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夜襲烏巢,一舉扭轉戰局 文 / 王曉磊
苟延殘喘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十月,北方寒冷的冬天又到來了。凜冽的西北風把樹木、百草吹殘,官渡的荒原上一片悲涼肅殺之氣。曹軍連營的帳篷被寒風吹得嗚嗚作響,白天全心禦敵倒也覺不出什麼,到了夜晚寒露冰霜一來,兵卒們被凍得瑟瑟發抖,有些人冷得睡不著,守著炭盆、火把,搓著手腳取暖。中原士兵不及河北士兵耐寒,戰鬥的優勢又開始向袁紹一方轉移,更加可怕的是,經過將近一年的對峙,曹營瀕臨斷糧!
為了挽救危機局面,曹操命屯於成皋的夏侯惇、屯於陽翟的曹仁把富裕的糧食全部轉移到官渡,又分派兵士挖野菜獵禽獸,甚至下令軍中每天僅供一頓飯。但這些措施於事無補,還是撐不了幾天。
曹操身著一件簇新的戰袍,昂首闊步巡視大營,檢查各處的防務。他心裡雖急得火燒火燎,但表面上卻還是氣定神閒,一舉一動故意裝得談笑風生慢慢悠悠。將乃兵之膽,兵乃將之威,遇到危機主帥若是慌了,那滿營的兵將也就亂了。所以他還得強打精神鼓舞士兵,驅逐大家的恐懼不安,盡量讓每個人都能看到自己的身影。
仔仔細細巡視一周之後,曹操沒有回營,而是倚在轅門眺望那閬閬無垠的荒原。冬季天黑得早,才到戌時就已滿目夜色,寒風陣陣冰涼透骨,許褚勸了好幾次,他就是不肯回帳休息。此時此刻曹操的心情也好像這黑夜一樣死寂,尋不到任何光亮,只是靠毅力支撐著沒有退縮。
戰爭永遠不僅僅是沙場上那點兒事,更多的是後方財力的對抗。豫州、兗州都處於中原之地,十幾年來戰亂不息災害連連,所遭受的破壞遠比河北地區嚴重得多,雖然曹操興屯田安百姓,但糧食產出不是三四年間就能完全改觀的。地盤沒人家大、人口沒人家多、土地又比人家貧瘠,糧食補給成了袁紹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戰場上任何困難都可以設法解決,唯獨沒有糧食就只能坐以待斃,等戰馬殺完了、樹皮扒光了,逼到人吃人的時候,恐怕再忠實的將士也要自謀生路。到那時曹操很可能就像呂布一樣,被自己人綁著當做投誠的禮物押往袁營,臨死前還要飽受袁紹的責難和侮辱!英武半世的當朝三公豈能受辱於人?曹操已經想好了,若是真有那麼一天,他甘願拔劍抹脖子,那樣好歹還算是自刎殉國……
「主公,您在這裡呀!」郭嘉顛顛跑了過來,「難怪跑遍了大營都尋您不見,原來在轅門。」
「嗯,我想看一看風景。」曹操自己都覺得難圓其說,這茫茫一片黑,又有什麼可看的。
「風景雖好,只是西北風太緊,您別著了涼,還是回大帳休息吧。」郭嘉明知他心裡想些什麼但就是不提,現在已沒有任何辦法,說出來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
曹操點點頭,可依舊沒有移動半步。回去又怎麼睡得著?獨對孤燈心煩意亂,倒不如跟守門的衛兵站在一處,心裡倒也清爽些。郭嘉脫下自己的裘衣,披到他身上:「對啦,剛剛有使者來報,曹洪將軍已在數日前自宛城拔營,要到官渡與咱們會合,如果日夜兼程今夜就要到了。他營裡還有些糧食,或許能幫幫咱。」曹洪本是防禦劉表的,但新近得訊,荊州長沙太守張羨造反,劉表忙於平叛,顧不上曹操了。其實仗打到今天,劉表來不來搗亂也是這樣了,曹洪乾脆帶著所部三千兵北上,意欲助曹操最後一搏。
曹操心裡清楚,憑曹洪那點兒糧食,勻給此間三萬大軍也不過是再苟延一兩天,如今生死命運都已淪落到按天計算了。他忍不住想感慨兩句,卻見郭嘉把裘衣給了他,自己卻凍得搓手跺腳,關切地問道:「你這單薄的身子,跟個窈窕婦人似的,衣服還是自己穿吧。」說著話便解開裘衣。
郭嘉其實是故意這麼幹的,裝作瑟瑟發抖,卻推開曹操的手說:「主公在這裡堅守轅門看風景,天寒地凍多一層是一層。」
「那你快回去歇著吧,這天太冷了。」
郭嘉卻道:「主公不休息,我也不休息。大不了凍死在這裡,也算是為主盡忠了。」
曹操撲哧一笑:「你呀,鬼主意就是多……那咱都回去吧,不過你和公達得來陪我。」
「軍師染了點兒風寒,還是我陪著您吧。」郭嘉再不推辭,接過裘衣重新穿好,「再難也得注意身體,興許明天袁紹就撤兵了呢。」這不過是安慰人的話。
曹操點頭不語,帶著郭嘉、許褚邁步往回走,穿過前寨的幾道營房,緩緩來到燈火黯淡的大帳。還未進門,忽見王必一瘸一拐跑了來:「主公……主公……」
「你箭創未癒,不好好在後營休息,跑來做什麼?」
王必捂著大腿道:「有斥候來報,後面來了一哨人馬。」
「是子廉的隊伍到了吧。」
「不對啊,那幫人是從東南方向來的。」
「東南?!」曹操頓生詫異,「宛城發兵當從西南而來,不可能從東南繞一個大圈子……走!帶我親自去看。」
一幫人疾步來至東南後寨的轅門,但見遠處隱隱約約顯出許多火把,行進的速度卻很緩慢。這固然不是曹洪,但這樣的移動速度也不像是奇襲的袁軍。莫非是地方上的山賊草寇?似乎也不大可能,哪有草寇敢明目張膽來闖官軍大營。有斥候往來不停飛馬探報,這支隊伍已越來越近,其中好像夾雜著許多車輛,黑乎乎的不知是敵是友不敢靠近詳查,只隱約看見一面「李」字大旗。又過了片刻,忽有十餘騎追著斥候一併而來。轅門譙樓上的士兵立刻張弓搭箭,大聲喝喊:「不許靠前!什麼人?再過來放箭了!」
「別放箭別放箭……」那十餘騎竟勒住韁繩翻身下馬,牽著馬走到轅門附近,仰著頭沖譙樓上喊叫,「奉我家李將軍之命前來送糧!請速速稟告曹公。」
曹操在轅門後面聽得清清楚楚,又見這幫人玄色布衣黑帕罩頭,全不是正規軍的打扮,朗聲道:「老夫就是曹操,敢問你家李將軍是誰?」
那幫人盡數跪倒:「草民無禮,還請明公寬宥。我們當家的兄弟李曼成押糧至此,命我們幾個來打個招呼。」
郭嘉驚異不解:「李典不在兗州戍守,何時領了押糧的差事,這糧食又是從哪兒來的?」
曹操恍然大悟:「哎呀!這是成武李氏的糧食啊!李典把族裡的倉廩都周濟給咱了……快開門!」
又過了一會兒那隊伍越來越近,一輛輛大車自夜幕中慢慢顯出,有一部分是牲口拉著的,更多的則是人力推來的。擁擁促促差不多有近百輛,這些糧食對於幾萬人的軍隊並不算多,但對於一個家族而言可就太寶貴了。曹操逐車打量,除了粟米谷草,還有棉衣布幛和好幾車干棗,關東地面趕上荒年,百姓就吃棗子充飢,連這些東西東送來了,可見李典把家底抖摟乾淨了!
