,程旭被銬上手銬,姚銀章在他身後恫嚇著,氣勢洶洶地推著他瘦弱的身子,甚至還可能對他狠狠地踢上一腳……哎呀呀,慕蓉支閉上了眼睛,不敢再想下去了。
當她再睜開眼來時,淚水無聲地湧出了她的眼眶,順著她的面頰,不斷地淌下來。
慕蓉支這一流淚,引得兩個友伴都發急了。她倆都明白,這樣的淚,比放聲大哭還揪心哪!劉素琳雙手搭在慕蓉支肩頭上,轉過了臉,周玉琴拉長了聲氣喊道:
「支,你可是說話呀!你心頭是怎麼想的?準備怎麼辦?我們也可以給你出個主意,想個辦法啊!」
話音剛落,外面灶屋的門「砰」一聲被人推開了,七八個男知青的嗓門震耳地響了起來。有人晃著電筒,有人在擦火柴點油燈,有人在使勁蹬著雨鞋上沾的泥巴,有人在倒水。
三個姑娘一聽就明白,這是陳家勤叫去找程旭和慕蓉支的那幾個人回來了。三個姑娘都不吱聲,豎起耳朵聽著他們的說話聲。
「唉呀,這一趟找呀,真應了人家常說的一句話,叫狗咬耗子,多管閒事了!」章國興歎著氣抱怨道:「又淋雨又吃風,我還險些摔一跤!」
「噯噯,你別說三道四啊!」鄭欽世故作正經地揚著兩條粗濃眉毛說:「我們今天這是執行政治任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總而言之,勞而無功也是光榮的嘛!」
沈兆強接著叫:「我老早說過了,這兩個人雙雙私奔了,世界這麼大,你抓得住他們?」
「好好好,廢話少講,」莫曉晨的聲音道:「出了一天工,累死人了,快點睡吧!」
「那麼,程旭找不到,怎麼辦?」馮令在問。
陳家勤回答說:「他逃不了!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跑到天涯海角也能抓回來!程旭要是真逃跑了,只會罪上加罪。小馮,你懂嗎?」
「我不懂,」馮令挺老實地說:「程旭這種人,到底犯了啥罪啊?這麼嚴重!」
……
已經睡下的姑娘和其他知識青年,聽到了回來的人們在說話,紛紛從床上起來,打開門走到灶屋裡,七嘴八舌地向他們打聽找人的經過。二十來個年輕人,你一言我一語,灶屋裡就像是在開討論會。
劉素琳和周玉琴聽著灶屋裡的說話聲,默默無言地相對望了一眼,待灶屋的喧嘩稍稍平息下來之後,劉素琳湊近慕蓉支的耳朵,悄悄地說:
「慕蓉,你聽聽,人們是怎樣議論這件事啊!你的頭腦可要清醒些呀,再不回頭,你這三年多留給大家的好印象,全完了!」
「那就不單影響你的名譽,還影響今後的上調,影響你進大學,影響你的前途。」周玉琴焦急地伸出雙手,搖著慕蓉支的肩頭說:「支,你拿出果斷措施來吧!」
一個人在集體中給大夥兒留下的印象,一個姑娘的名譽,是很重要的。有時候,人們對你的評價,集體對你的看法,不僅影響你在生活中所處的地位,還影響到你的將來甚至一生。一個年輕人,往往在青春時代至關緊要的問題上走失一步,摔了斤斗,以致一輩子悔恨無窮,想起來就難受。這點,慕蓉支是懂的。尤其是一個知識青年,由於她所處的特殊的生活地位,更是如此。下鄉三年了,不論是碰到什麼人,相識的或是不相識的,親人還是漠不相關的陌生人,聽說你是一個知識青年,人們立刻就會問:
「噢,下鄉幾年了?抽調了沒有啊?打算怎麼辦?」
知識青年好像是在火車站上等待列車的旅客,在人們的心目中是即將乘車遠行的旅客,一個還將走很多路的年輕人。不同的是這個旅客還沒有買票,連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將到哪兒去旅行。他懷著急切期待和茫然若失的心理等著列車進站,隨時準備跳到任何一列願意載他而行的火車上去。哪怕這列車將駛得很遠很遠,他也不在乎。對廣大知識青年來說,生活的路多得很、寬廣得很,你走哪一條路,還不一定呢。
慕蓉支這兩年來,聽到的詢問還少嗎?不論是昔日的老同學,父母親的同事,弄堂裡年齡相近的姑娘們,還是親戚朋友,甚至她的同胞妹妹慕蓉珊,聽說慕蓉支她們插隊的地方還沒有開始解決知識青年抽調的事兒,自然而然會在信中、在閒談中對她說,好好勞動,表現得好一點,爭取早日上調,念大學也好,進工廠也好,有個著落才叫人安心。
慕蓉支當然懂得人們的這種種意思,是希望她好,希望她生活有個著落,好解決一系列每個年輕人都要解決的問題。她明白,劉素琳和周玉琴關懷她的心,她也知道她們的態度,她們是完全反對自己和程旭再保持什麼關係的。慕蓉支並不責怪她們,她們不瞭解程旭,至少不像她那麼瞭解。說到底,她和程旭之間,並沒有明確什麼關係,也不用她們這麼焦急。此時此刻,慕蓉支所有的焦灼、擔憂、痛苦,其實都是在替程旭不安。要逮捕程旭的人,能對她慕蓉支怎麼樣呢?
