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誰有資格回家? 文 / 海巖
年關越近,就越有更多的人情不自禁地站在筒道牆上掛著的記分榜前發呆,或暗中凝眉掐指,或與同好竊竊私語,算計著自己的未來。雖然隊長們大會小會都在批評躲小獎攢大獎的投機思想,但很多人依然在算自己的小賬。按李京的話說,既然規則如此,利用規則為自己爭取更好的成績,是一種智慧,智慧只要不違法犯規,就是正大光明,就是合理利用,如此說來,何錯之有?
李京躲獎的方法很簡單,今天起床被子疊歪一點,扣三分;明天睡覺鞋沒擺齊,扣兩分;後天在筒道裡和人停留說話,又扣三分;大後天集合時拖拉幾步,要是隊長不理他,就在隊列裡和左右的人低聲耳語,讓隊長不扣也得扣。實在不行就說幾句文明禁語,比如:閉嘴!比如:你瞎尋摸什麼呢!之類。或者背地裡叫梁棟「四眼兒」,叫陳佑成「羅鍋兒」,再故意讓人聽見。反正梁棟確實帶眼鏡陳佑成確實有點駝背,叫他們這些也不算罵人。罵人的話李京不說,連「傻波依」這種話都不說,說了就不光是扣分了,弄不好隊長還要找談話讓寫檢查,動靜太大,那就得不償失了。
劉川後來還是沒按李京教的法兒辦。一來覺得做人做事如果過於挖空心思,未免活得太累,令人不齒,和自己喜愛的文竹之舒展挺拔,玻璃之透明安靜,也大相逕庭。二來,他骨子裡看不慣李京,一直敬而遠之,既不樹其為敵,也不近其為友。而且李京太喜歡亂吹,萬一劉川哪天被子沒疊出角來扣了分,他準能到處跟人吹牛,說劉川什麼都聽他的。劉川心想,怪不得李京在外面做生意做賠了呢,他這人表面挺能公關,可惜說話做事檔次太低。檔次低的人越上趕著套磁越招人煩,李京就是。李京在三分監區最能拉關係,誰橫愛跟誰交,誰的「事兒大」愛聽誰聊,誰刑釋給誰留他家的地址電話,那些窮的叮噹響的當然除外。其實旁觀者清:他的大多數「關係戶」都不正經答理他,但當事者迷:李京自己就沒這個眼力見兒!
這一年結束之際,劉川的分數還是達到了監獄改造積極分子的得分線。據說分監區也按這個獎項向監區和監獄行文呈報了。每一個人這一年的成績與過失,都有了最終的著落。一監區後來一共向監獄報了五個監獄改造積極分子的人選,其中三分監區的四班就佔了兩個,一個是劉川,另一個,當然就是班長梁棟。
春節就要到了,在監獄裡,春節的氣氛彷彿比社會上來得更加顯著,各分監區都在準備新春的板報,策劃節日的佈置,排練文藝節目。劉川沒有參加文藝排練,其實他一直想把從大學畢業就扔掉的搖滾重新撿起來,可惜不光三分監區,就是整個一監區,整個天河監獄,也找不出一兩個這方面的同好。而且搖滾對樂隊的要求太高,哪怕是那種「不插電」,也要有個像樣的鼓和吉他才好,搖滾聽的就是氣氛,就是發燒,不是隨便弄個小樂隊或者找個伴奏帶那種卡拉OK式的玩兒法。所以,各班組織節目時劉川連名都沒報,分監區現在只知道劉川籃球不錯,不知道他唱歌其實也有一號。
但劉川也沒閒著,他和陳佑成一起,負責三分監區的迎春板報的製作。稿件是由分監區統一組織的,陳佑成懂美術,劉川寫字好。陳佑成負責整體版面設計和繪圖,劉川負責寫文字。分監區要求這塊板報一定要搞出水平,搞出新意,力爭在全監板報評比中拔得頭籌。
