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 文 / 海巖
歐陽蘭蘭把那一大碗皮蛋魚片湯幾乎全快喝光了,肖童才從廁所姍姍而歸。他的眼圈發紅,像是剛剛哭過似的,一副神情恍惚的樣子。她小聲問他是不是癮又犯了。他搖搖頭,說肚子疼。歐陽蘭蘭又心疼又好笑地奚落了一句:「肚子疼至於掉眼淚嗎!別看你這麼大個子,就跟紙糊的一樣嬌氣。」
他們吃完飯,她傍著肖童的胳膊走出飯館。肖童甩開她的手,在鄰桌那幾位外鄉的過客面前,他似乎對她的這種親呢還有些難為情。肖童的冷熱無常使歐陽蘭蘭覺得她至今也沒摸透他的脾性,她到現在也搞不清自己在他心目中究竟是什麼位置。
他們回到了化工制劑廠,看見建軍不知何故正把石廠長的子彈頭麵包車發動起來,歐陽天和老黃正和石廠長在辦公室裡激烈地談著什麼。建軍把歐陽蘭蘭叫到一邊,小聲說:「蘭蘭,趕快收拾東西去,咱們馬上要走。」
歐陽蘭蘭有些意外,「這麼晚了,上哪兒去?」
建軍看一眼五米外的肖童,低低地說:「別問了,回頭我再告訴你。」
建軍一向是不放過任何機會向她獻慇勤的,但最近不知為什麼總喜歡欲言又止地賣關子,歐陽蘭蘭最反感別人這樣故作神秘。於是她跑到辦公室裡去問父親。
她進屋的時候父親與石廠長顯然因為什麼事情有些爭執,雙方眉眼不睦,口氣僵持。父親說:「老石,這麼多年,我關照你沒有,失過信沒有,你十萬塊拿不出來,有個七八萬。五六萬,也可以。幾天之內,這批貨我幫你出出去,我連本帶息,如數奉還。咱們往後生意還做不做了?」
石廠長說:「十萬塊,小意思嘛,我不是不夠朋友,我現在是拿不出來這麼多現金嘛。槍倒是有。不過羅老闆你也是信不過我呀,怎麼說走就要走,提前一個招呼都不給我打。」
歐陽天說:「我不是告訴你我把和香港14K接頭的時間記錯了嗎。我明天上午必須趕到珠海。我就問你一句,我羅長腿講話你還相信不相信?你怕我騙你錢騙你汽車是怎麼著?我們老黃不是說留下來嗎,你是不是讓我把女兒也留下來做人質?」
歐陽蘭蘭見說得這麼嚴重,嚇了一跳。老黃說:「石廠長是不是覺得我們大業公司走背字會走一輩子?這麼說吧,憑我們羅老闆的關係、路子、信譽,不會沒有翻身的時候,你也別太認錢不認人了。」
石廠長乾笑著:「哪裡還有什麼大業公司呀,大業公司不是早叫警察封了嗎。」
話說得如此不留情面,老黃也只能憋著氣乾瞪眼,臉上大有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憤慨,歐陽天把手上的手錶摘下來,又把無名指上的鑽戒扒下來,往桌子上一放,說:「石廠長,姓石的,這崑崙表,這白金鑽戒,加起來三十多萬買的,押在你這兒,行了吧?」
石廠長尷尬地笑著:「羅老闆,你這是做什麼,我們沒有什麼不好商量的嘛。我這邊的貨很久都出不去了,雇的人也都快發不出工錢了。我實在是拿不出多少現金。這樣吧,我這兒一共還有七萬塊錢,我全給你,好不好,好不好。」
石廠長當即從保險櫃裡取出錢,還有三支手槍和兩盒子彈,歐陽天讓走進屋子的建軍拿了,然後連聲再見都沒說就走出了屋子。石廠長緊追出來,說:「羅老闆,這批貨什麼時候起運,我等你電話,等你電話喲。」
老黃一語雙關地勸他,「放心吧,有我陪著你,你還怕什麼。你怕我們老闆連我都不要了嗎?」這話其實是說給歐陽天聽的。
