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文 / 海巖
杜長髮開著汽車一離開燕京美食城,李春強便對獨自坐在後座的肖童說。「現在我們和他們聯繫上了,你的任務也就算完成了。你這一段幹得還不錯,等將來破了案以後,我們還會專門表示感謝的。下一階段的工作基本上你就不用參加了。需要你幫忙的時候,我們再找你,啊。」
李春強的這段表揚和感謝,在肖童聽來,例行公事的味道太過顯著。不過他倒無所謂,他本來也不是為了幾句表揚和感謝才幹這事的。說實在的,他現在對這個案子的投入,已經完全是發自內心了。如果說,他起初答應去幹這個臥底僅僅是為了討慶春高興的話,那麼現在,他覺得正是這份工作讓他鍛煉得逐漸成熟起來。他的思想感情和生活態度與過去相比,也有了很大不同。過去不太相信,不太在乎的東西,譬如什麼愛國啊,正義啊,責任啊,等等,現在就不覺得空洞,在心裡就掛得很重。
他沒想到在美食城會意外地碰到幾個舊日的同學。他看到同學真想哭啊。過去的一切不堪回首。他敏感地察覺到這些同窗舊友顯然已隊郁文渙那裡證實了他和富妞歐陽蘭蘭的傳聞,因比在他們的眼神中,既有驚奇羨慕,也有冷淡鄙夷。在有的人眼裡。他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出沒於高檔酒樓豪華飯店的排場闊少。而在另一些人眼裡,他又是賣身求榮靠「吃軟飯」過日子的「癮君子」。那些不屑的眼神令他如芒在背。他真想告訴他們他來這裡是為了什麼。他們不會想到他也是在為國家和社會出生入死啊!同學臉上的輕蔑使他甚至覺得這個過去他一直當個額外負擔的臥底任務,現在竟成了唯一能讓他找回自尊和心裡平衡的一份光榮了。
於是他在李春強面前就表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積極。他把身子探到坐在前座的李春強和杜長髮之間,自告奮勇地請示:「你不是讓我今天把歐陽蘭蘭約來假裝讓她幫忙殺殺價嗎,我順便又托她替我打聽一下老袁他們對今天見面的反應,所以她這兩天也許還會找我。我還要不要再和她接觸了?」
李春強說:「你不要主動找她了,如果她找你,也用不著迴避。她要是說了什麼情況你可以及時告訴我們。另外,這個案子沒結束以前,你還是呆在家裡。我們不找你你不要找我們,也不要去找歐隊長。還是得防著他們有人跟你。如果他們發現你和警察來往就麻煩了。好不好!」
肖童喉嚨裡唔了一聲。
他們用車把他送到家,在街口把他放下,再次說了感謝的話,便轟著油門走了。從李春強和杜長髮在路上的對話中肖童知道,他們是直接到「老闆」家裡匯報去了。
肖童站在街頭,看看表,時間似乎還不算太晚。他沒有往家走,而是攔住一輛路過的「面的」,奔歐慶春家來了。
他上了樓先側耳聽了聽慶春父親房門裡的動靜,裡邊隱約傳來電視機的聲音,但願老頭兒是自己一個人在屋裡看電視呢。他輕輕地敲了敲慶春的房門,然後心神不定地等了半分鐘。慶春打開了門,見他站在黑暗裡,有些意外,說這麼晚了你怎麼來了?他壓著聲音說你小聲點,讓我進去,別讓你爸爸聽見。
