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第七節 文 / 阿瑟·黑利
沃倫·特倫特準備親自動手處理兩件事,而沒有一件是使人愉快的。
第一件是要同湯姆·厄爾肖對質關於前一天晚上柯蒂斯·奧基夫揭發的事。「他在搾盡你的血汗呢,」奧基夫提到酒吧間負責人時這樣說道。還說:「從情況來看,這種勾當已經搞了很久了。」
奧基夫如約把他的揭發寫成了書面材料。上午十點鐘剛過,一份報告——上面記載著關於觀察所得的具體細節、日期和時間——由一個年輕人送給了沃倫·特倫特。他自我介紹是奧基夫旋館公司的肖恩·霍爾。這個年輕人直接來到了沃倫·特倫特的十五樓套房,好像有些窘。飯店老闆向他道謝過後,就坐下來看這份七頁的報告。
開始,他心情沉重地看著報告,越看下去心情越沉重。不單單是湯姆·厄爾肖,還有其他一些他素來信任的職工的名字也出現在這份調查報告裡。沃倫·特倫特痛苦地認識到自己是被騙了,而欺騙他的就是這些他最信賴的男男女女,其中包括一些像湯姆·厄爾肖這樣被他當作知心朋友的人。而且,同樣明顯的是,整個飯店裡的貪污盜竊情況恐怕要比這份報告裡所記錄的嚴重得多。
他把這幾張用打字機打的紙小心地折好,放到上衣裡面的口袋裡。他知道如果任性發作的話,他會大發雷霆,還會把這些辜負了他信任的人一個一個揭露出來,予以申斥。這樣做甚至可以發洩一下抑鬱不樂的情緒。但是憤怒不堪的情緒現在使得他筋疲力盡。他決定親自去找湯姆·厄爾肖對質一下,其他的人則不去找了。
然而,沃倫·特倫特想,這份報告有一個有利的方面,就是使他從人清債中解脫了出來。
直到昨天晚上,他認為飯店職工是忠於他的,因此他在考慮聖格雷戈裡飯店時,多半一直受到這個想法的制約。現在,揭露了飯店職工對他的不忠誠,這倒使他不再受這個限制了。
結果給他保持自己對飯店的控制權提供了可能性,以前他是迴避這種可能性的。即使現在,前景還是暗淡的,正由於這一點,他才決定在那兩件不愉快的事情中先不忙於處理那更不愉快的事情,而先去找湯姆·厄爾肖談談。旁塔爾巴酒吧位於飯店的底層,可以通過飾有牛皮和古銅的雙扇轉門從門廳裡進去。裡面走下三級鋪著地毯的台階,就是L形的地面,這裡設有桌子和舒服、裝潢講究的火車座。
與其他許多的雞尾酒吧不同,旁塔爾巴酒吧燈火輝煌。這樣,顧客彼此都能看得見,而且也能看見一直伸展到L形房間拐角處的酒櫃。酒櫃前面有半打為不帶伴侶的酒徒準備的皮凳子,他們可以隨意轉動凳子四面觀看。
當沃倫·特倫特從門廳走進這裡的時候,正是午前十一點三十五分。酒吧間裡靜悄悄的,只有一個青年和一位姑娘坐在一個火車座裡,靠近它的一張桌子邊坐著兩個別著大會領章的人在低聲交談。再過十五分鐘,慣常的中午飲客馬上就要蜂擁而來,那時要跟任何人悄悄地談話就不會有機會了。但是,飯店老闆估計,他此來要辦的事,有十分鐘時間就已經足夠了。
一個侍者看到了他,馬上就跑過來,但是沃倫·特倫特揮手示意他走開。沃倫·特倫特看到湯姆·厄爾肖站在酒櫃裡面,背朝著房間,正專心一意地在看著一張攤開在現金出納機上的小報。沃倫·特倫特直挺挺地走過去,在一張皮凳上坐下。他現在看清楚了,這個年老的酒吧侍者看的是一張《賽馬報道》。
他說道,「你就是這樣在花我的錢嗎?」厄爾肖大吃一驚地轉過身來,繼而有點詫異,在認清來者之後,又面有喜色。
「嗨,特倫特先生,你真把我嚇了一跳。」湯姆·厄爾肖敏捷地把《賽馬報道》折起來,塞進褲子後面的口袋裡。在他的圓禿頂下面,鬢髮蒼白,好像聖誕老人的白髮一樣,他的佈滿皺紋、粗糙的臉上勉強露出了一絲笑容。沃倫·特倫特感到奇怪,為什麼自己以前從來沒有懷疑過這是一種諂媚的笑容呢。
「我們好久沒有看到你來這兒了,特倫特先生。太久了。」
「你不是在抱怨吧,是嗎?」
厄爾肖猶豫了一下。「呃,不。」
「我早就該想到,不來打擾你,卻給了你許許多多的方便呢。」
這個酒吧間負責人的臉上掠過一陣疑慮的陰影。他彷彿給自己安安心似的笑了起來。「你總是喜歡開有趣的玩笑,特倫特先生。哦,既然你來了,我有一些東西應該給你看一下。本來我是想到你辦公室來的,但總不得空。」