歐陽蘭蘭也跟出來,她剛叫聲:「爸!」父親就衝她說道:「趕快收拾東西,我們走!」歐陽蘭蘭從父親的神色中知道此時不可細問,便匆匆跑進自己的屋裡,並且一個勁兒地催促肖童打點行囊準備起身。
肖童本來一直站在門口,此時疑惑地跟進屋子:「怎麼啦,咱們要走?」
「對!快收拾你的東西。」
肖童站著沒動,臉上比歐陽蘭蘭還要顯得不安,「這麼晚了往哪兒走?你去跟你爸說,明天再走不行嗎?」
「不行,你沒看見嗎,剛才我爸差點和石廠長吵起來。再說這破地方你還住上癮啦!」
「我,我現在肚子疼,我現在想躺著。」
「你將就忍著點吧,我爸說要走,自然有要走的道理。」
歐陽蘭蘭把他的背包扔給他,率先走出房門。肖童像是對這裡無限留戀似地,左顧右盼很不情願地跟她上了車。
汽車帶著幾分倉皇,開出了院子,車前的大燈照亮了寂靜的村路。歐陽蘭蘭回頭望去,看見石廠長和老黃並排站在廠門口目送他們遠去。汽車輾轉顛簸開上了山區的土路,建軍和父親不停地商量著往哪個方向走為好,對前途都有些生疏。歐陽蘭蘭和肖童並排坐在後座上,她不清楚此去珠海路有多遠。車子像搖籃一樣把她搖得睡意十足。
昏昏沉沉走了一夜,天亮時他們的汽車開進了一座城市。歐陽蘭蘭醒了,她看見他們正在穿越霧氣朦朧的珠江,然後又看見了黃花崗公園和越秀山上的五羊石雕。她大惑不解地問道:「爸,咱們不是去珠海嗎,這兒是廣州!」
半個小時以後,他們已經坐在了廣州著名的白天鵝賓館的咖啡廳裡,刀叉叮噹地享用著一份豐盛繽紛的美式早餐了。面對著眼前雪白的細瓷餐具,熨燙過的藕合色餐巾,盤子裡一份精緻的配菜煎蛋,和杯子裡香氣撲鼻的哥倫比亞咖啡,歐陽蘭蘭彷彿又找回了自己的往昔。她離開了一段才知道自己實際上已經離不開這種富有的生存品質和貴族情調。眼前的一切使她的心情格外興奮,又不免有幾分茫然和惆悵。她看看肖童,儘管他在車上剛剛吸過煙了,但此時不知為什麼在這些久違的珍瑤美味面前依然神不守舍,食慾不振。她想大概是他的腸胃昨天晚上出了毛病。
吃完飯歐陽蘭蘭讓肖童先去他們剛剛開好的房間,她自己則拉著建軍打探昨夜突然出走的原委。建軍說得非常簡短,因為他急著要跟父親出去辦事。他和父親在這裡連房間都沒有開,吃完早飯便開著車匆匆走了。在大堂送走建軍和父親,歐陽蘭蘭上樓回到房間。肖童正在浴室裡洗澡,她隔著門問他是想睡覺還是想出去轉轉。肖童問,你爸和建軍他們幹什麼去了?歐陽蘭蘭說,他們有事出去了。浴室裡嘩嘩的沖水聲停了,肖童裹著浴中出來,甩著濕淋淋的頭髮說:「那我睡覺。」
歐陽蘭蘭便也沖了澡,沖完了澡便擠上了肖童的床。和往常一樣,她全身都赤裸著,而肖童卻穿著嚴嚴實實的內衣內褲。他們並排躺著,躺了一會兒,她側過身子,拉過肖童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用目光問他的感覺,然後無比幸福地說:「你還沒好好摸過吧!這是你的,你的孩子。」
肖童看著她,臉上幾乎沒有一點反應,或者說,那是一副茫然的表情。她知道他並沒有做好當父親的準備,這身份來得有些突然。於是她開始有意地與他談論和孩子有關的種種話題。她讓他猜測這孩子是男是女,他說,可能是女的。她問為什麼可能,他說,因為你太強了,咱們倆在一起是你強迫我。書上說男人的精子和女人的卵子結合的時候,如果是男人的精子佔了上風,生出的孩子就是男的。如果是女人的卵子佔了上風,生出的孩子就是女的,所以我估計是女的。她冷笑,你還真懂,你表面上孔老夫子似的一本正經,鬧了半天也淨看這種研究男女事的淫書,說起來居然這麼頭頭是道。又問: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肖童不假猶豫地說,女孩。為什麼?她問。因為,女孩像父親,男孩像母親。歐陽蘭蘭翻著眼睛說,又成心氣我是不是!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仰天躺著各自想著心事。歐陽蘭蘭說:「給孩子起個名字吧!你起。」