春節放假七天,這七天的菜譜也早早公佈出來了,除了餃子、包子、餡餅之外,還有燉排骨、紅燒雞塊、西紅柿炒雞蛋、炸帶魚等等,光看這些菜名,就令人垂涎三尺。春節期間觀看電視節目的內容及時間安排,全監文藝匯演的節目名單,各監區自辦的遊藝活動等等,全都在筒道內把告示張貼出來。而對劉川來說,這些都不是真正吸引他的節目,今年的春節,真正讓他心動的,是他已經有資格爭取到回家過節的名額。
到了一月中旬,春節探親的名額終於分配下來了,三分監區分到兩個。三分監區有三個犯人達到了獲得監改積極分子的分數線,還有幾個犯人也因種種條件而擁有競爭的資格。從分監區幹警那邊不斷傳出話來,今年究竟哪兩個服刑人員可以過年回家,一看分數,二要評選。分數就像F1汽車賽的資格審評,評選就像排位賽,監區和監獄的通權審批,才是決定最後獲勝者的正式決賽。
劉川這兩年監獄呆的,早已淡泊名利,心靜如水,要不然他怎麼那麼喜歡玻璃魚呢。他從心眼裡開始推崇那種動不如靜的生活態度,推崇姜太公只願直中取,不願曲中求的處世哲學。但是這次,他和其他幾個排位靠前的犯人一樣,那些天處處小心謹慎,樣樣工作積極帶頭,生怕不湊巧碰上個芝麻大小的失誤,扣分事小,在評比中授人以柄事大,划不來的。
趕在這個關鍵的時候,劉川向分監區上交了一份認罪悔罪書。認罪悔罪書劉川入獄後一直沒有寫過,現在突然寫了,在他的競爭對手眼裡,不是功利投機,又是什麼?
認罪悔罪書是犯人在服刑改造期間,都應當寫的。
可劉川一直沒寫。
鍾天水提醒過他,馮瑞龍教育過他,龐建東要求過他,但誰也沒有逼著他寫。
劉川入獄後,從消極到積極,從絕望到希望,從不適應到適應,其實這也是很多犯人在大牆生涯中都經歷過的相同曲線。現在,他已走出了低谷,爬上了平地,攀上了山峰,成了天監的改造名人,但是,每當回顧自己的失足犯罪,心裡還是有點委屈,有點自認倒霉。認罪悔罪書能這麼寫嗎,不能!要真這麼寫了,肯定還得當做拒不認罪服判的靶子,一通批判,那還不如不寫。
不過劉川作為一名改造積極分子,竟然從來沒有寫過認罪悔罪書,這事說出去確實有點笑話,連鄧鐵山都為這事私下裡問過鍾天水:劉川還沒寫認罪書嗎?鍾天水搖頭說沒有。鄧鐵山臉色有點沉,但也只是點了點頭,一句話沒有再說。從鄧鐵山到鍾天水,再到馮瑞龍和龐建東,對這事都採取了眼睜眼閉的姑息態度,龐建東開始還找劉川談話提過要求,後來從鍾天水口中知道劉川與單家母女這一段孽緣,皆是因為當初頂替了本來應由他完成的一項差事,才如夢方醒。劉川當初為了季文竹和他吵架時說的那句「代人受過」言猶在耳,現在才知所言不虛。自從知道這段內幕之後,關於劉川的認罪悔罪書一事,龐建東就再也沒有提過。
但作為劉川服刑所在監區的負責人,鍾天水還是一直為認罪書這事心裡不踏實。因為從法理上說,劉川無論有多少客觀原因,他畢竟是犯了罪的,法院的判決畢竟是公正的和有效的。幫助劉川挖掘犯罪的主觀原因,是管教人員應盡的責任。所以鍾天水考慮再三,在劉川的分數達到監獄改造積極分子分數線的這一天,還是把他叫到了心理咨詢室裡,字斟句酌地談了他對劉川當初犯罪的看法。
他說劉川別說你了,碰上了單家這對母女誰都難逃一劫,我要是碰上了他們,恐怕也一樣倒霉的。但我最終肯定不會讓自己折到這兒來,這就是咱們兩人的差別,你承認不承認有這差別?