厄爾肖打開酒櫃底下的一隻抽屜,拿出一隻信封,從裡面抽出一張彩色照片來。「這是德裡克家的一個孩子——是我的第三個外孫。健康的小傢伙——就跟他媽媽一樣,幸虧許久以前你幫過她的大忙。埃塞爾——就是我的女兒,你記得吧——常常問起你;總叫我代為問好,我們全家其他的人也都問你好。」他把照片放在酒櫃上。
沃倫·特倫特拿起照片,故意看也不看就把它放回原處。
湯姆·厄爾肖不安地說,「出了什麼事嗎,特倫特先生?」對方沒有回答,他又說:「我給你配些什麼喝喝好嗎?」
他正要拒絕,又改變了主意。「來杯有氣體的拉莫斯杜松子酒。」
「好,先生,馬上就來!」湯姆·厄爾肖迅速地去拿配料。看著他工作一向是一種享受。過去有的時候,沃倫·特倫特在自己的套房裡請客,總要把湯姆叫上來掌管飲料,主要因為他那套酒吧服務簡直可與他配酒的質量相匹敵。他的動作有條不紊、乾淨利落,並且象魔術師一樣靈巧熟練。現在他又施展起他那套技巧,把酒放到飯店老闆的面前後,露出炫耀的神色。
沃倫·特倫特一邊呷一邊點頭。
厄爾肖問道,「好嗎?」
「好,」沃倫·特倫特說。「跟你過去配的一樣好。」他的眼光和厄爾肖的相遇了。「我很高興,因為這是你在我飯店裡配的最後一杯酒了。」
厄爾肖的心神不安變成了恐懼。他不安地用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你不是當真的吧,特倫特先生。你不可能當真的。」
飯店老闆不理他的話,把酒杯推開。「你為什麼這樣幹呢,湯姆?這麼多人,為什麼偏偏就是你呢?」
「我向上帝發誓我不知道??」
「別騙我了,湯姆。你已經干了很長時間啦。」
「我告訴你,特倫特先生??」
「別再扯謊了!」高聲的命令突然打破了寂靜。
酒吧間裡輕聲低語的談話聲中止了。看到這個酒吧侍者轉動著的眼珠裡那種驚恐的神色,沃倫·特倫特猜想在他背後肯定有好些人都轉過頭來看著。他感覺到他本來想壓制的怒火正在升起。
厄爾肖喃喃地說,「對不起,特倫特先生,我在這兒已經工作了三十年了。你可從來沒有這樣跟我說過話。」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沃倫·特倫特從裡面衣袋裡拿出早先放在袋裡的奧基夫的調查報告。他翻過兩頁,把第三頁折起來,用手摀住一部分。他命令道,「念!」
厄爾肖摸出眼鏡來戴上。他雙手顫抖著。他念了幾行就停了。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現在是無法再否認了。只有象走投無路的困獸那種出於本能的恐懼。
「你沒有證據。」
沃倫·特倫特用手砰地往酒櫃上擊了一下。他不顧自己提高嗓子,大發起雷霆來。「我想要的話,就有。一點都不假。你是又騙又偷,就跟所有的騙子和小偷一樣,露出了馬腳。」
湯姆·厄爾肖驚慌失措,汗流滿面。彷彿一聲強烈的爆炸,他認為安全的世界突然一下子崩潰了。他欺騙僱主,時間之長已難以記清——而且到了這樣的地步,他早就認為自己的欺騙是無懈可擊的了。就是在他最壞的預感中,他也決不相信會有這麼一天。現在他擔心這位飯店老闆究竟是否知道這日積月累的盜竊有多大數量。
沃倫·特倫特的食指指著酒櫃上放在他們之間的那份報告。「這些人倒嗅出了這些貪污,因為他們沒有犯錯誤——犯我信任你,一直把你當個朋友的錯誤。」他激動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然後又繼繼說道,「但是我要追究的話。我是會找到證據的。除了報告中提到的之外,還有好多呢。是不是?」
湯姆·厄爾肖可憐巴巴地點點頭。
「唉,你不用擔心;我不準備起訴。那樣做,我會覺得是在毀掉我自己的什麼東西一樣。」
年老的酒吧侍者的臉上掠過一絲寬慰的神色;他馬上把它按捺住了。他請求說,「我發誓,如果你再給我一個機會,我決不再犯了。」
「你的意思是說,幹了多年的偷竊欺騙勾當,現在終於被抓住了,從此你是誠心誠意不再偷了。」
「特倫特先生,在我這個年紀再去找個工作是很難的。我有家??」
