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文 / 海巖
優優第二天真的見到了李文海。
她相信這裡並不是仙泉那種雞犬相聞的小城市,這裡是首善之區的北京城;她堅信北京是個有規有矩的大都市,李文海那套吃不開。況且她也不是半年前的優優了,她已經是一個見過世面的成年人。
第三天我打電話問優優,問她是否真去見了李文海。優優在電話裡輕鬆地說:「見了呀。他沒敢把我怎麼的。」
李文海住在城南的一間飯店裡,那飯店還掛了個兩顆星的銅牌呢。李文海看上去也比過去乾淨了,一身西服革履的。他跟優優說他到北京是來做生意,藥品的買賣也能做。聽說優優在製藥公司裡幹得挺不錯,所以特地約來談一談。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離開仙泉才知道還是老鄉親。優優是跟著阿菊一起過去的,此前阿菊和李文海已經見過面,優優進屋後又看到德子也到了,正和李文海抽煙喝茶閒聊呢。德子三天前剛被那家夜總會除名了,所以白天晚上都閒著。
德子也對優優說:「過去有人說文海哥在南方殺人放火蹲監獄,其實都是造謠呢。人家是開了公司掙了錢,現在主要做貿易,來北京是想找幾個大公司做代理。你們公司的藥不是還沒打進仙泉麼,文海哥在仙泉可是熟人多。」
阿菊也幫著德子說:「文海哥從一開始就喜歡你,其實沒有壞意思,就是想拿你當小妹。我跟文海哥說現在優優可不同了,到了一家大公司,整天陪著老闆吃飯呢,奔馳寶馬都坐過。前兩天送優優回來的那個車,不就是一輛奔馳麼!」
李文海顯得很客氣,看來做生意也能讓人改邪歸正的,言談舉止都熏陶得有些檔次了,抽煙的姿勢也比過去文雅得多。他說:「優優我知道你這個人脾氣倔,其實我到現在都一直喜歡你,你喜歡不喜歡我我不知道,你認不認我這個大哥也無所謂,大家都是從仙泉出來的,互相幫忙總該沒問題。就算是親兄妹咱們也明算賬,只要是你優優介紹的生意賺了錢,該多少反正我一分錢也不會少了你。有朝一日你要願意跟著我,我掙的錢也就全都歸了你。」
李文海要見優優的目的很簡單,他想讓優優給他引見信誠公司的大老闆,他想做信誠公司在仙泉的總代理,總代理一般都賺錢。優優便向李文海介紹了一下凌榮志,她介紹他的目的也很簡單,她想讓李文海知道信誠是家大公司,老闆也是大人物,做生意出手都是大數目。老闆今天還要我們財務部給他取出三百萬,明天下班前就要送到他家裡。這樣的老闆肯不肯接見你,這個確實不好說。李文海吹捧優優說,你不是老闆的紅人麼,只要你能讓我和老闆見了面,生意不成仁義在,我都有一筆重謝的。
我在電話裡問優優:你是怎麼答應的?優優那邊沒回聲。我乘機出了個成人之美的好主意,我說你不妨去找找凌信誠,讓他引見一下他父親。我告訴優優只要她肯開這個口,凌信誠一定會幫這個忙。
優優認真地問:「為什麼他一定會幫這個忙?」
我含糊其辭不直說:「誰知道,反正我有這直覺。」
優優說:「讓我慢慢想想吧。」可她馬上又強調:「我不想為這事去找凌信誠,我不想跟他攬到生意的事裡去。我不想讓他覺得我是在利用他,我覺得那樣沒意思。」
後來我不知道優優是怎麼考慮的,她真的沒有去找凌信誠,她是自己獨自帶著李文海,去凌家見了他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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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優優去凌家的前一天,凌信誠再次約我出來談事。他在天黑後突然打來電話,口氣聽上去相當著急。我那時剛剛吃完晚飯,關了電視匆忙趕去。地點還是東華門那家紅牆外的餐廳。那餐廳樓上有個抽雪茄的小吧,那小吧小到只有三五個座位,看上去凌信誠已經把它全都包下,我進去後服務生給我們倒了咖啡,然後就一聲不響退出去了。
這氣氛似乎有點神秘,我不由點煙喝水故作鎮定,而且有意沉默不問事由,靜靜地等他開口先說。他要說的正是那件事,他說:「海大哥,我出了一點事,想請你幫個忙『,優優非常相信你,所以我想請你幫我去解釋。」
