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文 / 海巖
慶春也有過一個多夢的年齡。在她還是個中學生的時候,她也是一個最狂熱的追星族。
她心中第一個熱戀的對象是齊秦,他的《大約在冬季》、《玻璃心》和《外面的世界》,傾倒了她無數個日夜。隨後她轉而投向了童安格,這位情歌王子有很長一段時間也是她心中的白馬王子。她最後一個心逐的對象是黎明,但對那張娃娃臉的迷戀非常短暫,因為這時她已邁入夢醒的年齡。
多夢時節之後,她又走得格外極端,幾乎拒絕了一切遙遠的幻想,在大學畢業以前她已變得極其現實。她最終能喜歡上老成持重的胡新民,最說明她已遠離了那種少年式的浪漫和激情。她哪會想到快二十七歲了竟會撞上一個瘋狂追求自己的青春族。她比肖童大了差不多五歲。儘管許多不熟悉的人常常看小了她的年齡,儘管她的外表確實一如少女般的柔嫩,但她心裡早有了一種滄桑歷盡的感覺。似乎很難再習慣與小虎隊式的少年為伍了。
所以她很難解釋為什麼這些天的心情終於又有了一點紛亂。
她的生活中突然闖入了一個肖童,他不可抗拒地帶來一股生氣勃勃的青春之風。青春是每一個人都喜愛和羨慕的東西,哪怕是垂垂將暮的老人。慶春倒並非覺得肖童的外表有多麼賞心悅目,是他那份難得的天真和執著,那種追求女孩的方式,還有他燦爛的
笑,讓人怦然心動。
同時她也為自己的魅力而暗暗滿足。她忘了是什麼時候開始意識了肖童對她的那些舉動和表情。在那一刻她自己也非常吃驚。當初她把肖童帶到自己家裡是因為他那時被打得全身青腫,必須立即給予幫助。她跟肖童去了他的家是因為想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她作為他的聯繫人必須掌握他的行蹤。但是,一種初衷往往會帶來另一種結果。當那個雨夜肖童脫口而說我喜歡你,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之後,她幾乎被他拉人夢境。
胡新民也好,李春強也好,其他人也好,追求過她的人無一不含蓄矜持,肖童使她第一次遭遇激情。
幸虧,她站住了,她還清醒。
幸虧,她克制了自己的衝動。
也幸虧她堅守了自己的承諾,——沒有任何人,可以懷疑她會放縱個人的感情和慾望。她永遠是一名最好的刑警!
星期六肖童在她的BP機上呼了一行字:「是否有空,我想見你。」她也回呼了一句話:「我很忙,如有重要事再打電話。」
這是一句拒絕的話,既冷漠又嚴肅。
星期六她確實很忙。前一天那麼大的行動白忙一場,需要善後,需要檢討,需要總結分析。6.16案的幾個主辦人員,當然不能休息。
馬處長對這個行動撲空幾乎未動聲色。他認為在桂林環江運輸公司和廣州紅髮公司被稅務部門突然查賬之後,大業公司自己緊接著又被查賬。紅髮公司的經理再因販毒被狙擊,胡大慶繼而在洛陽被擊斃。這一連串事件發生後,歐陽天應成驚弓之勢,按常規也該蟄伏一時,停止活動。他用這麼大價錢買工藝品,還投資了不少目前並不賺錢的夜總會之類,很可能是一種洗錢行為。
也就是說,把非法的,賬外的黑錢,變成合法的有賬可查的物業和收藏。那個買下巨型工藝坐佛的香港天藍公司,說不定就是歐
陽天和歐陽蘭蘭自己在香港攢的。這次行動雖然又是打草驚蛇,但意外地發現了一個以前在查大業的賬時並不掌握的天津公司和天藍公司,等於又開闢了一個調查的方向,也算是一個收穫吧。