劉川說承認。其實我當時也知道應該依法解決,說到底還是法律觀念淡薄,法律沒有學好,要不我現在選學法律專業呢。停了一下,劉川又說:鍾大你不就是讓我寫認罪悔罪書嗎,您放心好了,我寫。
鍾天水笑笑,說:能寫當然好,可別這麼寫,別光這麼一句法律觀念淡薄就算悔罪了。你是公大的學生,你的法律觀念,應當並不淡薄。你犯罪的原因,要讓我說,是性格上的缺陷造成的,你得從這方面找找根源。
劉川說:我們分監區筒道裡面貼著一個標語,我看了兩年多了:播種性格,收穫命運。我知道我性格不好,可我犯罪光賴性格,隊長又該說我避重就輕了。
鍾天水說:才不,一個人要敢說自己的性格有缺陷,那可比說自己法律觀念淡薄誠懇多了。咱們今天談也算是一次心理咨詢吧,心理學上講的性格,也叫個性,是指一個人帶有一定傾向性的相對穩定的心理特點的總和,還包括對外部環境和對其他人的適應性,友善或者敵視的程度等等。當然,說深了,性格又取決於你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所以性格好壞對一個人可太重要了。像你,經不住憤怒,受不了刺激,自我控制能力在平時還可以,甚至很強,但在某個特殊時刻,又變得很弱。一受刺激對事物的認識就容易偏,行為也就一下偏了,這都屬於性格意志的缺陷。你剛入獄那會兒的精神狀態,我一看就知道你這種個性,這種人格,毛病太大。我就看出來你入獄前入獄後的那些倒霉事,有客觀因素沒錯,但也有很大主觀因素,你自己得分析分析。認罪悔罪的目的,是找到自己犯罪的根源,讓自己完善起來。罪是個法律概念,認和悔,都是心理概念,思想概念,你犯不上那麼牴觸。
劉川微微地咧嘴笑了,說:我沒牴觸。
劉川說他沒牴觸,聽完鍾大這一席心理咨詢的談話之後,他真的沒牴觸了。
於是,他就寫了認罪悔罪書,寫完,就交給龐建東了。
於是,犯人當中就有人認為,劉川是為了過年回家。
不過說心裡話,劉川真的想過年回家。
因為他惟一的親人,他的奶奶,住進養老院了,她離不開輪椅,離不開護工,她現在沒法來監獄看他。儘管他的處遇等級,早就有了和親人團聚的權利。
季文竹也不能看他,她不是他的親屬,除了上次被特殊批准之外,也沒資格總來看他。
可他想她們。他每天都在鑽心地想念她們。他做夢都夢見了他從這座高牆電網的監獄中自由地走出,和她們一起歡度春節,一起包餃子,一起看電視,一起逛街,他左手挽著文竹,右手推著奶奶,在天安門廣場上,看小孩拽著風箏奔跑如飛。這個夢境,每天每夜、每時每刻,都把他誘惑得坐臥不安。
有一次陳佑成和他聊天,替他分析了他的形勢。按陳佑成的分析,劉川在四個最有可能被批准回家探親的犯人中間,排名最前,而緊隨其後的,又非班長梁棟莫屬。陳佑成說,本來應該是梁棟佔優的,因為梁棟是天監多年的改造名人,去年春節就批了他回家探親,但因為他母親到外地他姐姐那兒看病去了,所以他主動讓出了名額,今年怎麼也該輪到他了。但由於劉川前些天在獄務公開評議會上給分監區提了兩條意見,一條是希望把監號的日光燈瓦數換大,方便大家晚上自學;另一條是希望把儲藏室的東西組織犯人定期晾曬,避免發霉變味。這是天監多年以來,第一次由犯人在會上公開給獄政當局提意見,在犯人中反響很大,多數犯人私下裡認為這個做法對劉川春節回家將產生不利影響,少數幹警也確實據此認為劉川冒頭露刺,口氣太大,說到底還是罪犯的身份沒有擺對。但鍾天水在監區的幹警會上糾正了這個說法,認為獄務公開就是要誠意聽取犯人和犯人親屬對監管工作的意見,建立監督機制,犯人的意見如果有理,就應採納。採納正確意見不但不會降低政府威信,反而還會取信於人,使威信增加。
