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文 / 海巖
在和肖童進行了認真的談話之後,歐慶春奉命帶他出席了6.16案下步工作的部署會。
這是肖童第一次正式參加警察的內部會議。會議安排在景山附近的一個古色古香的四合院裡,他聽警察們管這個地方叫「點兒」。
這座四合院院子不大,但廊龐周接,迴環四合,精巧別緻而又小有氣派。院內種了許多四季常青的植物,雖已時至初冬,仍然天養地護,枝繁葉茂。特別是當庭一架盤根錯節的籐蘿,據說已有百餘年的歷史,歲月依稀,崢嶸依舊。肖童聽慶春說,這兒是過去一個王府的一角,而這王府的大部分規宅,早已蕩然無存。肖童對此將信將疑。雖然他在歷史課中知道北京自明代拓城以來,幾百年王府宅邪,多不勝數。而且這院子的垂花門。石獅子,以及重簷藻井,磚雕彩繪,也是一應俱全,王氣宛然。但他仍然疑心把這粉飾一新的小院子攀附為王府遺址,說不定是警察們自己發思古之幽情。
馬處長。李春強,歐慶春和杜長髮都參加了這個會。這一天陽光和煦,會就開在了正房門前的籐蘿架下,倒頗像幾個鄰居茶餘飯後的小坐。這在肖童的感覺上,與自己原來對公安機關森嚴下苟的想像,謬之千里。
他當然並不知道那位最後才到的年長者就是處長馬占福,他只是聽警察們都喊他「老闆」。那「老闆」的老闆派頭給人幾分神秘,也令人肅然起敬。他能被帶到這裡與警察和警察的「老闆」促膝而坐,心裡多少有些興奮和新奇。
「老闆」很和氣,開口先問他的身體是否已經復原。然後又問他對完成這個任務,有幾成信心幾分膽量。肖童說,慶春昨天都跟我談了,信心沒有,膽量有一點點。他說完看一眼慶春,暗以為他這麼答一定為慶春在「老闆」的面前長了臉。
「老闆」說,這事兒下一步主要是你和我們李隊長配合。你和李隊長熟嗎?
肖童沒看李春強,他沒看他也知道他那張驢臉始終拉著。「老闆」似乎倒也並不等他回答,又轉頭去問李春強,細節你們都談透了嗎?
李春強說還沒有,等您把原則交待完了,細節好談。
「老闆」說,原則還是那些原則,這件事原則好談,細節難辦。成功的關鍵是細節的設計和落實到位。你們千萬別粗枝大葉,別到時候你們搞砸了又說是上面決策的錯誤。
李春強說知道了。只要他不掉鏈子,我看十拿九穩。
肖童這才和李春強對視一眼,李春強說的這個他,當然是指自己。但他默不作聲。
「老闆」又鼓勵了幾句,原則了幾句,便提著皮包先走了。大家起身送行,杜長髮一直送到門口。籐蘿架下只留下肖童。歐慶春和李春強,三人默然相對,誰都不開口說話。
歐慶春忍不住這份彆扭,拿了石桌上的茶壺進屋續水躲開了片刻。肖童和李春強更是沉默得短兵相接。最後是李春強打破僵局先開了口。
「咱們坐下談細節吧。」
肖童沒有坐,他開口第一句便從從容容的,是個問話:「李隊長,你現在非常恨我,是嗎?」
李春強面目冷峻,說:「你還是不是個男的,你心裡還有沒有正事?」
肖童毫不退讓地說:「正因為我是個男的,所以明人不做暗事。你也是個爺們兒,我應該和你把事情談清楚。」
李春強盯著他,沒接這話。
肖童說:「我愛她。」
李春強眼裡是火,但嘴巴關著。
肖童又說:「我敬重你李隊長,我不想冒犯你。但這種事,沒辦法,這是人一生的感情,沒法謙讓,沒法繞開它。」
李春強說:「你說夠了嗎?」
肖童張嘴剛要再說什麼,李春強便打斷他:「如果你說夠了,我們談細節吧。」
肖童說:「我不過是想當面告訴你我的想法,而且我不覺得我的行為有什麼可恥。」
李春強有些粗暴地回答:「你聽著,我現在和你站在一起是為了我的責任。咱們倆的問題,等這件事辦完了以後再說!」
肖童張嘴想說什麼,但這時他們不約而同地,看見了慶春。慶春已經端著茶壺站在了他們的中間,她顯然已經聽見他們最後的對話。
