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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章 文 / 海巖

    正如雷雷看到的那樣,昨天傍晚保良和菲菲的見面,就約在了那家「麥當勞」餐廳,他們確實壓著聲音談了很久,而且,確實發生了激烈的爭執。

    爭執的內容當然還是昨天早上發生的事情,在保良的反覆逼問之下,菲菲承認老丘確是黑道人物,這一陣主要靠賣搖頭丸為生。賣搖頭丸是個危險的事情,所以老丘自己不幹,跟著他混的那幾個死黨一般也不到場子裡去拋頭露面,他們專門搜羅那些兜裡沒錢而又膽大妄為的年輕「炮灰」,代替他們鋌而走險。他們只是告訴這些人到哪兒取貨,掙的錢打進哪個賬戶,賬戶的人名都是假的,到提款機裡一取就行。這幫賣貨的小子就是栽了也很難連累到老丘他們。他們找保良尋釁的目的也是如此,不為報復,只為借此勒逼保良「上船」。

    老丘從菲菲口中知道保良就在東富大酒店裡工作,找人跟了兩天就摸清了保良的住址行蹤,這過程菲菲不說保良也能想到。他和菲菲爭吵的原因主要是他和老丘在菲菲家裡的那次遭遇。保良懷疑菲菲那天和他親熱是和老丘共同預設的圈套,而菲菲則極力申辯那絕對只是一場無端的邂逅,之前沒有任何陰謀。但保良還是認定菲菲與老丘已成一夥,他讓菲菲警告老丘別再惹他,更別去找雷雷的麻煩。他們人多沒用,人多頂不上一個敢拚命的!保良就是扔下這句話以後拉著雷雷走出麥當勞的。其實他也知道他鬥不過老丘,但他現在惟一能採取的策略,就是擺出一副拚命三郎的面孔。他的這個策略就像一隻小貓在遇到危險時,肯定要弓起腰身,乍開背毛,盡量擴張身體,口中還要吼出風聲,以彰顯自己的強大。

    和這副強硬姿態相輔相成的另一個措施,就是逃。

    這實在是萬不得已,保良思前想後,想不出其他萬全之策。他曾經想去找省廳老干處或者古陵分局的夏萱,可後來細想一下,又沒敢輕舉妄動。因為警方一旦把這事當做案子處理,肯定要抓到證據才行。如果抓不到證據,公安們也不可能天天派人接送雷雷,一切麻煩和危險還得他自己面對。即便孩子老是挨打,找警察出面也沒大用。這種事不要說對省公安廳了,就是對古陵分局來說,也算不上什麼大事。對這樣一個治安個案,不可能撲上多大警力,一勞永逸地把後患根除。老丘完全可以收買幾個市井無賴,今天給孩子一個耳光,明天又在半道扔塊石頭,直到把雷雷弄成驚弓之鳥,把雷雷的個性弄得扭曲,至少弄得他膽小敏感,疑心重重,那這孩子可就毀了。

    所以,他最後的選擇,還是逃。

    俗話說,惹不起躲得起。這原則很適合對付這種牛二式的人物。和這種地痞鬥狠賭命,既無價值,也難有輸贏。

    於是他決定,他要帶著雷雷和姐姐,消失在這座城市的茫茫人海,去重新開始他們一家人相依為命的生活。反正他也不去歌廳夜總會那類老丘們經常出沒的地方,他在這個擁有幾百萬人口的大都會中偏安一隅,可能過一輩子也不會再見到老丘。

    他也不打算再見到菲菲了!

    他甚至做出了一個更痛苦的決定,他以後也不打算再見到李臣和劉存亮了。李臣和劉存亮都是快嘴婆娘,一旦知道他的去向,肯定會和菲菲嘮叨。

    做出這樣的決定對於保良來說,猶如一次痛苦的蟬蛻,如同告別過去的人生。菲菲曾經給過他一個女孩全部的愛心,他也曾決心保護菲菲一生。他那麼愛她也那麼恨她,現在做出永別的決定,心中的感傷誰可解得?鑒寧三雄則是他少年的寫照,十年前他們發誓同生同死,十年後兩人反目成仇,一人又要悄悄溜走,同樣是理不清的滄桑,道不完的哀愁!