慶春讓他進了屋,她已經穿了薄紗一樣的寬鬆的睡衣,像大使般地純潔和美麗,以至讓肖童覺得非常性感。他的目光有些發呆地在她身上滯留了一陣,不知怎麼搞的他突然想到帝都夜總會裡的那些妓女,他一直搞不懂為什麼她們總是清7色地要打扮得那麼俗艷,臉上總是塗抹得那麼過份,都愛穿那種黑皮短褲,露著多肉的腰腹,一點也不能激起他的興趣,有時甚至還讓人覺得噁心。他認為慶春身穿警服時的英武,和她現在的潔白飄逸,才真正會令男人心動。他認為男人心動全是基於某種幻想。
慶春也在看電視,她讓他進了客廳,讓到沙發上坐下來,問:「幹什麼這麼鬼鬼祟祟的,你今天不是跟李隊長去燕京美食城了嗎?」
肖童說是,也在沙發上坐下來,把剛才在美食城與他們見面的情況扼要地敘述一遍。慶春問:
「是李隊長他們送你到這兒來的?」
「啊,不是,是我自己來的。」肖童說:「我怕你惦記這事,所以跑來告訴你。」
「你小心有人跟你,萬一有人跟你到這兒,白天找鄰居一打聽,知道我是警察,這案子就麻煩啦。」
肖童悶悶不樂,垂著眼皮說:「你就知道關心案子。」
慶春笑了:「也關心你,你要暴露了,第一個倒霉的就是你自己。我可不是嚇唬你,現在販毒案的特點是槍毒同流。搞販毒的都是些提著腦袋玩兒命的傢伙,可以說他們什麼都敢於。」
肖童說:「我來的時候都注意了。我老遠就下了車,自己一路走進來的,絕對沒人跟著。」
慶春說:「小心沒大錯,知道嗎?」
肖童說:「啊。」
兩人的目光都投向電視,但似乎都沒在用心真看,一時誰也找不出合適的話題。慶春問:「喝水嗎?」
肖童搖搖頭,他說:「慶春,咱們倆相處這麼久了,有些話你始終沒有直接對我說過。」
慶春轉頭看他:「說什麼?」
「你到底喜歡我嗎?」
「你說呢?」
「我早說過你喜歡我,可你自己沒說過。」
慶春停了一下,反問:「不喜歡你我把你接到這兒來往?」
這回答肖童基本滿意,但仍心有不足,又問:「那,你愛我嗎?」
慶春看電視,不回答。
肖童說:「我不該這麼問嗎?」
慶春歪過頭來,還是反問:「這麼晚了你來這兒就是想問這個?」
肖童扭捏了一下,說:「我心裡總是七上八下的,我需要你給我一個回答。你愛我嗎?」
可慶春遲遲不答,想了半天,才說:「你想知道嗎?那我告訴你:你必須徹底把毒戒了,徹底!我才會回答你。這是你現在人生中的最重要的任務,在你沒有完成這個任務之前,不該再想別的。想也不現實。」
肖童的臉紅了,隨即又發白,他怯怯生生地小聲說:「我,我不是已經戒了。」
「不,你只是有了個好的開始,還不能說是徹底沒有復吸的可能了。這需要時間。」
肖童猶豫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說:「假使,假使,歐陽蘭蘭他們非逼著我吸,拿這個來考驗我。我為了騙取他們信任,就吸了一點,這,這不能算是復吸吧。當然,我是說假使。」
慶春笑笑,「你別找這種小兒科的借口了。你可別跟我耍小聰明,別忘了我是幹什麼的。」
肖童囁嚅著不敢往下說了。慶春突然神色認真地問:「你不是又吸上了吧?」
肖童撥浪鼓似地搖頭,「沒有沒有!」
慶春笑著吐口氣:「你可別嚇我。」
肖童來時興沖沖的情緒,此時蕩然無存。直到離開了慶春的家,他才覺出背上的衣服,已被汗水濕透。他本想把這次在帝都夜總會被迫吸毒的過程和慶春解釋清楚,但和慶春之間這兩句對話把他的膽子弄破了。他想慶春即便是能夠理解他,但要是知道他的癮又上來了,也不會愛他了。吸毒上癮的人不難得到一些理解和同情,但有誰會愛呢!
