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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文 / 海巖

    後來優優對我傾訴過那天晚上她的心情,那一天是她人生中一個重要的日子,她在這個看上去平淡無奇。的日子裡,訂定了她的終身。

    其實不光這天晚上,優優與凌信誠的結合,始終帶有報恩還債的心理。這種心理貫穿於她與凌信誠的「戀愛」全程,是個一直難以擺脫的精神壓力。這種壓力讓她沒有自由的感覺,特別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她不由自主想起周月的時候,她甚至有一種被強迫的受虐感和羞恥感,好像她是為了金錢,才被迫放棄了自己的愛人!所以優優突然而生地,對金錢厭惡無比。她有時甚至忘記她和周月之間,原本一無所有,她被迫放棄的那場愛情,只是她一廂情願的一個幻覺。

    和優優明確關係以後,凌信誠馬上出了醫院。其實他早就可以出院,只不過為了能讓優優每天過來送飯,而故意在醫院拖延。他出院後沒有住在家裡。父母雖然早已擇吉安葬,但瑞華花園的那幢別墅,總有不吉之感,住在那裡難免陷人回憶的煎熬,也難以擺脫那場悲劇的夢露。

    凌家還有一些其他房產,但不是沒有裝修不能住人,就是久無人住需要收拾,所以凌信誠出院後就先帶上優優,一起去外地休養。同行的還有他的兒子和他家的保姆,還有一直為他父親做事的李秘書及一個醫生。

    他們去的地方是南方的一個湖泊,在地圖上可以查到它的名字。這個並不有名的天童湖位於浙江東部,途中要在金華下車,然後乘汽車再走三個小時,才能進入湖區外屏的山林。若不是那條進山的道路修得比較正規,優優幾乎不敢相信,這樣蒼鬱無人的深山老林,怎會屏障著一江湖水。

    汽車緩緩轉過一片林子,此時誰也說不清他們已經盤桓上山還是行進在平地。他們從一個窄窄峭峭的崖口駛出,一片清藍的湖水撲面而來,車上的人幾乎全都驚叫起來,全被眼前不可思議的美景震撼。

    這樣的旅行讓優優經驗了過去只在電視劇中觀摩過的享受。他們一行六人,連小保姆和孩子在內,從北京出發時全部乘坐軟臥列車。他們包下了兩個包廂,一個由信誠和優優獨住,而秘書醫生保姆和孩子,則住在隔壁。來車站送行的人前呼後擁,全是公司裡的各級頭頭。頭頭們的臉上不僅對信誠充滿關切和恭敬,而且對優優也倍加親熱,囑咐她一定照顧好老闆,讓他好好調理,好好開心。

    這麼多人囑咐優優,讓優優自感責任重大。本來她和信誠相處,都是信誠隨她。自從信誠父母死後,優優身負罪責,現在又被眾人托以重任,舉手投足,都有些不自然了,不知哪句話該輕,哪句話該重,哪些事應當順從,哪些事可以自主。

    旅途中的第一個晚上,信誠就擠到優優的鋪上上下其手,並有進一步要求。優優記得醫生說過,信誠的心臟狀況已承受不了男女之欲,所以她和信誠結合,早就抱定禁色之心。現在信誠主動求歡,優優反倒手足無措。她抱著信誠單薄的身子,撫摸著他女人般細滑的肌膚,心中同樣衝動難耐,但同時而生的恐懼,又讓她無法縱情快樂。她聲調娓娓,做了勸阻,但信誠不聽。她用他的心臟嚇他,反而讓他惱怒,極不開心地質問:「你是我女人了,難道不許我碰?」優優只好由他,但心裡七上八下,生怕萬一信誠發病,萬一不治,她了優優就真的滅了凌家滿門,成了凌家的千古罪人!

    像這樣飽受驚嚇的情慾春霄,優優當然感受不到真正的高潮,更何況她第一次幹這事是和侯局長那種變態的男人,因而對這種事本身就懷有恐懼。好在,凌信誠做這種事有點像個孩子,動作慌張而過程簡單。而且,高潮來得很快。而且,沒出什麼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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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信試看來非常滿足,那一夜始終擠在優優鋪上不肯離去。優優像哄孩子那樣又開始勸他,讓他以健康為重少幹這事。凌信誠滿足之後就變得聽話起來,用一串隨口而來的保證敷衍優優。不過後來事實證明他確實還算節制,每晚只和優優相擁而眠,並不過多沉迷床第之歡。優優每天晚上上床之後都要給他做做按摩,揉揉腳心,然後用自己的懷抱哄著他慢慢入睡。凌信誠似乎對這母性的懷抱,漸漸產生了心理依賴,那是一個讓他遠離孤獨治療傷痛的愛的暖巢,一旦失去便顯得無著無落。

