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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青蛾 文 / 李碧華

    也許物以類聚,這組人都是差不多的"肚滿腸肥"格。自監製、導演、副導演、製片,甚至攝影師,皆臉泛油光,表情委瑣,往往頂著一個大肚腩。

    電影市道不景,但他們是逆市中"仍有作為"的一個組合,——因為,他們擅長以低成本拍三級暴力艷情片,兼出翻版,太過淫賤的四五級鏡頭,打真軍過不了關,便集合起來賣埠,製作成人VCD,部分可以上網收費,又撈一筆。

    所以他們是十分有資格"飽暖思淫慾"的。

    這次,又度了一條好橋,找三個未成年少女,校服誘惑花和尚。在神聖的寺廟,參觀喜禪。

    本來企圖倣傚日本新宿色情錄影帶製作組,公然在神灶中大拍男女交歡,趁沒有遊人來參拜時,馬上開動機器——因為聖潔加狂妄,且向神明挑戰,拍攝過程又危險。帶子一出,十分哄動。

    「我們借不到寺廟呀。」

    「真笨!誰要冒險?不怕廟祝收陀地嗎?」肥汪吩咐美術(又即是製片服裝道具)肥梁:「加些佛像、神幡、香燭、木魚、蒲團之類,燈光暗些,局部特寫不就成了嗎?枉你吃這行飯!」

    一切速戰速決。

    肥汪(他又兼任燈光師)在女主角逃學三天來拍戲之前,先打點環境。

    燈光一著,不管是道具長明燈,或是拍攝時的水銀燈射燈,只消一有光,便有無數小飛蟲來"撲火"。燈又亮又熱,它們一一魂歸天國,著地無聲。

    小蟲細細碎碎,趕之不盡,但灑滿了一會兒盤腸大戰高潮起伏的蒲團和鋪在地上的袈裟,若黑點黏上裸呈的女體,就太討厭了。

    掃了一層,又來一層。

    不但有蚊,有蟲,還有青蛾白蛾灰蛾。有幾對還在湊熱鬧——一起交尾。

    這幾個靠別人"交尾"維生的電影人,都罵聲四起。不勝其擾。

    導演肥張卷張鹹報想拍死它們,交尾中的蟲子連體飛走。歎為觀止。

    「有了!」醒目的肥汪馬上開動吸塵機,"嗖——嗖——嗖"把所有的蟲屍吸掉,連伏在牆上、角落、飛翔中的蟲子也一隻一隻,一雙一雙的,如收妖般,被殲滅淨盡。

    「好不痛快,就像出火!」肥汪說。

    蟲子或有靈性,知道遇上災劫,再沒有肯非進來的了。

    拍板響了。

    第四場TAKE1。

    TAKE2。

    TAKE3。

    三個中二三的女生,看來已是老手,老吃老做,說她們沒出來跑私鐘見市面也沒人相信。還吃了丸崽,四點畢露,任玩任弄,好不投入。這片酬易賺。收工可以去買名牌。

    「哎——」她們嬌呼。

    「呀——我受不了啦——哎——」

    演淫僧的男主角,據說是補習社的阿SIR。加入事業大軍半年,終於把身一挺,另尋出路。

    成名了,再從良,做影帝。

    做的、看的、拍的——都不免血脈沸騰。在各個角度下勇戰了一通宵。

    收工已早上七點。

    肥汪沒睡意,蠢蠢欲動。去吃"早晨雞扒"發洩。

    他是色途老馬,又是"電影人",總有人打著哈欠招呼他。

    馬伕也想加入娛樂圈的。

    全身光脫脫的肥汪打開門縫,見到一雙大眼睛。

    穿青色衣裙的女人閃身入內。那大眼睛,赫然是一雙怨毒的複眼。每一小孔都反映肥汪驚慌失措的表情——是只碩大無朋的蟲!

    「你是什麼人?誰帶的?叫強崽來!」

    她反手把門關上,擋身於前。

    口吻伸出吸管,又急速捲起來。頭上生有觸角,成羽狀,沾了塵,但十分靈敏,上下左右揮動,如大戲刀馬旦的翎子。到處找尋目標。

    羽狀觸角碰到肥汪了。女人伸出六足,背張二翅,翅上花紋象薄薄的葉片,鮮而不艷,但脈絡分明,好比人的血管。

    肥汪往下一瞧,女人腹部,生殖器附近,還牽纏了一堆卵,白色顆粒,源源排出。

    她是交尾之後,急不可待產卵的雌蛾。

    她的後代,總不能混在吸塵器的灰塵泥垢垃圾中,一起陪葬。

    新生命仍如鮮活螃蟹冒出白泡般,不斷誕下凡塵。

    青蛾連管帶卵,自肥汪肚臍眼狠狠插入,肥汪慘叫。似被強姦。

    女人連番抽插,毫不手軟。滿足獸慾。

    肥汪呻吟怪叫,一身汗出如漿,痛不欲生:「不要!不要!停下來——停!」

    最後,女人虛脫地,抽身而退。

    她起如游絲,向他微笑:

    「總共673個。」

    青蛾頹倒,瞬間縮小,僵死地上。肚皮已扁蹩。功德圓滿。

    肥汪盯著備受蹂躪的肚臍,呆立足足三十分鐘。

    究竟發生什麼事?