處長此論一出,歐慶春的心裡自然寬慰了許多。但李春強認為馬處對這次行動的評價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這次行動最後是他拍的板,把行動徹底論為失敗,不僅會挫傷專案組的積極性,他也要承擔拍板的責任。因此李春強的心情並不輕鬆。他在小結會上做了一個檢討,主動承擔了責任。但會後他找慶春,很自然地,把氣出在了肖童的身上。
「這小子說話有準沒准,他太玩世不恭了,讓人都不敢相信。」
慶春沒有表態,只說勝敗乃兵家常事。
李春強說:「我會上必須檢討。處長雖然那麼說,可他心裡最窩囊。你是處裡培養準備提拔的幹部,他得保你,保咱們隊。
所以我會上必須站出來當這個替罪羊。」
李春強的分析不無道理,慶春的心情又轉而沉重並且慚愧。
李春強提醒道:
「以後那小子送的消息咱們可得好好分析分析,千萬不能輕舉妄動了,你別讓他給毀了。」
對李春強的提醒,慶春表情上沒有露出什麼反應,心裡卻翻個不停。肖童的形象在她心中突然變得輕率、主觀、責任心差。
能力低下。有一刻她甚至懷疑她是否把肖童對這案子的作用和價值看得太重。
星期天一早肖童又急急地呼她,說有重要事情請她回電。她搞不清是真有情況還是他藉故糾纏。猶豫了半天才回了電話,態度也故意做得冷淡。
電話裡她幾乎沒有寒暄,接通後直接問有什麼事嗎?肖童說有事必須面談。她想了想,問:「你現在在哪兒?」肖重說:「我
剛從她家出來,在路邊打公用電話,這兒是哪兒我不知道,這兒離香山比較近。」
慶春問:「你還有車嗎?」
肖童答:「有車。」
慶春說:「我往北,你往南,咱們在頤和園見。頤和園西堤玉帶橋,不見不散。」
肖童在電話裡笑:「你們接頭都是選這種浪漫的地方嗎?我以前還以為得在廢墟、墳場或者誰也不去的地下室呢。」
慶春砰地掛了電話。
這次接頭她想好了,她要叫上李春強。一來要掃一掃肖童的興,他別以為約個浪漫的地方就一定有浪漫的故事,這回一定要讓他失望,讓他失望。二來肖童又提供什麼情況你李春強自己來聽,信不信由你,你自己定!
李春強接了她的通知,立即開車來接了她,然後同往頤和園。他們把車從西側門直接開進了園子,沿昆明湖西岸繞湖而行。遠遠地看見玉帶橋飛揚的橋拱,與水中倒影交相輝映,如一輪渾圓的滿月,而肖童已經站在了那滿月之上。他不時看表不時東張西望,但只顧遠眺忽略近觀,以致他們走上橋頭他才剛剛發現。
不出慶春所料,李春強的到來顯然使肖童感到意外和不快。
他眨著眼看他們相偕而至出現在橋上,僵僵地幾乎忘記和他們打招呼。
慶春懷著一絲快意看著那張生氣的臉。
李春強粗聲粗氣地問:「早來啦?」
肖童鬱悶地吭了一聲:「啊。」
橋上橋下除了他們三個人再沒有任何過往遊客,李春強便就地發問:「有什麼情況,你說吧。」
任性的肖童看也不看隊長李春強,不成體統地只衝著慶春
說:「接頭都是單線聯絡,你們怎麼來了一幫?」
慶春臉上暗藏了幸災樂禍的笑意,說:「我們隊長親自來,是重視你。你到底有事沒事?」
李春強則一臉嚴肅地說:「你不是約我們來昆明湖觀魚吧。
今天你沒課,休息,所以你問了,要約歐警官來匯報匯報思想,對不對!」
慶春看著肖童,並不為他辯解。肖童臉漲紅了,嘴唇哆嗦。
他說了句:「那我還不說了!」便大步走下玉帶橋。慶春想叫住他,但見李春強的臉色,終未開口。
肖童氣急敗壞地跑了。李春強扒在漢白玉橋欄上,觀賞著那上面雕摟著的一隻隻振翅欲飛的仙鶴,故作輕鬆地吟道:「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而慶春卻毫無半點閒情逸致,索然地問道:
一他跑了,怎麼辦?」
李春強說:「跑就跑吧,我看他也沒什麼情況。他居然把你約到這種風花雪月的地方來,是不是想談情說愛呀。」
慶春說:「這地方是我約的。」
「你約的?你幹嗎約到這兒來?」