很快,這兩條意見都得到了落實,犯人人心大悅,那幾天各班好多犯人都在每天規定要寫的日記中,感謝政府的關心愛護,劉川也成了那幾天最受歡迎的人物。這事發生在春節探親評選的前夕,對劉川擊敗其他對手,特別是擊敗當了多年班長但很少為犯人說話的梁棟,當然十分有利。因為梁棟和劉川,最後只能一人勝出。三分監區一共兩個名額,不可能全讓四班一家獨佔。
儘管陳佑成一向是個爛嘴婆娘,但他的這番分析論證,還是讓劉川非常高興,寧信其實,不信其虛。也許是他高興得太早了吧,喜形於色之際竟然樂極生悲,這天傍晚他從陽光超市收工回來,剛進監號就被孫鵬告之,他的那條不招災不惹禍的玻璃魚,突然莫名其妙地死了。
這個噩耗讓劉川一下蒙了,他看到剛剛收工回來的犯人們都圍在魚缸前,往缸裡探看。也有人回過頭來,同情地看看劉川。劉川擠上去往魚缸裡看,他那條心愛的「玻璃」,果然大頭朝下,歪斜著陳屍魚缸的一角,劉川只哆嗦著說了一句:「怎麼回事啊這是……」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不知誰把巡筒的隊長叫過來了,隊長探頭往魚缸裡看了一眼,說:「喲,不行了。不行就撈出來吧。不撈出來再把別的魚也弄死了,這是誰養的?」隊長問,見大家都看劉川,隊長說:「劉川養的?劉川,你這是怎麼養的。你瞧人家那魚,不都挺活泛的嗎,這是活物,養就得用心。」
巡筒隊長的話其實是就事論事,隨口說的,但這些話讓有些犯人抓住了,把這事上掛下聯,聯繫到劉川的改造狀態,甚至,聯繫到今年的春節探親……
那天晚上,劉川沒吃晚飯,他把「玻璃」撈出來了,從日記本上撕了一張白紙,把它小心地包裹起來,放在自己的枕頭旁邊。那天他一夜沒睡,老把紙包打開,看他死去的「玻璃」,他還為「玻璃」掉了幾滴眼淚。日後他說起這事的時候,我還笑他來著。他說笑什麼,那時候活在他身邊的,能讓他當做自己的化身和親人的,只有「玻璃」和那盆文竹。他和它們,感情可深了,要不是「玻璃」再放就該臭了,他怎麼也捨不得把它埋了。
第二天他讓龐建東帶著,把玻璃埋在他們一監區樓下的牆根邊上了。從那個地方朝上看去,正對著三樓四班監號的那扇小窗。
那幾天禍不單行,那棵文竹不知怎麼搞的也開始發黃,一天一天枯萎下去,劉川那幾天也像被霜打了似的,守著花盆神魂離竅。在和陳佑成一起做板報時,陳佑成神神秘秘地和劉川咬了陣耳朵,陳佑成肯定地認為,「玻璃」絕非病故,亦非自殺,而是死於他殺,死於蓄意的謀害。在「玻璃」暴亡文竹枯萎的背後,顯然潛伏著一個不可告人的陰謀,而且兇手肯定就在四班內部,這個兇手不是別人,就是四班的班長梁棟。
梁棟?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陳佑成言之鑿鑿。雖然劉川也明知他又在搬弄是非,但「是非」不一定不是「事實」,而且陳佑成的懷疑,劉川在其他人那裡也陸續得到了證實。那天中午劉川回監號吃午飯的時候還餵過「玻璃」,「玻璃」那時候還健康完好,還從水草裡游出來找他來呢。下午,大家都去大教室聽形勢教育課了,快下課的時候班長梁棟被一個隊長叫回分監區往儲藏室搬東西去了,因此只有他一個人有時間回監號作案。至於作案的動機,那還用說嗎,按陳佑成的分析,現在梁棟想回家過節都快瘋了,因為他媽得了癌症,可能活不過今冬。梁棟四十多了還沒結婚,人雖陰險,卻是個孝子,對他媽好得不行,他媽也對他好得不行。李京也說他看見梁棟找龐建東和馮瑞龍談爭取春節回家的事,談得痛哭流涕的。梁棟肯定知道,三分監區的兩個名額當中,四班只能佔據一席,而在他回家路上橫刀立馬的對手,惟有「劉大將軍」!