肖童說:「男女都不知道,怎麼起。也沒聽說這麼早起名字的。」
歐陽蘭蘭說:「好像你對這孩子一點沒感情一點不上心似的,從這點就能看出來你自己還是個孩子。告訴你,以後生出來要真是個男的,真是像我的話,你也要對他好,怎麼說也是你自己的親生骨肉。」
肖童像睡著似的,沒有聲息。歐陽蘭蘭抬起身子看他,卻見他大睜著雙眼。他風馬牛不相及地問:「你爸和建軍到底幹嗎去了,什麼時候回來?」
歐陽蘭蘭愣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和香港來的人見面去了?」
「不是,香港的人要到今天晚上才到呢。」
「那咱們半夜三更走這麼急幹什麼,弄得一夜沒睡,白天趕過來也來得及。」
歐陽蘭蘭坐起來,用被單圍在胸前,半靠在床頭板上,說:「那個又髒又潮又破的地方,你還捨不得走似的,我是一分鐘都不願意在那兒呆了。」停了一下,又說:「你知道嗎,我爸他們懷疑上那石廠長了。」
肖童問:「為什麼?」
「姓石的好像跟公安局通著。」
肖童抬眼看她,有些吃驚的樣子。歐陽蘭蘭接著說:「昨天晚上建軍用石廠長的手機想給香港那邊打電話,結果看見那手機上還有個電話號碼沒銷呢,是北京的電話。建軍疑心就試著打過去了,那邊還真有人接,那邊問建軍找誰,建軍就問他這是哪兒,那邊問建軍要哪兒,建軍就說這是房管局嗎,那邊說不是房管局是公安局。」
肖童乾瞪了半天眼睛,說:「也許,那邊是跟他惡作劇呢。」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把建軍嚇著了。跟我爸一說,我爸就決定連夜走。怕石廠長不借車不借錢,還把老黃押在那兒當人質了。咱們倆幸虧吃飯快回來早,要不他們就該開車到飯館找咱們來了。」
肖童問:「老黃知道這些情況嗎?」
「不知道,老黃那人,跟包蛋糕的紙似的,都油透了。要告訴他他還敢留下來嗎。我爸只告訴他我們要到珠海去和香港來的人接頭,都沒敢告訴他們咱們要到廣州來。當然,我爸也不能肯定石廠長出了問題,他還是沒放棄幫他出那批貨的打算。所以,也需要留下老黃盯這事。這貨要真出到香港去了,對我們過去也有好處。」
肖童問:「怎麼又不能肯定石廠長出了問題呢。」
歐陽蘭蘭看著肖童,臉上笑出幾分殺氣,說:「反正那個電話,不是姓石的打的,就是你打的,再沒別人了。」
「我?」肖童忽悠一下坐起來,臉一下白了,「怎麼是我打的?」
「除了你們倆,還能有誰?是我爸自己打的?」
「老黃,建軍,為什麼不能是他們打的!」
歐陽蘭蘭想了一下,「老黃嘛,當然也有可能,建軍絕對沒可能。這人對我爸忠心耿耿,講義氣。再說,以前他還追我呢,他總不致於害我吧。」
肖童說:「那,我就會害你了?」
歐陽蘭蘭伸出手摸摸他的臉,「當然你也不會,只不過建軍對你有點懷疑罷了,就像你也懷疑他一樣。我爸做事謹慎慣了,只要他覺得拿不準的,他就會防著一手。」
