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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文 / 海巖

    晚上和菲菲住在一起,白天又一同出去尋找工作,保良那些天和菲菲朝夕相處,形影不離。

    他們必須盡快找到工作,菲菲要給母親治病,保良需要養活自己,他不能靠花菲菲的錢這樣過下去,何況菲菲這回從家裡帶出來的八百元錢,已經花得差不離了。

    何況李臣工作的那家檯球館忽然轉手他人,新來的老闆撤了李臣的經理職務,換上了自己的無能表弟。那表弟狗仗人勢,對檯球館的「元老」大加排擠,李臣那些天正在琢磨辭職另謀生路,他看出人家早晚要把他擠走,與其被老闆炒了還不如提前炒了老闆,還能逞個一時快意。

    李臣如果丟了工作,何時才能續亡一個更好的職位,都很難說。進而論之,他們四人頭上這襲聊遮風雨的屋簷,不知還能挨到幾時。一旦李臣斷頓,房租到期,他們又該住到哪去?所以保良和菲菲心裡都是焦急萬分,他們必須在危機到來之前,掙劍一份瑚口的工資。

    情勢所逼,菲菲飢不擇食,居然又去了她姨夫的那家小吃店裡,和服務員一樣每月只拿三百塊錢管吃管住。但菲菲其實只在姨夫的小吃店吃三頓飯而已,住還是要趕回李臣的幸福新村,以便能和保良住在一起。

    保良同樣病急亂投醫,去了幾家中介公司,一問都要先交押金,三百五百不等。菲菲每天只在保良身上塞個三塊兩塊,讓他吃午飯用,連公交車都沒錢坐的,中介肯定依靠不起。而且這年頭中介公司收人錢財並不替人消災,差不多有一半都是騙子。保良只好依靠自己,每天選一條大街,無論機關店舖,一律挨門進去,毛遂自薦。這樣的行徑,不像求職,倒像討飯,所以多被門房或店主轟將出來,臉面沒趣那是必然。

    但保良還是每天堅持出去,找一條街,挨門去問,次數多了,概率就有了意義。何況保良相貌端正,言語樸實,被什麼人慧眼相中,也非怪事。

    相中保良的,也是一個鑒寧籍的老闆。這老闆在省城開了一家清潔公司,做得很有規模。保良被這位老闆相中的過程,很有幾分戲劇性的,所謂戲劇性並不難解,其實不外「偶然」二字。那天保良照例碰了幾個釘子,挨了幾番奚落,帶著一點憤怒,也帶了一點倔強,居然放膽走進了省城中央商務區最高最暈。的一座大樓,那座大樓就是著名的國貿大廈。國貿大廈是一座鋼架結構玻璃外牆的六十二層巨廈,是省城公認的標誌性建築之一。保良堂而皇之地從正門進入,居然無人攔阻。他雖然落魄,但身上的衣服和臉上的氣質,與那些外地民工相比,畢竟截然不同。

    他在大廈廣場般的大堂裡,攔住了一位從門外進來的年輕女人。那女人穿一身白領衣裝,臉上淡施薄粉,面目端莊善良,保良看她像是大廈的工作人員,於是上前冒昧探問:「對不起……小姐。」保良一時不懂該怎樣稱呼對方,不知叫她「小姐」屬於尊敬還是冒犯,他硬著頭皮向那女人間道:「請問,您是這裡的工作人員嗎?」