    整個假期優優都這樣竭盡全力,想方設法讓信誠開心,處處事事看信誠的臉色辦事。好在凌信誠總的來說,是個極好伺候的男孩,大多數時間少言寡語,除了偶爾突發脾氣,幾乎從不與人爭執,包括對秘書保姆,也從不為小事喝斥。優優與秘書醫生的勾通,包括與保姆相處,也都還算開心。她本來是那種熱心助人的女孩,只要別人不與她動粗,她的性格其實很得人心。再說大家一塊出來度假,都是為了陪伴信誠,在這個共同的目標之下,彼此和氣,從根本上說,沒有衝突。

    惟一和優優有所衝突的,就是那個孩子。

    那孩子皮膚很自,樣子很乖,平時很少哭鬧,只要手中有個玩具,便能自得其樂很久。帶這種孩子,連保姆都很輕鬆,信誠就更不操心。不過看得出他非常喜歡這個孩子,只要精神稍好,便總想抱在自己手裡。他給孩子重新起了名字,叫凌健安,寓健康安全之意。但這名字多少有些俗氣,而且頗為拗口,所以大家都不叫的,都隨了保姆叫他乖乖。這是保姆在信城沒給孩子正式起名之前,自己叫的。那孩子也確實很乖,所以乖乖二字,就成了孩子的小名,眾人百呼不厭。這孩子確實成了枯燥旅途的一個玩意兒。

    惟獨優優,對乖乖另是一番感受,不是她不喜歡這個孩子,而是這個孩子不喜歡她。

    優優的本性,對一切小孩,都是愛的。但那孩子對優優的恐懼,也彷彿與生俱來。一見到優優伸手抱他,便像在醫院花園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拚命掙扎,嚎哭不止。這個條件反射讓所有人驚訝不已,也讓所有人,竊竊私語。凌信誠父母被殺的過程,恐怕早就不是秘密,甚至還傳成多個版本,濫加演繹,但李文海槍殺凌母時孩子正在優優手中抱著,這一情節,各個版本都很一致。人們不難做出這樣的推斷:當孩子尚未發育成熟的大腦受到強烈的恐怖刺激之時,他眼中看到的,正是優優的面容。所以,優優的這張臉孔,已在孩子尚未建立分析判斷能力的大腦內部,形成了一種頑固的條件反射,一看到這張臉孔便會觸動恐怖神經。換句話說:優優在孩子的眼裡,已是魔鬼的化身。

    優優為此非常痛苦,和某個大人是否衝突,她並不在乎。甚至在遭遇強者侵犯的時候,她也並不退縮。比如李文海和鬍子,還有姜帆之流,她和他們正面對決,絕不屈服。但被一個可愛的孩子無端牴觸,卻讓她非常難過,也非常難堪。特別是,她從今往後將命中注定,要和這個孩子,一起生活!

    對這個狀況最著急的,當然還有信誠。他當然希望他的兒子,與他未來的妻子,能夠和諧相處。他原來以為由於孩子還小,還沒有太多記憶,因此今後完全可以把優優當做母親,他相信優優也願意並且也能夠承擔母親的責任。他甚至還對優優說過,實在不行他不惜賣掉公司,帶著優優和孩子,離開熟悉他們的一切人,一切社會圈子,到一個誰也不知道他們底細的地方,買一處房子,重新開始他們的生活,讓所有人,包括那個討厭的姜帆,包括孩子的母親仇慧敏,都再也找不到他們。他們將會結識很多新的朋友,會找到他們喜愛的,同時也是力所能及的工作。到那個時候,凌情誠在所有人眼裡,是一個溫存的丈夫和父親,優優在所有人眼裡,是一個能幹的妻子和母親,這個名叫乖乖也叫凌健安的男孩,是他們兩人親生的兒子。

