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卑鄙的聖人:曹操5

正文 第三章 平定徐州,曹操和土豪稱兄道 文 / 王曉磊

    弟張遼歸降

    聞知張遼綁縛雙臂自投營中的消息,曹操高興得一個鯉魚打挺從床榻上蹦起來,立刻把杜氏拋到一邊了。他雖愛美人,但更念江山,趕緊叫郭嘉打發杜氏速速離去,重新整理衣冠連夜升帳。

    杜氏的馬車一走,中軍營裡頓時燈火齊舉照如白晝,於禁、樂進、徐晃、朱靈、李典、呂虔、路昭等一干大將頂盔貫甲紛紛趕來助威。曹操穩坐中軍帳,傳罪將張遼即刻來見。

    不多時只見眾軍兵推推搡搡推進一條大漢,此人黃焦焦的面孔,大寬腦門,闊口咧腮,大耳朝懷,下巴似個鏟子般往外撅著,一副打著卷的鬍鬚散滿胸膛,確是一表人才。只見他滿面哀婉腳步踉蹌,雙手在背後綁縛著,來至帳中立而不跪。

    「跪下!」於禁當先喝道。

    「不必強人所難……」曹操心中喜愛,擺了擺手,「來者可是昔日并州從事張文遠?」

    「正是罪將。」張遼聲若洪鐘甚是威嚴。

    「我且問你,何人將你上綁?」

    「罪將身為朝廷反叛,自己上綁。」

    「何人勸你投營認罪?」

    「無人遊說,罪將自己前來。」

    曹操聞聽大悅:「既然如此,軍士為他快快鬆綁!」

    「不必了!」張遼猛一抬頭,「懇請明公速速將某斬首!」

    「啊?!」曹操愣住了,「將軍棄暗投明而來,老夫焉能屠戮?」

    張遼歎息道:「末將非是投奔乃是甘願伏法。某乃呂布麾下之人,主公已死不能輔保明公,您一聲令下斬了首級,彼此都乾淨!」

    他這一席話可把滿營將官都說愣了,這世上還真有找死的。曹操凝視良久,低聲試探道:「張文遠,你可知呂布何許人也?」

    張遼脫口而出:「胸無大志腹無良謀,反覆無常朝廷叛逆。」

    「你倒是心明眼亮!」曹操點點頭,「既知呂布那廝無才無德,為何還要為他殉葬?」

    「為臣當忠交友當義。」

    「錯錯錯……」曹操耐著性子解析道,「呂布薄情寡義,殺恩人弒義父,你跟他還講什麼忠義?」

    「明公此言差矣!」張遼梗著脖子一個勁搖頭,「呂布對別人不講恩義,卻對末將不薄,十年來共同進退並肩而戰,末將為其赴死心甘情願!」

    「豈不聞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仕?」

    張遼冷笑一聲:「哼!那都是失節之徒編出來的渾話!」此言一出眾將大為不悅,他們中朱靈本袁紹麾下、徐晃自白波而降、路昭先從王匡後跟袁紹。張遼一句話,他們全都被指成了失節之徒,個個咬牙切齒。李典放聲喊道:「主公還不殺了這廝!」他族叔李進就是被張遼刀傷致死的,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曹操知曉其中關節,任憑李典叫嚷,只是直勾勾盯著張遼那張桀驁不馴的臉,過了半晌竟擠出一絲笑容:「你真的非死不可嗎?」

    張遼哀歎道:「在下不過是并州草民,勉強在丁原帳下充個從事,若非呂布提拔重用,如何能夠提兵疆場官居魯國相……」

    李典跨出一步厲聲打斷:「好賊子!你那魯國相乃是叛逆所封,現今兗州畢諶早已頂了那職位,你快快伏法吧!」他這話其實沒什麼道理,現在不是張遼不肯伏法,而是曹操不忍殺。

    曹操知道李典身負大仇,也不計較他隨便插話,只是擺手示意他退後。張遼繼續往下說:「彭城兵敗之後,末將在東海請臧霸、孫觀、吳敦等人發兵,哪知遲來一步下邳被圍。也是我兵微將寡不能解圍,故而分散隊伍騷擾連營。今日下邳陷落,呂布、高順的人頭……」說到這兒禁不住一陣哽咽,「人頭懸於高桿之上,末將心灰意冷,特來投營赴死,願與我那兄弟們一併而去……」

    「并州漢子好烈性,當真是士為知己者死啊!」曹操感慨不已,更加不忍殺他了,又掃視在場諸將,試想他們對自己的情義可有張遼對呂布這般深厚。

    看似抱成團的曹營諸將實際上並非鐵板一塊,私下矛盾多的是!曹操起兵本在兗州,因而於禁、樂進二將最早得志,後來又收朱靈、徐晃、路昭、馮楷等歸降之人,更有夏侯兄弟、曹氏兄弟、卞秉等一干近親,三派勢力波瀾不興卻暗流湧動。尤其是於禁,身負亭侯之貴,乃曹營第一大將,比之曹仁、夏侯淵還得曹操信任,自然不希望再有人鑽進來跟他爭功。故而曹操猶豫不決之際,李典身懷家仇自不必說,於禁等一干兗州人也是暗暗喊殺。