慕蓉支是個是非觀念非常明確的人,什麼是對,什麼是不對,在平常的生活中,她頗有判斷力。有些知識青年,坐三四十里火車到遠處的城鎮去趕大場,時常會因為這些年來鐵路上規章制度不嚴,小火車站上好出好進,列車上又不查票,就不買票乘火車。慕蓉支從來不這麼做,她覺得,這不是三毛錢五毛錢的問題,這是道德品質問題。沈兆強曾經說過,知識青年沒有固定收入,每個月不發工資,逃票是正常現象,列車員即使查到你,聽到你是知識青年,也會放你一馬,與對待其他逃票人不同。慕蓉支為此非常生氣,在集體戶的民主生活會上,尖銳地擺出了批評意見。不想沈兆強滿不在乎,說:「你管你在這兒提,我虛心接受。不過下一次我去趕場玩,照樣不買票!非但如此,沒飯吃的時候,我就坐到公社辦公室去要;沒菜吃的時候,我就順手牽羊,走過哪塊地,就拔那塊地的菜來吃。我是個人,我有生活的權利!為什麼和我同樣年紀的人,有的可以留在城市享受,我卻偏偏下農村來受罪呢?他媽的!」
為這,慕蓉支氣得沒睡好覺。沈兆強還在會後說,慕蓉支太正經,像一本四方四正的磚頭書,一點也不領領現在的市面。
也許正是慕蓉支這種正直,也許是程旭說的一些話影響了她,她在感情上怎麼也拗不過彎來,面對兩個友伴的勸慰,慕蓉支只是覺得她倆不瞭解自己,而自己也無話可以同她們說。
看見劉素琳和周玉琴兩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急切地等待著自己表態,她只得仰起臉來,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你們要我怎麼辦哪?」
「怎麼辦?」周玉琴立刻替她出主意道:「在逮捕程旭這件事情上表明你的態度!我們也可以給你證明嘛!」
劉素琳補充道:「立刻在感情上和程旭割斷一切關係,再不能相信他啦!」
這兩點,恰恰就是慕蓉支做不到的,她垂下了頭,閉緊了嘴,不說話。
劉素琳溫存地推了推她:「你還怕嗎?」
「怕個啥喲,你怕難為情,我不怕,我代你去說!」周玉琴搶著說。
「不,」慕蓉支立刻抬起頭來,睜大了雙眼道:「不能這麼辦!」
「什麼?」劉素琳和周玉琴真生氣了,異口同聲地問:「那你要怎麼辦?」
慕蓉支嘴巴張了張,眼裡滿是淚,欲言又止,遂又歎了一口氣,低下了頭。
三個姑娘的寢室裡一陣靜默。
不知什麼時候,喧鬧不休的灶屋也寧靜下來。很顯然,她們仨的對話,外面的知識青年都聽見了。大家聽清了慕蓉支的嗓音,知道她已回來,而凝神屏息地聽著姑娘寢室裡的對話。
初秋夜的雨後,溝渠裡,石坎角,田埂上,蛙聲像合唱隊一樣齊聲鳴唱著,噪得人心不安寧。
這樣一種沉默,給每個人的心頭都帶來了壓力。劉素琳覺得,慕蓉支的行為,越來越叫人不能理解,越來越使她氣惱了!她輕輕咳了一聲,嚴肅地說:
「慕蓉支,你不要糊塗,這是政治立場問題啊……」
話未說完,集體戶大祠堂門口,一個清脆的嗓門在喊著:
「小慕,小慕,你出來一下,睡了嗎?」
大家都聽得出,這是老貧農袁明新的女兒袁昌秀在叫慕蓉支。要在平時,灶屋裡的知青早代她回答了,可這時,沒一個知識青年替慕蓉支答應。
劉素琳和周玉琴都瞅了瞅慕蓉支,慕蓉支聽清了是袁昌秀在叫她,儘管時間已經很晚,袁昌秀在這個時候來找她令人有些奇怪,但她仍像被解了圍一樣,從板凳上站起來,擱下手中的茶杯和毛巾,幾大步跨出門去,高聲答應著:
「我還沒睡呢,昌秀。你進屋來吧!」
「不,你出來吧,不要吵了大家的瞌睡。」袁昌秀又在門外喚。