    當然,這都是空想。

    對凌信誠的這個計劃,優優先是激動了一陣,但很快就發覺其中的不切實際。離開所有的人,這怎麼可能呢。凌信誠還算好辦,他除了父母之外,只有上海一個遠房的姑媽還有些來往,而優優卻不可能離開她的大姐,包括她從小到大的朋友阿菊,一旦說從此永不相見,斷是捨不得的。優優不像信誠,信誠反正沒什麼朋友,他那些大學中學的同學,也早就不再來往。再說,最不現實的一條還有,賣掉公司能像上下嘴唇一碰那麼容易麼,這也太不現實了。能異想天開地想出這樣的計劃,只能說明凌信誠還是個小孩。

    但乖乖的哭叫和恐懼,與大人們的竊竊私語,確實是優優和信誠共同的心病。在沒有找到解決的辦法之前,優優只好遠離那個孩子,從一上火車就是如此。信誠要和孩子玩兒了,就到保姆的車廂裡去,優優要跟過去,最多站在門口,與孩子保持距離。到達天童湖以後也是一樣,只要是大家集體活動,遊湖吃飯看風景之類的活動,優優都是這樣,與孩子拉開間距。

    這種近身不得的現狀,讓優優對孩子的感覺發生變異,她看到凌信誠越來越喜歡這個孩子,心裡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不知是孩子天生長得白嫩可愛,還是自然而然的血緣親情,凌信誠抱起自己的兒子,臉上總是蕩漾出心滿意足的笑容。他和優優在一起時,也從未有過這樣無憂無慮的表情,從未有過這樣天真慈愛的神態。優優當然看得出來,也比較得出來,以致她一看到凌信誠和孩子在一起親密玩耍,一看到他在孩子臉上文親又蹭,就忍不住妒火燒心。有時她會成心故意叫凌信誠過來一下,凌信誠總是拖拖拉拉,只要讓他和孩子分開,哪怕只是暫時分開一兩分鐘,也是很不情願的樣子——過來皺眉問優優有啥事情,臉上的笑容也會頓然收去。優優心裡難過極了,彷彿那孩子是一個強勁的情敵,而自己則是黃花漸老風情不再的第三者,那種無甚理性的失落感會讓她突然感到憤怒,並立即將這憤怒發洩在凌信誠的身上。

    「我沒啥事情,你去跟他接著玩吧。」

    優優說完這句,扭身就走,弄得凌信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搞不清優優突然板臉是為了什麼。

    時間長了以後,漸漸的,優優嘴上不說,但在心裡,非常討厭這個孩子。

    漸漸的,優優對她與凌信誠的關係,也隱隱有些後悔,至少對他們的未來,心中甚感茫然。

    但是,如上所說,她已無路可退。她的大姐是花了凌信誠的金錢才住進的醫院,不僅打針吃藥做各種治療,都有公司的支票墊底,而且,大姐在醫院裡的一日三餐,日常花銷,也都是往公司的支票上填的。還不包括請護理員的錢呢。護理員是公司讓大姐請的,大姐請的不是別人,就是阿菊。德子被關在牢裡,阿菊沒有工作,一個人在旅館住著,衣食無著。大姐就把這個差事給了阿菊,既是她幫大姐,也是大姐幫她。她這樣每月可以從信誠公司的支票上領到六百元錢,還能退掉旅館那間每月一百八十元租金的房子,和大姐住在一起,因為大姐在朝陽醫院住了一個單間。

    還有她的姐夫,也不用再倒手機掙那點辛苦錢了。凌信誠和優優離京之前,去朝陽醫院看了一次優優大姐,談了他和優優的事情,像履行一個求婚儀式般地,徵求大姐的同意。當時姐夫也在,大姐便機不可失地向她未來的妹夫,提了一個條件。雖然是用了請求的口吻——希望信談能幫優優姐夫解決一份工作,但這請求在求親時提出,就成了條件。凌信誠問錢志富都會做些什麼,錢志富便把他賣菜賣火鍋的經歷吹噓一遍。說吹噓是因為他把那個菜攤說成了經營果菜批發,把那五張桌子的火鍋店說成了火鍋城,他把他的失敗歸結為大姐生病——是大姐的病拖累了火鍋城擴張連鎖計劃的進程。

    凌信誠說,那這樣吧,我們公司是生產經營藥品的企業,恐怕沒有適合你的工作,我可以出點錢算是投資給你,你再去開個火鍋城好了。姐夫笑逐顏開,說那當然更好。雙方一拍即合,就這樣談定。