凌信誠說的這件事,發生在去年春節前,那時凌信誠還在上大學,他是在寒假前的一個講座上,認識那個女人的。那女人是個外地人,屬於自費的旁聽生。那天她跟凌信誠恰巧坐鄰肩,三句兩句聊起來,彼此都覺得很投緣。凌信誠很難得與女生這樣親近的,但他聽這女生說到了她舅舅,也開了一家製藥廠,便一下子產生興趣了,共同語言也多起來。凌信誠那一陣因為生病總缺課,那女生便主動幫助他。她的年紀比他大,上學前還在舅舅的藥廠工作過,比起簡單幼稚的凌信誠,社會經驗要豐富得多。凌信誠也許因為年紀小,也許因為不成熟,也許因為太內向,也許是個性太柔弱,他突然被這個女生控制了,或者說,是他天生需要一個有膽量、有主見、有謀略,任何事都敢主動出擊的女強人。總之,他和那女生好了一陣子,甚至還為她在學校附近悄悄租了個公寓住。在那所簡陋的公寓裡,在臨時買來的一張木床上,他第一次嘗到了女人的味,寶貴的初夜也就這麼奉獻了。雖然他看出那女生肯定不是第一次,但自己也並沒覺得吃了虧。那女生不但不是第一次,而且在床上是個老手了,她很主動,很會弄,精力體能都旺盛,要不是因為凌信誠的心臟病,那女生天天都不會放過他。
他們相愛大約兩周後,突然一天分了手,分手的原因很簡單,是因為凌信誠知道了這女生在校外還有個男朋友。這事還是凌信誠的一個同學最先捅開的,他告訴凌信誡他這位大齡女友已經有丈夫了,她丈夫在外面一家公司當經理,學校裡很多人都知道,你怎麼跟她好上了,大家全當笑話傳!凌信誠也曾在學校門口見過這女生上了一個男人的車,但被她事後花言巧語騙過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那男人就是她丈夫。他一下受不了這個刺激了,當晚心臟發了病,從此再沒回過學校的門。在他正式辦了休學手續後,便和所有同學都不再來往了。所以說,凌信誠休學的理由實際有兩個,明面上是與生俱來的心臟病,暗地裡是過於強烈的自尊心。初戀給他的感覺很神聖,那女生曾讓他覺得很幸福,沒想到這不過是一場騙人的遊戲,遊戲中只有他一人蒙在鼓裡,旁觀者全都洞悉姦情!
後來他又聽說,這個女生其實並沒結婚,但身邊肯定有個男人。他還聽說,她舅舅那一陣子生意慘淡,雖然也是生產抗生素的公司,但產品一直打不開市場,到期的債務又償還不上,連供她自費上學的學費也很難維持,所以後來她也因此退學,離開學校不知去向。有關這女生的消息輾轉傳進凌信誠耳中,只有這些隻言片語,他們分手後彼此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
時至今日凌信誠依然承認,他曾經愛過這個女生。在分手後的一年當中,他曾經發誓不近「女色」,他沒想到一年多的時間過去,那女生會突然現身他的家裡,並且出現了優優親眼目睹的一幕。
那女生名叫仇慧敏,比凌信誠大了三歲半。凌信誠對「仇」這個姓氏一直叫不慣,總覺得裡面是含了些殺氣的。但姓氏是祖宗傳下的,名字才是可以選擇的。慧敏兩字據說是她舅舅給起的,寄托慧思敏行之期望。凌信誠至此才體會到,此女果然不簡單,果然慧于思而敏於行——她其實早就不愛凌信誠,但懷了他的孩子卻一直不肯打了去。說不定她纏上凌信誠就為了能懷上這孩子,一旦懷上了凌家的種,無異於抱了個金娃娃!她留下這個孩子的目的很明確,要麼凌家收她做一個合法的兒媳婦,要麼付給小孩一筆可觀的撫養費。
撫養費她要得也乾脆,一百萬!付錢後她保證不再來糾纏。前情後債一筆勾銷,雙方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正如優優所見,凌信誠的父親在與仇慧敏激烈爭吵以後,還是將她延人內室密談。他讓仇慧敏寫下了一張其實並無法律作用的字據,然後同意照數付錢。
當天晚上凌信誠剛一回家,就看到父母的臉色異常。好在父親畢竟經商多年,經商之人無一不是理智大於情感,他將兒子痛責之後,很快冷靜下來息事寧人。一來凌信誠是凌家惟一的後代,二來他的心臟又有毛病,所以即使嚴辭責罵也要適可而止。他母親甚至還想到兒子能否就和仇慧敏結婚成家,索性了卻這樁讓她最愁的心事。但這念頭遭到丈夫的堅決反對,凌榮志堅決不願凌家的萬貫家財,有朝一日落人這種女人的掌心,但他同意再和這個女人談談,嘗試可否用錢把孩子要來。
無論父親和母親,都清楚兒子的病狀,也許他們早有心理準備,準備著凌家斷子絕孫。他們沒想到兒子還能泡上女人,而且,居然還能為他們生個孫子。
於是這件事一下子變得複雜起來。首先需要找仇慧敏再密談一次。誰知道她還會開出什麼價碼,誰知道她還會生出多少枝節。其次是這孩子一旦進了凌家,將來怎麼對外公佈,怎麼對公司內外、親朋好友,—一解釋他的來歷。誰都知道凌信誠從未結婚,平時也沒有女人來往,怎麼平地裡突然出了一個孩子!這孩子的母親是誰!