杜長髮也回來了,肖童和李春強才都板著面孔坐下,言歸正傳。李春強把已經思考過準備過的方案細節,一一道來,講得細緻而又簡練。肖童也不得不暗暗佩服他的氣質與經驗。李春強說完了,讓慶春和杜長髮補充。兩人未即發言,肖童倒先說了話:
「這段時間,我能不能還是和歐伯伯住在一起?我自己家很長時間沒人住了,我一直沒有收拾。」
李春強未答話,轉臉問歐慶春:「你沒跟他談好嗎?」
慶春皺眉對肖童說:「咱們不是都談好了嗎,為了應付他們萬一暗中監視你,你得回家住。等這事完了再回來都成。」
肖童低了頭,欲言又止。他的樣子似乎有幾分可憐,歐慶春安慰似地補充道:「我想這案子也不會拖得太久,我和李隊長都相信你能很快把事情辦好。」
肖童依然垂著頭,說:「我和歐陽蘭蘭已經翻了臉,話也說得很絕了,女的都是要臉面的。何況她的自尊心特別強,你們想沒想過她可能不想再和我見面。」
李春強冷淡地說:「女人最大的弱點,就是好奇,沒有夏娃的好奇,也就沒有了人類。我看你肖童倒是有這個本事。你能讓不同的女人對你產生好奇。說實在的你要是沒跟她翻過臉,假使她隨心所欲就得到了你,她可能早覺得你其實沒味了。」
肖童的臉有些燒紅,他抬頭看一眼慶春,幾乎猜不出李春強是不是在指桑罵槐。
杜長髮則無心地附和道:「沒錯,結婚的感覺不如戀愛,戀愛的感覺不如偷情,偷情的感覺不如偷不上手。這是俗理兒。」
他說完自己大笑。可另三個人各懷心事,誰也沒露笑臉。
會開完了他們就在這個「點兒」裡吃了頓極簡單的晚飯。然後,肖童跟上李春強和杜長髮到四季大飯店開了一個房間。就在這個房間裡,李春強讓肖童呼叫了歐陽蘭蘭。
一分鐘之後歐陽蘭蘭便回了電話,她壓抑著聲音的顫抖,故作平靜卻連珠炮似地問,是你吧肖童?你好嗎,身體好嗎,這一段過的如何?這些天上哪兒去了?怎麼又想起呼我了?
肖童問:「你在哪兒?」
歐陽蘭蘭說:「在家。」
肖童問:「忙嗎?」
歐陽蘭蘭苦笑一下,說:「你那位郁教授,現在是燕京美食城的副董事長,今天又給我帶來一位。是個副教授呢。你看我嫁個副教授怎麼樣?」
肖童說:「那挺好。」又問:「什麼時候有空,能見個面嗎?」
歐陽蘭蘭問:「行啊,你這是在四季飯店嗎?我去找你?」
肖童說:「我不知道你今天要相親,咱們改日再約也行。」
歐陽蘭蘭在電話裡好像笑了一下:「沒事,你等著我去找你。」
掛了電話,肖童抬眼看坐在沙發上的李春強,李春強問:「她情緒怎麼樣,口氣怎麼樣?」
肖童說:「還是那樣。」
「她馬上就來嗎?」
「你不是都聽見了嗎,我們約了半小時以後在樓下的酒吧見面。」
李春強看看表,說:「和她怎麼談,沒忘吧。」
肖童沒說話,他站起來,說:「我下去等她。」
杜長髮說:「不是半小時以後到嗎?」
肖童已經打開了門,聲音留在了屋裡,「屋裡悶得慌。」
「等一等!」
李春強喊住了他,他站住了,一腳門裡一腳門外。李春強走過去,探頭看一眼門外,走廊上空間無人。他拿出五百塊錢交給肖童,說:「結完賬把發票留著,我們這兒財務上要。」
肖童看看手上幾張嶄新的票五,知道這就是今晚接頭的經費了。他揣上錢獨自下樓,進了大堂一側的酒吧。酒吧裡沒幾桌人,生意清淡。但他還是找了個靠牆角的僻靜處坐下來。叫了一杯啤酒。自戒毒後,甚至幾乎自吸毒後,他就再沒有沾過啤酒。
啤酒端上來,剛喝了一口,李春強和杜長髮也溜躂著進了酒吧,離他不遠不近找座位坐下來,點了飲料抽煙。他等著歐陽蘭蘭,他們拿眼睛瞟著他。
晚上八點鐘,歐陽蘭蘭急急地來了,打扮得漂亮人時。肖童沒有招呼她,任她在酒吧門口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終於,她看到角落裡的他,快步走了過來,肖童幾乎看不出她臉上有任何表情。