慶春不知該怎樣答,她當然不能把自己對肖重惡作劇的念頭說出來。只好胡亂搪塞地說:「今天是星期天,這不是想讓你們都輕鬆一下嗎。」
李春強笑一下,問:「你多久沒逛公園了?」
慶春記得今年和胡新民還去過一趟紫竹院。但她未即答言,李春強就說:「我從警院畢業後就再沒進過公園。沒時間,也沒心情。」
慶春說:「沒心情,那咱們走吧。」
李春強看著慶春,一向嚴肅不苟的眼神變得溫情脈脈了,他說:「今天開戒,咱們既來之則安之,我今天有心情。」
慶春說:「可我今天沒心清。」她這時已開始對剛才肖童的事後侮。她走下玉帶橋,對跟上來的李春強說:「隊長,我看還是再找他一下吧,他可能真有情況。』」
李春強沉默了一會兒。兩人都沒了心情,開了車向大門的方向走。李春強說:「你找吧。不過你得知道,對他這種政治素質比較一般的特情,還是要加強思想工作,嚴格管理。別讓他拿你一把。你看他剛才多大的氣性,我就說了他那麼一句,扭頭就走。他是想逼著我求他。他上次誤報軍情連道個歉說聲對不起都沒有說,還要我們怎麼著?」
慶春說:「要不然怎麼說一個特情不能誰都管呢。上次的事,我已經批評他了,你再對他這個態度,他當然受不了。他又不欠咱們的。這和你利用那些有把柄在我們手裡的社會渣滓當耳目終歸不同。他去臥底是憑他的積極性,憑覺悟。因為不管怎麼說,多少要耽誤他一定的時間和精力,而且,多少有一定的危險性。
他能於本身就反映他有基本的政治素質。對這種人的管理方法就應該不同,至少應該當做自己的同志和兄弟那樣愛護他。」
慶春把自己的後悔和隱隱的內疚,全都表達在替肖童的這番打抱不平的議論中。李春強嘴上雖然還硬,其實觀念上還是認同她的看法:
「我要是把他完全當自己同志,我早就處分他撤了他了。就因為怕打擊他積極性,我都沒和他提前天那檔子窩囊事。前天差點沒把咱們折騰出毛病來。而且他既然是由你聯絡管理,我還是一直比較尊重你的,很少過問插嘴。今天是你叫我來我才來的。他的情緒不好,這是你的事,得你來負責。」
兩人把車開出公園。李春強把氣氛緩和下來,問:「我送你回家?或者你想去哪兒?」
慶春說:「你先開車走吧,我下來要到這附近有點私事。」
李春強當然不便細問,只笑一下:「你把見面地點約到這兒,
敢情是公私兼顧呀。」
他們就在路邊停車分手。李春強駕車自去,慶春拿出手持電話就地呼叫肖童。然後她順著大路往公共汽車站的方向走。
公共汽車還沒來,肖童回電了。他說:「你呼我?」然後就不說話。慶春說:「還生氣哪,至於嗎。你在哪兒我去找你。」
肖童說:「我討厭你和那傢伙在一起。」
慶春息事寧人地解釋:「他是我的領導……」
肖童說:「他領導你可不領導我,我又不欠他的。」
慶春頓了一下,問:「那你欠我的嗎?」
肖童啞了片刻,問:「你在哪兒,我過去。」
慶春舉目四望,街對面有一座雕樑畫棟的酒樓,她便把會面約在那裡。
肖童顯然並未走遠,不到五分鐘他就驅車而至。慶春上了車,他不看她也不主動開口說話。慶春說:「你年紀不大脾氣不小,一言不合,拔腳就走。將來大學畢業走向社會,怎麼和人相處啊。」
肖童答非所問:「他怎麼沒來?」
「誰?」
「你領導。」
慶春說:「你不是不想讓他來嗎。」
肖重說:「你不是成心帶他來嗎。」
慶春問:「既然你是因為工作要和我們接頭,我們誰來都是可以的。你今天約我,到底有沒有情況?」
肖童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他們有一批貨,藏在延慶龍慶峽那邊的一個小旅館裡。」
「是什麼貨你搞准了嗎?」
「沒有,我也搞不准。只是昨天晚上聽他們談話時這麼說。
歐陽天的助理老黃告訴歐陽天那批貨已經存在十八盤旅店了。歐