    做出這樣的決定對保良現在的生活,也將是一次重大的調整。他首先要放棄他在東富大酒店已經勝任愉快並已人脈成熟的工作,去尋找一個新的職位,還要在新的工作單位附近尋租一處合適的住房,之後還要落實雷雷轉學的學校。學生轉學據說比大人轉業還要麻煩,但也必須轉的,因為雷雷才是這次秘密遷徙的目的和理由。

    決心即下,事不宜遲。保良決定下了夜班之後,先回家小睡一會兒,中午之前就出門去找工作。但在換好衣服尚未走出酒店專供職工出入的後門時,卻被一個匆匆跑來的同事叫住。同事告訴他醫院剛剛打來電話,說有急事讓他馬上過去一下。

    保良有些慌,最先想到的可能又是姐姐病情惡化,或者醫院做出什麼重大治療方案,需要親屬點頭認可。他匆匆乘車趕往醫院,趕到後看到省女子監獄的兩位幹警也趕過來了,才知道情況與所料完全不同。

    姐姐死了。

    保良哭了。

    保良說我不信!

    昨天下午,姐姐還那麼清醒,還和他聊起了爸爸媽媽,還說想回老家看看,還說想去媽媽的墓地看看。保良走的時候她睡得十分平穩,呼吸均勻,怎麼會一夜之後,就發生了這樣的不幸?

    但姐姐確實死了。

    姐姐死於多種疾病並發,死於多個臟器衰竭。她昨日下午的忽然清醒,忽然大發思鄉思親之情,大體可用迴光反照能夠說明。何況姐姐昨天也確實說到了死亡,說到了她的後事,還說到了他們一家在天堂團聚的情景……

    姐姐的離世,是保良一個夢的破碎,而姐姐反而顯得鶴去如歸。她可以到另一個世界去和母親會合,那個世界也許就是姐姐昨天嚮往的仙境。而那個仙境在保良的想像當中,則更像一個炊煙裊裊的俗世,充滿了人間的笑聲。

    醫生們帶著保良去了太平間,在那裡保良見到了姐姐。姐姐的遺容平靜安詳,彷彿靈魂真的往去了極樂之鄉。姐姐安詳的時候和母親很像很像,讓保良那一刻充滿了回顧與遐想。他沒有放聲大哭,只是含了清澈的眼淚,心裡默默地向姐姐保證,一定要讓雷雷好好成長。

    據醫生描述,姐姐死前出現過昏迷,昏迷前的痛苦比較短暫,昏迷後一直到醫生放棄搶救宣告死亡,歷時三個小時。其間姐姐沒有甦醒,沒有遺言。

    也就是說,前一天下午姐姐關於想見母親,想回老家看看的那些呢喃,就是她最後的遺言。

    整整一個上午,保良都在醫院處理姐姐的後事,又與女監的民警商量了喪事的安排。他的悲傷已經能夠退守於靈魂的深處,而肉體表面的哀慟則隱忍不顯。

    下午離開醫院,保良先給酒店行政俱樂部打了一個電話,找喬小鷗詢問早上送雷雷上學的情形。想到雷雷保良的悲痛似乎被強烈誘發,這個失去母親的孩子,在保良心裡,竟是那麼楚楚可憐。