    年輕女人茫然搖頭:「啊,不是,我們公司在這兒,我在這裡上班。你有什麼事要幫忙嗎?」

    保良遲鈍了一下,但還是接問下去,口氣有幾分氣餒,更有幾分乞求:「噢,那您的公司需要人嗎,我是到這兒求職來的。你們需要人嗎,讓我幹什麼都行。」

    年輕女人顯然沒想到會在這裡被一個冒失的求職者無端騷擾。在這種頂級商廈進進出出的白領,很少會遭遇這樣的荒唐。好在保良的外形並不討厭,那女人竟然停了腳步好奇地發問。

    「你是從哪兒來的,不是本地人吧,你要找什麼工作?」

    「我是鑒寧人,現在家在省城,我什麼工作都行。請問您是什麼公司?」

    年輕女人當然不會對這樣一個陌生青年說出她的公司名稱。她又移動了腳步,一邊向電梯廳走一邊再度詢問:「你學過什麼專業嗎,你都幹過什麼?」

    保良跟隨她一起走向電梯,腳步和語言一樣?昆亂無序:「我,我沒什麼專業,我就是高中畢業,後來在……後來在家閒呆子兩年,現在想找份工作……」

    「沒有專業?」女人抱歉地笑笑,「那真對不起,你恐怕不適合我們公司的工作。」

    他們一路走到電梯廳裡,年輕女人按了電梯,對他表示了愛莫能助。保良只好禮貌地告辭:「啊,那麻煩您了。」看來這句告辭反而讓那女人感到意外,她也許沒想到這個年輕人會這樣簡單地走開。於是她又叫住了他。

    「你應該到其他地方看看,在這樓裡辦公的都是很大的公司,進這些公司必須懂得一門專業。你應該到其他地方找找,其他地方也許會有機會。」

    年輕女人想要表達的意思,與其說是讓保良對這裡絕望,不如說是好意的指導。她對保良顯然印象還好,以致她最後這句並無實際意義的勸告,還是讓保良感受到女性的善良和周到。

    電梯來了,候梯的人依序走進電梯轎廂,廂滿之後,後面的人也不硬擠進去,自覺留在外面繼續等候。這些大公司的白領,舉止都很禮貌文明。保良看著電梯關上梯門,正要轉身離開:身邊一位穿夾克的中年男子,主動開口與他攀談。

    「你是鑒寧那邊的人吧?」

    保良馬上點頭回應:「對。您聽得出來?」

    「我也是從鑒寧來的。」

    保良一聽鑒寧來的,當然倍感親切:「是嗎,您也是鑒寧人啊!您也在這裡上班?」

    「啊,不,我來這裡辦事,你到這裡來找工作?」

    保良難為情地笑笑,訕訕地往後退縮:「沒有,我路過這兒,進來隨便問問。」

    另一部電梯打開了梯門,中年男人走了進去,進去之前遞給保良一張名片,這張名片決定了保良一生中的第一份職業。

    兩天之後,保良就在這家名叫「保時潔」的清潔公司得到了一個正式的崗位,當上了一名月薪七百塊錢的清潔工人。

    這是一家相當正規的清潔公司,一周工作六天,四十八個小時,公司的名字又與保良最迷的一款跑車的牌子同音,因此叫起來朗朗上口。進入公司的新員工都經過正規培訓,雖然短暫,卻面面俱到,連涉外禮節和外事紀律,都有一本正經的課程安排。保良上崗後不僅得到了一身嶄新挺括的勞動制服,如果是清洗大樓外牆這種危險工作,還有每天三十元錢的高空補貼。加上七百元的底薪,保良頭一個月就掙了一千三百元整,還不算公司免費提供的一頓中午的盒飯。

    保良把其中的六百元交給了菲菲,讓她寄回家給她的母親治病。三百元交給了李臣,作為他和菲菲那間小屋的房費。其餘的錢將將夠他一個月省吃儉用的開銷,月底照例也不會再有結餘。

    在保良找到這份工作的六周之後,他又一次走進丁那座高矗在城市中心的國貿大廈。保時潔公司六周之前就與大廈訂下合同,受托將大廈的玻璃外牆清洗一新。

    六周前曾經在大堂與保良有過短暫交談的年輕女人,也再次與保良不期而遇。她是在她工作的辦公室裡見到保良的,只不過兩人一個坐在屋裡的熱茶和電腦之前,一個懸在玻璃牆外的半空當中。年輕女人驚異地看到並認出了保良,保良看到的卻只是玻璃幕牆上耀眼的太陽光斑。