    張遼見曹操久久不下決斷,又道:「該說的我也說了,請明公速速傳令開刀!」

    曹操並不搭茬,轉而改變話題:「文遠,你抬起頭來好好看看我,咱們也算得上是故交了,你忘了嗎?」

    「嗯?」張遼一愣,抬起頭借燈光攏目觀看,「您是……」

    曹操捋髯而笑:「整整十年以前,董卓、丁原兵進洛陽,并州部與涼州部瓜分城防,你麾下五個并州雜兵無法無天打家劫舍,恰逢典軍校尉騎馬路過,當場斬殺一人。後來……」

    張遼想起來了:「後來我把剩下的四人都宰了,親手把人頭送給那官,還在他家門口戳槍威嚇……您就是……」

    「不錯!」曹操手托鬚髯,「我就是昔日的典軍校尉!」

    張遼慚愧一笑:「那時末將不到二十,少不知事多有莽撞。」

    「我看一點兒都不莽撞,老夫縱橫征戰十載始終忘不了那件事。將軍當年就是個英豪,斬殺不法是為遵紀,戳槍立威又保全了并州部的面子,實是忠義兩全。」曹操目帶神往,「那時我便有意與將軍結交,只是世事舛逆輾轉沙場,直到今日咱們才得再會啊!」

    「您抬舉我了。」張遼低下了頭。

    「張將軍就給老夫個面子,歸順到老夫帳下,以後跟隨王師建功立業,得展英雄壯志,豈不是美事?」曹操話說到這個份上,幾乎是求著張遼歸降。

    張遼是個實心眼的人,抱著必死之心投至曹營,沒料到會遇上這種事,耳聽曹操軟語央告,即便鐵打的心也動容了。但他畢竟忠於呂布,又恐落下一個貳臣之名,左右為難無法決斷。於禁見曹操這樣縱容他,早就氣不打一處來了,放聲道:「西北賊子,真真不識抬舉,曹公問你了,願死願活放句痛快話!」

    於禁看出張遼剛硬,故意惡語相激,這是故意把他往死路上逼!哪知張遼還沒急,一旁的徐晃先不幹了:「於文則,你罵的哪一個?」徐晃河東郡人,白波賊出身,於禁這聲「西北賊子」先觸了他的霉頭。

    「公明兄弟,我可沒說你。」於禁趕緊解釋。

    「說誰也不行!」徐晃不饒,「有道是『關東出相,關西出將』,我們西北漢子哪一個是孬種?你隨口而出也就罷了,以後再說這話我跟你拚命!」

    路昭是個省事的,趕忙解勸:「算啦算啦,都少說兩句吧。」

    曹操見他們這番舉動真是哭笑不得,正要繼續問張遼,忽聽帳外一陣大亂,有衛兵連聲叫嚷:「不得闖帳!不得闖帳!」話音未落就見許褚與一員戰將對揪脖領扯進帳來。此人身高九尺面如重棗,臥蠶眉丹鳳眼,五綹長髯——正是關雲長。

    「都放手!」曹操呵斥道,「怎麼回事?」

    許褚氣哼哼道:「關羽乃劉使君麾下,無緣無故闖進中軍營,還有沒有規矩了?」

    關羽鳳眼微緲抱拳施禮:「末將聽聞文遠至此,有幾句話想說,故而一時孟浪,請曹公恕罪。」

    「雲長但說無妨,仲康退出去。」明明關羽不對,曹操故意偏袒。

    「謝明公!」關羽再施一禮,環視帳中諸將,滿臉鄭重道,「我在外面聽到公明兄的話了,我們西北漢子個個都是錚錚鐵骨,這話一點兒都不假!」說罷抽出腰間佩劍,就割張遼腕上繩索。

    「大膽!」李典登時惱怒,上去就要奪劍,他哪是關羽的對手,叫人家推了一個趔趄。於禁、樂進、呂虔全急了,都把劍拔了出來,要跟關羽玩命。徐晃、朱靈一見不好,趕緊也動了傢伙護住關張二人,大帳中立時寒光閃耀劍影森森。

    曹操一拍帥案:「還有沒有體統啦?都給我放下!」

    稀里嘩啦一陣響,大伙全都把傢伙拋了。唯有關羽執拗,硬是先把張遼的繩索割斷才放下軍刃。曹操冷峻的目光掃過諸將,心裡又是氣憤又是好笑——這些大將個個都是烈性之人,有四肢沒大腦,動輒惹是生非,但話說回來,但凡不是烈性之徒哪能衝鋒陷陣殺人不眨眼呢?氣也氣不得,惱也惱不得……

    關羽也是河東郡人,雖在劉備帳下聽用,但小沛數年沒少與張遼交往,甚是服其忠義贊其勇武。他一向以劉備部屬自居,輕易不肯在曹操面前下跪,今日竟主動跪下了,將長髯搭在腕上,抱拳道:「張文遠乃義氣之人,關某願以性命相保,懇請明公將其收留。」又扭頭對張遼道,「文遠,英雄一世何其短暫,負氣一死豈不把滿腔壯志都辜負了嗎?聽愚兄一句勸,投降吧!」

    「雲長啊,你這又是何必呢……」張遼不住搖頭。

    關羽與張遼是曹操腦海裡始終縈繞不去的兩員大將,可偏偏就是不讓他輕易得手。紅臉的只從劉備不從自己,黃臉的寧死都不降,這馴服猛將可比征服美人難多了!對付女人還能霸王硬上弓,跟這幫人硬都硬不起來。他起身繞過帥案,踱至近前:「英雄惜英雄,好漢惜好漢,文遠還是執意不降嗎?你素以義氣著稱,難道只有呂布、高順是你的朋友?雲長就不是你的朋友,老夫也不堪做你的朋友嗎?」