諸將聞訊紛紛趕到,正面對糧食感慨不已,忽見迎面奔來數百正規步兵,當中簇擁著一騎,馬上端坐之將正是李典。那些運糧的人一見到他紛紛打招呼,什麼兄弟、堂哥、賢侄、叔叔,竟沒有一個叫將軍的——原來都是李氏族人,此番為了給曹營運糧,只要是男丁不論老少全體出動。
「末將參見主公!」李典望見曹操趕緊下馬施禮。
曹操呆呆望著他,竟半晌說不出一句話。自他起兵以來受李家的恩惠太多了,李乾、李進、李整皆歿,如今李典又動員全族的人捐獻糧食。繼而又想起當初在下邳,因張遼之事呵斥過李典,心裡不免生出慚愧之意。眾將也是一擁而上抱拳的抱拳、道謝的道謝,李典一一還禮,唯獨不搭理張遼——公是公私是私,家仇還沒忘!
曹操一陣木訥,見張遼滿臉尷尬,又不好意思再說李典什麼,只道:「曼成啊,你把全族老小的性命全賭上了,老夫如何承受得起?」
「我成武李家不過一方土豪,若非受主公知遇之恩,怎有今天這般興旺?再說主公此舉乃是捍衛朝廷,於公於私都應竭力效勞。」李典沖眾族人喊道,「老少爺們,這一路辛苦了。不過此間缺糧,大家不好再在這裡跟官兵分吃的,所部親兵留下,其他人還是趁著夜色趕緊回去吧!不過路上還要小心,分散著走不要招惹袁軍襲擊。」
眾親朋答應了一聲,擱下糧食又窸窸窣窣消失在黑夜之中,連口水都沒喝就走了。任峻趕來清點數目,哪知糧食還未卸車,又有斥候來報,宛城所部開至西南準備紮寨。沒一會兒工夫曹洪就竄了過來:「主公,我給你送馬來了,兩千多匹戰馬啊!」原來鍾繇以司隸校尉身份移治弘農,在衛覬、段煨等人幫助下拉攏關中諸將、排擠高幹的勢力,不但使馬騰、韓遂承諾各送一子入朝為質,而且弄來兩千匹西涼戰馬。曹操軍馬數量遠不及袁紹,所以籌劃奇襲只能量力而為,多了這兩千戰馬就等於多了兩千奇兵啊!
這會兒好事接連不斷,曹操帶領眾將回到中軍帳,又見泰山從事高堂隆、汝南從事朱光、廣陵功曹陳矯一齊來到。原來呂虔發動奇襲,殺死了流竄山嶺的郭祖、公孫犢等反民,又阻擋了濟南黃巾徐和的進攻,迫使昌霸陷於孤立第三次向曹軍投降。在汝南方面,李通、滿寵配合得珠聯璧合,不但斬殺了瞿恭、江宮、沈成三個造反首領,還處死了袁紹派去拉攏他們的使者,派朱光將一干反賊的頭顱和袁紹送的偽征南將軍的印綬都帶到了官渡,表示全心效忠曹操。
而最為意外的,當屬陳矯帶來的消息——江東孫策死了!
原來孫策平定江東之時曾誅西京朝廷任免的吳郡太守許貢,而許貢有三個心腹門客意欲為主家復仇,此後喬裝打扮隱於民間,時時關注孫策動向。時逢孫策前番為陳登所敗,回歸江東又知曹操救兵未到,便籌劃二次北上奪取廣陵。大軍行至丹徒縣境,糧草尚未運到,孫策素好勇武,趁此空閒出外遊獵,三門客扮作樵夫行刺,箭射孫策額頭。隨行之人雖將三人誅殺,但孫策受傷嚴重,回至營中便一命嗚呼!可憐一代風流驍勇之將,竟喪於刺客之手,終年只有二十六歲。
孫策既死,江東之事囑於其弟孫權。孫權剛剛十七歲,驟然掌權不知所措,全憑長史張昭、中護軍周瑜處置內外諸事,才勉強穩住局面。主帥突亡不可再戰,孫氏兵馬放棄北伐迅速龜縮,而且一兩年之內恐怕無暇對外用兵了,廣陵的威脅解除得乾乾淨淨。
這一連串的好消息又鼓舞了軍心,諸將都摩拳擦掌準備跟袁紹作最後一搏,吵吵嚷嚷各自散去。任峻清點完畢告知曹操,李典和曹洪帶來的糧食加在一起恰好可供全軍十五天之用。曹操為安士卒之心,命其對外宣揚糧草之危已徹底解決。
雖然當兵的被騙住了,戰局也看起來漸漸好轉,但曹操心裡清楚,危機實際上越來越嚴重。袁紹此時都用不著再來打,飢餓和嚴寒就可以把曹軍消滅掉。曹操獨對孤燈冥思苦想,還是沒有破敵的萬全之策,最後索性放開了——能盡的力已經盡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大不了耗到最後拚個魚死網破倒也乾淨!
想至此他懶得琢磨了,把燈一吹,拉過被子蒙頭就睡……恰在半夢半醒之間,隱約聽到帳外傳來許褚粗重的呵斥聲:「你們真不曉事!怎麼把細作拿到中軍營來了?主公剛剛睡下,別在這裡搗亂,把這廝拉出去砍了。」
緊接著有一個尖細的嗓子嚷道:「我不是細作!我要見你們主公,快快給我通稟!」曹操閉著眼睛躺在臥榻上,聽這聲音似乎有些耳熟,又一時想不起是誰,強撐了一天,困意剛剛襲來,便也懶得再想,翻個身繼續睡,又隱約聽到許褚傳了命令:「別鬧了,不管是不是奸細暫且押在後營,主公已經睡了,有什麼事明早再說。」
哪知那個尖銳的聲音越發響亮:「放屁!我辛辛苦苦跑來了,他還敢睡大覺?曹阿瞞!你這狗東西還敢跟老朋友擺架子,快給我滾出來!曹阿瞞……你出來啊……」緊接著吵吵嚷嚷亂成一片,似乎眾親兵聽他直呼主公小名,都憤憤不平動起手來。
曹操初聽之下還覺煩躁,蒙上腦袋繼續睡,可後來聽那人叫出自己乳名,一猛子坐了起來,疲勞睏倦一掃而光。普天之下不論場合、不論身份,敢公然直呼他小名的只有一個人——許攸!