    喬小鷗剛剛上班,尚未交接工作,從電話中她聽出保良話裡的哽咽,不由詫異地先問保良:「保良你怎麼了,是不是孩子出了什麼事情?」

    「沒有。」保良在街邊的電話亭裡,竭力讓自己的呼吸平定,他說,「雷雷的媽媽死了。雷雷沒事,雷雷不是你早上送到學校去的嗎,他現在大概還沒下課。」

    喬小鷗似乎更加詫異:「沒有啊,我早上去你家沒有接到雷雷,聽樓下的鄰居說雷雷是讓另一個女的接走的。你是不是同時托了兩個人?」

    保良驚住,立刻感覺不妙:「沒有啊!什麼樣的女的,她把雷雷。接哪兒去了?」「不知道。我沒見到那個女的,我還以為你又托了另外的人呢……」喬小鷗的話還沒說完,保良已經扔了電話,衝出電話亭,衝到馬路中央,攔了一輛出租車,向雷雷的學校奔去。

    雷雷果然不在學校,班主任老師馬上判斷:是不是又和其他班的哪個孩子去網吧玩兒了?現在有的網吧太不像話,只要能收錢,恨不得連幼兒園的孩子都敢往裡拉……但班主任的判斷馬上被保良否定。「不可能,雷雷是讓人從家裡領走的,不可能去網吧了。」

    「被什麼人領走的?你有沒有問過親戚朋友,你有沒有……」

    班主任教師見保良也還是個孩子,不由循循善誘幫他分析,但保良這時已經紅著眼睛轉身跑了,從樓裡往外奔跑的聲音又重又急……

    在學校門口公用電話亭裡,保良撥打了菲菲的手機。

    菲菲的手機關著。

    保良打車去了菲菲的住處,上樓,砸門。幫菲菲做飯的鄰居出來制止:「哎哎哎,怎麼回事,這門不結實的,你怎麼好這樣砸呀!她沒回來,昨天一天都沒回來!」

    保良返身下樓,腳步還是又重又急。

    一刻鐘後,保良坐在了古陵公安分局的群眾來訪接待室裡,當夏萱出現在這間屋子的門口時,她看到靠牆那排長椅上坐著的保良,是那麼蒼白瘦弱,像患了一場大病似的瑟瑟發抖。保良報案之後,古陵公安分局立即投入警力,對綁架兒童的犯罪嫌疑人老丘和陶菲菲展開搜索。到了傍晚,搜索工作通過市公安局統一協調,擴大到了全市。由於兩個犯罪嫌疑人都是外來人口,所以戶籍資料和親屬關係均無記錄,搜索的方位主要鎖定全市各個娛樂場所,因為根據受害人提供的情況,老丘和陶菲菲最有可能在上述地方出沒。

    直到夜裡十二點鐘,各方傳來的消息,均未發現嫌疑人的任何蹤影。金探長從一個Hai吧的服務生口中,打聽到老丘在城南有個住處。有一次老丘在這家酒吧喝醉,酒吧老闆曾讓這名服務生把他送回城南。於是警察們立即讓這名服務生帶路,直撲城南那個居民小區,在三樓一個單元敲開門後,才知道老丘早就挪了地方。這裡的租戶是三個月前才搬進來的,一夫一妻一正經家庭,無甚可疑,經詢問他們也不認識誰是老丘。

    夜裡一點半鐘,各路參加搜尋的民警接到了收兵的命令。夏萱開車,送保良回家。保良的體力和精神均已崩潰,沒有更多言語,以致夏萱開車至保良家樓下停住,都不得不擔心地開口徵詢:

    「我送你上去?」

    保良推開車門,用僅存的力氣搖頭。

    夏萱當然知道,這一天保良同時失去兩個親人,如果今後不能再與父親和好,他在這個世界上,將會舉目無親。她也知道此時一切安慰都無濟於事,但她還是把安慰的話表達出口:

    「你放心吧,我們會繼續找的。你這時候身體可別垮了,現在得往寬處去想。」

    保良聽得非常認真,但神態上已五更多反應。少頃,他緩慢地將身體移下車座,頭也不回地走進樓門去了。

    保良知道,自己真的垮了。這八層樓,他爬得很慢,中間坐在樓梯的台階上,休息了三次,三次他都止不住失聲痛哭。整座樓沒有一絲燈光,只有樓梯拐角的窗口透露著一塊殘缺的月亮。保良壓抑著衝擊肺腑的嚎啕,把哭聲壓得細碎而且沙啞,卻壓不住大顆大顆的淚珠,摔在台階上的聲音。樓裡的鄰居們都已睡熟,沒人知道在這條漆黑如墨的樓道裡,有個七尺的漢子哭得像個被人遺棄的兒童……保良爬到頂樓,用鑰匙開門的手已無力顫抖。門開後他恍惚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因為他看到臥室裡居然亮著幽黃的燈光!他的大腦空白了片刻,才用幾乎失聲的呼喊,喊出了一聲:

    「雷雷!」

    臥室的燈光裡,立即有了回應:「舅舅!」

    保良衝進屋子,他第一眼看到的並不是床上的雷雷,而是坐床沿上的女孩菲菲!

    菲菲站起身來,剛叫了一聲:「保良!」就被保良雙手揪住,重重地推到牆上。保良瘋了一樣大聲怒吼,這聲怒吼似乎證明他傷盡元氣的肢體,還能進發出最後的力量。

    「你到底要幹什麼!」

    菲菲的喉嚨被保良的一隻大手凶狠地扼住,那一刻幾乎氣斷聲噎,她漲紅了面孔拚命掙扎,掙脫後咳嗽得無法言語。也許是雷雷的哭聲救了她一命,保良鬆開她去抱床上的雷雷。雷雷是被嚇哭的,他大概第一次看到舅舅如此狂暴,目露殺機。

    菲菲跑了。

    她在保良鬆開她後滿臉是淚,奪門而出,逃命般跌跌撞撞地一路跑下了黑暗的樓梯。

    保良沒有去管菲菲,他抱著雷雷,讓雷雷安靜。又去衛生間拿了毛巾給雷雷擦了眼淚,在詢問雷雷這一天的遭遇前,保良試圖讓他不再哭。他問雷雷哭什麼,是不是讓舅舅嚇著了。雷雷還在一抽一抽的,說他剛才以為菲菲阿姨要死了,他看見她翻白眼了。保良看看自己的手,那手其實並不大,其實很單薄,他也不知道當情緒失控時這雙手怎麼會爆發出那麼大的力量來。他安撫雷雷,讓雷雷摸自己已經變得軟軟的手,他說:沒有啊,你看,舅舅手沒勁兒。雷雷真的摸了保良的手,摸了他的每個手指頭。和雷雷的手一比,保良的手還是很大的。雷雷徹底不哭了,在此之前保良當然不知道,這一天其實雷雷玩兒得挺開心。

    保良並未估計錯的僅僅是雷雷確實是被菲菲接走的,菲菲接走雷雷,也確實是老丘迫使的。從這件事的性質說,老丘和菲菲肯定都算得上涉嫌綁架了,且不管老丘的本意,也許並不想傷害雷雷,只是想借此嚇嚇保良,逼保良就範而已。

    從雷雷的口中保良知道,當菲菲早上敲開保良家門時雷雷還以為這就是舅舅派來接他的那位阿姨,而且這位阿姨他曾在麥當勞見過一面,惟一讓雷雷奇怪的是,阿姨並沒領他去學校,而是把他帶到公園裡。阿姨說今天學校的老師都放假了,你舅舅讓我陪你出來玩兒。公園裡有一個兒童遊樂場,裡邊有許多好玩兒的遊藝和遊戲。雷雷從小跟著父母到處走,總在很破很偏的城鎮來回轉,到省城後又總被關在家裡頭,上學後也是學校家裡兩點一線,他從來沒見識過這麼多好玩兒的。雷雷那一天玩兒瘋了。中午菲菲又帶雷雷到餐館裡大吃了一頓,下午又去看電影,還帶雷雷去了國貿商城,給他買了好幾樣玩具,晚上又吃了頓比薩餅……總之這一天雷雷享受得猶如過年,很晚才由這位阿姨送回家來。阿姨又說怕他一個人呆著害怕,就留下來陪著他等舅舅回來。