    論起這「朋友」二字,張遼的心當真是活了,他低聲道:「得友人益受友人累。左也是朋友,右也是義氣,倒叫張某好生為難!」

    曹操見他終於鬆了口,笑道:「老夫不否認呂布對你有恩有義,但是老夫還是當朝三公呢!大義小節皆在,文遠不難選擇吧?還有那侯成、宋憲、成廉皆在營中,若是你肯歸降,我就把他們以及麾下兵馬全交與你統領!你們可都是并州同鄉啊……」

    張遼咬了咬牙:「也罷!士為知己者死,叫在下歸降卻也不難,還有一事相求。」於禁等人都拿白眼珠夾他,心中愈加不滿——准你降就是天大的面子,還敢提條件。

    曹操卻不急不惱:「但說無妨。」

    「割據沿海的臧霸、孫康兄弟、吳敦等人也是我朋友,可不可以讓末將去遊說他們歸降?」

    曹操眼睛一亮——真是求之不得啊!臧霸、孫觀、孫康、吳敦、尹禮、昌霸是割據青徐沿海一帶的小頭目,這些人都是土匪出身,趁世道混亂強佔一方。張遼若能把他們招降,徐州就算徹底歸順朝廷了,大可後顧無憂全功而返,日後對付袁紹時更安心不少。曹操明知是個便宜,卻故意裝作猶豫的樣子,手捻鬍鬚頓了半晌才道:「這個……唉!看在你的面子上,准許臧霸等人歸降。」

    李典一直跟張遼較勁,阻攔道:「不可!臧霸等人皆是害民匪類,豈可見容於朝廷?」

    「哼!」張遼駁道,「什麼害民匪類?臧宣高乃是泰山郡獄卒出身,天下大亂流亡東海,拉起義勇打過黃巾賊,好歹是朝廷任命的騎都尉。孫氏兄弟等人雖是土匪出身,但只殺贓官惡霸不曾欺負窮苦人,依我說當土匪的比那些貪官污吏乾淨多了!」

    李典還欲再言,卻被曹操抬手攔住:「文遠說得對,只要是英雄豪傑老夫來者不拒!」

    張遼由衷感動:「曹公聖明,在下所剩數百兵馬皆在下邳以東,末將回去傳命,叫他們放下軍械過來投降……請您再給我十天時間!」

    「十天?!」

    「對,十日為期在下說服臧霸等人來至此間歸降。」

    李典又插話道:「河內戰事要緊,哪有十天等你!」

    「住口!」曹操實在忍無可忍了,「你是不懂規矩還是故意搗亂?虧你念了這麼多年書,國仇家恨哪個大難道分不清楚嗎!」李典憤於叔父之仇,又挨了訓斥,從來溫文爾雅的人竟氣得連連跺腳,把戰袍一甩,連禮都不施揚長而去,仰天大哭:「我李家的大仇啊……」

    曹操沒顧得上管他,先承諾道:「好,老夫就在此等你十日。」

    「謝曹公厚恩!」張遼一揖到地。

    曹操伸手相攙,連扳了三次都沒扳動:「你這是幹什麼,我為你安排下榻之處,早早休息,有什麼事明天再辦吧。」

    張遼直起身道:「事不宜遲,末將即刻去辦!」

    曹操見他目光堅毅,料是其意已決,便道:「也好,那你就放心去吧,十日之期成與不成都回來告訴我。」

    張遼一陣慘笑:「若是十天內我勸服不了臧霸他們,在下也沒臉回來見您了,尋處荒山自我了斷。但願事成,明公多保重吧!」說罷頭也不回出帳去了。

    曹操盯著他的背影,心頭一陣茫然,口中喃喃道:「此真義士也!公明、雲長,你們去送送他。」

    徐晃、關羽領命而去,曹操長出一口氣,呆立了片刻,又點手喚呂虔:「子恪,你與曼成素來交好,替我安慰安慰他,天下未平不可因私仇而誤大事。再給卞秉捎個話,讓他在下邳戰利品中選幾件最好的鎧甲兵刃送給曼成。」

    「諾。」呂虔心裡也不大痛快,但還是遵命而去。

    「天不早了,你們都回去休息吧。」曹操垂著頭回到帥案邊,這會兒已把跟杜氏佳人的那點溫存忘了,一心期盼張遼能順利回來。

    諸將默默無言紛紛告退,於禁腳步沉重心中不安——張遼這廝還未進曹營就這麼得寵,又是撥他兵馬,又是准他帶朋友歸順,將來豈還了得?日後跟我爭曹營第一將位置的人必定是他!

