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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文 / 葉辛

    兩年之前,韓家寨大隊的上海知識青年們,有了一次調動。

    原來第一生產隊和第三生產隊的集體戶,由於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暴發,泥牆全被淹塌了,知識青年們不能再在裡面居住了。兩個生產隊的知識青年,共有二十四人,住到哪兒去呢?

    大隊革委會和一、三隊的貧下中農立即採取措施,準備把大隊部所在的韓家寨祠堂修整一遍,讓知識青年們住進去。正巧,公社的百貸、供銷商店要聯合在韓家寨新建一個下伸店,店堂就設在祠堂邊上。公社的知青辦公室聽說韓家寨一、三生產隊的知識青年受了災,急忙向縣裡作了匯報,縣裡立即給撥了救濟款和木料。於是,修整祠堂的木料磚瓦便和新建下伸店的材料一起運到了韓家寨祠堂跟前。請了幾個老師傅、貧下中農和知識青年一齊動手,不到一個月,小巧美觀的下伸店和韓家寨祠堂都修整好了。二十四個知識青年們住進了用杉木隔成一間間的祠堂裡,下伸店裡也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百貨。祠堂周圍,頓時成了韓家寨最熱鬧喧嚷的地方。

    本來,這個大祠堂只有在全大隊開會的時候,才有人來光顧。平時,裡面除了堆些麥草、豆稈、石灰、破風扇之類的東西,很少有人到這兒來。可自從住進了二十四個知識青年,又有了下伸店,這兒著實興旺起來。

    兩個生產隊的知識青年們並住在一起,公社、大隊和一、三隊的貧下中農們都建議他們並成一個大集體戶,一塊兒過活。這樣,既利於青年們安排好生活,又利於青年們出工參加集體生產勞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青年們好熱鬧,這建議一下子實施起來。

    頭一個月,集體戶還過得歡樂、快活,從第二個月開始,集體戶裡就發生了扯皮事兒。扯皮的起源,是從做家務起始的。

    一、三兩隊的知識青年合戶之後,每天抽出兩個人來做飯、料理家務。兩個人給二十二個人做飯、料理家務,還挺忙的。大家都說,留在家裡並不比出工輕鬆,輪到值班的同學,要趕早起床,最晚入睡,一天忙到黑,才能讓勞動一天的同學們吃上熱飯熱菜,用上熱水。

    慕蓉支頭一回在大集體戶值班,正好同程旭搭擋。前一天,慕蓉支還關照少言寡語的程旭,第二天早點起床,大家都要出早工,早飯要比以往更早些。程旭回眸瞅著慕蓉支,嘴巴張了兩張,欲言又止地瞥了身旁的幾個知青一眼。慕蓉支怕他有為難之處,放低嗓門問:「有困難嗎?」

    「這……沒、沒啥……」程旭略有些著慌地吶吶著,繼而垂下眼瞼,耳語般道:「我……我盡力早、早起……」

    第二天,慕蓉支天沒亮透就起了床,她燒火、擔水、煮稀飯、炒鹹菜,一個人忙得在灶屋裡轉暈了腦殼,程旭卻還沒起床。天亮了,男女同學們都醒了,還是不見程旭的影子,慕蓉支一問和程旭同屋的男生,才知道,程旭老早起了床,不知到哪兒去了。大家吃過早飯都出工去了,屋裡只剩下慕蓉支一個人,程旭還沒回來。直到太陽升上了竹梢梢頭,程旭才拖著兩條被露水打濕的褲腿,一臉倦容地回到集體戶來。慕蓉支見他衣服上沾著泥巴點子,一雙光腳板上沾的泥斑還沒洗去,兩支袖管全打濕了,一走進灶屋就倒水喝,顯得又累又渴。看到程旭這副神態,原先想詢問他幾句的慕蓉支不吭氣了,她聯想到昨晚上叮囑他早起時,他那為難的神色,內心暗忖道,也許他真有什麼難處。這麼想著,慕蓉支非但沒責備他不做家務,還催著他快吃早飯。

    端起飯碗,程旭就著鹹菜、蘿蔔乾喝稀飯,吃得很香甜。添第二碗粥時,他側轉臉望著正在洗菜的慕蓉支,結結巴巴地說:

    「我……我啥事也沒幹……你、你累了吧。這……這實在是對不起。節氣來臨了,時……時間緊迫,忙得恨不能把時間扯住……」

    慕蓉支看他說話比爬山登嶺還累,心裡有些不忍,也沒聽明白他說的是啥意思,便表示諒解地點點頭說:

    「這沒啥關係的,你不用解釋。」

    說完,慕蓉支埋頭細心地洗起盆裡的菜來。她心裡想,人都是自覺的,吃過早飯,他會幫著自己做點事兒,午飯和晚飯,不至於會像做早飯那樣轉昏頭了。

    誰知道,程旭擱下早飯碗,連碗筷也沒洗,又一聲不吭地出去了。吃午飯他又姍姍來遲,吃完了午飯,他又沒洗碗筷,連一聲招呼也不嚮慕蓉支打,便出去了。等他回來吃晚飯,整個集體戶都已睡了。慕蓉支一個人為二十三個人忙碌了一整天,比出工還累,天一黑,她撐不住疲勞和瞌睡,早早睡下了。臨睡前,她心裡說:程旭回來,吃過晚飯,準會把灶屋收拾收拾再睡覺。哪曉得,第二天接著值班的兩個同學憤憤地嚮慕蓉支和程旭提了一通意見。原來,程旭回到集體戶之後,吃過兩碗飯,地沒掃,碗筷沒洗,大水桶裡的清水用光了,也沒給挑上,就上床去睡了。灶屋裡,丟給了接著值班的兩個同學一副爛攤子。

    聽著兩個同學的意見,慕蓉支委屈得雙眼噙滿了淚珠。她怨恨地想,都是程旭這個「怪」人,自己忙死忙活勞累了一天,還要聽怨言。他為啥一點集體戶的事兒也不干呢!

    怨是怨,可慕蓉支是一個容易原諒人的姑娘。看看她的外貌、形象,就能意識到這一點。她的個頭並不算高,不過由於那令人驚奇的勻稱苗條的體態,使人覺得她的身材修長而挺拔。記得,她剛從上海來到韓家寨的時候,面龐白皙秀麗而又嬌柔,好羞澀,最吸引人的是她那一雙明朗溫和的大眼睛,當她凝神看著什麼的時候,那閃爍著波紋的目光明亮得彷彿能透過烏雲。任何人一眼看到她,雖然不會覺得她是一個絕色美人,但僅憑那一眼,人們準會說,這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姑娘。

    她的相貌正好顯示了她的性格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不容易從相貌上看出來的。那便是她非常正直,從來沒有說過謊,從來沒有因為要達到自己的目的,而想到要去欺騙別人、損害別人的利益。

    因此,幾天之後,她對程旭的怨氣就消了。她只覺得,這個人真是怪,真像三隊的其他知青向一隊的同學們介紹的那樣,他是一個孤僻、寡言、捉摸不透的人。慕蓉支原來在第一生產隊,趕場天、下雨天,她不像其他知青一樣愛串集體戶玩耍,因此並不認識程旭,剛剛和三隊合戶,她也沒有和程旭面對面說過話。不過,關於這位怪人,她已經從三隊的小伙子和姑娘們那兒聽說過多次,知道由於他那古怪的個性,他是被三隊的知青最看不起的人。不論男女,誰也不愛同他說笑,或是閒聊天,更沒人同他說說知心話兒。每當整個集體戶談笑風生、最為熱鬧的時候,他總是默默無言地縮在自己的床角邊,不知在幹些什麼。儘管合戶不久,慕蓉支也看出來了,程旭和整個集體戶之間,確實有不合拍的地方,他的身上,確實有著很大的與眾不同之處。比如說,知識青年們在飯後工餘,最關心的話題便是抽調到工礦和未來的生活,大家往往談得很熱烈,可程旭卻置若罔聞。慕蓉支發現,他有時連聽也不在聽。又比如,男生們搬進大祠堂的時候,大家都搶著占好舖位,他卻不與人爭,等到大家的舖位都佔定了,誰也不願呆在那個頂風靠門的地方,他就把床安在那裡,也沒說過一句怨言。吃飯的時候,知識青年們都互相招呼,議論著菜炒得鹹、淡,是否可口,把桌上的好菜爭吃一空,他卻穩坐在那兒,揀著吃一些素菜。不管是吃肉、煮魚、或是炒雞蛋,從來沒見他的筷子去揀過一塊。他生活在大祠堂這個集體戶裡,一點也不合群。他一次也沒有主動同人講過話,久而久之,人們也不願和他去講話。就這樣,關係莫名其妙地變僵了,好些知青,常把他作為取笑的談話資料。

