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文 / 海巖
傍晚,保良回到家裡。
楊阿姨正在餐廳廚房準備著週末的晚飯,嘟嘟在客廳裡看著電視,父親就在保良的臥室裡,跟保良進行了嚴肅的交談。
父親問:「保良,你最近學習忙不忙?」
保良說:「忙。」
父親問:「你每天下了課都做些什麼?」
保良說:「參加系裡和學生會的一些活動,上圖書館看書,有時和同學打打球。」
父親問:「都在學校裡活動嗎?」
保良預感到不好,但只有一條路蒙到底了:「啊。」
父親說:「我們陸家,一向有個規矩,我不求我的孩子今後一定有錢有勢,但必須有事業成就,而且,必須誠實。不誠實的人,也不會有任何成就。保良,你誠實嗎?」
保良低頭,說不出話來。
父親歎了口氣,氣不打一處來似的:「今天上午,學院辦公室的人來家裡看我,他們以為我生病了,他們說你這一段經常不在學校過夜,經常以回家照顧我生病作為理由,請假離校。保良你看看你現在的臉色,這麼不好,你現在怎麼這麼瘦?你總是離開學校,徹夜不歸,你到底幹什麼去了?」
保良慢慢抬頭,看父親。父親臉色醬紅,銀髮在抖。
保良說:「我找我姐去了。」
父親一下沉默下來,但這種沉默,反而表明了他內心實際的驚愕。
這是一個令人鬱悶的週末。也許因為有了上一次爭吵,父子之間全都有意保持著克制,但父親的態度還是極其明確,那就是堅決反對保良因為尋找姐姐,影響到他的學習成績。
「我早就跟你說過,你不要再找她了,找到了我也不想認了。我把你姐姐一直養到二十多歲,我已經盡到了父親的責任。當初她和權家攪在一起,毀了一生的幸福,為了她能有一個清清白白的婆家,我也想盡了一切辦法。她自己選擇什麼樣的生活,那是她自己的權利。我管不了,現在也不想管了。我現在只想管你一個人,爸爸一生……爸爸一生……保良,只有你是爸爸一生的希望,你現在這個樣子,你太讓我難過了,你太傷爸爸的心了!」
父親說到此處,眼裡含了眼淚。保良也含了眼淚,他說:「爸,我想媽媽,我想我姐,我想我們在鑒寧老家的房子,我想我小時候……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的……那種生活……」
保良哽咽起來,父親眉頭緊鎖,臉色沉重,一言不發地在對面枯坐。
那天的晚飯吃得極其壓抑,連嘟嘟都看出父親和保良全都雙目赤紅,表情凝重。楊阿姨分別給保良和父親盛湯搛菜,見保良吃得很少,只勸一句:「要不要再吃點?」點到為止。
飯後,父親把保良叫到自己的臥室,又談。他說保良,你進公安學院以後,宣過誓沒有?保良說:宣過。父親說:一進公安學院,就是一個名符其實的人民警察了。當警察,都要參加宣誓儀式的。誓詞是怎麼說的,你還記得嗎?保良說記得。父親看著保良,似乎是等著他背誦,但保良沒背,父親只好自己背出:忠於祖國、忠於人民,恪盡職守,不徇私情……父親停了下來,那篇人民警察的宣誓詞似乎還在父親心裡繼續默讀。終於,父親再次開口,他說:保良,我也宣過誓的,要忠於祖國,忠於人民,忠於職守,就因為我忠於職守,抓了你姐姐的公公,你姐姐就這樣恨我,你媽媽就不給我笑臉,不和我說話。我年紀大了,腿有殘疾,身體不好,這你姐都知道的,可她現在連過來看我一眼都不過來!她這樣做晚輩,應該嗎!這樣的女兒,我也不想認她,她就是回來,我也不想認她!
父親說得肺腑震動,保良聽得泣不成聲。他愛父親,可他也愛母親,也愛姐姐,他們都是他的親人。他們之間,無論有多大隔閡,多深怨恨,保良也不能不愛他們。他們是他的童年,是他一生最美好的記憶,他們和他從小長大的那座小院,和前門後門的寬街窄巷,和山丘上那座夕陽下的磚窯,和站在窯頂便可盡收眼底的金色的鑒河,缺一不可地構成了他少年時代的美麗畫卷!星期天,下午,保良準備回學院去。父親換了一件衣服說要送他,父子二人像以前那樣,一路默默無話地走到車站,等車的時候也不多言。車來了,保良說:爸,你回去吧。他沒料到父親的一隻腳已經踏上車門。
父親說:我送你到學校去!