在編好所有來龍去脈之前,第一個麻煩還是來自他們的兒子。凌信誠出於年輕人的自尊,堅決不要這個孩子。他雖然瞞著家裡把一個女人搞大肚子,但特別不願此事傳揚出去,而且他一直在感覺上把自己當作一個少年,他還接受不了一個父親的身份。
他和父母相持了整整一天,傍晚一怒之下離開了家門。他那天甚至沒再回家,一個人去了原來住過的那間公寓。那公寓他當時付了兩年的房租,和仇慧敏分手後就很少再來。只是偶爾需要回憶的時候,才悄悄過來獨處少時。
傍晚出門時凌信誠先給優優打了電話,從時間上算那時優優正和我在「平淡生活」。凌信城找不到優優便獨自驅車去了那間公寓,到達後又把電話打到優優住的旅館。接電話的是優優的朋友阿菊,說優優今天還沒回來。按凌信誠當時的估計,優優是因為見到了仇慧敏,見到了那個幾個月大的小孩子,所以不想再見自己。於是他讓阿菊給優優留了一個口信,他說他有件事需要當面向她解釋,希望優優能過來找他一下。他留了那間公寓的地址和路線,他相信優優肯定會來。
那天晚上優優始終沒來,她從「平談生活」與我分手雖不算太晚,但回到旅館的當夜並沒有見到阿菊,與凌信誠的那則口信也就自然無緣。
那一夜凌信誠就睡在那間公寓的沙發上,等著優優的敲門聲。他決定一旦優優出現時,他要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愛你。」
清晨時他終於被一陣敲門的聲音驚醒,他暗自慶幸自己昨夜沒有脫衣。他從沙發上跳起時差點把腳跛了,但他沒顧停頓就快速地拉開了屋門。
門外站著的人分明是個男的,凌信誠在失望之餘更是莫名的驚疑,來人姓姜名帆與他曾有數面之緣,他就是信誠公司前任的人事總監。
姜帆的出現確實讓凌信誠大吃一驚,因為除了他自己和仇慧敏之外,無人知曉這個地點。這間公寓在凌信誠簡單透明的一生當中,算得上惟一的一樁個人秘密,他想不到竟有一個第三者,會突然在這裡出現。
這是一個睡意未醒的清晨,太陽尚未完全露面,樓道裡顯得格外暗淡無光,但凌信誠還是能從對面那張視線不清的面孔,看出來者異乎尋常的鎮定。
姜帆的聲音和他的神態一樣,帶著刻意的嚴肅和冰冷。他對凌信誠先是簡單問了一句:「你還認識我嗎?」然後推開屋門不請自進。
凌信誠懵懵懂懂,看著姜帆進屋。姜帆進屋之後沒有坐下,甚至也未脫下大衣。凌信誠跟進屋子,疑惑萬般地發問:「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
姜帆定定地看他,定定地說道:「是慧敏告訴我的。」
凌信城更是驚疑:「仇慧敏?是她讓你來的?」
姜帆不動聲色,等於默認。
凌信誠於是繼續:「她讓你來幹什麼?」
「她出事了。她讓我來找你,希望你能幫忙。」
「她,她出什麼事了?」
「她出了車禍。」
「車禍?她……她受傷了嗎?」
「沒有,她沒有受傷。但她把一個女的撞了。是昨天晚上出的事情。昨天她又到你家去了,和你父母談了孩子的問題。因為她舅舅的公司現在急需一筆現款,否則只能破產倒閉。她從小是舅舅帶大,上學也靠舅舅供給,她舅舅對她有養育之恩,所以她必須回報。可她惟一能夠選擇的辦法……只有賣兒賣女!她其實很愛那個孩子,她並不想和他分開。世上沒有一個母親,願意離開自己的孩子,這是人之常情。可為了挽救她舅舅的公司,她做了決定,她用孩子和你父母達成了一項交易。從你家出來以後她就出了車禍……我想她當時一定是精神太悲傷了,才出了事情。出事後她很害怕,她不敢到公安局去自首,她躲起來了,然後她給我打了電話,她說這事萬一被發覺就讓我來找你。她說希望你能念及過去的情分,無論如何要拉她一把。而且不管怎麼說,她生了你的孩子,那孩子才剛剛一歲,一時半會兒還離不開她。不管你是否喜歡這孩子,也不管你是否接受他,他都是你的親骨肉。這已經沒法改變了。」