    姐夫如願以償,大姐也非常高興。優優當然也很高興。姐夫終於有了著落,而且他一旦財路順暢,對大姐和優優就都能有些笑模樣了。

    大姐和姐夫高興就高興去了,可優優高興之後心裡卻沉得要命,因為她能感覺到自己身上已不堪重負。特別是當她發覺凌信誠的兒子對她的排斥難以更改的時候,心裡的壓力就更加不易承受。

    他們在天童湖休養期間,優優給我打過幾次電話,在電話中沒事閒聊。她向我描繪了天重湖的寧靜和美景,以及他們在湖心小島的那座別墅裡日復一日的奢華生活。那別墅是浙東一個私企老闆巨資興建的度假樂園,專為行賄各種關係而用,這一段恰巧空著,李秘書通過關係(當然也要花錢),就把它租下來了。

    這樣的生活對優優來說,想必開了眼界,但從她的言語之間,我能聽出她內心或有的苦悶委曲,和隱隱流露的孤獨寂寞。與愛人相偕優遊名山秀水,還會寂寞嗎?在自己從未見識過的物質天堂中盡情享受,還會寂寞嗎?優優的寂寞令人費解。除非,我想,她還在念著周月。

    優優的心理壓力,凌信誠毫無察覺。他因為有了優優相伴,每日心情如沐春風,又因為找到了初為人父的感覺,人也變得開朗慈祥,雖然依舊說話不多,但笑容卻明顯多了。愛情的滋潤與天倫之樂同時作用,連他一向蒼白的臉色,也前所未有地紅潤起來。

    不知是不是由於神清氣爽的緣故,凌信誠對仇慧敏的事情,也辦得非常認真。有時一天要打好幾個電話,催問去法院和檢察院活動的情況。優優從旁聽著,能聽出事情辦得並不順利,案子的前景並不樂觀。她從凌信誠頻繁打出去和什麼人不斷打進來的那些電話中,陸續知道案子已被公安機關移送到檢察機關,又由檢察機關移送到了人民法院,人民法院已經開庭審理,不日就要宣判……那其中大概也有姜帆打來的電話,優優隔了臥室厚厚的牆壁,都能聽見凌信誠和他的解釋與爭吵。

    在他們快要結束這段悠閒假期的時候,案子的結局終於傳過來了。仇慧敏被法院一審判定犯有交通肇事逃逸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不予緩刑。

    隨後傳來的消息是關於凌信誠父母被殺案的判決結果,李文海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德子被判處十五年有期徒刑,送監收押。兩人全都放棄上訴,因此這個案子就此了結。

    仇慧敏也放棄了上訴。

    這些消息都沒有給凌信誠帶來快樂,他又像以前一樣心事重重。法院對李文海和德子的判決讓他又想起了死不瞑目的父母,他那天晚上蜷在優優的懷裡,輕聲地啼哭。優優沒有勸他,她只是把他摟在懷裡溫柔地撫摸,像在安撫一個無助的孤兒。而優優那時最擔心的則是姜帆,她不知道姜帆這種人在他的要求沒被滿足之後,會用什麼惡毒的方式進行報復。姜帆的要求非常明確,他要仇慧敏被判緩刑,結果法院判了實刑。也許現在仇慧敏正從看守所被押往服刑的監獄,也許姜帆正趕去為她送行,也許他們正用眼神互相勾通,共同圈定了他們未來的仇人。

    壞心情使凌信誠對任何事的興趣都在迅猛地減退,包括他子承父業後信誠公司的經營前途。他再一次和優優談起賣掉公司然後隱居的想法,優優這才意識到他已經把此話當真。

    如果公司真的能夠賣掉,優優當然一百個贊成,因為她擔心醫藥公司的暗賬回扣,早晚會像足球黑哨那樣,被記者捅將出去,最終掉進司法懲罰的惡浪漩渦。何況情誠公司行賄之事,已被有關部門盯上,優優沒有去為公安臥底,未准別人不去。所以當她發覺凌信誠要賣公司的說法並非戲言或一時的氣話,也就變消極為積極,極力慫恿,力勸信誠放棄醫藥這行生意,改行去做別的。哪怕什麼都不做,也比父母留下的這份家業,在自己手裡敗落要強。

    她當然不是貶低信誠的能力,也沒有透露公安機關對公司的注意,她的論據僅限於信誠的身體,他的身體狀況,顯然不能支撐他投身於日益激烈的商業競爭。如果把公司全部交給父親那些舊部,而自己從此不聞不問,那還不如現在就把公司送給他們。