放手一搏
「哎呀!來的可是子遠賢弟嗎?」曹操大喜過望,連鞋都沒顧得上穿,赤腳奔出帳篷。
許攸被當成細作拿住,繩捆索綁跟個粽子似的,還被四個兵丁押著,一見他出來了,撇撇嘴道:「哎喲哎喲,還叫賢弟呢……你弄錯了,我是奸細。」
「子遠肯來,吾事就矣!」曹操知他素來傲慢凌人,連忙過去作揖,「你別跟我玩笑了……鬆綁鬆綁!」
「且慢……」許攸不緊不慢道,「你軍中這些小子可口口聲聲說我是奸細,你看著辦吧。」
曹操一門心思要向他打聽袁紹軍機,趕緊幫他發作:「誰說許先生是奸細?都給我掌嘴二十!」這幫當兵的才冤呢,竟抓了一個活祖宗來,不敢違抗命令,由許褚帶頭都辟辟啪啪扇自己耳光。曹操親自趨身為許攸解繩索,卻半天弄不開,細看之下才發現結的都是死扣,想必這傢伙不老實,又取過兵刃割了半天,這才把他放開。
許攸活動活動胳膊腿,這才作揖道:「公乃朝廷砥柱,吾乃一介布衣,何必謙恭如此啊?」
曹操聽他話是好話,卻帶著點兒酸溜溜的味道,笑道:「咱們是老朋友了,豈能以名爵分上下?」說著話緊緊拉住他的手,「走走走,咱們進去敘敘舊。」
「等等!」許攸扭頭問許褚,「我的劍呢?還有馬呢?」
許褚雖瞧他不順眼,但看在曹操面子上還得忍氣吞聲:「大帳裡又不能騎馬,我替先生收著便是。」
「你可別給我弄丟了。」
「您那破劍劣馬誰稀罕啊?」
許攸一瞪眼:「放屁!我打袁營出來就剩這點兒家當了,豈能便宜別人。」
四十多歲的人了,為人處事還這般刁鑽,曹操聽著不像話:「誒誒誒,這點兒小事就別計較了,我營裡戰馬多的是,回頭子遠想要哪匹牽哪匹。」這才拉著喋喋不休的許攸進了大帳。許攸還真不客氣,一屁股就坐到了曹操臥榻邊。
有親兵進來點上燈,曹操緊挨著許攸坐下,這才顧得上仔細打量他——許攸還是那副醜模樣,一對肉梗子眉毛更稀疏了,癟鼻子大厚嘴唇,七根朝上八根朝下的老鼠鬍鬚,只那雙又圓又亮的大眼睛透著精神,眼珠子滴溜溜亂轉,眼角添了幾道魚尾紋,面頰也多了幾塊灰斑。穿著灰黑色布衣,卻弄得渾身是土,髮髻蓬鬆一臉晦氣。曹操心中暗笑:看你這副德行,八成因為什麼事惹惱了袁紹,逼得走投無路才來找我吧!
曹操所料不錯,許攸確是因為與袁紹鬧翻了才來的。他自跟隨袁紹以來,創業河北倒也盡心盡力,可是傲慢自大又貪愛財貨的毛病卻始終改不了,仗著袁紹的寵信問捨求田招權納賄。後來袁紹勢力擴大,河北的豪族士人都來投奔,尤其是冀州第一豪強地主審配給袁紹當了軍師,他豈能容忍許攸這個外鄉人在自己的地盤強佔田園掠奪財貨?故而兩人暗地裡較勁,相互使絆子已經好幾年了。
前番曹軍突襲韓猛,燒了大批糧草輜重,袁紹派審配回河北籌備再運。審配到鄴城後趁機報復,以欺壓良民、霸佔土地等罪名把許攸的子侄都抓了起來,還寫信至官渡歷數他種種罪過。恰逢許攸向袁紹獻計二次奇襲許都,袁紹非但不納,又取出審配書信痛罵他一頓,將之貶為軍吏待罪從軍。許攸越想越憋屈,料想即便戰勝曹操,自己以後的日子也好過不了,有審配從中作梗,欲救家眷子侄更是不可能,一氣之下離開袁營來投曹操。
許攸料定曹操欲破袁紹,必會禮待自己,索性把架子端足,撇著嘴滿臉傲慢道:「我這大老遠來的,還餓著肚子呢,你給我弄些吃的吧,我先歇會兒。」說罷往臥榻上一躺,絕口不提用兵之事。
曹操正有求於他哪敢得罪,就容他佔了自己臥榻,趕緊命人準備吃食。不一會兒的工夫,熱氣騰騰的湯餅端了上來,還有幾個胡餅,許多干棗。許攸甩開腮幫子顛起後槽牙,把一大碗湯餅吃了個底朝天,這才揉揉肚子道:「飽矣……飽矣……」
曹操也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客客氣氣道:「子遠辛苦至此,可是棄暗投明歸順朝廷來的?」
許攸是個好面子的人,遭了袁紹嫌隙卻不肯說出來招人恥笑。聽了曹操的問話,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卻怪聲怪氣反問道:「明公究竟想不想破袁紹啊?」
這不是廢話嗎?曹操知他性情傲慢喜好恭維,反正說好話又掉不了肉,就哄著他高興唄。想至此起身向許攸深深一揖:「古人有言『肉食者鄙』,愚兄雖是當朝三公軍中統帥,實不及賢弟才智過人謀略深遠。還請賢弟念在你我昔日舊交不吝賜教一二,若能攻破袁紹成就大功,非但愚兄感恩戴德,亦是朝廷之幸、天下人之幸……」曹操從得任司空以來就沒對任何人這麼諂媚過,今天開口說這樣的話,自己都覺得牙酸。
許攸卻十分受用,瞇著眼睛搖頭晃腦如聞天籟妙曲,虛榮心滿足了才捏著小鬍子道:「承讓承讓。若破袁本初倒也不難,但我問兄長一個問題,你可要如實回答。」
「子遠但問無妨。」
「不知公軍中糧草尚有多少?」
曹操微然一笑,手捻鬍鬚道:「勉勉強強還能支持一年吧。」
「不對!」許攸白了他一眼,「我要聽實話。」
曹操不想輕易吐露軍中實情,又搪塞道:「還夠半年之用。」
許攸忽然站起身來:「既然還夠半年……那我半年後再來。」
「別別別……」曹操趕忙拉住。
「恐怕沒這麼多吧?」許攸笑呵呵坐下。
「唉!」曹操故意歎了口氣,「子遠勿嗔,容我詳情相告,軍中糧草僅夠三月之用。」
許攸冷笑道:「曹阿瞞啊曹阿瞞,我看陳孔璋檄文寫得一點兒都不假,你這老小子就是奸詐!我可是好心好意來給你幫忙的,你怎麼連句實話都不跟我說呢?」
「哈哈哈……豈不聞『兵不厭詐』?」曹操附到他耳邊,故意壓低聲音說,「實不相瞞,軍中糧草只夠支持一個多月的了。」
「你休瞞我!」許攸把眼一瞪,順手抓起一把干棗子,「但凡有盈月之糧,寒冬時節你能吃這個嗎?」
曹操心頭一凜——好個厲害的許子遠!再不敢說假話了:「賢弟所料不假,軍中糧草勉強可供半月,這還是部將私廩所贈。」