他失魂落魄地坐了一段地鐵,又換了一站公共汽車,回到自己家的時候,才發覺腹中空蕩蕩的。晚上他在燕京美食城幾乎沒顧上吃什麼,可又並不覺得多麼餓。他腦子裡翻來覆去只折騰著一個念頭,那就是趁這案子沒結束他還一個人獨自在家的機會,盡快把歐陽蘭蘭和老袁這次逼出來的毒癮戒了,在回到慶春家之前,把戒毒的成果恢復到原來的水平。
他深知這一次戒毒比上一次更難,因為上一次是在戒毒所,而這一次則要自己孤軍苦戰。這是對自己意志毅力的一次考驗。他不斷地警告自己,給自己壯膽鼓勁。一遍一遍地對將要面臨的痛苦做著種種心理準備。他並沒有去找吃的東西,懷著恐懼的心情坐立不安地等待著毒癮的來臨。為了避免在執行任務時毒癮發作,他在傍晚去燕京美食城前,已經吸了一支,距此已過去了六七個小時,他躺在床上,心裡不停地下定決心不停地發誓:傍晚的那支就是最後的一支,絕不再吸,絕不再吸!凌晨一點他開始明顯地頭暈,耳朵裡嗡嗡一片,像要失聰,眼淚不停地流淌出來,鼻子裡灌滿了清鼻涕。渾身一陣一陣地發緊發冷,四肢的皮膚上像有無數小蟲子來回爬行,奇癢不止。而骨頭裡又發出一種弄不清源頭的疼痛。他拼盡全力熬著,呻吟中呼喚著慶春的名字。他在床上輾轉反側整整一夜,天明時才精疲力竭地昏睡過去。他睡得並不踏實,睡得斷斷續續模稜兩可。迷迷糊糊地,他飄飄然又到了櫻桃別墅,天上陰雨綿綿,他聽到歐陽蘭蘭雨中淒慘的哭聲,這哭聲使他驟然發覺櫻桃別墅已變成了一個志怪電影中的廢墟,裡面風聲汨汨,蛇行狐奔。歐陽蘭蘭和她的枯瘦的父親,還有大腹便便的老黃,油頭粉面的老袁,青面獠牙的建軍,遊魂一樣魚貫而來。荒屋殘垣,冷雨青煙,空谷足音,遙遠處響著野寺鐘磬。那蒼涼的鐘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急,以致後來震耳欲聾。他醒來才知道那是樓下不知道誰的汽車防盜器出了故障,報警的怪叫聲響個沒完。他爬起來,在鏡子裡看自己,也許他是剛剛走出那個淒厲的鬼夢,他在鏡中看到的,竟是一張人鬼不分的枯槁的臉!
BP機這時響了,把他拉回到現實的人間。是慶春呼的,讓他回電。他這時不但不能興奮起來,而且舉步維艱。意識的清醒對他來說又是一個地獄之行的重始。他又全身難過得不知所措,滿腦子只是越來越有力地響著一個聲音,那是他自己的聲音:「吸一支吧,吸一支吧,吸一支吧……」當他終於決定再吸一支的那個瞬間,腦子裡還苟延殘喘的一點點掙扎抵抗的意識頃刻瓦解。他跌跌撞撞地衝向櫃子,拉開抽屜,取出歐陽蘭蘭給他的那個金色的盒子,一刻不容遲緩地取出一支煙,哆哆嗦嗦地點上火,迫不及待地把一大口煙氣深深地吸進心底。他閉上眼,連自己都能感覺出眼皮止不住地抖動。他大口地抽著煙,每一口都把煙悶在肚子裡。海洛因的滋味迅速地在身體的每個細胞裡滲透,擴散。他沒用幾口就抽完了這支煙,他躺在床上,身上開始舒服起來。可當他一恢復了常態,就又一次地懊悔不堪,又一次發誓這是最後一支,絕不再吸,絕不再吸!
慶春在電話裡約他今天回家吃晚飯,慶春熱情的聲音讓他悲喜交集,他心情發苦地問:「怎麼想起讓我去吃晚飯?」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資格再去進入他夢想的幸福了。
慶春說:「今天是個節日。」
「什麼節日?」
「你這個大學生,連這個都不知道,現在很時髦的一個節。」
「啊,我知道,是聖誕節。」
「來嗎,晚上?」
肖童不知該用什麼樣的回答來躲避自己矛盾的心情,他胡亂地說道:「你爸爸那麼正統,讓你過這個洋節嗎?」
「你來的時候別說是這個節。今天正好是我爸爸和我媽媽的結婚紀念日。我每年都給他過的。你就說是我告訴你的。」
「那我不能給你送聖誕卡了嗎?」
「不用了,現在那些卡也都很貴。再說你要送還得送我爸爸一份。他也不講究這個。咱們倆也沒必要搞這些繁文縟節。」
肖童說:「這怎麼是繁文縟節,給自己喜歡的人送張卡,寫幾句祝願的話,這是很浪漫的事。」