一路又是無話。
父親跛著腳,很辛苦地,倒了幾趟車,一直把保良送到公安學院的門口,又從門口送進校門。校門的警衛換了,不認識父親,要他登記,被父親罵了一頓,幸好有路過的老師見了,勸開,帶父親進去。父親一瘸一拐,陪保良走過操場,走過食堂,走過教學大樓,一直走到偵察系的學生宿舍,一直進了三樓保良的房間。
房間裡擺了上下六張床鋪,父親檢查式地翻看了保良床上的一切。又讓端著臉盆進屋的一個外地同學去叫保良的班長過來。外地同學說:班長回家了,還沒回來。父親說:那麻煩你轉告班長,也轉告你們輔導員老師,以後陸保良要是有事請假離開學校,請他們先跟我聯繫一下。我留個電話給你,你交給你們班長和輔導員老師。
父親雖然沒有自我介紹,但這位外地同學顯然知道他就是保良的父親。這位瘸腿奇人以前也是公院的領導,他的事跡曾在報紙上廣為傳揚。外地同學恭敬地點頭答是,恭敬地雙手接了父親寫下的手機號碼,又和保良一起送父親下樓,又目送保良陪父親走向校園門口。
在校園門口,父親不讓保良再送,他說:「你回去吧。我知道我這樣做很傷你的面子,但爸爸沒有辦法。爸爸想方設法讓你
考進公院,省吃儉用供你上學,只要是你學習和營養上的需要,爸爸從沒打過回票。楊阿姨對爸爸這麼好,可爸爸和楊阿姨結婚到現在了,也沒給她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嘟嘟說想要個照相機,說了好幾次了我也沒給她買呢。為了你的學習、事業和前途,爸爸可以付出一切,這一點我在和楊阿姨結婚的時候,都和她提前講過。所以爸爸別的都可以容你,惟有這條,爸爸對你只能嚴格,希望你能理解,不要牴觸。」
保良低著頭,不語。
父親問:「爸爸說了這麼多,你聽進去沒有。」
保良仍然低著頭,說:「聽進去了。」
父親用手扶了一下保良的肩頭,不知是要表達安撫還是表達激勵,他說:「好。」
保良說:「爸爸再見。」
父親說:「再見。」
父親走了。
保良目送父親走遠,然後返身,慢慢走回校園,走到操場邊上他停了下來,打開手機,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再一次撥了小乖的電話。
小乖像是正在等他的電話,只響了一下就接起來聽:「怎麼著,晚上一起吃飯?」小乖問他。
保良說:「那個田桂芳不接我電話,你還有別的線索沒有?」
小乖笑道:「有啊,我不早就說了嗎,只要你讓我高興,我肯定能讓你找到你姐,我說話算話。」
保良忽然憤怒起來:「你別老是貓玩耗子似的,你到底有多少線索能不能一塊告訴我!」
小乖還是笑:「咱們不是說好了這是交換嗎,你給我多大樂兒,我還你多大樂兒,我不想欠你,也不想讓你欠我!」
保良說:「我陪了你兩次,吃藥把身體都吃壞了,這兩個星期我掉了八斤肉,吃那玩意有沒有癮先不說,可我現在吃得身上的骨頭都支出來了!」
小乖毫不退讓:「我不是也給你指了兩條路嗎,你找不到你姐是你自己笨蛋,我可不欠你什麼人情!」
保良怒不可遏,狠狠地掛斷了電話。
他站在操場邊上,看場上一幫臭腳在胡亂踢球。少頃他的電話又響起來了,來電的還是那個小乖。
「幹什麼?」保良問。
「今天晚上到底來不來呀?」
「我討厭交易!」
「不交易也行啊,你要真心對我好,真把感情給我,那我也就什麼都可以給你。我也討厭交易,可我更討厭白拿白要,那種人更可惡!那種人我見得多了!」
保良啞了。
小乖輕輕笑了一下,說:「過來吧,明天是星期一,你一上課又該出不來了。這樣吧,你過來咱們聊聊,交不交易由你決定。」
保良猶豫了一下,不大情願地點了頭:「好吧。」
也許僅僅是小乖最後這句話的觸動,保良決定今晚赴約。
他知道父親已經和他約法三章,而且在他身邊布下耳目,從明天開始,他將被「囚」於這座深深的學府,也許真的出不來了。
還是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門臉,還是這個音樂乍起的時間,呆良和小乖再次擠坐在一群有生有熟的男女之間,聽著他們肆無忌憚的笑鬧,野腔無調的調侃。
然後,還有藍色的藥丸。
又是一通威逼哄勸,保良堅決不吃,小乖說:「不吃你就滾吧,不想找你姐姐了你還賴在這兒幹嗎!」
保良僵坐在沙發上,沒走。另一個女人的男伴也上來勸他:「吃吧,她們一塊兒玩就要這個熱鬧,來了都得『Hai』!有一個不『Hal』的大家都掃興。大家都『Hai』就你一個人清醒,一個人看她們,她們肯定不舒服。」
身邊的女人也勸:「沒事,這個不上癮的,吃完了一跳舞就發揮出去了。,吃完了想什麼有什麼,想飛能飛,想錢有錢,想你姐姐,你姐姐就來啦!」
音樂轟鳴起來,大家全都跟著搖擺,保良含了那粒藥丸,就著一口苦酒吞下肚子。他想:姐姐、媽媽、爸爸,都快來吧,我愛你們!