「嗯,這還差不多。」許攸把棗子往嘴裡一塞,狠狠嚼了幾口,「兄長以孤軍獨抗大敵,外無救援,糧谷已盡,而不求急勝之法,此取死之道也!」
「這點道理愚兄豈能不知,可袁紹緊守營寨未有破綻,我何以破之?」
許攸嘿嘿一笑:「小弟倒有一策,三日之內定叫袁紹十萬大軍不戰自破,不知兄長願聽否?」
「你別吊我胃口了,有什麼辦法快快說來。」
許攸表情凝重起來,圓溜溜的眼中迸出炯炯靈光:「兄長前番劫殺韓猛,焚其糧食千車,袁本初派審配回轉河北轉運二批軍糧。這一次的糧草足有萬餘車,盡數屯於官渡東北四十里的烏巢,由淳於瓊率領萬餘人看守。兄長若發輕兵襲之,必打他個措手不及,盡燔其谷,袁紹大軍立時斷糧,不過三日袁軍必亂!」
曹操一陣歡喜一陣擔憂:「前番已施劫糧之策,焉能再用?」
「正因為用過一次才要再用!」許攸一拍大腿,「袁紹實乃一庸人也,雖有小弟與沮授籌謀,然皆不能用。你前番劫糧得逞,他以為你必不敢再來。若是能二次前往,實不亞於從天而降。況且那淳於瓊是個什麼德行,你不曉得嗎?」
昔日淳於瓊與曹操同屬西園八校尉,曹操深知其勇而無謀又好酒貪杯。即便如此,他還是不免有些猶豫:「淳於瓊雖不才,然此去四十里如何混過袁軍盤查?」
「這也不難,可選精銳部卒,冒充袁軍人馬,假稱『袁公恐曹操抄掠後路,遣兵駐防烏巢』,再加上小弟出頭掩護,定可暢通無阻。」說著話許攸抬手指指帳外,「現在還未到亥時,倘能立刻發兵,天亮之前大功可成!若等到明日,袁紹知我逃奔必加防備,那時再要劫糧可就難嘍!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可要想清楚。」
曹操猛然站起,朝外面喊道:「仲康,點上燈火,擊鼓升帳!」
中軍大營聚將鼓響,不一會兒的工夫所有將領、掾屬盡皆趕到,就連染病的軍師荀攸都來了。郭嘉、朱靈、路昭等曾在河北效力的人見到許攸無不愕然,曹操將奇襲烏巢之計說出,滿營之人齊聲反對。
於禁最是義憤填膺:「官渡烏巢相隔四十餘里,袁軍斥候別部往來縱橫,即便能深入敵境,倘若袁紹派兵增援,我軍前後受敵死無葬身之地啊!況且……」他瞥了許攸一眼,「況且此人星夜而來居心難測,主公還需詳查。」
「什麼叫居心難測?」許攸據理力爭,「我滿門家小皆被袁紹所挾,有此深仇大恨豈能瞞哄你們?再說我也要隨軍而往,如有差失誅我不遲!」
「滾你娘個蛋!」曹洪把眼一瞪,「宰不宰你是小,主公安危是大。若有一差二錯,殺了你有個屁用啊?」
還不待許攸還口,朱靈又冒了出來:「在下以為許子遠之言縱然可信,但前番已施劫糧之策,袁紹必倍加謹慎,主公不宜貿然以身犯險。軍中不可一日無帥,還望主公三思。」
「望主公三思!」諸文武齊聲附和,於禁、朱靈、張遼、李典那幾個平素不睦之人,這會兒卻難得一致,都以懇求的目光望著曹操。
許攸投至曹營本是一番衝動,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把事情想簡單了,就算曹操同意他的戰略,要使曹營諸將也都接受他這個河北叛徒卻不容易。他一個歸降之人又不能把話說得太甚,焦急地望著曹操。而曹操似乎也有幾分疑慮,逐個掃視帳中文武,目光所及之人無不搖頭,就連郭嘉也緊蹙雙眉不置可否。正在萬般無奈之際,坐在一旁的荀攸有氣無力地說了話:「在下倒以為子遠之計可行……」
「哦?」曹操終於找到贊同的聲音了,「軍師覺得可行?」
荀攸實在沒力氣起身,病怏怏坐在那裡,緩緩道:「袁本初不通兵法,未必及時救援,即便率兵馳援以主公之力也未嘗不能勝之。況且現在是冬季,烏巢又在東北,若能順風縱火,官渡袁軍遙遙可望,到那時軍心渙散兵無鬥志,可一舉而定也。如此良機主公應該嘗試……」他因為生病,話說得很慢。
「對對對!公達這番話才是智士之言嘛!」許攸來了勁兒。
曹操左看看右看看,除了荀攸竟再沒有人表示同意了,偌大的中軍帳一時間鴉雀無聲。他心下的疑慮越來越重,固然是機會難得,但諸將所言也不無道理,此番奇襲若是不成,只怕想回來守官渡也難了。既然決定奇襲帶兵也不能多,自己頂多差出五千騎兵,這還多虧鍾繇送來了馬,而單單淳於瓊的守軍就有一萬,若是半路還有激戰,所要面對的敵人將更多。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個戰略也是十分冒險的……而這個險該不該冒呢……
所有人都不再說話了,直勾勾看著曹操,等他作出最後抉擇。大帳裡寂靜無聲,只有炭盆裡的柴火辟辟啪啪作響,頓了好一陣子,曹操忽然站了起來:「我要出去片刻,列位且在這裡稍候,回來之時再作定奪。」說罷丟下一臉詫異的眾將,邁步就往外走。
「曹阿瞞!」許攸真急了,「這等要緊時刻你要幹什麼,我和你一起去。」
「不必了,」曹操連頭都沒回,「你耐心等著,我去去就來,耽誤不了事情。」
出了中軍大帳,一股涼風襲來,曹操感覺清醒了不少,甩開大步穿出轅門向前營而去。許褚等衛士不知他要幹什麼,又不敢多問,緊緊跟在後面保護。連過兩座寨門,直到最前面張繡的大營,曹操才放慢腳步,有守門的小將遠遠望見,趕緊跪倒在地:「末將參見主公,我家張將軍正在巡營,現有劉將軍在中軍帳聽候調遣,末將為您傳……」話未說完,卻見曹操理都沒理,帶著親兵穿門而過。
他沒有奔中軍大帳找張繡和劉勳,逕直向大寨西南犄角;走到一個孤零零的小帳篷前,見帳簾垂著,從縫隙間灑出一縷燈光,便回頭囑咐許褚:「你們在外面等著,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打擾。」說完他又整理整理衣甲戰袍,這才伸手挑起帳簾,清清喉嚨道,「文和兄,這麼晚了怎麼還沒休息啊?」