    分封土豪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曹操既然許諾叫張遼去遊說臧霸等人,便把戰事暫且擱置,安下心來靜候消息,又叫袁敏招募百姓安排下邳護城河的工程。一連九天未得任何消息,滿營將士議論紛紛,都猜那張遼必是難以勸降匪人,誇下海口無法兌現,沒有臉面再回曹營了。於禁、李典等人更是心懷芥蒂,勸曹操速速起兵往河內馳援。

    對於這些建議曹操一概充耳不聞。與血性漢子相交最重要的就是一諾千金,既然說好了等他十日,就要說到做到。更重要的是張遼此去事關徐州乃至朝廷全局,若臧霸、孫觀等人肯歸降,那許都以東就可完全平定。如果現在草草撤兵,無異於除惡未盡,將來決戰袁紹時青徐之地難免再生變數。此事成敗系張遼一身,曹操無法預料結果,只有默默禱告上天願他馬到成功。

    提心吊膽熬到第十日申時,仍不得一點兒消息,連荀攸、郭嘉都覺此事無望了,曹操只好默認這個事實了。徐州終不能囫圇入手,一員虎將也再無顏面回來了,只得唉聲歎氣發下將令,命滿營將士收斂輜重,來日起兵趕往河內。哪知將令剛剛傳出,就有斥候來報:「自東面馳來五騎,正奔咱聯營而來,為首之人似是張遼!」曹操精神大振,也顧不得召集闔營文武,領著親兵衝出連營舉目眺望。

    少時間就見空曠的大地上恍惚閃出五騎快馬,在夕陽餘暉照耀下絕塵而來,騎乘之人連連加鞭甚是急切。曹操簡直魔障了,也不顧自己的身份,扯著脖子便喊:「來者可是張文遠?」

    為首之人高舉馬鞭在空中畫了個圓弧,應聲道:「明公……我把他們帶來了……」

    「哎呀!」一把年紀的曹操激動得都快蹦起來了,揮舞雙臂向他問好。五騎快馬輪廓漸漸清晰,為首之人雄姿英發正是張遼,後面四人皆是一身布衣絹帕包頭,個個虎背熊腰相貌猙獰,三十上下血氣方剛。

    張遼一馬當先奔至近前,滾鞍摘鐙拜服於地:「末將來遲,還望明公恕罪!」

    曹操懸著的心此刻才算徹底踏實,這個并州大漢能這般重情重義言而有信,實在稱得起豪俠之士,比之麾下那些唯命是從的將領大大不同。見他能主動拜倒在自己腳下,曹操胸中霎時填滿了自豪,伸手便攙:「文遠一諾千金不欺我也!」

    後面四人也已奔到,張遼連忙引薦。第一個人高馬大獰目虯髯,舉手投足威風凜凜,儼然這幫人的首腦,正是在琅邪一帶名聲赫赫的雜牌子騎都尉臧霸;第二個肥頭胖臉肚大十圍,乃是在北海諸縣作威作福的孫氏昆仲中的弟弟孫觀;第三個面似青蟹五官醜陋,是嘯聚在利城的大賊梟吳敦;最後一人滿臉刀疤殷紅可怖,是專在東莞沿海聚眾劫掠的尹禮。這四個大漢一下馬,可把許褚等人嚇壞了,趕緊圍了個圈子把曹操護在中央。

    曹操一推許褚,嗔怪道:「都是趕來歸附之人,豈可這般怠慢?」

    許褚連連搖頭:「瞧模樣就不是安善良民。」

    「你的相貌就似好人了嗎?」曹操一句話把許褚噎住,搶出一步拱手道,「久聞列位英雄大名,幸會幸會!」

    這幫人都是沒王法慣了的,也不懂得見三公該大禮參拜,也只是抱拳拱手,那大胖子孫觀道:「哪裡哪裡,大路朝天走半邊,山高路遠少拜望。俺們來得魯莽,曹公您就恕個罪吧!」說話甕聲甕氣的,還是拜會山寨那一套,把曹操也當成大土匪頭了。

    「不敢不敢。」曹操忍俊不禁。

    張遼笑道:「末將承諾十日為期,離開後第一個去見臧兄弟,臧兄弟立時發下帖子,眾家寨主馬上就到了。」

    曹操連忙再次施禮:「臧英雄,有勞你為老夫費心了。」

    臧霸相貌兇惡,話語卻比那幾人規矩得多:「歸附朝廷乃是正途,曹公徵召更是給我們臉面,在下萬萬不敢造次。再者我與文遠乃是過命之交,他絕不會害我的。」

    孫觀又道:「俺哥哥看守大寨,俺們幾個三天前就到臧大哥那裡了,耽誤了這三天就為了等昌霸。最後那小子也沒來,害得俺們快馬趕來,把兄弟們都扔在半道上了,這還差點兒耽誤!這小子連臧大哥的話都不聽了,真他娘的窩火!」此言一出臧霸臉上立顯尷尬。

    曹操心裡有數,臧霸、吳敦、尹禮都已至此,孫氏兄弟中有一個來了也可代表,但是唯獨不見昌霸,可見他們對招安之事還是有很大分歧的,這會兒見臧霸臉上不好看,忙岔開道:「不礙的不礙的,有列位做表率,怎怕那昌霸不來?」

    哪知孫觀是個什麼都敢說的直腸子,聞聽此言一擺手:「您先別說這話,這條件可還都沒談呢。您若是要俺帶著兄弟們背井離鄉出去打仗,俺還不伺候您呢!」吳敦、尹禮紛紛點頭附和,他們每人手下都有千八百嘍囉,真鬧起來也不是吃素的,在山鄉海島跟官軍纏上,十年八年也剿不乾淨。