陽天就說最近不大順先存一陣兒再說。這是他們背著我說讓我聽見的。」」。
慶春面孔嚴肅起來:「你怎麼知道那十八盤旅店在龍慶峽?」
「老黃後來在吃飯的時候和歐陽天聊天,說今年北京這麼熱,老闆你真該到龍慶峽住幾天。風景好不說,是真涼快,比開空調的感覺可舒服多了。不過十八盤那兒沒法住,那兒條件太差。他說可以住壩上。」
有了上次的前車之鑒,慶春沒有馬上興奮起來。她反反覆覆不厭其煩地又詢問了許多昨晚談話的細節。肖童說,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慶春說,不是不相信,這事必須慎重,有些細節必須問清。這些細節你不一定看得出問題但我卻能分析。
談完了,她自己心裡也分析完了,她對肖重說:「對不起肖童,我今天不能陪你多聊了。你的這個情況我得馬上報告一下。」
肖童這回懂事地點頭:「你要去單位嗎?我可以送你。」
慶春沒有回單位,她撥了李春強的手持電話,然後讓肖重把她送到離處長家不遠的地方,下車和肖童告別:
「也許我很快還會呼你。」
她趕到馬處家的時候,李春強已在屋裡端坐。就在客廳裡那過於軟陷的沙發上,馬處和他一起聽了慶春不厭其詳的匯報,似乎誰也不能馬上挑出破綻,但誰也不急於發言。
後來馬處笑:「你們是不是都給上次弄怕了?」
慶春說:「沒錯,一年遭蛇咬,十年怕井繩。」
馬處笑:「情報要是個個都准,也就不叫情報了,情報分析工作也可以取消了。」
不知李春強是吸取了上次表態過急的教訓,還是對肖童個人的不信任,他始終只是聽著,不發一言。最後還是處長先說:
「這樣吧,從理論上說,對這種情報,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過既然那小伙子上次的情報不准,對這次的可信度也不
妨稍稍打個折扣。所以,咱們在行動上可以多留一點進退的余」地。」
慶春和李春強把眼睛盯住處長,等待具體指示。馬處長看著李春強說:「今天下午你先派人去一趟龍慶峽。摸一摸有沒有這麼個十八盤旅店,踩踩點,再留兩個人監視,今天晚上用常規治安檢查的方式也行,借口搜捕逃犯也行,搜它一下。萬一情況虛假,也不致於找不到個台階下。」
慶春和李春強對視了一眼,從互相的眼神上看,似乎都覺得這主意行。
領了命令,他們從處長家出來,已接近吃午飯的時間。李春強提議由他請客就在外面吃,慶春說還是早點口處裡把人員安排妥當,今天是星期天找人要費時間。於是兩人就開車回了處裡。
午飯也是去機關食堂吃的。
星期天在食堂裡就餐的人照例不多,所以飯菜也是湊合,大多是前一天剩的。慶春吃了一半就沒了胃口,正思量著把剩的倒掉影響好不好。杜長髮走進了食堂,見了慶春便牢騷滿腹:「真是沒有一個星期天能過得好,我正帶著我老婆做人工流產呢,這BP機就把我呼來了。」
慶春問:「你也該要孩子了,做什麼人工流產?」
杜長髮大大咧咧地說:「我是想要,可我太太不幹。她說了,你只管生不管養,沒門兒!要生你自己生去。我太太那工作,出差太多,生了孩子她也沒精力管。你說咱們幹的這工作,真是把千秋萬代的正事都耽誤了。」
慶春笑道:「我看那麼多老同志,干公安幾十年了,個個有子有孫的。你將來要是斷子絕孫,準是干了別的缺德事了。你最近沒對不起你老婆吧?」
杜長髮憨厚地笑道:「不敢不敢,剛才門口來了個女的找你,長得還行,我連正眼都沒瞧一下。」
慶春問;「是嗎,誰找我?」
「門口呢,你去吧,我打飯去了。」
杜長髮拿碗去了。慶春倒掉剩菜,沒洗碗就來到機關大門口。她看見站在門口等著她的,是肖童的女朋友鄭文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