    辦公室裡沒有別人,年輕女人可以站起身來,無所顧忌地靠近玻璃,在這個房間的視野之內,藍色的天幕中只有保良一人。她和牆外、的保良咫尺間隔,近得幾乎可以呼吸相聞。她仔細端詳了保良年輕的面容,那面容雖然經過風雨沐浴,卻依然充滿陽光活力。保良腿長臂長,吊在空中的身軀矯健自如,猶如一個象徵青春和飛翔的舞者。他擦洗玻璃的認真神態,也讓人內心為之感動。年輕的女人在窗前久久凝視,直到保良的身體隨著吊繩翩然飛離。

    年輕女人第三次見到保良是在國貿大廈的地下停車場裡,她下了班去開自己的汽車,看到保良正一個人在車庫的角落收拾幹活兒的工具。雖然對保良來說這只是第二次相遇,但他在她故作無意地走近他時,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張潔淨無瑕的面容。

    女人說:「呃,是你。」

    保良說:「噢,是你。」

    女人說:「你找到工作了?」

    保良說:「找到了,是一家清潔公司。」

    女人說:「工作滿意嗎?」

    保良說:「還好。」

    女人笑笑,想告辭,卻又站著沒走:「你們……你們清潔公司,管不管家庭清潔,就是……就是到人家家裡幫忙打掃衛生……之類的事情?」

    保良說:「我可以找領導問問,我也不知道公司有沒有這項業務。」

    女人猶豫了一下,說:「如果我就請你,請你到我家去,干一天需要多少錢呢?」

    保良說:「我們公司可能不讓職工私自接活吧,這我得回去問問。」

    女人說:「你可以利用下班以後的時間,你有節假日嗎?節假日去也可以。去一次干一小時兩小時或者干半天一天都可以。一小時三十塊錢可以嗎?」

    「三十塊錢?」

    如果以小時計算,這是保良在公司最高收入的五倍。保良馬上想到了菲菲和她病重的母親,他不知從何時開始,在下意識中植入了一份報答菲菲的本能心理。

    「可以嗎?」

    年輕女人又問了一句。

    保良說:「啊,可以,當然可以!」

    年輕女人名叫張楠,是一家外企公司的公關助理,現年二十四歲。但她的樣子,比二十四歲顯得老成。

    張楠的家住在郊外的一個別墅區裡,如果有車,交通還算便利。保良第一次去張楠家幹活兒是在一個週日假期,張楠問了他的住址,讓他早上在離幸福新村很近的一個公園門口等她。結果保良早上起來趕到那家公園門口時,張楠開來的一輛銀色「奧迪」已經早早候在那裡。

    保良最初還以為張楠的家就住在公園的附近,沒承想她會駕車載他駛出了城區。這是保良自到省城定居以後,第一次在通往郊外風景區的林蔭大道上乘風飛馳,沿途的美麗景致令人心曠神怡,何況身邊駕車的又是一位風度優雅的白領美女。

    轎車駛入了別墅區的高大拱門,門邊一尊形狀奇異的巨大岩石上,寫著「楓丹白露」四個金色大字。車子輾轉逶迤,在高大的法國梧桐中穿行深人,林蔭掩映間不時露出的幾幢造型古典的歐式小樓,有如油畫一般深沉人目。保良從書上知道「楓丹白露」是法國皇帝的一座行宮,用在這裡倒也貼切。保良原以為他家住的那座小院就算是省城最好的獨棟住宅了,到了這種別墅社區,才知道什麼叫做美景華屋。

    張楠家就住在這片林蔭的深處,白色的房子搭配了褚紅的.瓦頂,顏色對立卻極致協調。屋裡的裝飾一看就是知識分子的格調,並不一味張揚富有,,而是更多講求晶位的細微。這裡除了張楠之外,還住著她的父母。據說原來還住了一位小保姆的,一個月前辭職搬走了。