    從來沒有人敢在曹操面前這樣明目張膽地提條件,許褚等人眼眉都立起來了,曹操卻不往心裡去,拱手道:「列位英雄,一會兒老夫自有分教,保證叫你們滿意得沒話說。」

    張遼也覺孫觀太愣,連忙說好話:「明公切莫見怪,孫老弟其實最是熱心。聽說您愛吃鮑魚,特意準備了一大車醃好的。我們趕路先行一步,明天弟兄們就趕著車給您送來了。」

    曹操很滿意:「多謝孫英雄厚贈,戰亂以來貢品斷絕,這些鮑魚老夫正好帶回許都奉天子享用。」

    孫觀抱著臂膀笑道:「那是給您的,不是給皇上的。若是您准俺帶著弟兄們繼續留在家鄉,以後皇上家的鮑魚俺全管了!」

    尹禮湊趣道:「明公聽見沒有,這小子就是臭嘴不臭心,您別跟他一般見識。」

    孫觀一撇嘴:「你他娘的別胡說!俺心是好心,但嘴也不臭!」

    眾人聽他們鬥嘴無不大笑,張遼道:「時候也不早了,我看咱們還是進營說話吧。」

    「且慢!」曹操攔住五人,「可不能這麼隨隨便便叫你們進去。仲康替我傳令,叫滿營眾將列隊兩廂,鼓樂手都給我準備好,吹三通打三通,把幾位英雄風風光光迎進去!」

    軍令傳下,連營裡立時熱鬧起來,各部將校乃至祭酒掾屬紛紛整裝趕來。軍樂手擂鼓手吹的吹打的打,真好似迎接貴賓一般。大家分列左右攏目觀瞧,但見曹操與張遼攜手攬腕昂首闊步而來;再往後看,大鬍子、大胖子、青面頦、刀疤臉,灰布長衣絹帕罩頭,腰裡掖著大刀片子,這神頭鬼臉的都是什麼人啊?官軍迎土匪,眾將想笑不敢笑,都瞧著曹操的面子作揖行禮。孫觀等人卻是大開眼界,紛紛抱拳還禮,眼瞅著「大小頭目」數都數不過來,心中暗暗佩服——老曹這座山頭勢力可比自己大多啦!

    曹操直把他們引到中軍大帳,吩咐庖人擺下最好的酒宴,又怕這幫人懷疑自己有加害之心,命全體將校就地解散,只把與他們熟稔的張遼、陳登留下來。一時間美酒佳餚水陸畢陳,上好的鮑魚燉好了,還專門給陳登預備了新鮮生魚片,七人主客分明各自入席。

    曹操深知這幫草莽人物的性子,銅尊酒盞一概不用,就拿大碗盛酒。自己慢慢斟上,當先端了起來:「英雄至此老夫先乾為敬!」說罷強自忍耐把一大碗烈酒喝了下去。

    「痛快!痛快!」臧霸等人見他飲酒甚投脾氣也都喝乾了。

    曹操從來沒這麼喝過,為了逞豪氣強灌一大碗,直覺滿眼昏花五彩繽紛,好半天才穩住心神,緩口氣道:「唉……列位真是英雄好漢,不帶隨從就敢進老夫的連營,你們既然推心置腹,老夫自然將心比心以誠相待!」

    吳敦這半天一句話都沒有,可這悶葫蘆見到酒話匣子就打開了:「這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義氣!您跟文遠是朋友,文遠跟臧大哥是朋友,可我們跟臧大哥更是朋友,拐了個彎大家都是朋友!」

    一介土匪跟當朝三公攀交情,這話說得實在放肆。曹操也不計較,只道:「說得好啊,都是朋友。朋友們請!」又敬了諸人一碗,不過自己卻不敢再灌了。

    這兩碗酒一下肚,孫觀又扯著嗓門嚷道:「俗話說得好,為朋友兩肋插刀!文遠和奴寇叫俺們來,俺們哪能不來?」

    「奴寇?!」曹操一愣。

    臧霸凶巴巴的臉上露出一絲羞澀:「慚愧慚愧,是在下的諢號。」

    曹操微然一笑:「奴寇奴寇,世間疾苦逼奴為寇,這名字倒還算妥帖……那你們幾個的諢號叫什麼呢?」

    孫觀見他愛聽,越發放開手腳了,放聲道:「俺的諢號叫嬰子、吳敦諢號黯奴、尹禮的叫盧兒。」臧奴寇、孫嬰子、吳黯奴、尹盧兒,這名字一聽就是草莽土匪叫的,將他們的出身事跡徹底暴露。

    「有趣有趣。」曹操面露莞爾。

    無知者無畏,孫禮全不在乎,竟樂呵呵問道:「曹公,您的諢號是什麼?」此話一出口,張遼、陳登都驚得面如土色。

    曹操卻不計較,戲謔道:「我倒沒有什麼諢號,不過有個小名喚作阿瞞。」張遼見他不惱,這才安心飲酒。

    「這小名倒似個女娃子。」孫觀笑得前仰後合。

    曹操擺擺手:「你們的都知道了,那昌霸的諢號又叫什麼?」

    孫觀臉色一沉,炸雷般的嗓子突然壓低了,喃喃道:「他倒是沒什麼諢號,但老百姓都叫他昌豨。」

    「哦?昌豨……」曹操陷入了沉思。豨者,野豬也。《淮南鴻烈》有云「封豨修蛇,皆為民害」,老百姓這麼叫他,足見昌霸是凶狠殘暴之人。但眼下這個時候,曹操還顧不上跟個草頭王計較,只是意味深長道:「這名字似乎霸道了些。」

    臧霸恐他不悅,趕緊補充道:「其實昌霸這人就是脾氣怪點兒,不見得沒有向善之心。」

    曹操聽他有意回護,自然要給面子,順水推舟道:「不錯不錯,誰天生就是惡人?都是這亂世逼出來的嘛!」說話間他目光掃過四人臉龐,見他們個個低頭似有感觸,便提高嗓音正色道,「臧霸、孫觀、吳敦、尹禮聽教!」