「誰啊?」賈詡披著裘衣、趿著屐、拿著卷書正坐在炭盆前烤火,燈火昏暗他眼睛又花,待來者走到近前才認出是曹操,忙要起身施禮,但屁股還沒抬起來就被曹操摁了回去:「坐著說話,咱們隨便聊聊。」
「我以為明公還在大帳議事呢,不想光臨我這破帳篷來了。」賈詡不敢抬頭,只用餘光掃視著地面,瞄到曹操已坐到了自己對面。
「我這幾日籌措諸事,忘了營之中還藏著您這麼一位智士呢。哈哈哈……」曹操捋髯而笑。
「不敢不敢。」賈詡態度謙卑,一直低頭攥著那卷書。
「本來我表奏您為執金吾,可詔書未下戰事又起,您還得隨張繡出征,許都的清福又沒享受到,可惜啊可惜。」
賈詡忖度不清他的來意,不知這話該怎麼接,只是輕聲道:「為國效力自當如此。」
「文和兄,你以為……」
「在下何德何能,豈敢與明公兄弟相稱。」
「誒,現在又沒有外人,咱們兩人隨便叫叫有何不妥。」曹操面帶莞爾道,「我與袁紹僵持日久始終未能得勝,文和兄可有什麼計謀嗎?」
賈詡搖了搖頭:「明公久領兵馬睿智過人,在下覺得萬事妥當,沒有什麼不足之處。」曹營智謀之士多出自穎川,將領出於沛國,幹吏多為兗州籍貫,這種體系下賈詡一個涼州人自不敢參與其中。而且他既非曹營嫡系,又是犯過驚天大罪的人,更不能隨便說話。
曹操見他夾著尾巴不露,眼珠一轉,似笑非笑道:「文和兄也忒謙虛了。昨夜我睡不著覺推枕而思,讓您當這個沒什麼差事的執金吾實在有些屈才了,似您這樣的人應該戡定一方造福朝廷,所以我打算上表朝廷改任您為冀州牧。」
「啊?!」賈詡驚若雷劈,手一哆嗦,書都扔到炭盆裡去了,趕忙跪倒在地,「在下才少德薄,不能當此重任,還望明公收回成命。」現在冀州在袁紹手裡,他若是當了有名無實的冀州牧,豈不是跟人家結了死仇?前番拒絕李孚雖已結怨,但是尚有迴旋餘地,若是曹操戰敗大不了回轉涼州閉門不出,袁紹也未必能把他如何。可要是跟人家結死仇,曹操一旦戰敗,袁紹豈能留他活命?賈詡飽經風霜已鍛煉得如履薄冰,再不想蹚這汪渾水了。
「您這是幹什麼?快快起來。」曹操把他逼得沒有退路,得意地笑了,「任命您為冀州牧是朝廷信得過您,我也信得過您。只要文和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愁滅不了袁紹嗎?」
賈詡一時語塞,戰戰兢兢坐回榻上,擦了擦額角的冷汗道:「明公……真的想聽我說說。」
「我來這兒就是想聽聽您的高論。」曹操不提許攸的戰略,卻故意歎息道,「人皆道我之用兵勝於袁紹,可寡眾懸殊如何才能取勝呢?」
賈詡似乎恢復了平靜,低頭瞅著炭火盆,思來想去情知無可迴避只得開了口:「曹公明智勝於袁紹,英勇勝於袁紹,用人勝於袁紹,決機勝於袁紹,有此四勝而半年多不能告捷,您知道是什麼緣故嗎?」
曹操雙手抱拳,口氣更謙卑了:「願聽賈公指教。」
「不敢不敢……」賈詡連忙推手,「恕在下斗膽直言,我以為明公不能取勝非智勇不及,而是懾於敵眾我寡不敢出手,苛求萬全之策所致。」
「您這麼說……」曹操想要辯解,但略一思考覺得他說得也有些道理,自己是一度嚇縮了手,甚至想要退兵。
賈詡見他沒有反駁,便放開了膽子:「到了戰場總會有風險,從來就沒有什麼萬全之策。您又想天子又想朝廷,顧及越多舉動就越放不開,那還怎麼打呀?好在您能即時糾正想法堅持下來,這就是成功的第一步。昔日滎陽之戰若不堅持,高祖何以定天下?昆陽之戰若不堅持,光武爺怎能破王莽四十萬眾?」
「光堅持不足以破敵。」曹操歎道,「千古勝敗總是瞬間的事。」
「這話不假,世間所有勝敗確是一瞬間的事,但能堅持到那一瞬間的發生,卻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啊!」素來沉鬱木訥的賈詡竟然笑了,「一個時辰前任峻來過,說糧危已解,但究竟解沒解,我們不清楚,您心裡卻很清楚吧?現在這時候,再渺茫的機會都要抓住試試!古人云『君子戰雖有陣,而勇為本焉』,堅持到現在不容易,試了可能還有勝算,不試就只能落敗!」
「承蒙教誨。」曹操感覺聽他講話受益良多,趕緊拿出許攸的戰略,「現在有一個戰略,我打算輕兵……」
「不必說了,」賈詡一擺手,「您大膽去做就是了。」
「您還沒有聽啊?」
「明公久經沙場豈是凡人?現在這個節骨眼上,能叫您怦然心動的戰略,難道還不該試試嗎?」賈詡面無表情卻目光深邃,緊緊盯著曹操的臉,彷彿已把他的心事完全看透。
「嘿嘿嘿……」曹操慢慢綻出微笑,「文和兄真乃奇人,聽君一席話,滿腹疑慮盡消,承教啦!」說罷豁然站起,轉身便往外走。
賈詡趕緊叫住:「明公且慢,在下改任冀州牧之事……」
曹操嘿嘿一笑:「算了吧。文和兄且任司空參軍,明天就轉到我營中理事。」
賈詡望著他的背影鬆了口氣——冀州牧是躲開了,可還是叫他拉進幕府了,只因當初給李傕賣個小聰明,弄得一輩子不安生!我這匹掛上車的牲口什麼時候才能解套啊……
曹操離開前營,帶著親兵大步流星回轉中軍大帳,剛邁進一隻腳就放聲傳令:「張遼徐晃樂進聽令,速速點齊五千騎兵,人銜枚馬裹蹄,各負柴草一捆,老夫要親自統領奇襲烏巢!」
諸將面面相覷,不知他出去片刻何以態度大變,於禁跨出一步抱拳道:「主公執意如此,我等不敢阻攔,但請讓末將率兵代勞。深入敵境禍福莫測,刀槍無眼倘有差失……」
「都不必說了。」曹操把青釭劍一拔,順勢將帳簾斬為兩段,「我意已決,再有諫者如同此簾!此番奇襲需人人奮勇捨生忘死,老夫一定要親自前往鼓舞將士。兩軍交鋒何惜命,人不該死自然生!孤注一擲即便陣亡,我曹某還落個勇烈的名聲呢!速速點兵。」
「諾。」張遼、徐晃、樂進搶步而出。