    其實菲菲要等保良回來,並非擔心雷雷害怕,而是要向保良告發老丘讓她帶走雷雷的目的。按照老丘原來的指令,菲菲在騙出雷雷以後,應把雷雷帶回她自己的家中,聽候老丘發落。老丘則帶人到保良家門口去堵保良,以「人質』』在手威脅恫嚇,不料保良從單位出來直接去了醫院,所以才沒被他們如願堵到。菲菲和老丘之間的關係,早已過了「蜜月時期」,老丘在外又有多個新歡,對菲菲早就沒了興趣,只是靠菲菲幫他物色炮灰倒賣藥丸掙錢罷了。菲菲上了賊船不干也不行了,不於自己沒錢花,還要挨老丘打。她本不肯為老丘去騙雷雷的,但老丘兩個耳光上去,也就不敢不從了。

    菲菲把雷雷帶出家門,路上反覆猶豫,不知什麼原因,終於沒把孩子帶回家裡。在後來公安機關的審訊中菲菲交待,她當初認為,如果不把雷雷帶回自己家裡,僅僅帶到公園去玩兒,再給雷雷好吃好喝,最後全須全尾的送回家來,就不能算她綁架兒童。而雷雷失蹤一天,也滿足了老丘威嚇保良的目的。這樣一來,兩面各得其所,都不得罪。

    那天晚上保良沒有告訴雷雷他母親去世的消息。他安頓雷雷睡下後自己再次下樓,到街邊的電話亭給夏萱打了電話,告訴她雷雷已經回家,一切安然無恙。夏萱問了菲菲接走孩子的過程,然後讓保良最好明天帶孩子再到分局來一趟做個筆錄。保良問等孩子明天放學以後行嗎?他已經誤了一天課了。夏萱說也行吧,沒問題。

    第二天保良起來,親自送雷雷上學,告訴雷雷放學後在學校呆著,不許亂跑,等舅舅來接。然後保良去了平安公墓火葬場聯繫姐姐的火化事宜。中午回家吃飯時看到菲菲的一隻手包還落在他家臥室,飯後便拿了那隻手包去了菲菲家裡。他想借送還手包的機會向菲菲表達歉意,他昨夜確實情緒失控,用力過猛,想必給菲菲造成了一定的傷害』;雖然菲菲昨天騙走雷雷也傷害了他,但他對菲菲,無論她跟了多麼可惡的人,做了多麼可惡事,保良從骨子裡,都會原諒她。很久以來他對菲菲的感覺,就像自己的妹妹,永遠牽掛她,總想保護她,雖然不會相愛,但總也恨不起來。

    保良趕到菲菲家時沒有見到菲菲。聽鄰居說今天上午有兩個民警來找菲菲,敲開門後才發現菲菲被人打得滿臉血腫,是鄰居幫民警一起把菲菲送到醫院去的。民警問菲菲是誰打的菲菲死活不說,就說是在街上被一夥劫道的流氓打的。鄰居向保良形容了菲菲的傷勢,哎呀,可慘哪,估計這女孩子是要破相了。

    保良趕到了附近的醫院,在一間治療室裡見到了菲菲。聽護士說警察把菲菲送到這裡後,沒問出什麼情況就先走了。菲菲正在吊瓶子注射抗生素,傷口已經作了清洗,紮了一頭繃帶,

    還能看到充血的眼窩和高高腫著的嘴巴。但菲菲的神志尚且清醒,見到保良還能流出眼淚,還能伸出手來要了保良的手,抖抖地將他拉向自己。

    保良靠近菲菲,他被抓住的手也輕輕用力,不僅是表示歉意,而且,是一種力量的給予。他問菲菲:「是老丘嗎,是他打的你?」

    菲菲沒有回答,但她的表情顯然認定了保良的估計,保良憤怒地問:「為什麼,就因為你把雷雷送回家去了?」

    「保良……」菲菲還能哭出聲音,「你別離開我,我想跟你好……我願意一輩子跟著你……跟著你吃苦挨餓我都願意……」

    保良明白菲菲的意思,他能體會到菲菲這兩年經歷過那麼多男人,金錢的美好和殘酷都體驗到了,她應該知道天底下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短暫的天堂與長久的地獄,一時的快意和一生的平穩,人總要明白自己到底應該選擇什麼。一個人成熟與否的標誌,也許就是能否允許自己的生活存在缺陷,不盡完美。