    四人是來投誠的,但兵馬、糧秣、地盤等尚未商榷妥當,沒料到曹操突發教令,錯愕之間面面相覷。張遼湊到臧霸耳邊道:「放寬心吧,跪下聽封,愚兄不會害你的。」臧霸信賴張遼,立刻繞過桌案跪倒在大帳中央。他是這四個人的頭,他既然肯跪,孫觀等猶豫片刻也跟著跪了:「願聽曹公號令。」話雖這麼說,心裡不免還有些惴惴,呼號聲參差不齊。

    曹操見他們乖乖跪下,捋髯道:「爾等本為安善之民,遭逢亂世失身為賊。尚懷純良之心,不忘天下之本。雖佔據郡縣濱海之地自作威福,然討黃巾、逐貪官、誅惡霸、拒呂布,保有一方之百姓,亦不為無功。老夫上疏朝廷,表奏你等為……」說到這兒曹操故意停頓了一下,瞧著四人緊張的神情,倏然微笑道,「表奏爾等為郡國之將。臧霸為徐州琅邪相;孫觀為青州北海相;吳敦所佔利城諸縣提升利城郡,任為利城太守;尹禮所佔東莞諸縣提升東莞郡,任為東莞太守。所轄濱海縣城如舊,一應兵馬、糧秣、部署仍歸你們自主調遣!」

    四人瞪大了眼睛,張著嘴半晌說不出話,舌頭都快掉到地上了。曹操見他們如此窘態,莞爾道:「怎麼樣?幾位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

    「曹公乃是俺孫嬰子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孫觀高嚷一聲,重重地磕了個頭,「要是知道歸順朝廷這麼好,俺早他娘的洗手不幹啦!」臧霸三人也受寵若驚,磕頭似雞奔碎米一般——曹操這樣的安排,非但沒有剝奪他們在青徐沿海的割據,而且承認了他們劃地統治的合法性,都有了郡守、國相一級的高官。四人出身低微,不是山野草莽就是衙寺小吏,家裡好幾輩子沒出過有身份的人,如今驟然間成了二千石的地方大員,這官當得都欺祖啦!

    見他們感恩戴德連連叩首,曹操仰面大笑:「哈哈哈……這是朝廷的恩德,也是列位修身所致,快快起來吧!」曹操既贊輔天子又褒獎四人,單把自己的干係撇清。

    四人倉皇起身,臧霸抱拳道:「朝廷與曹公待我等恩重如山,我等日後自當驅馳盡命。」

    曹操要的就是他這句話,手捻鬍鬚微微頷首,見孫觀已磕得額頭通紅,覺這個直腸子甚是可愛,點手道:「孫郡將,你近前來。」

    孫觀從未想到有人會喚他「郡將」,竟不明曹操喊的是自己,還是臧霸將他推了過去。他雖生性直率,這會兒卻扭捏起來,站在曹操面前,一時間手足無措,連抱拳作揖都不會了,哈腰問:「曹公還有什麼吩咐俺的?」

    曹操隨隨便便道:「你既受封北海相,令兄孫康也不能孑然一身,我將琅邪郡的城陽縣劃撥與他,更為一郡,任命他為城陽太守!」

    孫觀感動至極,這次不磕頭了,七尺高的山東漢子跪在曹操腳畔,眼淚止不住往下掉:「俺以為落個賊父賊母賊子賊孫,哪想到……如此厚恩俺哥們何以為報?以後曹公您讓俺向東俺不向西,您讓俺打狗俺不捉雞,您看誰不順眼俺把他滿門老小的腦袋都給您割來!只要您發一句話,孫嬰子上刀山下油鍋在所不辭!敢眨一下眼睛,俺他娘的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眾人聽他言語粗俗都不禁哈哈大笑,曹操伸雙手將他攙起,撫慰道:「孫郡將,這大好的日子可不能哭啊……再者這是朝廷的恩德,你可不能只念叨老夫這點兒小恩小惠。」

    「俺不哭,不哭!」孫觀邊說邊抹著眼淚,儼然已經滿臉花了。

    曹操深知這幾個人粗魯直率,耐心囑咐道:「以後列位與老夫同朝稱臣,須時時以朝廷為念天下為念,兵馬部署可以不更,但朝廷的禮法制度要遵守。不懂的要好好學,向地方高潔之士請教,別動不動就髒口,還有這諢號可不能再叫!別進了郡寺衙門,張口一個孫嬰子閉嘴一個尹盧兒的,這成什麼體統啊?」

    諸人更是大笑,紛紛抱拳道:「謹遵明公教誨。」

    眼見這幫人都已心悅誠服,曹操放心了,慢慢踱至臧霸面前道:「宣高啊,那昌霸的地盤在哪裡?」

    臧霸頓覺緊張,收住笑容道:「他地盤不固定,不過大多數時候在東海昌慮一帶活動。」說罷心中不安,生恐曹操會派他除掉昌霸,倘若果有此令,這忠義兩難可就不好辦了。

    哪知曹操卻說:「勞你替我給他捎個話,叫他別再來回遷徙貽害無辜了,索性在昌慮落腳。我照舊升縣為郡,任命他為昌慮太守,跟你們一樣的官階。既然是兄弟,有福同享嘛!」臧霸一愣,趕緊趨身要跪,曹操一把拉住,「今天跪得太多,老夫可再受不起了。」

