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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 文 / 阿瑟·黑利

    費雯左腿的截肢手術是八點半準時開始的。自從歐唐奈大夫擔任三郡醫院外科主任以後,他一直堅持外科手術室的工作一定要準時。多數外科大夫遵守了這條規定。

    這個手術不複雜,露西·葛蘭傑估計照既定操作規程開就行,沒有什麼特殊問題。她早就決定截得高一些,在膝蓋以上,到股骨的上部。她曾經考慮過在髖骨部位開刀,那樣防止膝部惡性病變蔓延的可能性更多一些。但是這種做法的缺點是留下非常不容易安裝假腿的殘肢。因此她採取了折中做法,把大腿留下來一部分。

    她也已經計劃好了在什麼地方切割皮肉,使留下來的肌肉得以包住殘肢。事實上,昨天晚上,當費雯以為她在又作一次例行檢查的時候,她就在腦子裡把開刀部位計劃好了。當然,這是在她把決定截肢的消息告訴費雯之後。那是很淒慘、很緊張的一個場面。開始,這位姑娘還憋著不哭,過了一會,憋不住了,偎在露西身上,用那絕望的嗚咽,宣洩出失去最後一線希望的痛楚。儘管從露西的訓練和習慣來講,她本來應該能夠用醫務工作者的態度對待這種場面,不動感情的;但是不知怎的,她這回例外地動了感情。

    隨後,她又和費雯的家長談了話,接著年青的塞登斯大夫又來找了她。

    作這些談話時她控制得好一些,但也仍然使她有些心煩意亂。露西覺得她這個人大概永遠也不會像有些大夫那樣,把自己對病人的感情完全切斷。有時,她不得不承認,自己表面上的超脫,不過是一種必要的表演而已。但是,在手術室裡卻不一樣,這不是什麼表演了,這是需要。在這裡,現在她的精神狀態是:冷靜,不帶任何私人情感,考慮著當前手術要求。

    麻醉師站在手術台的一頭,已經說過可以進行手術了。露西今天的助手,醫院裡的一個實習醫生,已經把要截去的一條腿抬起了幾分鐘,把血液盡量空出去。現在,露西開始在大腿上部裝上一個空氣止血帶,暫時松掛在那個部位。

    手術護士沒等要就遞過來剪刀,露西開始把昨天晚上備皮敷上六氯酚1以後纏上的繃帶剪掉。繃帶脫落,有個護士過來從地板上清走。

    1備皮,手術前把病人的汗毛剃乾淨,醫院行話叫備皮;六氯酚(Hexachlorophene),一種消毒藥物。

    露西看了看鐘。那條腿抬成接近垂直位置已有五分鐘,肌肉已經沒血色了。實習醫生換了一下手。她問他:「胳膊酸了吧?」他那大口罩後邊的臉上露出一副笑容。「要是這麼抬一個小時我就受不了啦。」麻醉師走到止血帶跟前,等著露西發話。她點點頭說:「好,作吧。」麻醉師開始往橡皮帶裡打氣,切斷血液流通,打完氣以後,實習醫生把大腿放平在手術台上。實習醫生和手術護士一起把一張消毒綠色罩單蓋在病人身上,只把腿部的手術部位露在外面。露西開始手術前的最後準備,在手術部位塗上酒精西弗朗2。

    2酒精西弗朗(AlcoholicZephiran),一種消毒藥物。

    今天手術室裡有兩個醫科大學學生來觀摩見習,露西讓他們走近些。手術護士遞過一把手術刀,露西開始用刀刃的尖部在暴露在外的大腿上劃過來,並向他們講解道:「注意,我先把皮瓣3的位置用刀劃出來。這是為了給我們一些標記。」