    保良想,他就算不上一個真正成熟的人,他總在追求一種不可能的幸福生活,那種生活雖然對很多人來說是那麼平常,天然就有,不必追求,但對他來說,卻是如此的遙不可及。也正因其遙遠,才顯得格外珍貴。現在,連姐姐也離開他,跟著母親走了。他想要的那種生活,那種親人互慰的家庭,還會有嗎?

    夢中的山丘、河流、廢窯、院落,院落裡的朗朗笑聲,還會有嗎?

    還有那個美麗的噴火女郎,還會有嗎?

    保良在醫院為菲菲交納了五千元的醫藥費押金,然後又回到了菲菲的住處,找到了那個常給菲菲做飯的鄰居,請她為菲菲煲個湯或熬點稀飯,給醫院送去。那鄰居接了保良給的兩百塊錢,滿口答應。她是個三十多歲的家庭婦女,人很熱情,有點絮叨。保良從她嘴裡三問兩問,居然問出了菲菲「男朋友」住的地方。鄰居曾經去那裡給菲菲送過一次她最拿手的扁豆燜面,那天菲菲不舒服,就想吃她這口扁豆燜面。

    菲菲的男朋友?保良想,那一定就是老丘!

    出乎保良的意料,老丘住的地方,竟是一片骯髒簡陋的平房。

    這些低矮的平房大概只有不到十年的歷史,卻顯得舊如隔世。這片平房區的居民個個口音難懂,人人面目冷漠,看上去都是外地來省城打工的臨時租戶。這裡阡巷縱橫,道路坎坷,走進去才發覺大如城鎮,密若蛛網。保良剛剛轉了兩個路口,就覺南北莫辨,方向頓失。也許這種地方正適合老丘這類做不法生意的人物,混匿其間。

    但保良還是找到了老丘。

    他找到老丘住的院子時老丘正帶著他的兩個幫兇從院裡出來,迎面撞上保良,老丘嚇了一跳。從保良的眼神上老丘明白保良顯然是專門衝他來的,否則不可能邂逅得那麼湊巧。老丘不明白的只是保良此來是要俯首稱臣還是強硬交涉,他在驚訝之後馬上鎮定下來,馬上拿出以前用慣的那套伎倆,臉上擠出故作親熱的冷笑。

    「喲,這不是陸保良嗎,真有本事能找到這兒來,吃飯了沒有?沒吃我請客!」

    保良上前,從門邊上一個磚堆裡抄起一塊磚頭,二話沒說就狠狠拍在了老丘頭上,只聽砰的一聲,那令人快意的悶響幾乎和老丘的調笑同時落下,快得不過只有一秒!老丘應聲癱在地上,

    兩個幫兇也愣在了門口,剎那間不知該作何反應。直到老丘捂著鮮血直流的腦袋大叫:「我靠!別讓他跑了!」兩個漢子才向保良追來。

    保良把手裡帶血的磚頭砸向最前邊的那人,撩了那人的頭皮,感覺不重,那人卻也應聲摔倒。隨著一連聲:「站住!站住!」的喊叫,從院裡又衝出兩條漢子,其中一人還拎著一把鐵鍬。保良本以為這裡地勢陌生很難脫逃,沒想到正是這片密匝匝的巷子幫了他的大忙,每一條巷子都有無數彎道出口,這條巷子又和那條巷子相連相通,保良在這些巷子裡不問方向地隨機奔逃,那幫打手拎著鐵鍬木棍分兵堵截,有好幾次幾乎把保良半道截住,又被他從另一個出口脫身而走。跑著跑著保良發現巷子裡除了他的喘息再無任何動靜,才停下來氣喘吁吁地四面張望。四面只有土灰的磚牆和一扇扇緊閉的戶門,除了頭頂的太陽把他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上,沒有第二個人影,沒有第二種聲音。

    保良也跑不動了,他小心翼翼,探頭探腦,穿過一個個可能埋伏殺機的巷口,走了很久終於看到了大街。走上大街登上一輛公共汽車後他才確信,他已逃脫危險,他已成功地讓自己出了一口惡氣!