    臧霸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曹公胸襟猶如大海!末將先代昌霸謝您的厚恩。」

    曹操歎了口氣:「天下之大黎民之眾,區區昌慮又算得了什麼?只是他日後須聽從朝廷號令,切不可再橫行無忌為害百姓了。」

    「諾。」臧霸不好再跪,僅作揖道,「您的話我一定字字不落轉告與他。」

    曹操回到帥位上,揚揚手示意他們各自歸座,眼看四人滿是喜色舉止恭敬,心裡的大石頭總算落了地。這筆買賣還是划算的,青徐沿海這些割據都是半土匪半豪強性質的,而且地處山巒丘陵,倘若真幹起仗來,延綿日久牽扯精力,在河北大敵當前的局勢下,曹操不能再分心處置了。反之若使他們歸附,說不定還能用作在東方對抗袁氏的本錢。徐州飽經戰亂士民衰頹,本就沒什麼油水,給他們點地盤無關痛癢,加之他們還佔有北海部分地盤,屬於青州轄境,朝廷鞭長莫及。以官職任命把他們牢牢拴在領地上,倘若袁氏進犯,他們就算不為了朝廷,為自己也得奮力一搏啊!況且曹操征陶謙時曾屠過東海,百姓至今不乏怨言,用這幾個鄉人自治,百姓感情上更容易接受……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這雖是權宜之計,也是最好的結果了。

    曹操舒了口氣,又見陳登坐在席間微笑不語,低頭吃著白乎乎的生魚肉,不由得心頭一凜——臧霸等土豹子好掌控,這陳元龍可不是泛泛之輩!暫不論臥底反水的心機,就說他的能力,短短兩年把殘破的廣陵郡治理得一派生機,練出五千人馬,在戰場上的表現也是可圈可點。這麼個有能力、有野心、有毅力、得民心的人佔據東南一隅,是好事還是壞事呢?牽一髮而動全身,廣陵郡又民望所歸,只要一動陳登官職,立時會引出大麻煩……

    陳登端起酒來欲敬,瞧曹操正不措眼珠看著自己,連忙賠笑道:「明公有何吩咐?」

    曹操拿起酒碗略微一讓,緩緩道:「不知元龍日後有何打算?」

    陳登自下邳城破之日就開始自我揣摩,深知曹操對自己不放心,但還是坦言道:「下官懇請朝廷讓我留在廣陵,安撫百姓文修武備,來日提兵南下橫掃孫策小兒!」

    這席話倒給曹操提了醒——揚州刺史嚴象前不久傳來書信,討逆將軍孫策已戡平東吳匪徒嚴白虎的餘黨,又招攬祖郎、太史慈等揚州舊部,徹底佔據江東,孫策自領會稽太守,以其舅吳景為丹陽太守、其族弟孫賁為豫章太守、心腹朱治為吳郡太守,獨霸江東之勢已成,朝廷任命的嚴象根本無力撼動,這無疑又是一個強敵。好在彼此之間隔了一個袁術,雖日益窮篤,卻是孫策之父孫堅的故主。孫策既礙於情面不宜侵滅,又顧及他是僭越偽帝不能聯合,所以暫時不會動袁術,只是暗中拉攏其部下。加之劉表麾下江夏太守黃祖是當年殺死孫堅的元兇,荊州、揚州互相牽制,才不至於使戰火蔓延到北邊。

    陳登之所以敵視孫策,一是義氣之爭要與孫郎論個高下,二是荒亂以來不少廣陵士人流亡江東依附孫氏,而最重要的是陳登的族叔原吳郡太守陳瑀與孫策爭鬥落敗,這個仇疙瘩至今還未解開。曹操心中雪亮,覺陳登與孫策相互克制實是一件好事,便道:「元龍莫要心急,孫郎涉足江東已久,又與朝廷通使納貢,不好輕易翻臉。」

    陳登又拿出當年分析呂布的話來:「今歲不討明歲不征,只恐此江東虎子日益壯大,將來橫行江表肆無忌憚!」

    曹操自然明白這道理,凝思片刻才道:「元龍,你既有宏圖大志,又立有平定呂布之功,我這便上書朝廷,你仍領廣陵太守,再加封伏波將軍!」

    伏波將軍可非同一般,是昔日光武帝駕下名將馬援的名號。馬援西定羌亂、南征交趾、北御匈奴立下不世之功,而「伏波」二字又有「船涉江海,欲使波浪伏息」之意,劍鋒直指江東孫策。

    陳登眼睛一亮,隨即避席道:「下官謝朝廷厚恩,定要效仿先賢,征討不臣直至馬革裹屍之日。」

    「言重了……」曹操抬手示意他起身。

    陳登卻不肯歸座:「廣陵郡雖稍有人馬,但下官之力實不足以興兵南下,還請朝廷再加扶持。」

    曹操加封陳登伏波將軍不過是精神上的鼓舞,使之牽制住孫策。莫說袁紹在北現在不能南征,就是真有南征之事用不用陳登也要慎重考慮。眼見陳登滿腹熱忱不曉情理,沉默好一陣兒才捋髯道:「元龍啊,我知你足智多謀滿懷壯志,但中原之地尚未安穩,你且緊守廣陵休養生息,以蓄日後之力。」說完見陳登還欲張口,忙搶先道,「今日東土雖定,然朝廷其他三面還有凶險,你也要體諒老夫的難處……」他自不能當眾說出對戰袁紹的打算,只好含含糊糊拿話去點撥他。