沃倫·特倫特平靜地說,「我知道,湯姆。我記得你說過。」
厄爾肖居然臉紅起來。他侷促不安地說,「我在這裡掙的錢——就是我這個工作本身掙的錢總是不夠的。帳單老是不斷;還要給孩子們買東西??」
「還有那些賣賽馬彩票的人,湯姆。我們別把他們忘了。賣賽馬彩票的人老跟在你後面要錢,對嗎?」這本來是一句無意的話,但是厄爾肖的默不作聲,證明這句話擊中了要害。
沃倫·特倫特粗暴地說道,「話已經說夠了。現在就滾出飯店去,永遠不許再來這裡。」
此刻,更多的人穿過門廳的門來到旁塔爾巴酒吧,談話的嗡嗡聲又起,聲音漸漸響起來。一個年輕的酒吧助手來到酒櫃後面,正在配飲料,由侍者來領取。他故意迴避看他的僱主和以前的頂頭上司。
湯姆·厄爾肖眨眨眼睛。他簡直不相信地抗議說,「中午的買賣??」
「這不關你的事,你已經不再在這裡工作了。」
這個前酒吧間負責人知道事情已無可挽回,便漸漸地改變了態度。他早先那種恭順的假面具已經撕下了,代之以齜牙咧嘴的一笑,他說道,「好吧,我這就走。但是你的日子也不長了,不可一世的特倫特先生,因為你也馬上要被攆出去了,這是盡人皆知的了。」
「那麼他們知道些什麼呢?」
厄爾肖的眼睛閃爍著。「他們知道你是個無用的、筋疲力盡的老笨蛋,紙袋袋裡的事都管不好,別說管一個飯店了。你他媽的肯定要失去這個飯店,原因就在於此,到時候許多人要笑破肚皮,而我就是其中之一。」他猶豫了一下,氣喘吁吁,腦子裡在考慮是小心翼翼好,還是不顧一切好。報復的強烈願望終於佔了上風。「我都記不清有多少年了,你的所作所為,就好像飯店裡所有的人都是你的似的。當然,你給的工資也許確實比別人多幾分錢,還給點小恩小惠,就像你給我的那樣,儼然像個耶穌基督和摩西混為一體的化身。可是你騙不了我們任何人。你付略高的工資,目的是把工會拒之門外,給點小恩小惠使你自以為很了不起,因此大家都知道你這一切全是為你自己而不是為他們。所以他們一面譏笑你,一面給自己打算,就像我給自己打算一樣。真的,還有許許多多事情呢——這些事你是永遠也不會知道的。」厄爾肖不再說下去,臉上流露出懷疑的神情,自己是不是講得太過分了。
在他們後面,酒吧間裡很快就擠滿了人。旁邊兩隻相鄰的高凳已經有人坐了。沃倫·特倫特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咚咚地敲擊著皮面的酒櫃,越敲越快。奇怪,他剛才的那股怒氣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鋼鐵般的決心——他準備馬上去處理早先考慮過的第二件事情。
他抬起頭來看著這個三十年來他以為很瞭解、實際上卻毫不瞭解的人。「湯姆,你是不會瞭解其中的原由或情況的,但你最後給我做的卻是件好事哩。趁我還沒改變主意把你送進監獄以前就走吧。」
湯姆·厄爾肖轉過身子,目不斜視,逕直走出去了。
沃倫·特倫特穿過門廳朝通向卡倫德萊特街的大門走去,職工們都看著他,他冷冷地避開他們的目光。他無心說笑,今天早上他獲得了一個教訓,背信棄義的人往往以笑臉迎人,熱誠可能是輕蔑的偽裝。湯姆說的他想款待職工卻受到譏笑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更加刺痛他的是,因為它聽起來確實有點道理。算了,他想,等一兩天看吧。看那時候究竟是誰在笑吧。他走到外面繁忙熱鬧、陽光燦爛的街上時,一個身穿制服的看門人看到了他,便恭恭敬敬地走向前來。沃倫·特倫特吩咐道,「給我叫輛出租汽車。」
他本來想步行一兩條街,可是當他走下飯店台階時,一陣劇烈的象刀割般的坐骨神經痛使他改變了主意。
看門人吹了吹哨子,一輛出租汽車穿過擁擠的來往車輛行人,慢慢地開到路邊來。看門人扶著打開的車門,沃倫·特倫特僵硬地登上汽車,然後看門人把車門砰地一聲關上,恭敬地舉手碰了碰帽邊。沃倫認為這種敬禮又是一種空洞的姿態而已。他懂得,對於許許多多過去只看表面價值的事情,從今以後他都得用懷疑的眼光去看。