    在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人知道來龍去脈。一個男人被一隻雌蛾強姦了!

    讓我們回頭看看肥汪,他驚魂鋪定,張口結舌,不停輕揉肚臍、肚腩。沒什麼異狀呀——

    但這只是個開始。

    673個白色的卵,已黏在肚子內,腸胃間。

    漸漸,它們孵化了,慢慢成形。

    幼蟲吃自己的卵殼,吃完了,便積極覓食。以咀嚼式口器,鑽入食物中蛀食。幼蟲貪食,量大,長得很快。

    到某一階段,外皮不能緊隨身體張大,必須蛻皮。

    「好疼呀!救命呀!」肥汪發出悶響。他身體每部常常傳來迸裂和細碎怪聲。

    但他從不敢去看醫生,諱疾忌醫。他吃最辣的瀉藥,企圖把蟲子瀉出來。

    但蟲子有自保能力。它們長出剛毛、短刺、瘤狀腹足。又分泌毒液、吐出細絲——它們抓著、抱著、刺著、纏著所依附的,極度豐腴的美食天地。

    肥汪下重藥,腹痛如絞,一天上廁所十七次,瀉出的只是幼蟲蛻下無用的皮。

    這樣的蛻皮過程,共四次。

    每次之後,肥汪都臉色蒼白,瘦了一圈,但無比舒服,如高潮——他人瘦了,獨自卻一天比一天大。

    連導演和製片也奇怪:

    「肥汪,你大肚嗎?好似有了四五個月身孕!」

    「你生蟲脹嗎?中降頭嗎?吃"偉哥"過量嗎?你性病上肚嗎?-」

    這些人,狗嘴裡長不出象牙。

    蟲子日漸肥壯,分泌物也多了,令他五內又癢又疼,又感覺它們沿腸子吃食,組織上留下彎彎曲曲的食痕。肥汪胃口再差,也得天天狂吃幾大頓——他明白,他不會死,因為他是"營養供應站"。

    "完全變態"的蟲子,是有它們必經階段的,一個小學生也可以回答你:

    「卵、幼蟲、蛹、成蟲。」

    小青蛾,不分雌雄,吐絲、結繭。它們乖了點,靜下來,肥汪不再"陣痛",但673個結實的蛹,發硬的蛹,令他的肚皮冒起數不清的小腫瘤,他不但不敢脫去上衣、不敢游泳,他已很久不能近女色,——誰肯同一位身世那麼猙獰的"代母"上床?

    可憐的他,還要體驗一個十四歲偷食禁果而懷了私生子的中二女生的心情,鬼鬼祟祟,忐忐忑忑,夏天也穿厚衣來遮掩暗結之珠胎。

    真是不可告人的餓秘密呀!

    他不是沒想過"墮胎"的。

    但太遲了。

    太遲了!

    蛹的組織改變,生命以另一個形態呈現,發育好了,便破殼羽化而出。這個晚上,是"妊辰"的肥汪,終於"作動"、生產的大日子。

    他捧著他的肚,躺在床上,劇痛得如被刀斧劈殺、分割、爆裂。

    一隻一隻又一隻的小青蛾,找到空隙,自他肚臍、眼、耳、口、鼻子、身體上所有的洞——,鑽出來。

    最初,翅膀還是軟弱濡濕的。

    它們靜止一陣,吸入空氣,把血液輸入翅膀的神經,然後,慢慢伸展,好讓它變得強壯有力,可以煽動。

    才展翅高飛。

    它們成蟲了。

    成蟲的主要任務,便是交尾,產卵。

    雄蛾四處尋找雌蛾。

    雌蛾的體腺,在振翅時發出異香,吸引雄蛾。

    一雙一對的青蛾,找尋到理想性伴,不問情由,不理前因後果,馬上交尾。

    產後失調的肥汪,一見那麼荒淫的性交大集會,他顫抖得冷汗直冒,魂魄不全,雙目失神。

    他用盡全身力氣,淒厲地大叫:

    「我不生了!我不要下一代了!」

    他洩氣了。一瀉如注。

    但滿屋子是紛亂的飛蟲,——追逐、爭取、霸佔、享樂、動情、性愛、繁殖。

    著就是生死?

    後來,有人在一家寺廟中見過肥汪。

    那是一家真真正正的寺廟。

    肥汪,他不姓"汪"了。方丈為每名剃度者起法號。俗名已去,四大皆空。依例改姓,他姓"釋"。

    看破紅塵,參透情慾,回頭是岸。他出家了——庸俗的餓日呢,一旦覺悟,他便高貴。

    他是一個真正的和尚了。`

    (選自李碧華小說集《逆插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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