走過灶屋的時候,近二十個男女知青,都用一種近似問詢的目光瞅著慕蓉支。慕蓉支理解人們這種目光的含義,兩眼直視著黑洞洞的門外,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地疾步走出了灶屋。
集體戶的知識青年們,都沒聽清袁昌秀和她說了些什麼,兩個人的腳步聲,就漸漸遠了。
「唉,你看看這個人!」周玉琴一拍大腿,蹙著眉頭說,「她連嘴巴上表個態,舌頭上滾一滾也不願意呢!」
「她是在變哪!」劉素琳想問題要比周玉琴遠些,平時也和慕蓉支更接近些。慕蓉支在程旭問題上表現出來的一連串反常的行為,引起了她的深思:「她開始變得複雜、變得叫人不易理解了……」
劉素琳吶吶地自言自語著。集體戶寢室的上面,是用一色的青竹紮成的樓笆竹,分配給大家的谷子、包谷、蕎麥、豆豆等收穫物,都堆在樓上。一隻耗子,正在樓笆竹上啃著穀類,吱吱發響。要在平時,青年們準會亮起電筒,嚇走耗子,鬧騰一番的。可這會兒,誰都沒這麼辦。劉素琳思忖著,目光由板壁移到了她們寢室的門口,陳家勤和幾個知青,走進她們屋裡來了。
愛清潔的周玉琴,平時是不歡迎不愛洗衣服的男知青進屋來的。這時候,她朝幾個人點點頭,招呼他們說:
「進來坐嘛!你們說說,慕蓉支是不是發了瘋?」
陳家勤瞥了兩個姑娘一眼,揚起兩條漂亮的眉毛說:「你們勸她多久了?」
「什麼話都說了。」周玉琴氣嘟嘟地撅著嘴巴說:「我真想不明白,她這是怎麼了。平時,什麼事兒她都挺隨和的,只要我和素琳一說,她都贊成。可今天,唉!要怪都得怪程旭,把她引得……」
「她在變哪!」劉素琳見周玉琴動了怒,生怕她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來,忙接過話頭說:「看來這次要勸得她回心轉意,難了!」
陳家勤淡淡一笑,說:「都是好朋友嘛,怎麼就不能勸得回心轉意呢?」
「你說說怎麼辦?」周玉琴沒好氣地說:「剛才她要去找程旭,你在灶屋門口攔住她,還不是碰了一鼻子灰!我看,算了,我們盡到好朋友的責任了,該怎麼辦,由她自打主意。說多了,反倒傷了和氣呢!」
陳家勤被周玉琴搶白了幾句,一點也不覺得尷尬,他瞧著劉素琳,似啟發又似思忖般地說:
「能不能想點辦法呢?反正,程旭馬上要被逮捕,這是不容置疑的。程旭被捕走了,既成事實放在那裡,她是個人,生著眼睛,不會看不見。我們幾方面再幫助幫助她,不就成了。像小周說的,那就欠妥了,總不能看見一個同志要掉到泥坑裡去,不伸手拉她一把呀!」
「依你看,該從何著手勸她呢?」劉素琳知道陳家勤聰明,處理的事情多,肚子裡的點子像蜂窩兒,一個連著一個,用不完,便用徵詢的口氣問。
「幫助人的途徑,是多方面的。」陳家勤毫不為難地說,「組織上可以直接幫助她,同志間可以間接勸導她,還有家庭裡父母親的態度,也很重要。往往,幾方面配合,就能見成效!」
「哈哈,到底是當過幾天『官』的,說出話來一套一套,聽起來蠻有道理呢!」沈兆強咧開嘴,半真半假地在陳家勤身後嘲笑著說:「我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幫助慕蓉囉,反正慕蓉支和程旭好,是一朵美麗的鮮花插到了牛屎上。噯噯,劉大姐,你是記工員,你記一記,我們八個人,今天夜裡冒雨去尋找罪犯,剛才陳家勤說了,姚主任關照,這八個人一人記一天工。嘿嘿,我一回來,就出了一天工,輕輕巧巧揀了個便宜工分。」
劉素琳對他嬉皮笑臉的說話腔調,很看不慣,說聲:「曉得了,你還是睡大覺去吧!」便車轉臉,不理他了。
周玉琴撅起小嘴,朝陳家勤一呶:「好了好了,陳大博士,你不要在這裡滔滔不絕講大道理了。你是戶長,算是領導吧;我們和慕蓉支也算得上是同志關係吧,都勸過了,不中用!至於家庭,慕蓉支的家在上海,幾千里之外,她父母親怎麼幫助她呀?盡講些不著邊際的話。」