    張楠的父母以前一直在國外教書,去年才退休回國閒住。

    張楠還有一個姐姐,也嫁在國外,幫丈夫打理一間公司,至於那公司做些什麼業務,張楠在與保良的一路閒聊中,沒有具體提及。

    當然,保良也沒有提及他自己的歷史,以及家庭成員的複雜關係。他只說他的母親已經去世,父親和姐姐都在外地,他一個人在省城工作,平時就住在朋友那裡。

    張楠把保良帶到她家,介紹給她的父母認識。她的父母對保良都很熱情,握手問候彬彬有禮,那樣子不像雇來一位清潔工人,倒像接待一位遠道的朋友,先是寒暄,後是入座,繼而沏茶,還拿來糖果。十分鐘後保良主動提出幹活的要求,張楠才帶他到需要清潔的地方去看,樓上樓下,院裡院外,像是一圈參觀遊覽。經張楠同意,保良決定安內必先攘外,先從院子幹起,用張家的鐵鍬和掃帚,清理了整個院落,又擦了窗戶的玻璃。整個上午張楠都陪在院子裡,站在陰涼處和保良聊天。她說沒事你幹你的,邊干邊聊幹著不累。

    保良感覺到了,張楠對自己很感興趣,關於他的愛好特長,脾氣個性,都有問及。保良說他沒什麼愛好,小時候愛站在他家後山的磚窯上看鑒河的流水;他也沒什麼特長,非要挑一樣說的話,那就說田徑運動吧,他得過全市中學生比賽的四百米亞軍和四百米接力的第三名。張楠說所以我看你臉和上身都挺秀氣,可腿好像挺粗的。保良說粗嗎?我還覺得細呢。

    至於個性,保良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個性。若論遺傳,他和姐姐正好相反,姐姐的個性隨父親,急躁、強硬、脾氣太梗;保良的個性像母親,沉默、少怒、較有耐性。張楠說那我是你和你姐之間的中和,我認準的事,非幹不可,但我也從不發怒。耐性嗎好像差了一點……保良說這樣才好,好多事確實不能過於執著,明明幹不成還非要堅持到底,最終可能反而害了自己。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張楠讓保良洗手吃飯,飯是從別墅區的會所叫過來的,五菜一湯非常豐盛。保良連連推辭,問周圍有沒有小商店他去買個麵包就行。張楠的父母也過來勸他一起上桌,說這麼多菜如果吃不了非浪費不可。

    保良就坐下吃了,吃得好不自然。

    吃完午飯,張楠問保良要不要給他找個屋子休息一會兒,保良說不用了我趕緊幹活吧。下午保良就去清潔書房。從窗戶到書櫃,仔細地一一擦拭乾淨,還搭了梯子小心地擦了書房的玻璃吊燈。那吊燈是從國外進口來的,上面懸了許多紫色的水晶。

    保良在書房幹活時張楠就在書房裡用電腦打字,不再與保良互相閒扯,但保良仍然感覺到了,她的視線不時向這邊巡睃,雖然目光大方平和,可一旦投在保良臉上,保良臉上就會立即產生火一樣的熱度。

    傍晚,張楠從電腦屏幕前站了起來,宣佈今日收工。保良這時早就擦完了書房,又擦了客用衛生間,讓張楠一一過目驗收。張楠說不用了肯定特別乾淨。張楠的母親也過來表示感謝,並再次邀請保良吃飯。保良堅決謝絕,說自己晚上還有事情,不能多擾。張楠也不勉強,付了保良二百四十元錢,保良堅決退回六十,說今天最多只干了六個小時,三六一十八,這點活兒收一百八十元已經不好意思。

    關於保良如何返城的問題,雙方也互相客氣了很久。保良不讓張楠再開車送他,他來的時候看見社區門外有公共汽車的站牌,表示坐公交車回家也很方便。最後雙方各讓一步,由張楠開車把保良送出楓丹白露,送到公交車站,然後讓保良自己乘坐公交車返回城區。張楠在公交車站與保良分手時約他下周再來,說還有客廳、臥室、廚房和庫房,都已多日不曾打理,積重難返,都需要認真徹底地清掃一番。

    女人的鼻子比狗還尖。

    晚上保良回家,菲菲非說保良身上有一股香水的味道,逼著保良交待來源。菲菲雖然還沒專業到能聞出香水的牌子及男用女用,但她知道保良就是過去兜裡有錢的時候,也從來不在身上擦油噴香,所以他身上的這股香氣,鐵定來自女人。