「他和建軍這麼早就跑出去,是不是躲著我?」
「也可能吧,萬一你要抽出空來再打那個電話呢,那公安局弄不好半小時之內就能把咱們都擒了。」
「那怎麼不帶走你呢,你不是你爸的心肝寶貝嗎?」
「警察要抓的是他,在找到他之前,是不會動我的。」
肖童呆呆地愣著,若有所思,少頃,地說:「你為什麼不甩了我,找他去?」
歐陽蘭蘭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說:「我可不願意我的孩子沒有爸爸。」
歐陽蘭蘭沒走,是因為她深信父親是絕不會甩了她獨自逃生的。而她,也不會甩了肖童。父親剛才走的時候給她留下了錢和一隻手機,他說他隨時會和她聯繫。她把那隻手機始終開著。反正肖童也沒心情出去,他們就這樣躺在床上,聊著天,一·大沒有離開賓館。中午,就在賓館裡的餐廳吃了飯,她點了一份菜膽魚翅,一份素菜和一條蒸魚。她想已經很久沒有吃到魚翅和這種地道的廣式蒸魚了。下午他們仍然回客房裡躺在床上,模稜兩可地睡睡醒醒,養精蓄銳等待父親的消息。她想也許就在今天晚上,也許待到明天凌晨,他們就會從某一個僻靜的地方上船,開始最後的偷渡。
晚上,他們還是在賓館裡,換了個餐廳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父親的電話來了。父親在電話裡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像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他讓她單獨出來,不要帶肖童。她看一眼坐在她對面吃飯的肖童,問父親為什麼,父親說,肖童的事我會安排好的,你現在先出來,有些話當著肖童不方便說。
她掛掉電話,想了想,極盡婉轉也極盡輕描淡寫地對肖童說,你先接著吃,吃完把賬簽到房賬上就行。我爸來電話叫我去一趟。可能,可能他是要用這部電話,讓我送一趟。
肖童平靜地問:「要我跟你一起去嗎?」
「不用,」她說著擦擦嘴站起來,「我一人去就行。」
肖童冷冷地抬頭看著她:「你還回來嗎?」
她愣了一下,說:「當然,你怎麼這麼問?」
「我想你爸可能不會讓你回來了。」
歐陽蘭蘭當然明白肖童的意思,他的話裡藏著尖銳的冷笑,於是她賭咒發誓地說:「我會回來的,我向你保證。我以我肚裡孩子的名義向你保證,你還不相信嗎?」
肖童不再說話了,低下頭去吃東西。歐陽蘭蘭從手包裡把房間的鑰匙拿出來,放到他面前,他都沒有看一眼。
她走出賓館大門,叫了輛的士,按父親交待的地點,趕到了省體育館。又按照父親交待的方法,讓出租車繞著體育館一圈一圈地慢轉,像是找路,又像是找人。她回頭觀察,沒見有什麼車輛跟著。又繞了一圈,她突然發現建軍開的那輛子彈頭跟了上來。當那子彈頭和她並行的時候,她讓司機停車,扔下一百元錢,也不等找零,就拉開車門下了車,只幾秒鐘,就已經坐在了子彈頭的前座上。
她和建軍在大街小巷轉了一陣,確信無人尾隨,才把車子一直開到花園飯店的大門口。父親正在這飯店的露天茶座裡等她。她從父親平靜的眼神裡,看得出他已經和香港方面接上了頭,而且順利。她坐在父親身邊,要了飲料,建軍則遠遠地坐在茶座的另一端。
父親問:「你和肖童今天都幹什麼了?」
她回答:「沒幹什麼,我們一起在賓館裡呆著。」
父親說:「你待會兒給他打個電話,告訴他你明天早上再回去。今天晚上你跟著我,我們另外找地方住。」