出租汽車開走了,他從後視鏡裡看到司機探詢的眼光,便吩咐說,「開過幾條馬路就行了。我要打個電話。」
司機說,「飯店裡有的是電話,老闆。」
「你別管。給我開到有公用電話的地方。」他不想說明,因為他要打的電話太機密了,所以不願冒險去用飯店的電話。
司機聳了聳肩膀。過了兩條街,他向南轉入坎內爾街,又一次從後視鏡裡打量著他的乘客。「今天天氣真好。在港口旁有電話。」
沃倫·特倫特點點頭,對片刻的休息感到高興。
他們駛過邱皮托拉斯街後,路上車輛就少了。一會兒工夫出租汽車就在港務大樓前的停車場上停了下來。幾步以外就是一個公用電話間。
他給了司機一塊錢,找頭也不要了。正要向電話間走去時,他又改變了主意,跨過伊斯廣場,在河邊停步站住,中午炎熱的陽光從上面曬著他,熱氣又從水泥路上通過他的雙腳令人舒適地滲透到他全身。他想太陽可真是老人的骨頭的朋友啊。
在半英里寬的密西西比河的對岸,遠處岸邊的阿爾及爾區在陽光照耀下閃爍發亮。今天,這條河散發著一股臭味,那是經常如此的。這條「江河之父」經常臭氣熏人、水流不暢、泥沙淤塞。他想,這就跟生活一樣;在你周圍充滿著淤泥和積垢,永遠改變不了。
一艘貨船朝著海洋方向駛去,它的汽笛向一列歸航的駁船尖嘯著。駁船改變了航道,貨船也不減緩速度,繼續朝前駛去。很快這艘船就要從孤寂的江河裡駛入更為孤寂的大海裡去了。他在想船上的人不知是否感覺到或者介意。也許不。也許像他自己一樣,他們也將懂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人會感到不孤獨的。
他折回原路走進電話間,小心地把門關上。「記帳通話,」他通知接線員。「接華盛頓特區。」
電話接了幾分鐘,還詢問了他公事的性質,才接通了他要找的人。最後,這個國家最有權力的——也有人說是最腐敗的——勞工領袖的坦率、生硬的聲音出現在電話裡。
「喂,講吧。」
「早安,」沃倫·特倫特說道。「我希望你不是在吃中飯吧。」
「你只有三分鐘的時間,」那聲音簡慢地說道。「你已經浪費了十五秒鐘了。」
沃倫·特倫特急急忙忙地說,「不久以前,有一次我們見面的時候,你提了個試探性的建議。可能你已經不記得了??」
「我總是記得的。有的人就希望我不記得。」
「那次,抱歉得很,我有點失禮了。」
「我這兒有只跑表。半分鐘過去了。」
「我想談個交易。」
「我開價,別人接受。」
「假如時間是這樣寶貴得要命的話,」沃倫·特倫特反擊道,「那麼別再在這種小事上磨來磨去,浪費時間了。多少年來你一直想插手飯店這個行業。你還想加強你們在新奧爾良的工會勢力。現在我給你提供一個實現這兩個願望的機會。」
「多大代價呢?」
「兩百萬元——以優先抵押作擔保。你的報酬是到手一個工會企業,並由你自己簽訂契約。我想這是合情合理的,因為牽涉到的是你自己的錢。」
「啊,」對方沉思地說。「啊,啊,啊。」
「現在,」沃倫·特倫特問道,「你把他媽的那只跑表停掉,好嗎?」
電話裡傳來咯咯的笑聲。「我根本就沒有什麼跑表,但是,出乎意外的是,這個主意竟然能使人立刻行動起來呢。你什麼時候需要這筆款子?「星期五以前要錢。明天中午以前要決定。」
「最後還是來求我了,呃?你是到處碰了壁才來找我的,是嗎?」
扯謊已是毫無意義了。他簡短地回答道,「是啊。」
「你一直在賠錢嗎?」
「還沒有到無法挽回的地步。奧基夫那夥人卻認為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他們開了個價要買。」
「接受下來,也許是聰明的。」
「我要是接受了,你就永遠也別想從他們那裡得到這樣的機會了。」
一陣沉默,沃倫·特倫特也不說話。他感覺到對方在思索,考慮。他相信對方正在認真考慮他的建議。國際職工工會想滲入旅館業已有十年之久。
但是至今為止,與該職工工會大多數的積極爭取職工加入工會的運動不一樣,他們可悲地失敗了。原因在於飯店經營者和較誠實的工會意見不一致——在這一個問題上——飯店經營者害怕職工工會,而比較誠實的工會則蔑視飯店經營者。對職工工會來說,跟聖格雷戈裡飯店——它至今還是一家反對工會的飯店——簽訂契約,那就能在這個有組織的反對的大壩上打開一個缺口。