    保良說我昨天不是跟你說了我今天要去人家家裡幹活嗎,人家家裡就有女人。

    菲菲又反覆盤問張楠家裡的情況,保良挑三揀四,避重就輕地說了。他沒說張楠的年紀長相,也沒說這個活兒並非公司的安排,而是自己私自受雇。最惑他規訴菲菲,這家的活還沒有幹完,下個週日還要繼續去幹。

    週一,保良照常到公司上班。每週固定一次的班前會開過之後,班長開始分派一周的工作。保良仍被分到國貿大廈的清潔項目,當他聽到國貿大廈這幾個字時,心裡有種微妙的興奮,那感覺不同常態。

    不料,臨出發前保良又被叫住,讓他先到經理辦公室來。在經理辦公室保良沒有見到公司的經理,也就是在國貿電梯廳裡邂逅的那位鑒寧老鄉,而是見到了坐在經理室沙發上的兩位公安局的便衣。

    這兩位民警他都見過,一個是他在古陵分局報案時向他問話的民警,姓金,還有一個是個女的,當然又是夏萱。

    姓金的是個探長,他和夏萱來此的目的,還是為了楊阿姨和嘟嘟被殺的案件。金探長說他們找了保良很久,昨天晚上才查到他在這家「保時潔」上班。關於權三槍的下落,公安機關已在全省乃至全國發出通緝,但至今尚未發現有力線索,目前調查工作已經陷入困境,所以他們又回過頭來再找保良。

    保良說:「你們應該想辦法找到權虎,權虎一定知道權三槍的下落。」

    金探長說:「權虎我們也在反覆查找,目前也沒有找到有用的線索。除了他買的那個舊院子,目前尚未查到他還有什麼其他產業或者落腳之處。」

    保良說:「聽說他好像搞過一陣船運生意,只是不知他的公司在哪。」

    金探長說:「鑒河沿線所有船運公司的工商登記資料我們都查過了,沒有發現權虎註冊的公司。」

    保良說:「他註冊公司會不會用了我姐的名字,我姐叫陸保珍,那些資料裡有沒有我姐的名字?」

    金探長斷然搖頭:「沒有。」

    保良與金探長說話的時候,目光盡量不看夏萱。他注意到經理室牆上的鏡子裡,自己被陽光曬黑的面容。他和夏萱同在一個學校讀書,同在一個靶場練武,雖然只是短短的數面之交,但保良在那一屆新生當中比較有名,因為他爸爸在學院當過副院長,而且,他是一個英雄的後代,他父親的事跡在公安學院的師生當中早已隨處傳頌。在那一屆新生的眼裡,夏萱也是個很受矚目的人物,她在保良領取警服時的回眸一笑,在靶場上的英姿颯爽,都在保良心裡佔據了重要的位置。但是,這樣一個讓他產生夢想的女孩,卻幾乎見證了他的所有恥辱,從吃搖頭丸被抓,到被學院開除,再到兇殺現場的父子反目,他知道自己在夏萱的眼裡,已經一錢不值,更何況他現在坐在她的對面,又是這樣一副風吹日曬、窮困潦倒的處境。

    而夏萱的目光卻極其平靜,在金探長與保良對話時她始終金探長又問了些關於權三槍過去的經歷,社會關係,以及他都去過哪些城市之類的問題,從他的表情上看,保良提供的那點情況,並不令他十分滿意。談到無話時他的電話恰巧響了,他接起來說了兩句,便起身走到屋外去了,把保良和夏萱二人單獨留在了屋裡。

    兩人之間的沉默,雖屬必然,但保良還是如坐針氈。他低頭不看夏萱,卻知道夏萱的目光一直停在他的臉上,也許,她在看他左耳垂上的那只漂亮的耳環。

    「你在這兒工作還適應嗎?」

    夏萱突然開口,嗓音柔軟而又圓潤。保良倉促抬頭看她一眼,隨即又倉促移開視線。

    「啊,還可以吧。」

    「你這身板,幹得了這種活兒嗎?」

    「……還行吧。」

    「你後來去看過你爸爸嗎?」

    「沒有。」

    「你應該看看他去,畢竟是你的爸爸。他當時可能也是一時生氣。」

    「啊。」

    停了一會兒,也許夏萱看出保良對這事的回應不太積極,於是主動換了話題:

    「你現在住在哪裡?」

    「我……跟朋友住在一起。」

    「跟李臣對吧?」

    保良嚇了一跳,下意識抬頭:「你認識李臣?」

    夏萱的表情,始終鎮定如一:「我們知道你在省城有幾個鑒寧的同學,我們先查到了李臣的單位,昨天晚上在他那個檯球館裡,才問出了你的單位。」

    保良這才想起.李臣昨夜加班太晚,就住在了檯球館沒有回家,難怪今天一早警察能夠找到這兒來。

    金探長接完電話回到屋裡,對保良的這場問詢也就此結束。金探長臨走給保良留了一張字條,字條上寫了兩個不同的名字和兩個不同的電話,金探長說:「你以後要是想起什麼線索,希望能及時與我們聯繫。我姓金,她姓夏,找我找她都沒問題。」

    金探長和夏萱的訪問,讓保良更加明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權虎和姐姐,早就不知去了哪裡。連公安機關動用龐大警力都找不到他們,更不要說保良單槍匹馬一人。

    楊阿姨和嘟嘟的死於非命,不僅將成為保良一生的愧疚,而且也斷了他繼續尋找姐姐的念頭。他仔細回想了兇案發生的前後過程,對過程的回顧與分析讓他不寒而慄。那天清晨他與權三槍在那個小院意外邂逅,權三槍隨即跟他去見父親,到家後抬槍便打,連打三槍,毫不手軟。當然他是衝著父親去的,可見他對父親——他曾經的恩人——已結下深仇大恨,必欲殺之,絕不留情。他是權力的養子,尚且報仇心切,權虎作為權力的親兒,更要不共戴天!保良無法想像,權虎與姐姐的夫妻關係,因這樣一場家族仇恨,又該如何相處。他只能推斷,如果姐姐現在仍與權虎一起生活,那麼她對她的娘家,對她的父親,甚至對她的母親和弟弟,早已喪失了原有的情感,早已和她的丈夫一樣同仇敵愾,立場鮮明!

    如果真是那樣,他們姐弟之間又怎能團圓?

    保良的左耳,依舊戴著那只耳環,那只耳環現在的意義,與其說是對姐姐的牽掛,不如說是對母親的紀念。

    也許在夏萱看來,保良的耳環只是一個叛逆的標誌,一個不良青年的另類裝點。而在菲菲心中,耳環增加了保良的魅力,使他更加親和可愛。或許,這只耳環在張楠這類女性的眼裡,也是一個異類,但有點神秘,有點浪漫,而且,有點性感。

    週日早晨。保良乘公交車往郊外去。

    張楠的銀色「奧迪」,像是早早地等在了離楓丹白露最近的那個公交車站。

    這一天張楠家又多了一位三十來歲的女人,張楠向保良介紹那是她的表姐。表姐也住在這個別墅區裡,目前在家擔任全職太太,丈夫常常出差,她便常常過來陪張楠父母聊天做伴。這一天保良先是打掃客廳,那位表姐便在一旁充當指揮,這裡先擦那裡先搞,直把保良支使得暈頭轉向。幸虧打掃廚房時表姐被張楠父親邀去下棋,保良幹活兒才得以專心致志。

    保良打掃廚房時張楠就在廚房裡準備午飯,他們這時都已不再彼此拘謹,各自幹活兒一同聊天,時間過得輕鬆愉快。張楠不許保良再叫她張小姐,也不許保良又改口衝她叫「姐」,她說咱們現在也聊成朋友了,就按朋友的規矩互稱姓名好了。我以後也不叫你陸師傅了,就叫你保良,你以後就叫我張楠或者小楠,叫楠楠也行,我們家人都叫我楠楠。

    保良不傻,保良看得出來,在這個寬大向陽的廚房裡,在這裡的僱主與雇工之間,正有一場愛情在不動聲色地悄悄展開。保良明明知道,他是有「女人」的,那就是和他同居一處的女孩菲菲,但他依然放任這場愛情的發生和發展。越是不現實的情感,越令人心情激動,就像是一次奇異的歷險,每個參與者都被未知的前方吸引,猜測奇跡能否發生。