歐陽蘭蘭怔怔地想,肖童果然不幸言中。她問:「為什麼要另找地方住?」
父親打開皮包,遞過一個信封,說:「香港方面按照我的要求,都安排好了,我們明天一早乘頭班火車到福州去,然後從那兒直接飛湯加,那種小國,護照好辦。護照和票你都收好,萬一我和建軍出了意外,你就拿上這個護照和機票,按這個路線自己走,在湯加會有人接你。」
歐陽蘭蘭接了那個信封,既興奮又疑惑,她問:「您不是還要幫石廠長往香港出一批貨嗎,您不管了嗎?」
父親疲憊地說:「我都聯繫好了,老黃和姓石的已經從新田出發了,明天早晨香港方面在海上接貨。如果姓石的沒出問題,那就是老黃命大,他會跟著貨一起過去。以後也會到湯加來找我們。要是姓石的出了問題,那老黃……唉,我也就顧不了那麼多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歐陽蘭蘭心裡隱隱有點難過,儘管她並不喜歡老黃,但父親的語氣仍使她心裡掠過一絲物是人非的悲涼。想想自己,又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她不由感歎一聲:「還是香港人利索,護照機票,一下子全替咱們辦妥了。他們還真給您辦事。」
父親冷笑:「他們不敢不給我辦,我要出了事,他們也不安全。他們的情況老黃、建軍不瞭解,我可是全都門兒清,他們不能不擔心我這張嘴到時候會跟公安說什麼。再說,我對大陸的這種買賣太熟了,他們以後還用得著我。將來把大陸這條線再做起來不是沒可能的事。」
歐陽蘭蘭也笑笑,打開信封,一樣一樣查看著裡面的東西:護照,從廣州到福州的火車票,從福州到湯加的飛機票。還有錢,一小疊又新又脆的美元。護照用的是假名字,上面既有入境的印鑒又有出境的印鑒,還有一些在其他國家出入境的記錄,偽造得足以亂真。她一一鑒賞,似乎覺得還缺了什麼,凝神想想,忽然猛醒,豁然變色。
「哎,怎麼沒有肖童的護照,他怎麼走?」
「蘭蘭,」父親板著臉,「你別再糊塗了,咱們只有這一條路了,活得成活不成在此一舉,為了咱們的安全,現在只能甩了他。」
「不行。」歐陽蘭蘭的心一下子亂了。「我不能甩了他,他是我孩子的父親!」她拉住父親的手,「爸爸,我求你讓他跟我們一起走吧,我求你!」
父親的態度緩和了一些,說:「蘭蘭,跟我們一起走是絕對不可能了,就是現在我同意了,護照也來不及辦,機票也來不及搞。如果這次我們能出去了,以後可以再想辦法把他也辦出去。那時候就簡單了。」
「不行,爸!」歐陽蘭蘭急得眼淚幾乎掉下來:「咱們一走他到哪兒去?讓公安抓住還不得槍斃了,我以後到哪兒找他去?」
「蘭蘭!」父親突然目露凶光,「是我重要還是他重要!」
歐陽蘭蘭紅了眼圈也紅了臉,她幾乎叫喊起來:「這關係到我今後生活的大事,你為什麼不和我商量一下!」
她說完跑出了茶座,跑到了花園裡。她以為父親會跟過來勸她,但父親沒有。他陰沉地喝完杯裡殘剩的咖啡。把桌上的信封收在皮箱裡,然後結了賬,向建軍使了個眼色,建軍出去了。父親這才走進花園,走近她身邊,用令人不敢相信的冷漠的口氣,在她身後說道:「那你就找他去吧,我和建軍自己走。就算我,算我沒你這個女兒!告訴你,我現在懷疑給公安局的那個電話就是他打的。不怕死你就找他去吧!我,還有建軍,我們不會跟你去墊背!你……好自為之吧。」