    3皮瓣(flap),一扇瓣狀皮肉。

    然後她開始往深裡切下去,露出表皮之下的筋膜和下面一層黃色的脂肪組織。「要緊的是使前邊的這扇比後面的一扇長一些。使以後的縫合線稍微靠後一些。這樣,將來病人的手術疤就不會正好位於殘肢頂端。如果我們給病人在頂端那個位置上留個疤,上面的重量壓下來就會很疼。」現在,她把肌肉切深,血冒出來把兩扇皮瓣的位置線顯示得很清楚。那兩扇皮瓣有些像襯衫的兩片下擺,前後一長一短,為的是一會兒可以把兩頭攏在一起,作整整齊齊的縫合手術。

    露西以短促、準確的動作,用手術刀把肌肉剝離,向上翻轉,把血肉模糊的下層組織暴露在外。

    「露鉤!」手術護士遞過來,露西放上去,把切開的肌肉勾住,露出下面一層組織。她讓實習醫生把住露鉤,自己再往深裡切,透過第一層四頭肌。

    「我們就要切到股動脈了。在這裡——先是股靜脈。」當露西指出的時候,兩個醫科學生俯身注意看著。她一邊繼續作,一邊沉穩地講解著:「我們盡量把血管往上邊多剝離一些,然後拉下來結紮,讓它縮回去,讓開殘肢這個部位。」手術護士遞過針來,露西飛針走線,靈巧地把血管縫好。把大血管結紮兩次,讓它們牢固地封閉好;這個部位不能讓它出血,否則病人會出危險。然後,她伸手接過剪刀,把通向小腿的主要動脈剪斷。這就為截肢作了無可挽回的一步準備工作了。

    她很快地把其他動脈、靜脈管也同樣剪結好,然後又向肌肉裡邊切入,直到把向下走的神經暴露出來。當她戴著手套的手摸著神經的時候,費雯的身體在手術台上突然動了一下,大家的眼睛都很快轉向手術台頭上站著的麻醉師望去。他點點頭讓他們放心。「病人很好,沒有問題。」他一隻手摸著費雯的面頰!她臉色是蒼白的,但呼吸很沉穩,節奏正常。她眼睛睜著,但沒有視覺;頭向後邊仰著,沒有向左右偏移,眼窩裡包著淚水,是在無知覺之中淌出的。

    「我們用同樣方法結紮神經,和動脈、靜脈一樣處理——拉下來,盡量靠上邊結紮,然後割斷,讓它縮回去。」露西的話好像是不用考慮自然流出的,隨說隨作。這是教學習慣養成的。

    她接著又沉穩地說:「在截肢手術中怎樣處理神經末梢問題,外科醫生當中一直有很多議論。目的自然是避免造成手術以後殘肢疼痛。」她靈巧地結紮了一支神經,向實習醫生點點頭,把線頭剪斷。「試驗過很多種辦法——注入酒精;用電燒灼器燒神經末梢;但是,今天我們用的還是最簡單、最廣泛使用的方法。」露西看一眼手術室牆上的掛鐘。九點十五分——手術已經進行了四十五分鐘。她回眼看了看麻醉師。

    「還行吧?」麻醉師點點頭。「情況很好,露西。她是個很結實的姑娘。」他故意詼諧地問道:「你肯定這是那個要鋸腿的病人吧?」

    「沒錯。」露西一向不喜歡拿躺在手術台上的病人開玩笑。但是她知道有些外科醫生從一開刀一直到結束,玩笑話說個沒完沒了。也許有的人表面上的詼諧是為了掩蓋內心的同情,也許不是那麼回事。反正她寧願換個話題好。在她開始切開大腿背部肌肉時,向麻醉師問:「你家裡都好吧?」露西停一下又用了一個露鉤勾住新打開的肌肉。

    「都好,我們下星期要搬新房子了。」

    「噢,真的。在哪兒?」她對實習醫生說:「高一點。盡量拉開,讓出位置來。」

    「索姆塞特高地。北頭一個新地段。」大腿背部肌肉已經差不多剝離了。她說:「我好像聽說過。你的夫人一定很高興吧。」現在可以看見骨頭了,整個切開的地方張開著血紅的大口子。麻醉師回答:「她上了七重天了——在買地毯,選窗簾,還有別的東西。就是有一個問題沒解決。」露西用手指圍著股骨摸,把周圍的肌肉捋上去。她對學生們說:「注意我把肌肉盡量推開。這樣我們可以把骨頭往上鋸一些,等一會兒把肌肉放下來,就可以完全把骨頭包住了。」實習醫生用兩把露鉤在勾那些重疊在一起的肌肉,有些弄不過來了。露西幫助他弄了弄,他嘟囔著:「下回我得帶三隻手來幹這個活。」