    人人都這麼看他,慕蓉支也在不知不覺間,和集體戶大多數人一樣看待這位怪人了。但是,她並不像有些人一樣蔑視他、取笑他,或是把他作為一種怪物向人宣揚,她只是覺得,一個年輕小伙子,暮氣沉沉的,像個老頭兒,和集體不合群,和夥伴中的誰也格格不入,是不好的。慕蓉支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程旭在集體戶裡會處於這樣一種地位,是什麼原因促使他變得這麼怪。

    十二天一圈,第二次又輪到他們兩人值班煮飯了。慕蓉支實指望程旭能配合得協調一些,哪知道程旭仍然一點也不配合她。相反,他整天都不在集體戶裡,連飯也沒回來吃,把理應兩個人幹的事,統通推在她一個人身上。

    第三次、第四次都是這樣。

    慕蓉支的忍耐心再好,也發出了怨言。集體戶的男女同學,早就把這一切看在眼裡,聽慕蓉支終於氣惱地說起了埋怨話,姑娘們紛紛幫著她抱不平起來。話很快傳到了戶長陳家勤耳朵裡,陳家勤按例,在每月一次的集體戶民主生活會上,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不同的是,開這個會的時候,陳家勤特地把韓家寨的大隊革委會主任姚銀章請了來。

    民主生活會在寬大的灶屋裡召開,每個知識青年都把自己屋內的板凳拿出來,靠壁坐著。陳家勤和姚銀章坐在一張小方桌子邊上。氣氛有點沉悶,那晚上,公社小水電站的電力不足,電燈光昏昏糊糊的,把每張臉都照得黃慘慘的。陳家勤說過開場白之後,慕蓉支站起身來,給程旭提了意見:

    「我一共和程旭配合值了四次班,每次我們值班,對他來說,都是放假。他沒有挑過一擔水、洗過一隻碗、淘過一次米、抱過一捆柴。大家也看到了,他在外面逛夠了,回家來拿起碗就吃,吃完了一擱飯碗又走了。我覺得,要是這樣,不如讓他出工去,讓我一個人值班算了。省得藉著值班的名義,不出工四處玩。希望程旭今後……」

    慕蓉支看到程旭縮著肩膀,起先驚愕地睜大雙眼,怔怔地盯著她,隨後,他的臉上升起一片紅暈,埋下了頭。慕蓉支心軟了,她想說幾句「希望」,不致使他太難堪,誰知道,劉素琳不等她說完話,呼地一下站起來,直通通地說:

    「我們知識青年到山寨,是來接受再教育的,不是來當大少爺的,到了山寨,你還想過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享福日子,那是困扁了頭,休想!我們知識青年不允許,貧下中農不允許,社會主義制度不允許!程旭,你該清醒清醒,好好想一想!」

    劉素琳這樣毫不容情地幫著慕蓉支一放炮,知識青年們紛紛指責起程旭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聲氣忽高忽低地批評道:

    「是啊,程旭這麼幹,太不應該了。以後要改哪!」

    「他是老脾氣了,要改也難。」

    「這種怪人,只有不理睬他!」

    「我看他,好像不適應在韓家寨生活……」

    ……

    所有的指責當中,數高大粗壯的沈兆強說得最激烈,他操著悅耳的上海話道:

    「程旭這個傢伙,不懂經的。做事情要上路,你做出的事情,實在太不上路!老實講,我算得是喜歡交朋友的了,碰到你這種人,也只好車轉屁股就走。慕蓉支這種姑娘,脾氣算得好了,她也對你積了一肚皮意見。可見你實在太討厭了!我建議,我們集體戶把他分出去,他喜歡一個人自說自話,讓他一個人去管自己算了!」

    沈兆強的話,得到幾個人的贊同:

    「程旭實在不像集體戶的人,把他分出去算了!」

    「分,分出去,看他一個人怎麼過!」

    「也教訓教訓他,叫他嘗嘗一個人獨自過的味道!」

    ……

    霎時,把程旭分出集體戶的意見佔了上風。慕蓉支萬萬沒有想到,民主生活會,開成這麼個結果。她偷偷地瞥了程旭一眼,他縮在灶屋的角落裡,頭垂在胸前,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那不寬的兩個肩膀在像白楊樹葉子似地抖動。慕蓉支的心頭緊了一緊,不敢再看他了。她並不願意把程旭分出集體戶去,並不願意看到集體戶裡出現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二十三比一的局面,那會對程旭的心靈,有多大的壓力啊!那不是民主生活會,那是打擊程旭啊!四個值班日積攢起來的怨氣,在這一剎那間都因對程旭的同情而消散了,慕蓉支只希望主持會議的陳家勤和姚銀章勸勸大家,對程旭批評幫助一下,已經夠了。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呀!她仰起臉來,期待地望著陳家勤。

    陳家勤是個高個兒寬肩膀的英俊青年,臉容端正,濃眉、亮眼、挺鼻、薄嘴,說話鎮定自如、有條不紊,做事沉著穩練、胸有成竹。慕蓉支聽說,來插隊之前,他是學校紅代會的頭兒,造反隊的隊長,「文革」前又是共青團的校總支副書記。她相信,陳家勤會按照政策辦事的。

    喧嚷了一陣,灶屋裡靜了下來。陳家勤用手裡的鋼筆套瀟灑地敲了敲小方桌面,發出一連串「篤篤篤」的響聲,這表示他要講話了。他先掃視了眾人一眼,彷彿已經感覺到慕蓉支期待的目光,然後話語鎮定清晰地說:

    「說起來讓人傷心,在集體戶裡,我和程旭是同校同班來的同學,在金色的學生時代,我們甚至還有過友誼,也聚在一起縱談過理想。真沒想到,他到了農村之後,一再地表現出極端的個人主義,和集體戶鬧不團結,我勸過他幾次,他從來沒有聽過。我覺得,他的這種表現,是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的反映。事情不是一朝一夕的了,記得,在學校裡的時候,老師就一再地批評他想成名成家,走白專道路。按理說,到了山寨之後,他該改變一些。可是,我也不用說了,他的表現大家都看到了。作為老同學,我不能只顧私情,違反集體戶的紀律。既然大家都不允許他在集體戶裡呆下去,我也表示同意。不過,還應該聽聽大隊主任的意見。」

    說著,陳家勤轉過臉去,徵詢地望著姚銀章。大隊革委會主任姚銀章,年歲三十六七,瞇縫眼,高額頭,大鼻孔,厚嘴唇,幹部只當了兩三年,說話卻愛拖聲拖氣地打官腔:

    「我完全同意小陳的說法,大家講的嘛,也對頭!程旭,你出身於反動家庭,在學校表現就不好,下鄉快一年了,集體勞動中你避重揀輕,連擔子也沒挑過。你看看,和你同來的十多個男同學,哪一個現在不能挑上百把斤?獨有你,看見扁擔像遇到了毒蛇,碰也不敢碰。平時,你在三隊,盡和一些犯過走資派錯誤的當權派、富裕中農鬼混在一起。現在,在集體戶裡,你又不守戶規,欺負女同學。你看看,你像個什麼,哪還有點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味道。我看啊,大家說得對,是該把你分出集體戶去。我代表大隊革委會,贊成這麼辦!這個大集體戶,不能因你這個壞螺絲,壞了一鍋湯!」

    「哈哈哈!」聽見大隊主任的這幾句話,沈兆強咧開大嘴,粗野地笑出聲來。

    慕蓉支的臉變得煞煞白,這麼一來,程旭被分出集體戶去的事兒,算是拍板定下了。事情演變成這個樣子,真不是她所希望的。程旭的家庭出身不好,表現也不好,但他不是敵人啊!我們每一個人,應該伸出手去拉他一把,幫助他一起前進哪!哪能把他推出去呢。她張了張嘴,想替程旭說幾句話,不過,卻說不出口來。人家不就是因為程旭和自己鬧了矛盾,才做出這種決定的嘛!現在自己再替他求情,算個啥呀?她忍不住瞅了瞅程旭,程旭還是低垂著腦殼,兩個肩膀在輕微地聳動著。慕蓉支真希望他抬起頭來,當著大伙的面認個錯,要求留在集體戶裡。那樣,自己再說幾句,也許還能推翻戶長和大隊主任做出的決定。