    張楠給保良的新鮮感,與保良給她的幾乎同樣。她衣著講究,談吐優雅,知識廣博,思維開闊,與她的年齡不甚般配,與她的家庭環境及從小的教養,倒是非常吻合。下午保良在打掃二樓的起居室時,張楠就在那裡看碟,碟中放的是愛情巨片《泰姻尼克號》。張楠說這部片子故事雖然挺俗,但裡面的音樂動人心魄。那只蘇格蘭風笛表達了一種最純淨的感情,超越了一切世俗的偏見和骯髒的利益,可以直抵人的善良本能。

    張楠對很多問題的見地都讓保良心生愛慕。不像菲菲那樣無知平庸,菲菲看電視看電影並不關注故事內容,也不關心人物命運,她可以不管劇中的情節情感是否進入高潮,思維隨時都能跳將出來,對演員的衣服打扮大加評論。前些天有一部電視劇是講家庭倫理父子親情的,看得保良眼含熱淚,菲菲卻在一邊不厭其煩地評論男主角的鼻孑L過大,說她最煩鼻孔向兩邊撐著的男人,還非要扳過保良的臉頰,要看保良的鼻孑L,氣得保良第一次沖菲菲大吼一聲:「你安靜點行嗎!」

    菲菲沒有生氣,她呆呆地看著保良,莫名其妙地疑問:

    「喲,你怎麼哭啦?」

    菲菲穿衣服也沒晶位。雖說菲菲的衣服和張楠的衣服,在晶牌價值上有天壤之別,但再便宜的衣服也有雅俗之分。菲菲買的衣服幾乎沒有例外,一水全都俗艷不堪。

    菲菲吃起飯來,嘴巴也嚼得太響,不響不香似的。保良以前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在認識張楠之後,便開始挑剔菲菲:你能不能小聲一點,喝湯要抿,不要吸!菲菲辯解:廢話,湯那麼燙,不吸行嗎。保良又說:擦嘴要拭,不能抹!菲菲試著用毛巾在嘴亡拭了一下:這樣?保良點頭:對!又指著桌面說:以後吃雞,有骨頭可以用手拿出來放在桌上,不要嚼爛了吐一桌子,一點文化沒有。菲菲瞪眼道:你有文化,你過去就是這麼一吐,我也沒說過你呀。你整天在外面擦大樓,是不是淨隔著窗戶看有錢人吃飯來著!

    時間長了,菲菲不能不疑:我招你惹你了你怎麼對我老不滿意!而且保良身上的香水味越來越濃。直到有一天,保良忽然有閒錢給手機充了值,而且馬上就有短信發進來,而且保良隨看隨刪,要是正常的短信刪它做甚?終於某日,菲菲趁保良洗澡時看到了一條新收的短信,不難想見菲菲看到了什麼。

    那是一個人在向保良訴說寂寞,在問保良現在在哪兒,最後說我這幾天挺想你的。短信沒有落款,但肯定是個女人。菲菲抄下了來信的電話號碼,過後她給這個號碼撥了電話,接聽的人果然是個女的!證據確鑿之後,菲菲設計了一個陰謀,某日保良下班回來,她就跟保良借用手機,說要給個朋友撥個電話。她看出保良有點緊張,打開電話先刪了兩個號碼,銷毀罪證似的。菲菲不急不躁,靜靜地看他刪完,等他如釋重負地把手機交給菲菲,菲菲便熟練地撥了張楠的手機號碼。她當著保良的面故意親熱地向對方問好:「喂,你是張楠嗎?你好!我是菲菲。你不認識我吧,我可認識你呀,我們家保良老跟我說起你來,說你這人挺不要臉的……」

    保良要奪手機,讓菲菲一把推得摔在牆角。緊接著菲菲把手機也摔在牆上,摔得機殼機芯分崩離析。摔完之後她流著眼淚昂首挺胸走出門去,把那扇大門又重重地摔了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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