許攸一挑大指:「好!你曹阿瞞是比袁本初痛快多啦!放心吧,有我保著你,一定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曹操佩劍還柙,又環視眾將道:「其他人也不能懈怠,由子廉與軍師指揮堅守營寨。袁紹若得悉我兵襲烏巢,救援不及就會調動大軍強攻咱們營寨,來勢一定很瘋狂。你們不惜任何代價,也要給我保住大營!」
「諾。」眾將咬緊牙關低頭應了一聲,心中疑慮還未完全打消,抬起頭來,卻見曹操拉著許攸的手已經昂首闊步走遠了……
火燒烏巢
五千精銳離開曹營已過了亥時,人銜枚馬裹蹄,連一枝火把都不敢點,所幸恰逢月底,有一輪朦朧的月牙,曹軍就在黑夜的掩護下,躡手躡腳脫離了官渡主戰場。提心吊膽摸黑行了十多里,沒發現什麼異常,這才漸漸放慢了速度。東北方向是袁營的大後方,免不了會有斥候巡騎出沒,為了不引起懷疑,曹操命軍兵點上幾隻火把,前排的人要換上袁軍衣服,並豎起河北的黃色旗號1。這些衣服和旗幟都是白馬一仗自顏良處繳獲的,現在也派上了用場。
平平穩穩行了一段路,確有一兩支輕兵擦肩而過,黑暗中也沒瞧出什麼破綻。後來又有幾個斥候過來盤查,穿著袁軍衣裝的虎豹騎早就編好了說辭:「袁公恐曹操搶奪糧草,遣我們等往烏巢協助淳於將軍駐防。」袁軍斥候覺得有理,又隱約看見許攸也在其中,便不再追問,任由他們過去。
曹操率領兵馬走走停停,混過幾次粗略盤查,跟幾支往來的敵軍打過招呼,大概走了四五里,便再無斥候巡騎盤查了。估摸著已離袁紹大營很遠,大家又開始加速馳騁,向東北方趕路。天涼好趕路,加之鍾繇貢獻的腳力都是涼州好馬,曹軍行進的速度很快,眼瞅著已過了一半路程,才剛交丑時。
大隊騎兵馳騁趕路,翻過一座高坡,忽見前方恍惚出現一片火把,看來有部隊在此間巡查。曹操趕緊下令放慢速度,意欲再次混過盤查。不多時,那隊人馬迎面封住去路,有快馬迎面馳來,高喊著:「哪裡來的兵馬?屯糧重地不准隨意靠前!」
曹兵照方抓藥:「我等奉主公之命往烏巢協助淳於將軍,速速告知你家將軍,讓開道路叫我們過去。」
那斥候依舊不去:「哪一部的兵馬,先報上名號!」
「我等乃主公中軍所部,現由許攸參軍暫時調遣。」
那斥候聽了此言雖撥馬而去,卻還是猶猶豫豫喊道:「我這就報知我家將軍,你們站在原地別動……不要動……」
曹操這會兒裝成副將立於許攸後面,聽得清清楚楚,忙低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懷疑咱們了?」
「懷疑倒不至於,八成是要確認身份才能過去。」許攸面沉似水,「淳於瓊所部還有副都督眭元進,以及韓莒子、呂威璜、趙叡(rui)三個副將,這說不定是他們其中哪個在此巡查。」
「這隊兵少說也有一千人。」曹操有些擔憂,「咱們行了多遠?」
「大概有二十多里,再往前走一段路,饒過兩道山巒就可以遠遠望見烏巢了。」許攸越來越緊張,但還是給自己鼓氣,「沒關係,一定混得過去……沒問題……沒問題……」
曹操見許攸臉色煞白,腦門直冒冷汗,雙手焦慮地抖動著,足見他心裡也沒底。已經走到這裡,一旦暴露回都回不去,曹操趕緊吩咐張遼:「別聽那斥候的話,咱們不能等,叫大家慢慢往前蹭,靠前一點兒是一點兒,大不了衝殺過去。」說罷又回頭告訴許褚,「一會兒你保著許先生過去,有什麼意外見機行事。」
命令傳下去,曹軍便慢慢悠悠往前蹭。對面見他們這等不著急的樣子,也沒怎麼放在心上,有人放聲嚷道:「我家眭都督請許先生出來講話,順便驗明軍令!」
「一定是眭元進,」曹操抽出一支令箭塞到許攸懷裡,「你過去對付他。」
「我去?」許攸臉都綠了,結結巴巴道:「我、我……我……」
曹操一皺眉:「怕什麼,有仲康保著你呢。」
「誒……」許攸哆哆嗦嗦答應一聲,想要揮鞭打馬,但就是使不上勁,手腳都不聽使喚了。
許褚氣大了:「你不是還想保著主公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嘛,在營裡吹了半天大話,就這點兒膽子啊!」
「我、我敢跟來就不錯了。」
曹操又好氣又好笑,索性舉起自己的鞭子照著他馬屁股上就是一下。「媽呀……」許攸的坐騎一猛子竄了出去。許褚緊跟在後面,走了幾步見許攸又勒住馬了,趕緊低聲催促:「快走啊!」
「我這不走著了嘛。」許攸嘀嘀咕咕。
「你快點兒呀。」
「快不了!我手都哆嗦了。」
「我保著你呢。」
「你保著我,誰保著你呀?」
「你出的主意,自己還害怕。」
「是我的主意,但我也沒幹過這事兒啊……」
「瞧你這點兒德行,要不是主公的朋友,我一矛戳死你!」
他們倆磨磨蹭蹭嘀嘀咕咕,對面可等不及了,黑洞洞的人叢中竄出一騎——正是副都督眭元進。他打馬來到二人近前,冷嘲熱諷道:「喲!這不是許先生嘛,您怎麼也派到我們這等偏師來了。」原來這眭元進跟隨審配督辦軍糧,對許家出的事瞭如指掌,見他領兵前來沒懷疑有詐,卻以為他叫袁紹貶到偏師效力了呢。
「眭、眭都督。」許攸硬著舌頭答應一句。
眭元進見許攸驕橫跋扈的樣子見慣了,還以為他貶官心裡鬱悶,越發笑道:「您怎麼也混得這麼不濟?把令箭拿來叫本將軍看看吧。」
許攸哆哆嗦嗦掏出令箭,情知一驗就露餡,不敢往前遞,隔著老遠就扔了過去:「接著吧!」
「我與你玩笑兩句,你生什麼氣啊。」眭元進接住令箭白了許攸一眼,黑乎乎的也看不清令箭,用手摸著上面的字跡圖案。可是越摸越糊塗,這支令怎麼跟平常派發的形狀、字跡都不太一樣呢?他是個不識字的睜眼瞎,摸了半天「曹」字竟不認得,一個勁地咋舌,卻見對面的騎兵越來越近,藉著火把漸漸看清,除了前排騎士穿著河北軍的衣服,後面的人看服色倒像是曹軍!