慶春笑道:「行,你的浪漫我心領了。你要沒事的話,可以早點去,幫我爸爸準備準備。另外,你還是得注意有沒有人跟蹤你。」
肖童這時的心情才慢慢安定下來,臉上也晴朗了一些。儘管慶春輕視浪漫,只是很實際地讓他早點去幫忙「準備準備」酒萊之類,但這又給他一種共同居家過日子似的溫馨。去除了繁文縟節,倒也顯得親密無間,因此他很高興地答應著:
「好!」
下午,他早早地打扮好,準備去慶春家。出門前,猶豫再三,為了防癮,還是吸了半支煙墊底。他在頭腦完全清醒時吸這煙,心裡就充滿矛盾,自責和罪惡感。但他還是吸了,剛剛吸完,就聽見房門有節奏地被人敲了幾下,他匆忙將剩下的半支放回小金盒裝回抽屜。打開門,門外無人。地上放著一束紅色的玫瑰。那束玫瑰上別緻地紮著一條絲帶,絲帶的扣結是一隻花紙疊就的燕子。花的下面有一隻裝在信封裡的聖誕卡。
他知道這是文燕,他似乎也依稀聽見了一個纖細的腳步悄悄下樓的聲音。他打開聖誕卡,卡設計得很簡單,只畫著一棵聖誕樹和兩隻童話裡的鈴鐺。樹和鈴鐺之間,手寫著一行字:
「哭泣的聖誕,與你同在。」
他看了半天,似懂非懂。回到屋裡,行色匆匆,竟找不到一個瓶子把花插上。
為了防備萬一回來太晚,他又在金盒子裡拿了一支煙帶在身上,才離開了家。他先坐了一段公共汽車,下車後去了商店,買了一隻專門給小動物餵奶的袖珍型的小奶瓶,然後換乘地鐵。一路上左顧右盼,直到確信無人尾隨,才直奔慶春家去了。
慶春還沒有下班。她父親大概早知道了他要來,所以見到他並沒有表現出多少驚奇和熱情。他讓肖童進了屋,問他現在身體怎麼樣,藥是不是還在吃。肖童說身體沒事,藥還在吃。他把奶瓶交給慶春的父親,然後就蹲在紙箱子邊上玩貓。他說幾天不見這小東西就長大了。
慶春的父親坐在床上,看著他嗲聲嗲氣哄孩子一樣逗著小黑玩兒。問道:「肖童啊,伯伯不在你身邊這些天,沒人管著你了,你有沒有動過那個念頭啊?」
肖童回過頭來,心裡有點慌張,便用明知故問來掩飾:「什麼呀?」
父親看著他,沒說話,那意思是不言自明的,肖童結結巴巴地說:
「沒有,沒有。」
父親點點頭,「啊,那就好。」
肖童轉過頭來繼續逗貓,但心情頓時黯淡下來。慶春父親的問話和表情在兩人之間投下一道有形無形的陰影。肖童和他幾天不見,一時不知這份隔膜和生分從何而來。
父親又說:「聽說你原來有個女朋友,還來往嗎?」
肖童說:「伯伯我原來沒有女朋友,以前有個鄰居家的女孩對我不錯,不過現在也沒來往了。」
他說完才回頭看了父親一眼,父親的眼神說不清是懷疑還是麻木,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肖童做賊似地把目光迴避開。父親說:「是啊,你現在交女朋友,年齡也小了一點,更何況你現在還有這個病。這個病要想去根兒不容易,需要漫長的時間和堅強的毅力,你必須全力以赴。這個階段談戀愛,會分散你的精力的。再說,你這病能不能徹底去根兒,你究竟有多大決心和毅力,也還不好說。你這病沒治好之前,就找女朋友,對人家女方也不負責任啊。萬一你好不了啦,那不也是害了人家嗎。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肖童低著頭,心亂如麻地聽著,嘴裡含含糊糊地附和著:
「是,是。」好在慶春的父親站起來,說了句:「咱們做飯吧。」他才如釋重負。
在幫慶春父親做飯時,肖童竭力表現得既聽話又勤快,但沒有了以往的活躍;也不敢放開閒聊了,廚房內外因此顯得有些枯燥和沉寂。甚至,還有一絲緊張,他們燒了雞爪子和五花肉,做了涼菜,包了餃子。餃子用了兩種餡,豬肉韭菜的和豬肉茴香的。父親說他愛吃茴香的那個味兒,肖童說他也愛吃,父親說現在的速凍水餃一點味兒都沒有完全不是那種感覺,肖童說沒錯,餃子還是自家包的好吃。
餃子包完,用乾淨報紙墊著,擺了一片,父親對肖童說,大蒜沒了你去買點吧,吃餃子不能沒有蒜。肖童麻利地答應著,套上外衣便出門去了。父親在他身後又喊了一句:你再帶幾瓶啤酒來!