姜帆用均衡的節奏慢慢道來,凌信誠卻聽得脈搏失控。求人的人鎮定異常,被求的反倒意亂心驚。凌信誠那一刻真有些手足無措,他很想看清姜帆此時是怎樣的表情,但姜帆背對窗前的晨曦,整個面部只是一個青灰的剪影。
凌信誠慌亂地問道:「她現在在哪兒,在公安局嗎?」
姜帆回答:「對,昨天晚上抓的她。因為她撞的那個人傷很重,以後肯定要殘廢的,所以她把那人送到醫院後就害怕了,她害怕坐牢,所以她跑了,躲到她舅舅那兒去了。昨天晚上,她聽了她舅舅的話,上公安局去自首了。」
凌信誠皺起眉頭問:「法院會判她什麼呢,判她傷人罪?」
「是交通肇事罪。」姜帆在做出這樣的更正後,才露出些許倦態來,他滿臉疲乏地歎了一口氣,說:「她真的不想去坐牢的。」
姜帆的表情讓凌信誠突然想到一個最核心的問題,這問題也許才是這個清晨的全部玄機,他尖銳地盯著姜帆試圖躲避的雙眼,語言的鋒芒和目光一樣銳利:「那你和她是什麼關係,她為什麼一出事就先打電話找你?」
姜帆果然如料地沉默了片刻,那片刻的無言道出了全部可疑。他有幾分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避重就輕地說道:「我是她的朋友,我們之間……朋友而已。」
「你們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是朋友了?」
姜帆再度沉默,然後他說:「這些事也許以後再談更為合適,現在救人要緊。」
凌信誠則立即變得任性和惡毒:「好,如果你不想說的話,那就請你出去吧。你不是說救人要緊嗎,那你趕緊救人去吧。」
姜帆沒再沉默,他慢慢地說道:「我們認識很久了。」
「多久?」
「大概,五年了吧。」
凌信誠微微點頭,輕輕自語:「我明白了,你就是那個男人。」他冷冷地笑了一下,抬高了聲音:「五年了,你怎麼沒跟她生個兒子?」
姜帆依然表情鎮定,鎮定得幾乎沒有表情:「我本以為那孩子是屬於我的,後來證實不是。」
「那你為什麼不去救她?」
「我沒有能力。擺平這種事情需要金錢,需要關係。」
「她要我怎麼救她?」
「她希望躲過這一劫,她不想去蹲監獄,哪怕法院定了她的罪,但只要能判她緩刑就可以。她的條件是,你父親後來答應給她三百萬元,她可以讓掉一百萬。還有那個孩子,她願意完全遵從你的意思。你要也行,你不要,就由她自己撫養也行。總之一切由你。」
凌信誠與姜帆在公寓中的這番對話,按凌信誠所述,大意如此。
那個清晨兩人之間並未答成任何協議,但凌信城很快回家見了父親。他和父親商量的結果,是雙方讓步妥協。父親答應花錢托人,讓仇慧敏盡量避免牢獄之苦,而凌信誠也答應父親,收下那個橫生出來的孩子。
凌信城當天晚上找我,向我訴說此事。他希望我能替他去找找優優,向她解釋這事的原委。這事似乎像一支發酵劑,催著他把一切秘密攤開,催著他迫切希望表明心跡。在他看來,這個傳情達意的月老的角色,非我莫屬,因為我是優優與他都能相信之人。