幾天之後,文竹也死了。與玻璃同樣,死因不明。
那幾天劉川的身邊發生的事,一件比一件古怪,一件比一件可疑,一會兒他晾在床頭的襪子不知被誰扔在地上,髒得還要重洗;一會兒他明明疊好的被子不知被誰把稜角弄癟了,讓巡筒隊長一通教訓;一會兒劉川負責打掃的書架上,擺好的書籍突然歪七扭八……這些事總是被班長梁棟第一個發現,第一個批評,而且隊長肯定會馬上知道,而且免不了扣分。劉川因此對陳佑成李京孫鵬他們的分析,漸漸深信不疑。他越來越相信玻璃和文竹的死於非命,十有八九是梁棟下的毒手。他也看出梁棟搞了那麼多小動作,所追求的目的並非扣掉劉川幾分,這些層出不窮的陰謀詭計,都在試圖把劉川激怒,讓他控制不住自己,讓他找人吵架,頂撞隊長,引發衝突。
但劉川一直在忍,一直在忍。
在對春節探親人選進行民主評議的前一天,劉川終於忍不住了,因為這一天的下午,是全監獄統一評選板報的日子。他和陳佑成在反覆設計和試驗的基礎上,利用了四個晚上,按照分監區認可的方案,製作了準備參賽的正式板報。劉川用黑、紅、藍三種色調和三種不同筆體書寫文字,三分之二中文,三分之一英文。整整四個晚上,每個字都一筆一畫,極其認真。只要有一個字稍有缺陷,就換紙全部重寫。他們的心血得到了分監區好多犯人和幹警的讚賞,特別是劉川用中英文對照寫了三分監區各班創作的改造警句,如:有書在手,邪惡遠走;如:小聲說話,大氣做人;又如:處世心要寬,改造身要嚴;又如:只為新生找方向,不為邪惡找借口……等等。還有陳佑成畫的鳳凰涅圖案,就像是天監廣場上那座雕塑的縮影。
劉川看得出來,分監區的頭頭對板報的製作水準,超乎尋常的重視,馮瑞龍還專門到其他分監區去探過虛實。據說其他分監區的板報至少在製作的精緻程度上,與三分監區的相比,尚無出其右者。劉川和陳佑成都挺高興的,就等著抱金娃娃拿頭獎了,可就在中午吃飯前那麼一點工夫,劉川稍一轉眼,已經製作完成的板報就不知讓誰給劃了一道口子。劉川這回真的忍不住了,在筒道裡就大聲叫開了:「這是誰弄的,有本事站出來,老在背後捅刀子算什麼呀!」值筒隊長龐建東馬上喝止了劉川:「劉川你嚷什麼!你沖誰嚷啊!」龐建東走到板報面前,看見了那道口子,看見了劉川滿臉通紅身子打抖的樣子,他沒再訓斥,但命令劉川:「你先回號!」劉川忍了半天,才說了聲:「是。」
劉川坐在監號的小板凳上,看著梁棟在監號裡進進出出,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劉川恨得牙根癢癢,真想上去給他一個耳光,先出了氣再說,哪怕春節回不去了,哪怕得分的頭把交椅不坐了,甚至,哪怕進集訓隊,哪怕這一年的表現全部前功盡棄,也要先出了這口氣再說!陳佑成也氣得臉歪歪的,他惹不起梁棟,便來撮劉川的火,蹭在劉川身邊說:「這下白辛苦了,呆會兒就評比了,這還抬得出去嗎,咱們棄權算了。劉川我這可是吃你的掛落,我又不跟他爭春節探親,我招誰惹誰了。」
龐建東這時出現在監號門口,讓劉川出去。他帶劉川走向筒道端頭,向那個破損的板報走去。劉川看到,一監區的監區長鍾天水來了,站在板報面前,不知是在欣賞板報的設計製作,還是在審視那一道劃破的硬傷。見劉川過來,他轉過頭沖劉川笑了一笑。
他說:「劉川。」
劉川說:「到。」
老鍾說:「這板報是你搞的?」
劉川說:「報頭是陳佑成畫的,字是我寫的。」
老鍾說:「怎麼弄破了,呆會兒就評比了,你們就這麼抬出去呀。」
老鐘的語言是批評的,口氣是商量的,表情是調侃的,劉川當時一腔怒火,也分不清鍾大究竟是什麼意思,就忍不住用全監筒都聽得見的高腔大嗓,激動地嚷道:「我建議分監區應該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誰在搗亂!我認為這是故意破壞,是拿集體的榮譽洩……」
老鍾打斷劉川:「要是查不出來呢,我看這事很可能查不出來,問誰誰不承認,那怎麼辦?」
劉川的火氣卡了殼似的,答不出來。
老鐘的聲音始終平和著,繼續說:「能不能再抓緊重做一下?」見劉川板著臉不情願的樣子,他又將他:「要不我怎麼說你這個性,就是不好,你受了委屈的時候,受了冒犯的時候,能不能不怒?能不能先想一想,用什麼方法先把問題給解決了!」
劉川低著頭,仍未回答。
老鍾淡淡地笑笑,說:「時間也許還來得及,趕快重做一遍,能做成什麼樣做成什麼樣,怎麼樣?」
老鍾把這事說得如此平常,並沒把它當做一起嚴重的事件,並沒讓人嚴厲追查。而且,他再次說到了劉川的個性。劉川也只好冷靜下來。他冷靜後想想這事也確實難查,查出來又能怎麼樣呢?就算查出是梁棟劃破的,他也不會承認自己故意成心。不小心劃破了一張板報,又有多大的過錯?所以鍾大只是拿這事來說劉川的個性,而不說別的。劉川想,也許鍾大還是要讓他明白,人在生活中碰到的很多糾紛,哪怕是很小的糾紛,是非很清楚的糾紛,常常就是解決不了,最後只能自己消化,只能自己忍了。只有忍了,才可能把局面朝好的方向轉化。劉川也問自己:你能忍嗎?能讓胸口上壓的這塊石頭落到地上去嗎?能讓這件窩火憋氣的事情,心一寬就讓它過去嗎?