他下了樓。天色漸晚,樓群拱立在夕陽殘照之下,投出一個個紅中帶紫的巨大陰影。而迎著晚霞的一切景物,都顯得格外嬌嫩。肖童此時的心境,被這嬌嫩而斑斕的色彩所感動,覺得生活畢竟是那麼美好,但同時又顧影自憐,無盡的傷感。他想,就因為「只是近黃昏」,所以夕陽中才自然就有一種揮趕不去的傷感。他過去是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的青春年華就會有這種夕陽心態,看見一抹彩霞也會激起對人生的留戀。
如果這時他不是看見了李春強,他也許會以為自己已經失去了少年的好勝。忌妒和激烈。李春強的吉普車觸目地停在路邊,他和歐慶春正站在車邊娓娓交談。他手裡拿了一束成熟的玫瑰。笑著把它遞給慶春。慶春也笑著,不知說了些什麼,竟伸手接了那束玫瑰。肖童看在眼裡,妒火中燒。他恨透了李春強!也恨慶春。他挺胸抬頭,從他們身邊凶狠地走過,不發一言只用臉色示威。他們看見他了。慶春問肖童你幹什麼去?他還是怒目不言,昂首走去。他聽見慶春叫他,又聽見李春強問慶春:「是你叫他來的嗎?」慶春沒有回答。肖童能感覺到她從身後追了上來。這時又聽見李春強在叫:「慶春!」肖童回頭看了一眼,李春強面目平靜地喊她。慶春張皇反顧,卻沒有停下腳步,依然向自己追了過來。
肖童大步走。拐出樓群,慶春追上來,氣喘吁吁地問:「你這是幹什麼,發什麼脾氣!」肖童不答,只顧走。慶春拽了他一下,委屈地喊道:「你這是幹什麼!」
肖童說:「他幹嗎總纏著你!他明明知道我和你的關係,幹嗎還纏著你!他還是不是人民警察,還講不講三大紀律八項注音!」
慶春哭笑不得:「他開車送我回來,怎麼不行?」
「他幹嗎送你花,你幹嗎要他的花?」
「這過節嘛,同志之間表示一下,有什麼不行!」
「聖誕節都是送『一品紅』,他幹嗎送這個花,誰不知道玫瑰花是幹嗎的!」
慶春也板起臉來,「我跟你現在是什麼關係?別人怎麼就不能送花給我?過聖誕該送什麼花,有幾個中國人搞得清楚,你這樣發脾氣也太過分了吧!」
肖童心裡受到極大打擊,他哆嗦著說:「他不懂,可你懂,你可以不要!」
慶春毫不相讓地說:「我們在一個屋裡上班,我不想駁人家面子掃人家的興,這不是我為人處事的原則。你不要事事干涉我好不好。如果有你過去認識的女孩子給你送這個,我不會當成了不得的大事。」
慶春說完這句,便扔下他返身走了,肖童站在路邊,傻傻地發呆。他想起文燕放在他家門前的玫瑰,啞然無話。
他精神恍惚地買了蒜,忘了買啤酒就往回走。回到家看見慶春為剛才的事還在悶悶不樂,他便趁她父親不在眼前的功夫,向她表示了歉意。他說你還生氣哪,是我不好,我心眼兒小,你心眼兒大點兒不就行了。
慶春的臉色鬆了下來,說:「肖童我是怕傷你自尊心不利於你養病,要不然我早跟你急了。我跟李春強同學同事,都七八年了,我跟你才幾天?我剛覺得你不錯你就這麼不講理,你別讓我那麼失望行不行。」
肖童低頭不語,慶春笑了,說:「也不知道你這算是可愛,還是可氣!」
父親端著涼菜到這邊屋裡來了。招呼他們擺桌子準備吃飯。他說你們知道嗎,今天是西方的聖誕節,相當於咱們國家的春節。我當初和你媽結婚的時候不懂,要懂的話就不選這個日子了。肖童和慶春裝做意外地說,那太巧了,今天這頓餃子還吃對了,咱們是洋節中吃。
席間沒有酒,他們用飲料碰杯,互相說了祝願的話。肖童和慶春先是一同祝老頭兒身體健康,精神愉快。然後老頭兒祝肖童堅持把大學的課程讀完,爭取自己把學歷考下來,肖童極盡討好地笑著,說謝謝伯伯。老頭兒又祝慶春,祝她思想越來越成熟,別什麼事都還像小孩子似的心血來潮。慶春和父親碰了杯,呷了一口,什麼都沒說。