    於是在他們從浙江回到北京之後,凌信誠便找來律師商談出讓公司之事。律師又找來資產評估公司,對信試藥業的資產進行全面評估。根據律師的建議,評估明面上的理由是凌信誠要以信誠的資產,幫朋友的公司做貸款抵押,以免引起公司高層的猜疑。儘管有此說詞,但一向不問公務的這位凌家公子,突然請來評估公司翻箱倒櫃地核查資產,還是在公司內部引起軒然大波。公司的總經理和財務總監還專門跑到凌信誠的住處,言辭激烈,力陳替人亂行擔保之弊,勸他為公司的資產安全著想,收回成命。但凌信誠有凌信誠的退敵之計,那就是一味地沉默寡言,以柔克剛,最後也只是表示去和朋友商量商量,別無多言。問他是什麼朋友,哪家公司,也不肯透露。總經理和財務總監也沒辦法,以為這位少東性格如此,連點男子漢的痛快勁都沒有,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只好搖頭而退。他們不曉得凌信誠不肯說出那家公司的原因,是那公司實際上子虛烏有。

    資產評估的結果很不得了,除了計算賬面資產,還要計算無形資產和品牌價值,還要計算房產和地價的升值,信試公司本身的品牌和其主力產品西林黴素的市場認知度,都估了可觀的數目。凌榮志發家致富二十年,站著房子躺著土地,—一細數也不算少。評估報告出來以後,先密封了送給凌信誠本人過目,凌信誠自己也被嚇了一跳:公司的資產竟有七億人民幣,減除負債,淨資產也高達四億之多。

    律師事務所也終於找來了一家有意收購的客戶,是一家做藥的中外合資企業,名叫輝德瑞斯製藥有限公司,這家公司歷史悠久,實力雄厚,光是輝德瑞斯這四個大字,在製藥界已是如雷貫耳。但對方以大欺小,收購的條件過於苛刻,第一條就是僅按賬面資產的價格談判,評估出來的資產概不算數。而對方提出的收購價,竟然只有區區幾千萬元,這個數目同樣讓凌信誠大跌眼鏡。

    談判雖由律師代為操作,而且一直秘密進行,但醫藥行業互相勾結滲透,沒有不透風的牆,凌情誠出賣公司這件事情,很快就沸沸揚揚傳播開來。凌信誠從李秘書吞吞吐吐的口氣當中,知道公司上上下下都已炸窩,很多業務骨幹都在打算另謀出路,管理層更是人人自危,公司的業務基本停擺,這兩天下面的工人也開始找碴鬧事,工會組織也在連夜開會……凌信誠這才迫不得已,把公司幾位主要負責人都叫到家裡,正式公佈了他要退出信試公司的決定。

    那時候凌信誠和優優住在亞運村附近一套頂層的複式公寓,那是凌家在搬到瑞華別墅之前住的房子。在他們去天童湖休假的時候,這套房子做了全面的修整,凌信誠宣佈引退的會議,就在這間公寓的客廳召開。那一陣公司每次來人,優優都要自動迴避,也說不上是什麼心理作怪,總之她現在最怕見的,就是信誠公司的那些同事。她過去在公司裡位置那麼低,現在搖身一變成了老闆的未婚妻,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自卑心,她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應對那些熟悉的面孔,和那些面孔突然換上的讒媚的笑容。

    凌信誠向公司的頭頭們宣佈退出的時候優優照例躲到了樓上,她知道樓下的會議對每個人來說,都非同尋常,為此她情不自禁地站在樓梯半腰向下張望,那張望其實僅僅是一種傾聽。她聽到凌信誠細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在簡單省略地講述了他的身體狀況,以及對經商的無趣和無能之後,便說出了他的決定。在他說出決定後樓下陷人一片寂靜,這寂靜讓優優心懸在喉,這時,她突然聽到身後發出一聲巨響,那一瞬她狂跳的心幾乎從口中蹦出!

    她轉回頭去,整個二樓卻一下變得靜靜無聲,看不出那聲巨響來自何處,她轉身一步步拾級而上,漸漸看到二樓過道上的一隻花架,不知何故倒在地上,一盆她最喜愛的蝴蝶蘭連盆帶花,全部摔得粉身碎骨,碎瓷四處散落,一地落英繽紛。

    優優滿腹狐疑,繼續向樓上走去,在最後幾節台階卻忽然放慢腳步,因為她看到了這場「事故」的肇事者,原來是不知從哪間屋裡自己爬出來的那個小孩!