兩個人甚至沒有一句互相的問候。歐陽蘭蘭坐下來,盯著他的臉看。他知道她看什麼,她想從他的臉色上判斷他的毒癮到什麼程度了。他此時的臉色健康如初。他猜不出這會使她高興還是失望。
歐陽蘭蘭點了飲料,然後態度矜持地先開了口:「好久不見。」她說:「看來你活得不錯。」
肖童心裡的怨氣又升騰而起,忍不住冷笑著說:「你恨不得我死,對嗎?」
他的這句話使歐陽蘭蘭一下子臉色蒼白,目光膽怯。她的矜持頃刻被一種虛弱所代替,她用尷尬的聲音說:「肖童,原諒我吧,都是因為我太愛你了。」
肖童住了聲。她又說:「因為那時候,那時候我特絕望,我不想就這樣讓你離開我。」
肖童記得他和歐陽蘭蘭說過,最毒莫過婦人心。當時不過是說說而已,也沒想到她為了達到目的竟真的不擇手段。歐陽蘭蘭似乎看透了他的思想,接著說:
「你別恨我了,恨也沒用。你命中注定,離不了我。我就知道你會打電話給我的。咱們哪怕是怨怨相報,也脫不開這個緣分。」
肖童用眼睛瞟了一下不遠的李春強,李春強此時已移身坐到酒吧檯上去了,從吧檯那裡往這邊看可以看得更加近切。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示意,示意他別再拖延,於是他對歐陽蘭蘭說:「緣分不緣分別總掛在嘴上,你幫我個忙吧,我正好有個事想求你。」
「求我?」歐陽蘭蘭臉上閃過一絲笑意。「什麼事,是想要粉兒嗎?」
肖童眨了一下眼,說:「是。」
歐陽蘭蘭臉上一派憂喜交集,她長出一口氣,低頭說:「我知道是我害了你。」她抬頭,伸手抓住肖童的手,說:「你答應我吧,和我在一起,不再離開我了,我什麼都能滿足你。你不用擔心沒有粉兒,你要願意的話我還可以幫你戒了。咱們可以到國外去戒。只要你同意不再離開我了,你同意嗎?」
肖童抽回手,低頭,迴避開她的逼視,不知該怎麼虛應。他說:「你先說,你到底有沒有粉兒?」
歐陽蘭蘭打開皮包,從裡邊取出一根粗大的香煙,放到他的面前,然後打著了一隻打火機,那打火機的火一跳一跳的,紅得耀目。
肖童說:「我不是給我要。」
歐陽蘭蘭關掉打火機,疑惑地問:「你給誰要?」
「給我的老闆要。」
「你的老闆?」
「啊,他是倒這個的。他要的量大,你給他開個好價。」
歐陽蘭蘭愣了半天,有點如夢方醒,「噢,你找我來是想和我做生意?」
肖童說:「算是求你幫個忙吧。」
歐陽蘭蘭說:「幫忙可以,你要跟我說實話。你的老闆是個幹什麼的,你怎麼認識他的?」
肖童按照編好的話如此這般學說一遍。他告訴她這老闆姓于,叫於春強。自己在毒癮發作最熬不下去的時候,是於老闆救了他。他一直靠他生活,欠他太多了,所以要替他做這件事報償他。
歐陽蘭蘭問:「這麼說,你還在吸嗎?」
肖童遲疑一下,點頭。
歐陽蘭蘭又問:「你是吸,還是已經用針管了?」
肖童答:「吸。」
歐陽蘭蘭壓低了聲音,幾乎用哀求的腔調說:「肖童,你吸可以,只要控制得好,別用針管,還不致於太傷身子。你千萬不能倒騰這東西。你知道嗎,倒騰五十克,就能殺頭啊!」
肖童說:「你說得太晚了,我已經在倒騰了。」
歐陽蘭蘭說:「肖童,那你從現在起,金盆洗手,別再干了。你自己需要粉子,我可以供你。你可以不靠這個掙錢,我可以一直供著你。你跟我到國外去,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我陪著你,去過一種普通人的生活,好不好?你願意到德國去找你的爸爸媽媽,我也可以陪你去,你千萬別幹這個事了。」
肖童搖頭,「以後我可以跟你去,現在不行。現在我必須替於老闆把這事辦了。我得把欠他的,還了。」
「你欠他多少錢,我來還。」
「我欠他的,是人情。」
歐陽蘭蘭咬著嘴唇,終於問:「他要買多少?」
「你們有多少?」
「他要多少,我可以去問。」
「要一萬克,有嗎?」
「我不知道,」我可以找人去問,他出多少錢一克?