音樂就像一股有力的氣體,拖著保良飛起來了,他很快升到了漫無邊際的半空。半空的顏色一片乳白,他最先看到了母親,然後父親也露出了笑容……姐姐在更高的雲裡,向他伸手召喚。保良的眼淚又下來了,他嘴裡喃喃地叫著,聲音似乎響在頭頂:「姐……」姐姐用手摸他的頭髮,笑著沒有應聲。
小乖這一天搖擺得最厲害,她瘋狂地高聲大喊,腦袋不知疲倦地使勁甩動,她一邊甩一邊叫:「飛!飛!飛!」她竟然笑著攀上了六樓的窗台。她推開窗子,不看下面,仰臉望著夜空中的滿天星斗,星斗的迷幻如夢境一般。小乖不再尖厲地喊叫,嘴裡發出夢囈般的呢喃:「飛……我要飛……」保良睜著癡迷的淚眼,望著小乖蹲在窗台上的背影,一屋子人都在音樂的節拍中齊聲叫喊:「飛!飛!飛!」保良不知哪根神經忽然復原,他搖搖晃晃地走過去,在小乖正要躍向空中的剎那,用雙臂環抱了她纖細若柳的腰身,把她用力抱離了窗台,重心失去後他們一齊摔倒在地,那個瞬間保良被摔得人事不省。
昏迷也許非常短暫,保良醒來時音樂尚未停歇,但包房裡的大多數人都已發洩了藥力,坐在地上歪在沙發上醜態百出。又有人吐了,還有人站起來到衛生間去。保良跟著出門,他在衛生目的鏡子裡看到他的頭髮已被汗水濕透,看到自己瘦得形銷骨女,臉色灰白。搖頭丸這東西能把人的體力耗盡,水份耗乾,鏡中的保良就像患了一場大病,容貌枯槁脫形。保良顧影自憐,萬分後悔,發誓以後再也不到這裡來了,再也不沾什麼K粉搖頭丸了。
目到包房,小乖也清醒過來,摟著保良喝酒,嘴裡百般纏綿,還做出各種鬼臉,讓別人給他倆照相。她說怎麼樣保良,跳一跳舞舒服多了吧,什麼煩惱全都可以拋開,我前一陣特胖,一吃這個一跳舞,還減肥了。
保良推開小乖,心裡無比厭惡:我再也不吃這個了!他說,我再吃我是王八蛋!
小乖不氣不惱,依然纏著保良:「保良,你知道嗎,我真的喜歡你,你不在的時候,我心裡老是空蕩蕩的。保良,我跟你要件東西你給不給我?我就要你的這只耳環。你能把這個送我做個紀念嗎?我把我的耳釘給你,這是真鑽的,我這可是一萬多塊錢買的呢!」
保良擺開頭,躲開小乖朝他左耳伸過來的手:「不行,這是我媽送給我的,一隻給了我姐,一隻給了我,我不可能把這個送給別人。」
「那你送我什麼?」小乖摟著保良,伸過嘴來想要親他,「我真的愛你保良,你能也愛愛我嗎,你不知道我的命有多苦……」
保良再次把臉閃開,他雙手用力地抓住小乖的雙肩,把她按在沙發上固定,他發狠地說:「我要找我姐姐!你告訴我現在到哪兒去找我的姐姐!你要不告訴我,這就是咱倆最後一次見面!」
小乖沒有答言,她突然拼出全力,猛地抱住了保良,她說:「保良你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保良試圖掙脫但沒掙脫出來,這時包房的門突然被人打開,保良聽到開門的聲音反常地猛烈,在他回頭細看的同時,他聽到了好幾個嚴厲的聲音在大聲命令:
「我們公安局的,你們原地別動!」
保良回頭的剎那,眼睛被一道強光瞬間閃花,片刻之後視覺恢復,他才看清屋裡擁進了好幾個警察。在警察的身後,幾個電視台記者模樣的男子,扛著一台攝像機進屋,鏡頭隨著一盞被高高舉起的碘鎢燈,不留餘地地掃過屋裡的每個角落,每個驚惶失措的面孔在這個時刻全都驀然定格。
那天夜裡警察們從這家夜總會至少帶走了三十多個可疑男女,因為警察在保良那間包房的茶几上,發現了搖頭丸的疑似包裝,所以這間包房裡的所有人全被押上了一輛車窗帶有鐵條的警車,直接帶到了附近的古陵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