眭元進猛省,撥馬欲逃,許褚豈能叫他走了,掄起大鐵矛照定後腦勺死命一砸——立時打了個萬朵桃花開!
後面的袁軍一驚之下還未醒悟,張遼、徐晃、樂進已帶著騎兵衝了過來。主將都沒了還打什麼勁?這一千多兵無心還擊,扔下火把四散奔逃,曹兵砍瓜切菜般一通殺,黑暗中刀光翻飛、火花四濺。曹操忙喝住:「不用再殺了!黑漆漆的,殺也殺不乾淨,由著他們逃吧。咱們已經暴露了,多撿火把照亮道路,給我全速趕奔烏巢!」一回頭見許攸早嚇得跌下馬了,「仲康把他抱上馬,咱得趕緊走!」
路程過半又殺了眭元進,只能進不能退了。曹操也無須再拿許攸當幌子,和張遼、徐晃齊頭並進奔在最前面,帶著五千騎兵快馬突進,把逃散的步兵遠遠甩在後面,鐵蹄揚塵殺氣騰騰直奔烏巢而去。全速馳騁了半個時辰,繞過兩個山頭,又見十餘名巡騎打著火把迎面而來,這次曹兵連話都不答了,一陣亂箭射翻在地,鞭鞭打馬繼續趕路。這會兒烏巢大寨的零星燈火已依稀可辨,但望山跑死馬,至少還有十里左右。
曹操偏過頭再次傳令:「列開陣勢直赴大營,無論什麼人攔路格殺勿論!」五千騎兵奔馳中調整陣勢,列成一個劍鋒狀,張遼、徐晃、樂進充當劍尖,虎豹騎圍著曹操、許攸漸漸退到後面。
又奔了一陣子,迎面的斥候、游騎愈來愈多,有的被曹兵射死了,有的四散奔逃,有的掉轉馬頭趕回去送信。眼瞅著烏巢大營的輪廓已漸漸清晰,只見囤連囤車連車,數不清的糧草麻包堆得像小山一樣。而淳於瓊顯然是才得到消息,燈籠火把照如白晝,營裡的士兵剛剛集結起來,騎兵在前步兵在後,正在佈置陣勢——少說也有五六千人!
距離越來越近,兩邊的軍兵都鉚足了勁。張遼突然一舉掌中大刀:「殺啊!」曹軍上下跟著一陣吶喊,對面袁軍也顧不得結陣了,也跟著喊叫一聲,黑壓壓像浪頭般席捲過來。兩軍騎兵相交之際,幾乎是生生撞在一起的,人人盔歪甲斜,勒住戰馬揮舞兵刃就是一通亂打!不過袁軍畢竟匆忙得訊結陣未成,大部分又是步兵,三突兩突之下便被攻散,亂哄哄逃回大寨。
曹軍固然是玩命來的,但袁軍要是丟了糧食也必然失敗,韓莒子、呂威璜、趙叡三員部將深知利害,親自沖在第一線搏殺,陣勢亂了也不後退,帶著身邊的親兵各自為戰,揮舞著大刀肉搏,寧死也要拖住曹軍前進的步伐。曹操眼瞅著不少敗兵已回到營中,烏巢的寨門也要關閉了,可就是被眼前之敵擋住過不去,急得放聲大呼:「放箭!快放箭!把他們射散!」虎豹騎一陣箭雨掃過,可那些袁軍拚死而斗就是不散。三射兩射之後,韓莒子、呂威璜、趙叡三將盡喪陣中,臨死還緊緊抱著曹兵的馬腿不放——因為他們的捨命掩護,烏巢大寨已經關閉了。
曹操眼睛都快瞪出血了,放聲疾呼:「攻寨!繼續給我攻!」
曹兵一擁而上,砍寨牆、射譙樓,袁軍隔著寨牆朝外還擊,用長槍大戟刺曹兵的馬脖子,雙方激戰僵持不下。「放火呀!燒他們的糧食!」許攸都快把嗓子嚷破了。曹兵每人都背著一捆柴草,用火把點燃隔著寨牆就往裡扔,袁軍不敢怠慢,有的撲火有的繼續奮戰,糧食軍帳雖然保住了,但寨門卻已躥滿了火舌,一片片垮塌下來,兩軍從隔牆而戰變成短兵相接,而袁軍依舊咬牙奮戰就是不退!
正在曹操、許攸焦急指揮之際,突然自後面奔來幾個虎豹騎:「河北援軍趕到,來了好幾千騎兵,就要殺過來了。」
「前有勁敵後有追兵,這可怎麼辦?」許攸慌神兒了,「咱們速速分兵拒敵。」
曹操緊緊注視著前方的戰事,隨口搪塞道:「一共不到五千兵,還怎麼分?」許攸死命扣著韁繩:「要不咱們先撤退?」
「事到如今還往哪裡退?兵士離散必死無疑。」曹操從親兵手中奪過自己的旗幟,一邊揮舞一邊吶喊,「所有人不准回頭,繼續往前衝殺!等敵人援軍追到身後再轉身還擊,都看我的將旗指揮!」他傳完令又要來一條大槊,將旗幟捆綁在槊尖上。大槊本就一丈多長,加上一面旗幟,豎起來足有三丈,曹操和許攸四隻手攥著,將它探入兵叢直伸到寨牆以上,好讓自己的兵都能看見。
「這能行嗎?」許攸心裡沒底。
曹操牢牢攥著大槊:「行不行的也只能這樣,置之死地而後生!」
說話間後面的衝殺聲越來越響,一片明亮的火把漸漸逼了過來,照亮了一面「蔣」字大旗——河北大將蔣奇親率五千騎兵趕到!