在這間狹小的雪茄吧裡,我們誰也沒有噴雲吐霧,只各要了兩杯濃濃的咖啡,品嚐著戀與失戀的苦味。按照凌信誠的分析,他父親應允救人也是因為那個孩子,這個孩子也許是凌家後繼有人的最後機會。因為這事出來後父親母親又去問過醫生,醫生的說法近於危言聳聽,他說以凌信誠心臟現在的狀況,要想活命應將兩性生活基本禁止,否則一旦出事後果不可控制。既然現在兒子已有兒子,千秋萬代的任務已經完成,即便兒子先於父母而去,還有孫子可以承傳家業。所以這個孩子事關重大,父母一再曉以家族大義,說服凌信誠認下這門血親。
凌信誠向我表示,他之所以最終同意認下孩子,並非屈從於父母傳宗接代的觀念,而是意識到一個男人應負的責任,這孩子如果真是他的骨血,他就不應推卸父親的義務。同時認下孩子也是為了正視他過去的經歷,儘管他和仇慧敏的舊情已了,但無論如何,他不忍看著她成為一個披枷戴鐐的罪人。
那天聽罷凌信誠的傾訴之後,我決定接受他的委託。因為我被一種久已相違的真誠所感,不忍讓這位天真的少年失望。儘管我知道在優優心裡,還深深地藏著一個周月。但周月最終只能是她的一個幻想,凌信誠才有可能成為生活的現實。凌信誠雖然體弱多病,但從優優對周月的感情分析,她所重視的並非男人的肉體,並非具體的性愛,而是一種情感的寄托和精神的歸宿。而且對優優眼下的現實來說,做凌家的兒媳絕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但我深知做這樣一個月老將要面臨的困難,困難的焦點還是那個孩子。讓優優接受一個病弱的甚至喪失男性功能的青年做她的丈夫也許還算容易,但讓她以自己青春蓬勃的年紀,去撫養一個別人的孩子,她能否欣然接受似乎難以估計。
可我還是知難而進地接受了這個委託,第二天晚上吃過晚飯,我就給優優打了電話。我把電話打到那間小旅館裡,旅館的人找來一位據說是優優親戚的男子,從那人的口氣上我判斷他應是優優的姐夫無疑。他告訴我優優下班後沒有回來,據優優的一個朋友說今天晚上優優要帶他們去見她的老闆,問我有何要事需要轉告。我說那就不麻煩了,我可以打電話到她老闆那裡。掛了這個電話我直接撥了凌信誠的手機,告訴他優優大概去他家了,問他此時是否在家。
凌信誠並不在家,而是正在回家的路上。他黃昏時去了仇慧敏舅舅那家製藥廠的北京辦事處,在那裡見到了他的兒子。他抱起這孩子的時候孩子哭了,自此一路上始終啼哭不已。我在與他通電話時也聽到了那個直直的哭聲,那哭聲有點像電話裡那種脈衝般的噪音,忽響忽停讓我們的談話無法進行。
我不得不結束通話,我說那我也去你家吧,如果見到優優我就先約她出來談談。凌信誠說他已經快到家了,讓我快來。
我想,恐怕優優在我到達之前,就會見到凌信誠父子。作為一個女人,她在本性上應當喜歡孩子,她也許會把孩子從凌信誠的手中接下,倍加愛憐地抱在自己懷裡。她曾經對大姐腹中的寶寶,寄予那樣熱情的期待,她為了那個寶寶,不惜將自己最最值得留念的那筆金錢寄回仙泉。這些令人感動的情節,已在我的小說中被一再渲染,這些情節說明她對孩子充滿愛心。在這樣善意推斷的同時,我又有些本能的保留,多年的人生經驗又自然帶動我向相反的方向思索,優優對大姐那個胎死腹中的寶寶固然充滿愛心,但這愛心的投射卻是指向自己的骨血。『如果她真對凌信誠心有所屬,照理就不會喜愛他和別人的孩子,這也同樣屬於人之常情。如果她真的從凌信誠手中接過這個孩子,如果她真的對這孩子倍加憐愛,那是否也就說明,她對凌信誠本人,實際上並無愛心。
為了這個懸念,我匆匆走出家門,乘上一輛出租汽車,催促司機開足馬力。我一心希望在凌情誠和他的孩子到達之前趕到凌家,領先一步見到優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