「你們先開個價吧,如果有,他可以出來和貨主當面談。」
歐陽蘭蘭說:「如果,你替他辦成了這件事,你可以離開他跟我走嗎?」
肖童沉悶了一下,看了歐陽蘭蘭一眼,含糊地虛應了一聲。
歐陽蘭蘭使勁盯著他的眼睛,「可以嗎?」
他只好說:「可以。」
歐陽蘭蘭銳利的目光依然沒有離開他的眼睛,「我希望你能把自己的話當作一種承諾,一個男人的承諾。你能嗎?」
肖童的目光也不迴避了,他說:「能。」
歐陽蘭蘭回身抬抬手,服務員來了,她說:「結賬。」服務員送上了賬單,肖童拿過去,說:「我來結。」歐陽蘭蘭沒有爭。她看著肖童付錢的樣子,目光變得溫情如水。
「你現在真的有錢了?」
「做生意嘛,總要花錢。」
肖童漫不經心地答著,和她一同步出酒吧,在酒店的大堂告別。肖童說:「我還是原來的呼機,我等你信兒。對不起今天打攪了你的相親。」
歐陽蘭蘭和他握了手,說:「在家是逢場作戲,到這兒來才是真正的相親。」
歐陽蘭蘭還是開著她那輛寶馬車,走了。肖童返身回到酒吧,李春強和杜長髮已不見人跡。他上了樓,他們已經在房間裡等他。他向他們匯報完以後,便先離開了房間。他獨自走出飯店的大堂,走到街上。街上的商店已經關了門。地上雖然還有零星枯黃的秋葉,但氣氛已是一派冬日的蕭瑟。他在街的對面,看到預定停在那裡的一輛吉普。他走過去,拉開車門,坐到了駕駛員右手的座位上。
車裡只有歐慶春一人。
車子打亮大燈,緩緩啟動。歐慶春問:「見著啦?」他點點頭。慶春又問:「談得順利嗎?」他又點點頭。慶春看一眼後座上的提包,說:「你常用的東西,換洗的衣服,我都給你帶來了。還有藥,你得按時吃。」
車子向肖童家的方向開,兩人路上都不再說話。肖童把後座上的手提包拿過來,打開看了看裡邊東西。除了慶春說的之外,還有幾盒口服的營養補液。包裡的東西更給他一種離愁別恨,離家越近他反而越覺孤獨。
車停了,存在離他家樓區不遠的街道上。慶春說:「你得走進去,萬一歐陽蘭蘭或者他們的人來找你,看見有人送你就不好了。」
肖童點點頭,拿起包要下車。慶春又問:「你身上錢夠嗎?」
肖童說:「夠,我媽給我寄的錢還沒有花完呢。」
肖童打開了車門,下車時又回了頭,他們目光對視了片刻,慶春說:「肖童,別忘了你給我的保證!永遠不再碰那東西!無論我們在不在你的身邊,我們相信你都不會再吸那東西了!」
肖童沒有說話,他看得見慶春的雙眼閃著動人的光芒。他探過身來把她抱住,她沒有反抗。肖童第一次感覺到她的身體並不像以前那麼僵硬,而是出乎意料的柔軟。這一刻他心中湧出無數海誓山盟,一時卻激動得無法形成語言,他感到無比的幸福!
慶春伸過手來,也抱了他,她摟著他的脖子,輕輕細語:「我會等你的,等你勝利完成了任務,那時候再搬過來,我們一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