至於說到錢,二百萬元的投資——假如職工工會願意投資的話——只佔去工會巨大的財庫的一小部分而已。多少年來,他們在爭取飯店職工加入工會的一無收穫的運動中所花的錢要比這多得多呢。
沃倫·特倫特認識到,假如他建議的安排成為事實的話,那麼在旅館業裡,人家就要誹謗他,辱罵他是一個叛徒。而在他自己的職工中,至少那些瞭解內情、深知自己已被出賣了的人將強烈地譴責他。
損失最大的是職工。假如簽訂了工會契約,他想,作為一種象徵性的姿態,工資將一定會略有提高,逢到這種情況,這是常有的現象。但是本來就已經到了該加工資的時候了——事實上,已經遲了——如果飯店能用其他的方法籌集到資金的話,他打算是由他自己來加工資。簽約後,為了工會的利益,目前的職工養老金計劃將被廢除,唯一得到好處的將是職工工會的財庫。最值得注意的是,繳納工會會費——大概每月六到十元——將是強制性的。這樣,不僅將不可能馬上增加工資,而且職工們的實得工資將減少了。
唉,沃倫·特倫特想,對旅館業同行們的辱罵還是不得不忍受一下。至於其他,他一想到湯姆·厄爾肖和其他像他這樣的人,心裡也就不太感到內疚了。
電話裡對方生硬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
「我要派兩個財務人員來。今天下午他們就乘飛機來。當晚,他們將分析研究你的帳冊。我要真正的分析研究,所以凡是我們該瞭解的事情,都不要隱瞞。」這種明顯的威脅口吻暗示,只有勇敢或蠻幹的人才會小看職工工會。
飯店老闆生氣地說,「我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凡是有的資料,你都可以看。」
「假如明天早上我的人向我報告說一切都沒問題,你就要簽署為期三年的工會企業契約。」這完全是指示的口氣,毫無協商餘地。
「我自然願意簽訂。當然嘍,還得經過職工們表決,儘管我肯定我能保證不成問題。」沃倫·特倫特一下子感到不安,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能保證。會有人反對跟職工工會結成聯盟;這一點是能肯定的。但是,許多職工還是會同意他的意見的,如果他態度堅決的話。問題是:他們能達到所需要的多數嗎?
職工工會主席說,「用不著什麼表決。」
「但是法律上肯定??」
電話裡粗聲粗氣地怒喝道,「別來給我講勞工法啦!我知道得多哩,遠遠超過你所要知道的呢。」停了一停,然後咆哮地解釋道,「這是一個自願承認的協議。法律上並沒有規定要表決。不要什麼表決。」
沃倫·特倫特讓步了,只能這樣辦了。
整個過程將是不道德的,但卻毫無問題是合法的。在此情況下,他在工會契約上的親筆簽字就要約束飯店的每一個職工,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嗨,他倔強地想,就這麼辦了。這樣可以使事情大大地簡單化,反正結果是一樣的。
他問道,「你對抵押怎麼處理?」他知道這是個棘手的問題。過去,參議院調查委員會曾經嚴厲地抨擊職工工會,說他們大量投資於那些與工會訂有勞工契約的公司。
「你開一張票額二百萬元、利率八分的票據,付給職工養老基金委員會。這張票據以飯店的優先抵押作擔保。押據將由職工南方聯合會掌管,代職工養老基金委員會保管。」
沃倫·特倫特知道這種安排是很狡詐的。它違反關於使用工會基金的法律的精神,而在技術上卻沒有越出法律的範圍。
「票據三年到期,假如你連續兩期不能支付利息,就要喪失所有權。」
沃倫·特倫特表示異議說,「其他的我全同意,只是我要五年期限。」
「只能是三年。」
這可真是筆毫不妥協的交易,但是三年的期限至少可以給他時間來恢復飯店的競爭能力。
他勉強地回答道,「好吧。」
卡嗒一聲,對方把電話掛斷了。
沃倫·特倫特從電話間出來,儘管坐骨神經痛又開始發作了,臉上卻堆著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