    但程旭卻沒有抬起頭來,更沒有表態說一句話。陳家勤問了兩聲:

    「哪個對這個決定有意見?有意見的人舉起手來。」

    沒人吭氣,也沒有人舉手。事情就通過了。

    事情過去之後,集體戶的日子又像流水似的過去了。一切彷彿並沒啥大的變更。慕蓉支發現,程旭被分出集體戶之後,連床位也搬出了男生們的屋子。

    在祠堂隔壁,有一個骯髒的小屋子,那屋子小得僅夠放一張床和兩個桌椅,裡面堆著些刨花、乾柴、木屑。也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慕蓉支看見程旭已經住在這間小屋子裡了。從此以後,程旭完全和集體戶脫離開了,他什麼時候起床、什麼時候吃飯,誰也不知道。即使在寨路上面對面走過,程旭也是垂著眼瞼,心事重重的樣子,大家連招呼也不和他打。慕蓉支看見過他幾回,有一回他正借了哪戶社員的水桶在挑水,這個人真的不會幹活,他彎著腰,咬著牙,汗水淋淋地挑著一擔水,搖搖晃晃地走進他那間小屋子去。看他挑水的樣子,確實連女同學也不如。其他人見他那副樣子,準要暗暗笑他。可慕蓉支卻蹙緊了眉頭,目光一直追隨著他進了小屋子。程旭一個人過日子,集體戶的水桶、鍋瓢碗筷、日常生活用具,他一樣也沒拿,他怎樣打發日子呀?還有,大祠堂裡每天晚上有電燈,他那間小屋子,可沒人為了他特地拉一根線,安一盞燈。他每天夜裡,不都要在漆黑一團的小屋子裡度過嗎。慕蓉支在晚上朝這間小屋子望過,那裡時常晃出一些燭光。啊,程旭天天晚上,靠點著蠟燭打發時間。

    慕蓉支僅僅對程旭有些同情,在忙碌的勞動中,在集體戶熱鬧的生活中,她很少再想起程旭來。這個人,留給所有人的印象都是淡漠的,知青們根本不願花費更多的時間想到他、議論到他。

    有一天,正逢山區的趕場,農活不忙,集體戶所有的知識青年們都一早離開了韓家寨,到鬧熱的場街上去玩耍了。慕蓉支隔天就同大家說好,她留在屋裡看家,給大家煮好一頓晚飯,請姑娘們給她捎回一些好吃的東西來。大家一口答應了,趕早出門的時候,誰也沒喊她,她正在沉沉的酣睡中。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大祠堂裡顯得格外地靜寂,一縷明燦燦的陽光,從窗戶射進來。

    慕蓉支翻身坐起來,撩開帳子,看到同屋幾個姑娘床上的被子都疊得齊齊整整,白紗布帳子掛在帳鉤上,同學們都走了。她伸展了一下雙臂,揉了揉眼睛,趕緊起了床。

    燒火,煮飯,掃地,洗碗,半個小時之後,慕蓉支什麼事兒也沒有了。她拿了本書,坐在大祠堂門口,看了幾頁。祠堂周圍靜悄悄的,寂寥無聲,只有幾隻小麻雀,在樹枝上蹦上躍下,嘰喳啁啾。山寨上的規矩,一到趕場天,各村寨的下伸店便閉門盤貨,或是到公社去運些新式貨物來,集體戶周圍就更靜了。

    慕蓉支看完一段小說,感到沒有趣味,合上書本,關上了大門,走到山寨上來。

    山寨的早晨,清新的空氣裡飄散著野花的香味,正是一九七○年的早春三月,田壩、坡地裡的油菜花一片金黃,開得格外醒目。剛長出嫩芽的柳條兒在輕風中拂動著。蔚藍色的天空中,幾朵白雲在悠閒地飄動著。這一切,正像難得遇到個休息天的慕蓉支的心情一樣,輕鬆、自在。慕蓉支信步走著,來到井台邊的時候,正遇見老貧農的女兒、自己的好朋友袁昌秀在挑水。