周玉琴厲害得像放機關鎗,一再地駁斥陳家勤的話,陳家勤就是有一股那麼好的耐性,他俊俏的臉上笑瞇瞇的,待周玉琴說完,他一點也不生氣,似是無心實是有意地說:
「唉,辦法嘛,是人想出來的嘛!」
「啥辦法?」周玉琴迫不及待地問。
劉素琳拉拉周玉琴的袖子,一拍巴掌說:「有了。慕蓉支的媽媽不常要我們互相幫助,並做到『互通情報』嗎!一般的事兒,我們從來不說,這件事兒,事關重大,我們有必要寫信告訴她。她媽媽收到信,寫信一勸她,准靈!慕蓉支很聽她父母親的話!」
周玉琴的眼裡閃出光來,興奮地往高處一蹦,「咚」一聲坐在床沿上說。
「對,對呀!我為啥想不到這點呢!我們說一千一萬句話,不如爸爸媽媽對她說一句話呀!」
陳家勤微微笑著,嘴角露出點得意之色:「嘿嘿,我說是有辦法的嘛!」
「你還會沒辦法嗎?」鄭欽世歪著腦殼,瞇縫著眼睛說:「沒辦法還叫你陳大博士幹啥?你不但有辦法,而且想出了辦法,總還有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不過我就是弄不懂,程旭落難,你為啥特別起勁?」
「是啊,你們老同學,照道理應該是……」胖篤篤的莫曉晨接上話頭說到這兒,在斟酌字眼。陳家勤嚴厲地掃了他和鄭欽世一眼,冷錚錚說道:「我奉勸你們二位,站穩立場啊!特別是你莫曉晨……」
莫曉晨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被陳家勤一點,臉色陡地變了。
父親是米店職工的馮令嘀咕著:「好好地說話,又要套帽子了,嘖嘖!」
鄭欽世大感不平,擺出了一副和陳家勤辯論的架勢,幸好劉素琳機靈,她連連擺著手道:「好了,時間不早了,大家別爭吵,傷了和氣。」說著,向坐在床沿上的周玉琴使了個眼色。
「陳大博士,我算是佩服你了,有一套,真有一套!」周玉琴會意地從床沿上跳下來,叫著道:「好,說幹就幹,素琳,我們馬上聯名寫信。噯噯噯,我們要幹我們的事了,你們也請回去吧!章國興,你還倚在門上幹什麼,還不快點去洗臉睡覺,明天還要出工呢!」
男知青們被周玉琴連哄帶喊,趕出了寢室,一場險些爆發的爭論就此平息了。周玉琴把那盞油燈端到用兩隻大木箱疊起來的「桌子」上,對劉素琳說:
「你寫信,我簽名,快呀!這事兒非告訴她爸爸媽媽不可。」
劉素琳拿出信紙,擰開鋼筆套,用她那和性格一樣的字體,端端正正地寫起信來。
周玉琴趴在「桌子」側邊,盯著劉素琳的鋼筆尖,看著她流利地書寫著一行又一行的字,讚歎著劉素琳的字比她寫得好,時不時插上一句自己想說的話。
一隻當地人叫作「偷油婆」的蟑螂,從牆角落裡飛出來,輕微地拍著翅膀,飛到了竹壁笆抹石灰的牆上,快速地爬到箱子旮旯裡去。兩個專心致志地寫著信的姑娘,誰也沒知覺。
從其他姑娘和男知青寢室裡,嘁嘁喳喳地傳來一些議論聲。起先還熱鬧,過了一會兒,就逐漸逐漸沒有聲息了。第二天要出工勞動,誰也沒那麼多精神盡聊天聊下去。集體戶裡恢復了深夜間的安寧、靜謐。
半個小時之後,信寫完了。兩個好朋友肩挨著肩看了一遍,周玉琴滿意地簽上名字,說:
「你開好信封,明天就托上中學的娃兒送到郵局去!」
劉素琳拿出一本筆記本找夾在裡面的信封,抬頭打量了一下屋子,皺著眉頭說:
「你看,袁昌秀把慕蓉叫出去,這麼久了,她還沒回來。」
「是啊!」周玉琴也恍然想了起來:「袁昌秀找她,有什麼事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