父親拎著皮箱走了。他的話故意說得冷靜,但那聲音幾乎哆嗦得失了調子,這是歐陽蘭蘭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父親對她如此冷酷無情。他的面孔和聲音陌生得讓人不寒而慄,一下子打垮了她的任性和激動,讓她心寒讓她恐懼讓她只能唯唯諾諾。是的,父親說得明白,現在就是想把肖童帶走也沒轍了,因為護照和機票都沒有他的。她知道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她只能撲在欄杆上無聲地痛哭。
建軍已經在飯店的門口叫好了一部出租車,父親上了車,坐著,沒有急著開,他們等著她從飯店的大門裡喪魂落魄地跟出來,低眉垂首地蹣跚著上了車子。
出租車離開了花園飯店,繞了幾條街,把他們帶到了火車站附近的東方賓館。他們從新田開來的那輛子彈頭麵包車,就扔在了花園飯店的停車場上。
在東方賓館開了房間,父親親自督著她給白天鵝賓館的肖童打了電話。電話撥通了,她問肖童在幹什麼,肖童說沒事在看電視,在等你。她想哭但忍住了。她按照父親替她編好的說法騙他,她說,我在我爸的一個朋友家呢。他們要玩兒麻將三缺一,你就先睡吧,我明天一早就回去。肖童問,你那邊有沒有電話,有事的話我好找你。她看著父親的眼色,支支吾吾地說,電話呀,人家家裡的電話不想告訴別人,反正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你先睡吧。再見,晚安,我愛你!
掛了電話,她又想哭,眼淚在眼窩裡轉著圈,沒出來。她想,和肖童的這一場愛,難道就這樣完了嗎?時至此刻她不能不承認,肖童至今也沒有真正地愛上她。但是,她的追求。努力,和計劃,就只能到此為止了嗎?她得到了什麼?難道只有一個孩子嗎?如果沒有了肖童,她肚子裡的這個孩子又算是什麼!
這個晚上父親就住在了她的屋裡看著她。他們幾乎都是一夜未眠。早上早早地,父親就把她叫起來,他和建軍寸步不離地帶她下了樓。建軍在服務台結賬,父親和她坐在大堂的沙發裡等。建軍不知是因為什麼賬目搞不清,跑過來對父親說,可能上一個房客還留了一筆賬沒結,讓父親過去核對一下自己的消費。父親去了,皮包和手機都放在茶几上。歐陽蘭蘭左顧右盼見父親沒有注意,便拿起手機,快速地撥了白天鵝賓館的電話,她知道這是和肖童最後告別的機會。
電話打通了,接到了肖童的房間,她一聽到肖童的聲音就止不住想流淚,肖童在電話裡問:「蘭蘭嗎,你在哪兒?你什麼時候回來?」她哆嗦著不知道說什麼好。
「肖童……,再見了,你千萬,保護自己,實在不行你可以再回西藏去,你找鍾老闆讓他再把你藏一陣。我會回來找你的……」
肖童在電話裡沉默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你告訴我,蘭蘭,你在哪兒?」
「我,我在,在火車站附近。我要走了,我會來找你的,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就這樣吧。」
她不等肖童回答就掛掉電話,因為這時她看見父親和建軍已經結完了賬,已向這邊走來。她把電話在原位放好,料想父親沒有發現。
父親走近了,毫無察覺地拿起皮包,收好電話。他的神情已明顯輕鬆下來,對著女兒笑了一笑,說:「走,我們去吃個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