    「鋸。」手術護士已經準備好了,把鋸把遞到露西伸出的手裡。她又接著剛才的話問麻醉師:「什麼問題沒解決?」露西把鋸齒盡量往上放,起初用短促的節奏一推一拉。在鋸齒咬進骨頭時,發出喀嚓嚓的單調、鑽心的響聲。麻醉師回答剛才的問話說:「付款問題。」露西笑了。「我們得讓你忙一些——多作些手術你就有錢了。」她已經鋸了一半了;年青人的骨頭硬一些,比較難鋸。突然她產生一種想法:這是悲劇的時刻,可是我們卻在隨便談著,一些最普通的家常話,甚至還在打趣。

    再過那麼一兩秒鐘,這條腿就斷了,這個年青的女孩子,還不過是個娃娃呢——將永遠失去了她的生活的一部分。她再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樣自由地奔跑了,再也不能跳舞,或者游泳,或者騎馬,或者無拘無束地作性愛動作了。

    即使她過一定時期可以做一些這樣的活動,費一些力氣,借助一些機械性的工具,別的活動或許也可以做;但總是和先前不一樣了——永遠不會像先前具有旺盛青春,完整軀體時那麼高興、那麼自由、那麼無憂無慮了。悲劇的核心在於:她太年青了。

    露西停了一下。她那敏感的手指覺出快要鋸到頭了。突然,喀哧一聲,在快要鋸斷的半截腿的重量的壓力下,最後連接的骨頭折斷了。斷肢脫離軀體,落在手術台上。露西第一次抬高聲音叫道:「接住,快!」可是已經晚了。那個實習醫生抓了一下投抓到,斷肢從手術台滑落到地面上去了。

    實習醫生忘了自己是進行了無菌消毒的,彎腰要去揀。露西叫了一聲:「別動!讓它去吧,」實習醫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直起腰來。

    另一個護士過來,拾起斷肢,用紗布和紙包起來。以後這條斷肢將和其他手術標本一起由勤務人員收集起來送往病理科。

    露西對實習醫生打著手勢說,「請把殘肢抬起來。」實習醫生繞過去,抬起殘肢。露西接過手術護士遞來的一把銼刀,摸到折斷處的骨頭稜角,仔細銼起來。她又對學生們說:「記住要把骨頭斷端銼好,確保沒有骨尖突出。

    因為如果有的話,這些骨尖就要增生。是會非常疼的。「她沒抬頭問:」時間怎麼樣?「麻醉師回答:」已經七十分鐘了。「露西把銼刀遞回去。」好,「她說,」現在我們可以開始縫合。「手術即將結束了,她心裡在想著大廳那邊外科休息室裡等著她手術完了喝的熱咖啡。

    邁克·塞登斯在費雯動大手術時一直在冒汗。費雯的父母還留在伯林頓,並且準備再待一些時候。塞登斯和洛布頓夫婦一起走到給手術病人家屬留的一個小房間裡等著。今天一大早,醫院剛剛開始有人活動的時候,他就把那老兩口帶進了費雯的病房。可是,費雯注射了麻醉劑,已經暈暈忽忽的了,沒有什麼話好談。費雯似乎也不太知道他們在她身邊。隨後,也就是在他們來了幾分鐘之後,她就被推到手術室去了。