許攸嚇得顫抖不已,眼淚都下來了,快舉不動這面旗子了:「我的媽呀!蔣奇來啦!我不行了,誰來幫幫我呀……」三個親兵趕緊湊上來,合五人之力擎住這面超長的旗子。眼瞅著蔣奇的隊伍已清晰可辨,曹操硬是挺在那裡不作反應,這會兒不單是許攸顫抖了,五個人都緊張得直哆嗦,大旗迎風搖擺上下抖動,一個不留神,竟被寨牆上的火焰燒著了。
「旗子著火了,咱們跑吧……」許攸哭了個滿臉花。
曹操恨得直咬牙:「呔!著了就著了唄,瞧你這點兒出息,這麼多年了都沒長進!下次不帶你出兵了!」
「咱還能有下次嗎?」許攸就差尿褲了。
「別廢話,好好舉著!」
大旗的火焰越燒越大,已經成了一個大火球,曹兵將士卻還在下面奮勇廝殺。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還有多少柴草,都他媽扔進去,燒死這幫狗娘養的!」大伙還真響應,無數的柴火亂七八糟扔到了烏巢大營中,有的引燃了帳篷,有的燎著了糧垛,有的乾脆擲到了人堆裡,立時燒著了袁軍士卒的衣服,你擠我我擠你,好多人身上都起了火,就地打滾無法再鬥。
曹操卻一門心思關注身後的敵人,眨眼間追兵僅隔一箭之地了,他一聲大喝:「轉身殺啊!」五個人同時使勁晃動大旗,揮舞大火球指向後方的敵人。曹軍將士早已經殺紅眼了,前後受敵不玩命都不成了,看到信號扔下眼前燒得慘叫的敵人,撥馬又往回衝。管他來了多少,使勁殺吧,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蔣奇的兵是從黑暗中過來,只見前方火光陣陣,影影綽綽辨不清敵我,但曹兵借光看暗處,瞧得真真切切——那些袁軍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先吃了大虧。大隊騎兵突然轉身一哄而上,猛衝之下勢不可擋,袁軍陣勢當即大亂,你踩我踏亂成一片。蔣奇身先士卒衝在最前頭,混亂中竟被撞下馬去,糊里糊塗就被踏成了肉泥!
曹軍眼見敵人失去了建制,個個奮力殺得似血葫蘆一般,張遼、徐晃、樂進、許褚都衝到了前頭,曹操今天也賣開了老力氣,舉著大槊一同廝殺,將懷必死之心,兵無貪生之念。蔣奇的兵尋不到主將,見烏巢一片火海,十成人馬頓時驚散了七八成,剩下的都成了活靶子,任由如狼似虎的曹兵衝殺。
曹操揮槊刺倒一個小兵,眼見五千敵軍已四散奔逃,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嚷道:「別追!別追!回來燒烏巢!」說罷奪過身邊親兵舉著的一支火把,當先朝烏巢大營拋去。
對於困守烏巢的袁軍而言,之所以能堅持這麼久,就是盼官渡的救兵。這會兒眼見蔣奇的人馬已被殺敗,他們的心理支柱完全垮了,撇下刀槍作鳥獸散。曹兵湧向大寨,也不管那些逃兵,揮舞火把先將帳篷、糧車、糧囤全部引燃。西風猛烈,糧草眾多,毒辣殘酷的火龍從西向東席捲起來,烈焰沖天灼熱難當,滾滾黑煙和燃著火的碎布條、草葉子漫天飛舞,糧谷被燒得辟辟啪啪作響。那些奔走的袁軍身上起火,在地上打著滾掙扎,慘叫聲不絕於耳,最終是還不免一死,人肉燒煳的焦臭味直躥鼻子。火勢越來越大,曹兵也不得不撤到營外,圍堵逃出來的袁兵,整個烏巢大寨儼然成了一片火海……
這場火足足燒了一個多時辰,等烈焰漸漸變餘燼,正東方已經濛濛亮了。曹操被濃煙熏得臉色烏黑,忍不住地咳嗽。許攸更是黑得跟只活猴一樣,抓耳撓腮筋疲力盡。樂進忽然縱馬奔來:「啟稟主公,我在東面劫殺了一陣,有近千名袁軍士兵無路可逃棄甲歸降,怎麼處置他們?」
「呸!」曹操吐了一口污黑的唾沫,「先繳了他們兵器,然後把他們的鼻子都割下來!」
「割鼻子?」樂進一愣,「這、這太過分了吧?」
「此乃攻心之策。」曹操的狠勁又上來了,「割了鼻子再打發他們回官渡,我要讓袁軍親眼瞧瞧他們的慘相,看誰還敢抵抗咱的大軍!」
樂進只得依法照辦,曹操吩咐徐晃仔細監察一下火場,找找還有沒有未燒盡的糧食,叫士兵取一些隨身帶走,剩下的務必燒光。正忙碌間又聞一陣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許多袁軍連滾帶爬而來,雙手被綁著,全都滿臉是鮮血——鼻子已被活生生割掉了!
眼瞅著這幫人痛不欲生哀號連連,曹操暗暗冷笑,忽有一人撲在他馬前放聲大罵:「曹孟德,爾何等陰損!要殺便殺何故辱人!」因為沒了鼻子,聲音甕聲甕氣的。
許攸眼尖:「是、是……淳於仲簡?!」
淳於瓊披頭散髮滿臉是血,雙手被緊緊綁縛著,倒在曹操馬前不住咒罵:「士可殺不可辱!你這不仁不義的奸賊,我恨不能把你千刀萬剮,將你滿門賊子刀刀斬盡刃刃誅絕……」
曹操見他這副慘狀心中五味雜陳:這淳於瓊也是昔日的朋友,誅蹇碩、保何進、討董卓都沒少出力,我怎麼能把共過風雨的老哥兒們害成這樣啊……想至此便要下馬攙扶,但是彼此間的立場和身份又將他禁錮住了,穩了穩心神轉而問道:「仲簡,你也算是大漢西園良將,錯保袁本初之日沒料到會有今天吧?」
淳於瓊狠狠盯著他,絲毫沒有悔恨服軟的意思:「勝敗自有天命,這又有什麼好說的!你要是還有半分良心,快快殺了我!」
「唉……時隔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這暴脾氣。」曹操歎了口氣,回頭問許攸,「我想放了仲簡,你意下如何?」
許攸打仗時嚇蒙了,這會兒腦子又好使起來,悻悻道:「放了他幹什麼?叫他天天照鏡子,不停地咒罵你嗎?」
割掉的鼻子長不出來,割斷的情義也無法彌合!
曹操搖了搖頭:「來人哪!把他拉下去殺了,留全屍好好安葬。」
淳於瓊被士兵拖著,爆出一陣怪笑,「腦袋掉了算他媽什麼?我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到時再找你姓曹的拚命,叫你這狗賊永世不得安生!哈哈哈……哈哈哈……」畢竟是老交情,曹操不忍看他赴死,扭過頭向東方望去。
烏巢敗軍咒罵著、哀號著,捂著血肉模糊的臉孔被趕出了營寨,踉踉蹌蹌向官渡踱去;而背後滿面烏黑的曹軍卻在歡呼、在嘲笑、在喝彩。就在一片咒罵聲與歡呼聲中,曹操波動的心緒慢慢平和下來。東方地平線已冉冉升起紅日,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但是中原大地已經天翻地覆……
曹操倏然撥馬,對著歡呼的將士高呼道:「回軍官渡,還有一場決戰等著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