    保良是在酒店保衛部的辦公室裡,被分局來的兩位民警帶走的。從行政俱樂部的經理通知他到保衛部去一趟他就知道,是為了老丘的事情。

    老丘和他那幫嘍囉在這之前已被公安拘留,幾天之後,老丘以及陶菲菲以及老丘手下的三個幫手因涉嫌販賣搖頭丸、綁架、傷害等罪名,被依法逮捕,進入到刑事訴訟的程序中了。老丘和他的同夥後來分別被判刑三至九年不等,菲菲因犯罪情節輕微,被免予追究刑責。

    保良因傷害老丘及他的一個手下,被公安機關依照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的規定,處以十五天拘留和罰款二百元的處罰。保良被收押的當禾,就被放了出來。因為他在收押時提出他有個七歲的外甥沒人管,他的姐姐這幾天要火化,醫院的太平間不交錢就不讓存了。公安局對這兩個現實情況研究了半天,確實解決不了。金探長等熟悉保良的人又替保良一通呼籲,領導們又重新審批了一圈,把拘留十五天的處理決定撤銷,改為訓戒警告,保良放出來時身上只有三十多塊錢,那二百元罰款還是夏萱幫他交的。

    負責收罰款的民警對夏萱說:「身上沒錢可以讓他回去取去,你幹嗎替他交呀?」

    夏萱看一眼保良,說:「我替他交了吧,他過去……是我的同學。」

    保良很意外,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夏萱當著,她的公安同事的面,承認保良是她的同學。他用感動的目光去看夏萱,想讓夏萱看到他的謝意,但夏萱交完錢便走出了這間屋子,眼神沒有再與保良交流。

    保良是在從看守所釋放的當天晚上,把姐姐去世的情況告訴雷雷的。雷雷太小,對死亡的概念認識簡單,哭了一陣之後,那晚還是睡得很死。第二天早上吃早飯時他問保良:媽媽死了,是搬回家來還是留在醫院?保良說:媽媽以後要和外婆住在一起。雷雷又問:那就不和我們住在一起了嗎?保良說:不了。雷雷就又哭起來了。

    姐姐火化之前,保良帶著雷雷,去了一次青平山監獄,將姐姐去世的情況,轉告她的丈夫權虎。權虎顯然已從監獄當局那邊,接到了妻子病故的通知,如果他對妻子還有感情,恐怕早已哭過。保良見到他時他的神情已經平靜,一聲不響地聽保良介紹了妻子病情的發展過程及治療情況。對保良為他妻子治療及搶救所採取的措施,沒有提出疑問和不滿,也沒有表示認同和感謝。他甚至沒有問到妻子死前有無遺言,後事如何辦理,遺產如何分配,一個正常的自由人應當問及的一切,他全都漠不關心。

    保良也沒有主動向權虎轉達姐姐的遺言,那遺言是姐姐臨終時的情感終於回歸娘家的天然流露,權虎聽了不會開心,所以不說也罷。

    還是在與雷雷對話時,權虎眼中才閃出一點淚花,話也多了起來。保良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麼,他退到一邊,好讓權虎能夠享受父子單獨交談的感覺。