    乖乖似乎也受了這聲巨響的驚嚇,一動不動地趴在碎瓷殘花當中,一雙驚惶恐懼的眼睛,直直地瞪著優優。優優驚魂稍定,想喊保姆,但又不願讓自己的喊聲讓樓下聽見。她又怕花盆的碎瓷劃傷孩子,猶豫片刻她向孩子走去。

    孩子依然一動不動,仰著恐懼的目光,看著優優沿樓梯自下而上,他的面部不由微微抖動,小嘴也已張開,但沒有哭出聲音。優優懷著一絲僥倖,繼續走上樓梯,當她抱起孩子時她可以感覺到孩子的全身都在抽搐,她極盡溫和地抱著他,剛想再說兩句溫和的話,還沒開口就聽到孩子胸腔裡的一股熱氣,衝破痙攣不止的喉嚨,以井噴似的氣量,噴薄而出,緊接著優優的耳鼓被一種令人嘔吐的尖叫衝撞攻擊,那尖叫聲比剛才花盆打碎的聲音還要突然,甚至驚驚百倍!

    樓下的人也都聽到了花盆倒地的聲音,少時又都聽到了樓梯上孩子的尖叫。那尖叫聲延綿不斷地持續,讓每個人的神經都變得不堪一擊!凌信誠最先熬不住了,離席向二樓衝去,他看見他的兒子臉上沒有一點血色,正在優優手裡拚命掙扎,他的叫聲已經完全嘶啞,只剩下陣陣乾嚎和垂死的悸動。而優優站在一地碎瓷當中,進退無據,好像已被孩子嚇傻。

    有幾位與會者也跟上來了,其中有總經理和李秘書。凌信誠可能覺得他在眾人面前丟了臉面,一把奪過哭嚎不止的兒子,同時沖優優吼叫一聲:「他不讓你抱你為什麼非抱,你非讓他哭出病來是嗎!」

    這是優優第一次,看到凌信誠如此氣急敗壞的臉色;第一次,被他如此粗暴的訓斥,而且是當著眾人。這些人優優全都認識,此時全都面無表情,冷眼旁觀。那些眼神一下刺中優優那根最不敢碰的神經,讓她立即明白自己無論享受了多少衣食富貴,接受了多少阿諛奉承,但在眾人眼裡,她仍然是個下等之人,是被擺在大理石檯面上的一隻花瓶,是供人看的,看膩了完全可以隨手一摔!

    優優覺得自己受了屈辱,屈辱使她的自尊心反而強過百倍。她推開擠在樓梯口的那堵無動於衷的人牆,擠出一條逃路跑下樓梯。她沒有顧及客廳長桌邊上投來的那些詫異的目光,拉開屋門衝了出去。她衝出屋門的那一刻心裡大聲地叩問自己,她為什麼要整天陪著這個惡魔似的小孩子!她為什麼非要承受這份罪!

    她一直衝到大街上,才覺得胸口透出了氣。可那孩子的尖叫聲,似乎還留在耳朵裡。彷彿那聲音是從耳朵裡面往外叫……她不知道自己該躲到哪裡去,躲到哪裡才聽不見這聲音。

    她麻木不仁地朝前走去,不知不覺走上了一條熟悉的路途。這條路激活了她心中即將磨滅的印象,讓她隱隱聽到了靈魂的暗示,讓她鬼差神使地,走到了那座夢中的大門。

    那座門是她夢中永遠的風景,那座門和夢中的樣子極其相似。門口有個小屋,裡邊有個老頭,那老頭神態依然沒變,依然在屋裡慢慢悠悠地分著報紙。

    優優走進了那間小屋,那個老頭隨即抬頭開口:「找誰呀?哎,你來過吧,我見過你,你上次是找誰來著?」

    「我找周月。」

    「周月?啊,我想起來了,你是周月的老鄉!」

    那老頭熱情起來,還給優優讓座,在他撥打電話為她尋找周月的時候,一輛汽車恰從門前開過。優優記得她第一次找到這裡,也是有輛汽車正要出門,那輛車後來拉著她一起到公安醫院去看周月……此情此景,恍然如舊,就像電影中一段黑白夢境的慢速回放。

    汽車絕塵而去,老頭電話打完,他的聲音喚醒了沉於幻覺的優優:「周月在呢,他馬上出來。」

    優優徹底醒過來了,心中自問究竟來此做甚,是來尋找夢中的愛情,還是自願請纓要當那個奸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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