    「小慕,」袁昌秀笑吟吟地招呼她,「你咋個不去趕場?」

    「懶得走幾十里山路。」慕蓉支也笑答道,「你在忙啥呀?」

    袁昌秀擺擺腦殼,把兩條長及腰際的烏黑辮子一甩,持著扁擔說:

    「你們集體戶這麼幹,要不得呀!把程旭一個人攆出來,聽說是你的主意?」

    「啊!」慕蓉支沒想到人們會這麼看待這件事,並且直接牽連到她。她搖頭否認道:「不,那是……」

    「我曉得,那是狗逮耗子,多管閒事的姚銀章亂表態。小慕,我跟你說啊,這麼干要不得!我家爹說,程旭這小伙子,憨厚、本分、老實得很,你們不能這麼欺負他呀!」袁昌秀說完,挑起水桶,一步一晃地走了。

    慕蓉支怔怔地站在井台邊,她的臉色陰沉了,明朗溫和的目光翳暗了,輕鬆自在的心情也頓覺沉甸甸的。原來,在集體戶之外的那個世界裡,人們是這樣看待這件事的,而且,從袁昌秀嘴裡,聽得出她那善意的責備。

    慕蓉支覺得有些委屈,莫非,這件事該怪我嗎?我只是想給他提提意見,希望他改正呀!我從來沒想過要把他攆出集體戶啊。難道,他一點家務事也不幹,倒是對的,倒值得同情?

    她茫無目的地漫步走著,走出寨子,走過開著湖藍色花兒的洋芋土,走過大片的油菜花田土,濃郁得醉人的油菜花香味有點兒刺鼻。慕蓉支的心靈上蒙住了一片陰雲,她沿著彎彎拐拐的砂土小道,走近了一片樹林子。

    樹林子上空,飄浮著一層淡淡的霧氣,幾隻不甘寂寞的雀兒,在樹林子裡鳴囀著。

    這一片樹林子,坐落在韓家寨外幾座大山之間的一塊谷地裡,地勢比較低。聽說這林子很幽靜,人走進去也不容易被外面看到,但樹木又不稠密。青槓樹、樺桷樹、桑樹、松樹隨處長著,有疏有密。這林子中間,三隊還有一塊不大的水田。慕蓉支聽三隊的男生講過,給這塊水田挑糞,最累人了,路途遠,挑數又不減,從寨上挑糞過來,一個來回要半個多小時。

    慕蓉支是一隊的女知青,從沒有到這個林子裡來過,今天卻在不知不覺間,走進了這片樹林子。

    樹林子裡果真別有一番天地,陽光透過葉片間的縫隙,斑斑駁駁地灑在地上,雀兒在你唱我和地啼鳴,空氣也彷彿比外面更加清新濕潤一些。

    但慕蓉支沒有被這一切吸引住,她仍被袁昌秀說的那幾句話纏繞著,悶悶不樂。陡地,她被一陣輕微的讀書聲吸引住了:

    「……水稻爛秧,是由於根須……」

    慕蓉支急忙隱住自己的身子,躲在一棵大樹後,向發出讀書聲音的地方望去。

    在林子中間,一塊犁耙蕩平得像明鏡似的水田邊,程旭正坐在田埂旁一棵青槓樹下的岩石上,全神貫注地讀著一本書。他輕輕讀書的低音,慕蓉支只能隱隱約約地聽到幾句。

    他沒有去趕場,找了這麼塊地勢讀書來了,藍天、白雲、樹林子,嗨,真會尋找詩意的境界。這個怪人,他怎麼會有這麼好的興致呢!

    慕蓉支的心怦怦跳著,她做夢也想不到,會在樹林子裡,碰到程旭。她想趕快悄悄地走開,回到韓家寨去,沒等她轉過身去,程旭的臉仰起來了。

    啊!慕蓉支險些叫出聲來,她像被磁石吸住了,木呆呆地站在樹後不動了。

    程旭的臉上,正沐浴著一片朝陽。春風撫弄著他額頭上的黑髮,還看得出頭髮上沾著幾顆細小晶瑩的露珠。他的眉頭緊蹙著,一雙炯炯發亮的眼睛裡,透出憂鬱沉思的目光,眼角邊,幾顆淚珠串成一線往下淌著。

    他在哭哪!