肖童端起杯,說:「慶春我祝你……」
老頭兒打斷,「你比她小,別總是直呼其名,你管她應該叫姐姐。我說你們現在年輕人知識多了,禮貌倒少了,這樣可不好。」
肖童看著慶春,好半天才叫出一聲:「姐姐,我祝你,祝你永遠永遠,都幸福!」
慶春和他碰了杯,四目相視,她說:「祝你永遠像現在這麼有毅力,有熱情,永遠這麼單純,誠實。」她祝完,自己先喝了一口,又說:「祝你別忘了給我的保證。」
慶春的這幾句祝福,像尖銳的釘子,一根根釘進肖童的心裡。他強撐笑臉,將杯中的飲料一飲而盡,說:「這幾句話,我會永遠記著。」
接下來開始吃菜,邊吃邊聊。一如肖童希望的那樣,聊得都是些山高水遠無關緊要的話題。從NBA說到甲A,從最惠國待遇說到巴以關係,還說到香港回歸後到香港去照樣那麼難。父親說可以跟旅行社組織的旅遊團去,除了香港還有新。馬。泰,都可以去,現在很方便。慶春說,可是錢呢,新。馬。泰。港轉一圈一個人就得上萬,再說出去總不能連個紀念品都不買吧,這又是一筆錢。
父親說:「你們還年輕,今後總有機會出國轉轉,我這歲數,也不想了,我一個人也不願意去。」
慶春說:「我陪你去。」
父親搖頭:「花兩萬塊錢,就為看幾天新鮮,我思想還沒解放到這一步呢。」
肖童說:「我以後拚命掙錢,一定要讓伯伯和慶春出一趟國。我陪你們一塊兒去。」
父親說:「等你掙夠了錢,我也老得走不動了。」
肖童說:「我過些天就出去找工作,多苦多累多髒的事,我都能幹。干它三年,我不信掙不出幾萬塊錢來。到時候我一定讓伯伯出去!」
慶春嗤之以鼻,「那麼多下崗待業的人還找不著這麼高工資的工作呢,你別幹什麼都想入非非。」
父親說:「肖童有這份心,我們領了。肖童也是該找份工作了。我不指著你掙錢讓伯伯和姐姐出國,我只要看到你自食其力,正正常常地生活,那就不容易,就是好樣的。」
肖童想再說兩句表決心的話,但他收住了。因為他突然覺得身上有些發緊,他想幸虧帶了煙了。他說你們慢慢喝,我去煮餃子。但他還沒起身,慶春的父親已經站起來,說我去,你煮非把兩種餡弄混了不可。
父親說著起身去了。慶春見父親走了,湊近了和肖童說話。可這時肖童耳朵裡嗡嗡作響,他忽而清楚忽而糊塗地聽見她在和他商量給他找什麼工作的事。他強打精神應付著,隨口說了些什麼話自己也不清楚。
他一直熬到慶春的父親端著餃子回來了,才說要去那邊方便一下。老頭兒說,你先趁熱吃一口看熟了沒有。他拿著筷子伸進盤裡,手顫抖得屢夾不中,頭上的汗珠子像水一樣地淌下來,呼吸也有些控制不住地粗重和急促起來。他已經顧不得慶春和她父親面面相覷的懷疑的目光,他好像憋不住尿似地扔了筷子,胡亂說了句「我去方便一下」便匆忙起座,向門外走去。慶春和父親都沒有應聲,他身後的屋裡留下一片死一樣的沉寂。
他進了慶春父親的單元門,衝進廁所,反插了門,手忙腳亂掏出身上藏著的那支煙,卻想起沒有帶火。他又拉開門衝出廁所,衝到房間裡,東翻西找,終於在床頭櫃上找到一盒火柴。他連打了兩根都斷掉,當他終於打著第三根時,他無可逃避地看見了慶春和她的父親出現在房間的門口,目光驚恐而絕望地注視著他。他面色慘白,渾身顫抖,儘管自尊心在生理痛苦面前突然崩潰,但心裡還能被無地自容的感覺強烈地刺痛。他的手已經不聽使喚,不能自主地當著他們的面,點燃了那根粗大的煙,不顧羞恥地大口大口地抽起來。他的淚水也大顆大顆地滾下臉龐,落在地上。這時天地間彷彿絕了聲音,一切都幻化為烏有,他輕飄飄地隨欲而走,只依稀聽見紙箱裡傳來小黑尖銳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