    張遼、臧霸等武夫甚是粗疏,陳登何等聰明?聞聽此言略一思考便知其意,拱手施禮回歸座位,暗自歎了口氣——陳登非是不能理解曹操苦心,卻有一段隱情實在無法公之於眾。

    他剛年至不惑,卻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怪病,時而胸口憋悶隱隱作痛,尋醫問藥不能根治,而且這兩年來發作得愈加頻繁。他明白曹操對他有所顧慮,也知道現在不是南征的最佳時機,但時機可以等,他的身體卻不能再等了!這病如此熬人,再過三年兩載,還能不能指揮戰鬥馳騁疆場?還能不能建功立業光耀門楣?還能不能報家族之仇?甚至連能不能活著都說不好!可若把這等隱疾向曹操明言,只怕這老傢伙引此為借口連廣陵太守的職位都給換了,請至許都當個不痛不癢的虛職,一生抱負化為虛言。他有苦說不出,更覺胸口燥熱憋悶,連忙舉箸夾起一塊冰涼的生魚肉填入口中!

    曹操見他不再糾纏,總算鬆了口氣。他本無心陪他們在這裡飲宴,只是想藉機敲定徐州善後事宜,大事已定便起身道:「老夫不勝酒力,前日裡又染了點風寒,先行一步回帳休息,諸位……」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齊聲道:「我等告退,不叨擾您休息。」

    「別忙別忙!」曹操笑呵呵一擺手,「我歇我的,你們喝你們的,今天一定要盡興。」說罷回頭指了指王必、許褚,「叫他們還有文遠陪你們喝,今天必要不醉不歸,這才算給足老夫面子。」

    大家見他如此殷切便不走了,深深一揖恭送他出帳。許褚向前兩步湊到曹操耳畔:「我先送您回帳吧,少時回來再飲。」他心中顧及薛永之事,生恐還會突然冒出刺客。

    曹操點點頭,邁著四方步出了大帳,月明星稀薄雲縹緲,冰涼的空氣竄入鼻中,頓覺一陣爽快。低頭間又想起花容月貌的杜氏美人還在寢帳中相候,更覺心猿意馬。他踱了兩步,聽後面大帳中人聲聒噪,原來他一離開,孫觀、吳敦那等粗野漢子就划拳灌酒熱鬧起來。

    「這幫人真是粗率,也不知以後能不能當好官,別再把郡寺衙門當成分贓大寨那麼管!」曹操戲謔了一句,忽覺身後映過來一個高大的人影,回頭看去,是張遼跟了出來。

    「文遠,你還有什麼事嗎?」

    張遼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曹操趨身去攙,連搬了三下都搬不動,笑道:「你又來這一套,有什麼話起來說。」

    「末將深感主公大德……」張遼語帶哽咽。他這個并州武夫自不明白曹操為什麼厚待臧霸他們,全當曹操給了自己一個天大的面子。張遼覺得人生在世可以沒有親戚,但絕不能沒有朋友,他對待每個人都是真心實意的。不管是呂布、高順還是關羽、臧霸,即便不是同道中人也甘於推心置腹坦誠相待。所以在張遼眼中,曹操厚賞臧霸等人實比厚賞他自己更為情意深重。

    曹操頗為感動,歎息道:「世間之人誰似文遠你這般心地無私……說降臧宣高(臧霸)實是你的一項大功勞,應該老夫向你道謝才對啊!」張遼緩緩站起,低頭抱拳道:「末將自當效犬……」

    「別說!說出來就沒意思了。」曹操按住他的手,「信誓旦旦表忠心的話都是世間俗人常道的,文遠一片赤誠都在胸中,豈可與那些凡夫俗子為伍?你我坦誠相交皆在這裡。」說著拍了拍心口。

    「諾,末將一定……」張遼不由自主又要表忠心,想起曹操不叫自己說,趕緊把話嚥回去了。

    曹操拍拍他肩頭:「痛痛快快喝一場,明早請荀軍師將臧霸他們的事再詳細安排一下,午後就要拔營奔河內了,時局動盪瞬息萬變,還有數不清的征戰等著咱們呢。以後……」他又想起李典,「以後有機會多跟曼成接觸接觸,遭逢亂世恩恩怨怨的事多了,沒有什麼解不開的矛盾,時間長了就都過去了。」

    張遼昔年跟隨呂布雖也頗為得志,但幾時聽過這等關切交心的言語?已感動得虎目帶淚說不出話來。

    「我走了,你去跟他們飲酒吧,隨便一點兒。」曹操轉身要走,忽又想起另一件事,「哎喲,幾乎忘卻!徐翕、毛暉二賊尚未拿到,剛才也忘記問臧霸他們了。文遠去給我捎個話,叫臧霸把這兩個叛徒綁縛至此,可不能便宜了他們!」

    「諾!」張遼領命而去。

    曹操望著他高大的背影,喜愛之意已溢於言表。剛才那一番話雖是投其所好,但也頗有幾分真情實意,張遼與關羽可是多年來他最想得到的兩員良將啊!現在張遼甘心保他了,那關羽……想至此,曹操心生慚愧——我有言在先將杜氏賞與關雲長,現在卻攬到自己懷裡了,這麼干是不是有點兒不地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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