    他為啥哭呀,剛才明明聽到他讀的是一本關於種植水稻的書嘛!這哭不是由於書本引起的。慕蓉支不解了,她還從來沒有仔細端詳過程旭的臉,這個時候,她才發現程旭的臉長得很生動。兩條不濃不淡的長眉毛下面,一雙蓄滿了思想的眼睛炯炯有神,筆挺的鼻樑使得他的臉變得輪廓鮮明。他很少說話,卻長著一張姑娘般的小嘴,此刻,他的嘴角顫動著,整張臉上呈現出憂鬱、焦慮、深思的神情。

    不知為什麼,慕蓉支的心抽緊了。她立即聯想到,他的痛苦、他的眼淚、他的孤獨寂寞,是由於自己造成的。這種思想,像一柄尖利的皂莢刺,深深地扎進她的心中。她的腳像生了根一般,站在原地不動了,身子也情不自禁地從樹身後探出來,好更清楚地看見程旭。

    青槓樹的枝幹上,一隻黃色的叫天子「嘰嘰嘰嘰」歡叫著,直線般飛上天去,繼而又倏地陡然落下來,追逐著另一棵樹枝上一隻灰綠色的叫天子。兩隻叫天子又一齊叫著,飛上天去。

    叫天子那一連串「嘰嘰嘰」的啼鳴聲,吸引了程旭的注意,他昂起了腦殼,抬頭看雙雙飛上天去的雀兒。

    正在這個時候,程旭一眼看到了從樹後探身出來望著他的慕蓉支。他的雙眼像兩顆鐵彈似的凝然盯著慕蓉支,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驚異地張開了嘴。

    在這種情況下被人家發現,慕蓉支頓覺狼狽萬分,她的臉色「騰」地變得通紅,顧不得多假思索,回轉身去,拉開腿就跑。

    意外的是,程旭主動地喊她了:「噯,慕蓉支,你不要跑,我有話跟你說!」

    這個怪人,他竟然也有主動和人說話的時候!慕蓉支邊思考著,邊抿緊了嘴巴,轉過身去,迎著程旭走過去。

    也許是她漲得通紅的臉色,也許是她在休息天換上身的新衣服,也許是初升的太陽正輝耀在她溫存動人的臉上,總之,當慕蓉支走近程旭身旁的時候,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怔怔地凝視著她,眼裡閃著波光,略覺不安地搓著雙手。

    慕蓉支微微地一笑,似乎是在說,你要同我講什麼呀?講吧。

    她當然不知道自己的微笑有多麼動人,她只覺得,心頭「咚咚咚」急驟地跳著,臉上火辣辣地發燙。

    程旭鎮定了一下自己,出乎意料地結結巴巴說起話來:「慕蓉支,你聽我說,這個……值、值班的日子,我不幹活、不料理家務,不、不……把一切都推在你身上,是不對的,我不該,我……」說出了自責的話之後,他舒心地喘了一口氣,但又支支吾吾地,說不下去了。

    慕蓉支絕沒想到,在這樣的時刻,突如其來地,在事情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之後,程旭會當面向她認錯。而且,他的模樣,他的結結巴巴的話語,臉上那愧疚的真誠表情,都證明他說的話,是出於肺腑的真心話。大概是由於在井台邊袁昌秀責備過她吧,大概是她一路上都在自責吧,慕蓉支只覺得喉嚨口一陣哽咽,眼淚不自禁地湧上眼瞼。她用最大的力量克制著這種感情,用諒解和溫存的目光鼓勵他把話說完。她心想,只要他認真改過,她一定在集體戶裡提出來,使他重新回到集體的懷抱中來。

    程旭喘了兩口氣,又費勁地把話說完:「我、我對不起你,請你原諒。」

    從來沒有人,用這麼真誠的語氣,嚮慕蓉支認過錯,賠過不是。一陣通了電似的感覺傳遍了她的全身,自己也弄不懂是怎麼搞的,她斷然打斷了他的話頭,急促地說:

    「你不要說了。你,……我……」

    慕蓉支忽然想到了程旭挑著水桶,彎著腰、咬著牙,汗水淋淋地走進他那間沒有電燈的小屋裡去的情形,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地奪眶而出。她陡地轉過身,跌跌撞撞地跑出樹林子,沿著回集體戶去的路,一口氣疾跑到自己屋裡頭,撲倒在床上,摀住被子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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