劉川還未得出結論,鍾大已經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再問劉川:
「劉川,我以前跟你說過,與人相處有三大法寶,你還記不記得?」
劉川說:「記得。」
老鍾說:「你說給我聽聽。」
劉川說:「是。與人相處的三大法寶是,真誠、規矩、謙恭。」
老鍾還是平平靜靜地說:「不錯,你還記得。」他笑了一下:「說明你能做到!」
劉川那天沒吃午飯,他用比平常寫日記還要快的速度,把原來花了四個晚上寫出來的那些文字,用了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全部重新寫在草草新裱出來的紙板上。陳佑成叨叨咕咕地發著牢騷,手忙腳亂地把他畫的那些報頭報尾的圖案,剪下來粘貼在新的板報上。他們幾乎來不及校對一下就把墨跡未乾的板報抬到一分監區去了。今年板報的評比用巡迴展出的方式進行,第一個巡展的地點,是一分監區的筒道。
不算病犯分監區和反省中隊集訓中隊等等,全監獄一共九個分監區,每個分監區出一塊板報,取前三名為冠亞季軍,四至六名授優秀獎。三分監區的這塊板報,未獲名次,也未能獲獎。但三分監區後來還是給劉川和陳佑成各加了十分,表彰他們「全力拚搏」的意志,和「永不言敗」的精神。
板報送出去就不能再改了,這是公平競爭的既定規則。三分監區的板報落得空手而歸的下場,主要問題就出在製作不精上,原來的優勢變成了劣勢,雖然隊長們也說了重在參與之類的下台階的話,劉川心裡還是有些氣惱。第二天他去陽光超市收款時,差點又像以前一樣,給好幾個犯人都找錯了銀兩,幸虧小珂恰巧在超市對賬,及時提醒,才讓劉川避免了不該發生的差錯。
小珂批評了劉川:「你是不是又有什麼思想問題了,怎麼心神不定的?」
劉川說:「沒有啊,沒有。」
小珂說:「沒有怎麼心不在焉的?」
劉川低頭沒有說話。
小珂也不逼他,只說:「注意點啊。」
劉川說:「是。」
那天超市關門時,小珂聽押送劉川回分監區的民警說起,才知道這一天對劉川十分重要。這一天是三分監區對春節回家的犯人進行民主評議的日子。今年的評議採取背靠背的方式,所有獲得分監區提名的候評人一律迴避,除了劉川到陽光超市勞動之外,其他候評人也都被分監區安排到花房參加勞動去了。
小珂故作隨意地,問那位民警:「評的結果怎麼樣啊,劉川得分高嗎?」
三分監區的那位隊長答道:「我出來的時候,各班剛開完會,情況正匯總呢。」稍頓,那位隊長不知為什麼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嚇了小珂一跳。
「你肯定不希望劉川春節回家吧。」
小珂愣了半天,沒琢磨出味道:「為什麼?」
「劉川在這兒收賬都干熟了,春節一走,這兒還得換人,這不麻煩嗎。」
小珂鬆了口氣,從心裡往外地笑笑,說:「我願意他回家,他有個奶奶,挺想他的,他春節要是能回去看看,挺好。再說,春節我也回家休息,超市要是出了什麼差錯,誰值班誰負責,關我屁事,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