    在從青平山監獄返回省城的路上,保良問雷雷:爸爸都跟你說了些什麼?雷雷說:爸爸問我舅舅好不好。保良問:你說舅舅好不好?雷雷說:好。保良問:就這麼簡單?雷雷答:唔。保良又問:還說什麼了?雷雷說:爸爸讓我好好聽舅舅的話,好好上學,別貪玩兒。保良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還說什麼了?雷雷說:沒說什麼了。保良追問:你們就說這麼幾句?雷雷也沉默了一會,見保良的目光一直在他臉上等待,他說:爸爸問我以後會不會把他忘了。保良問:你怎麼說的?雷雷答:我說不會。保良再問:那爸爸怎麼說?雷雷再答:爸爸問我以後還會不會常來看他。保良問:你怎麼說?雷雷答:我說會。保良問:還有嗎?雷雷說:爸爸問要是舅舅不讓你來你怎麼辦?保良問:那你怎麼答?雷雷說:我說舅舅讓我來的。保良沒再逼問下去,雷雷自己卻接著說道:爸爸讓我以後給他寫信,寄相片給他。爸爸說他在這裡要呆一輩子呢,他什麼都不再害怕,就怕雷雷把他忘了。保良徹底沉默,幾乎一路沒再說話。

    姐姐的遺產,除了她生前穿用的一些衣物之外,惟一值錢的東西,就是那只鑲鑽的白金耳環。

    保良曾想讓姐姐戴上這只耳環去見母親,但後來又想,白金和鑽石都是燒不化的。在姐姐火化前他又去了當初給他耳朵打孔的那家美容店裡,依然在左邊耳朵上又打了一個洞,打洞的技師建議他打在右耳,說這樣可以一面戴也可以兩面戴,保良則堅持打在左邊,他說除了這對白金耳環他不會再戴其他飾物。而這一對耳環他必須讓它們並在一起,永遠不再分開。

    姐姐火化的程序非常簡短,保良沒有通知任何朋友。他帶著雷雷在平安公墓向姐姐化過妝的遺容告別之後,遺體便由工作人員推走。他沒有讓雷雷看到他母親火化的實況,他不想讓這樣的畫面嵌人雷雷還未成熟的頭腦。失去母親的雷雷和過去的表現又有了些許不同,保良能夠敏感地察覺到的,那就是對保良有了更大的依賴和服從。

    保良沒有另買骨灰存放盒,他把姐姐的骨灰分成兩份,一份存人母親在平安公墓的骨灰盒內,一份準備帶到鑒寧老家,葬於他家背後的山丘之上,河岸之旁。保良只有二十一歲,卻把自己的後事一併想好,他想今後無論父親還是他自己,死後的遺骨都要這樣,一部分安放在平安公墓母親的身側,一部分撒進故鄉河邊的泥土,那樣他們一家四口的靈魂,就會聚集在一起,共同回顧前生前世的美麗時光。他會囑咐雷雷在春暖花開的時候來這裡祭掃,讓大家一起看到雷雷臉上幸福的陽光。

    保良帶著雷雷,帶著姐姐的遺骨,回到了鑒寧。

    這是雷雷第二次回到鑒寧。他第一次回來時還睡在襁褓之中,那一次他親眼目睹了武裝警察在百萬豪庭圍捕權力犯罪團伙的場面,但他的記憶存盤裡肯定已經掃瞄不到當時的情景。雷雷關於故鄉的第一個永遠不會磨滅的印象,一定就是站在早春料峭的山丘之上,站在那座古堡般老成的廢窯之旁,看著舅舅揚起一隻玻璃瓶子,將他母親的骨灰撒向夕陽將落的鑒河之濱。骨灰像一片片霧狀的浮雲,在橙色的天空中輕盈地舞動,在浮雲全部消散的那刻,他聽到了舅舅平靜的低語:

    「媽媽,我找到她了,我帶她回家來了……」

    那時雷雷靜靜地坐在磚窯的一個洞口,望著舅舅向他走來。舅舅的眼角還留著一滴沒有擦掉的眼淚,但面孔卻露出了一切安頓的笑容。舅舅向他伸出一隻手來,他們手拉著手向山坡下走去。山坡下有一個小院,院裡正在依稀升起一縷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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