    他們三個人待的這間偏僻的屋子沒有什麼陳設,只有一些不舒服的皮椅子和漆木桌子。現在誰都沒有什麼話好說了。亨利·洛布頓的個子又高又大,稀疏的頭髮已經灰白了,多年的戶外勞動使得他的臉上佈滿皺紋。現在他站在窗前往下面的街道看著。邁克·塞登斯可以猜到,費雯的父親過一會兒就會從窗前走回到一張皮椅子那邊;再過一會兒,又會站起來走回到窗前。因為這位老爺子在過去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裡總是遵循這麼一個規律。塞登斯對他這種緩慢的神經質的表演真有點受不了。他拚命盼望著他會多少來點變化——哪怕走快一點,或者在這兩點之間來回走動和停留的間隔時間改變一下也好。

    相形之下,費雯的母親卻坐在那裡沒有動——從他們進屋以後幾乎是紋絲不動。她選了一張直背的椅子,好像坐上去比其他椅子舒服一些,而且可以坐得直挺一些,顯示出一種習慣性的自我約束。安吉拉·洛布頓的兩隻眼睛好像在平視著無限遠的遠方,雙手優雅地搭在膝頭。今天她的臉色比平時要蒼白一些,可是那對高高的顴骨還是和平時一樣突出,顯出她一副天生的雍容儀態。她是一個集纖巧與剛毅於一身的女人。

    自從幾天以前,邁克·塞登斯和洛布頓夫婦初次見面以來,他有幾次心裡納悶為什麼她對費雯的情感和擔心的程度沒有她丈夫那麼明顯。可是過了幾天,塞登斯卻越來越感到她的感情深度決不次於她丈夫,可能還更深刻一些。他也猜想到,雖然費雯的父親的男人性格外露,可是她母親卻遠遠比她父親更為堅強。在這對老夫婦當中,她是她丈夫經常需要依靠的一塊堅定的磐石。

    塞登斯也在猜想在今後的歲月當中他自己和費雯之間是什麼樣的關係。

    他們兩個當中誰會被證明是更堅決、更可靠的呢?他知道沒有任何兩個人是完全相等的。不管在性格強弱、領導能力大小,甚至在愛情的深廣方面,總是有差別的。他也知道性別沒有多大關係,婦女常常會在頭腦和心腸方面比男人更堅強一些,而男子的表面氣概有時不過是掩蓋內心孱弱的一種偽裝。

    費雯是不是比他塞登斯強些呢?她的性格是不是比他好一些,勇氣更大一些呢?這個問題是他昨天晚上想到的,一直到現在還在縈迴腦際。他昨天晚上去看她,當時他已經知道截肢的決定,也知道費雯也已經知道了。他見她不但沒有淚容,而且帶著笑意。「進來,邁克,親愛的,」她說,「別這麼哭喪著臉。葛蘭傑大夫告訴我了,我已經哭完了,已經過去了——或者至晚到明天早晨就過去了。」聽了這話,他發現他對她的愛更加深了,他摟住她,熱情地吻了她。隨後她用手指頭纏著他的頭髮,又把他的頭往後推開一些,凝視著他的眼睛。

    「我今後這一輩子將會只有一條腿了,邁克,」她這樣說著。「我將不是你看到的那個姑娘——不像咱們初識的時候的我,也不是現在你看到的我了。如果你把我甩開,我會理解的。」他用很強烈的語氣回答說:「你別說這樣的話!」

    「為什麼?」她說。「你害怕談到這個問題嗎?」

    「不!」這是一個大聲的、堅定的抗議,可是就是在這樣叫出來的時候,他也知道這是虛偽的。他確實害怕談這個,而他卻感覺出來費雯不怕——這時候她已經不怕了,再也不怕了。

    他認識到,他在費雯的母親的身上可以看到費雯的影子——或者應該倒過來說:在費雯身上可以看到她母親的影子。在她倆身上非常明顯地給人一種堅強的感覺。他自己能比得上嗎?他頭一次產生了一種對自己的懷疑和不安的情緒。

    洛布頓先生打破了他的規律。他走在椅子和窗戶之間停住了。「邁克,」他說,「已經一個半小時了。時間還會很長嗎?」塞登斯看到費雯的母親也在望著他。他搖了搖頭。「不會了,葛蘭傑大夫說作完手術以後……她馬上到這兒來。」他停了一下,補充說:「我們都會聽到消息的——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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