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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命中之棺 文 / 李碧華

    「米老師,又看『喜材」來了。」

    「對呀。」六十多歲的米永祥隔三差五來關注一下自己給自己打的「喜材」:「打好了?漆上了?」

    「這幾天給做好了。上架打底漆,挺費勁的,得用桐油、石灰、糯米汁澆嵌縫。上黑漆、抹桐油——」壽木師傅道。

    「黑漆上厚點。前攢的那個『壽』字,我自己寫。」

    「當然當然,米老師一手好書法,我們怎敢代筆?」

    棺材店都成行成市,臨街的是鋪面,前半部陳設各式棺木,人死後置辦的稱「壽材」,活時置辦的叫「喜材」。店後方做工場,拉大鋸、刨木料、上油漆,叮叮咚咚的響個不停。棺材店只能備貨等客上門,或客人按能力預訂,不便四下推銷,都是口碑相傳。

    米永祥給自己打的「喜材」,也經幾番議價。

    清代有這風俗,無論日子多艱難,只消不淪為乞丐,三餐吃不上,否則總要早早積下足夠的「棺材本」,準備好一口棺材,才叫安心瞑目。

    棺材是每個營營役役老百姓最重視之物,一生奔忙的總歸宿、好房子。

    米永祥歎道:

    「人說『生在蘇州、穿在杭州、吃在廣州、死在柳州』,最好的壽板當是柳江河北岸的木材,質堅色黑發亮,敲上去有鏗鏘之聲……」

    「米老師,我們選用的有柚木、柏木、杉木、松木、榆木、槐木、紅橡木、赤樺木,不遜色。而且按質論價,放心,都為老人家沖喜增壽。」

    米永祥心裡有數,這個算盤撥弄了好久,「喜材」挑了又挑,耗了一生中大半積蓄。

    一般人都是子孫為表孝心來打的,但米永祥妻子早死,又沒兒沒女,一切靠自己。

    他是讀書人,當過秀才,可沒中舉。一直在富貴人家中當西賓。所以人人尊稱「老師」。教導富戶子女一段時日,長大成人就職婚嫁繼承父業,他也功成身退,再覓另一教席。

    米永祥雖姓「米」,可教書先生不算富裕,省吃儉用存了一筆錢,為百年歸老之用。

    「喜材」製作,自始至終它得口朝下,因口朝上有「裝人」之忌。完成所有工序後才能「翻材」,就等這天迎喜回家,放鞭炮、點燭焚香、撒喜果喜錢喜糖、給木匠挑夫紅包……禮成人散以後,天已暗了。

    這「家」,是東家鄭大戶的老舊房子,算對他不錯,他提早退休後頤養住下來——雖然他一度令東家不快。

    是這樣的,都因一個無心的故事。

    他給大房二房三房的孩子上課,講歷史。提到成語「吮癰舐痔」,字難寫,又難明。

    老師便說典故,那主角是漢朝富甲一方的鄧通。

    「漢朝有一個『黃頭郎』,就是搖槳划船的船夫。話說一日漢文帝做了一個夢,上天上不去,有個黃頭郎從身後推一把,終於登天為仙了——」

    孩子聽得入神,連東家路過書房,也駐足聽故事。

    「漢文帝到處查訪,憑夢中所見模樣找到鄧通,對呀,就是他。十分寵幸,賞賜億萬金錢,官至上大夫。鄧通侍候皇帝不遺餘力,委曲求全。」

    「是當皇帝的『相公』麼?」一個年歲較大的孩子問:「像唱戲的男旦麼?」

    大家似懂非懂吃吃笑。

    「比這個更不得了——皇帝身上長了個大瘡,鄧通不錯過這獻媚機會,便趴在上面,忍噁心嘔吐,啜去大瘡的膿汁。這舉動打動了君心。他問:『普天之下,誰是朕最愛的人?』鄧通工於心計:『當然是太子啊!』正好太子來問病,皇帝要他吮吸膿汁,他十分為難。自此鄧通贏盡皇帝歡心。及後,皇帝命相士為他看相,結論是『鄧通會因貧窮飢餓而死』,漢文帝不服,哈哈大笑,怎可能?馬上下令把蜀郡的銅山賜給他,還准許他私人鑄錢幣,全國流通,鄧亦大富大貴。」

    「那他是否貧窮飢餓而死?」大家追問。

    「文帝駕崩後,景帝即位——就是當年被得罪而心懷怨恨的太子。新皇帝藉過境採礦的罪名罷免鄧通官職,又以他犯了鑄錢法,家產全被充公。從此他下獄、逃亡、寄人籬下、飢餓,至死袋中無錢。」

    米老師教訓這些富貴人家的子弟:

    「你們當中有人吃白米飯掉得滿桌,有人吃餃子光吃餡兒皮都吐出來,還亂花錢——人世間富貴不保證長久,都成過眼煙雲,看,富甲一方的人也會不名一文。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故事動聽,但東家覺得不大中聽。誰也不清楚各人致富的原因,也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也許是誤為影射,也許因欠吉祥而不高興,這種「宿命」玄之又玄。

    鄭大戶給他看守老舊房子終老,算是照拂得大方。

    米永祥的「喜材」給停放在屋裡西邊一個小廂房中,老房子偌大,只是舊,可安身立命。如今棺材也迎來了,早晚可以欣賞、摩挲。翻材後,把壓棺的糕點換為刨花木屑,寓意吉祥。

    棺材安頓停放在適當之處,此後就不得掀蓋、移動,以免惹殃。

    掌燈了。鄰居是張老爹一家子,見米永祥停好「喜材」後沒什麼喜色,便道:

    「米老師,打好了,也放心了。」

    「唔——」米永祥道:「還有點不滿意,太薄了,只有『么二三』。」

    棺材前大後小,前高後低,前厚後薄,上窄下寬,底薄蓋厚。前後稱攢,左右為幫。

    「底厚一寸,幫厚二寸,蓋厚三寸——湊合。都怪沒本事,積蓄就這麼多了。」

    米永祥心目中,當然是愈厚愈好。質堅硬木厚實,就不會滲水,不但防潮,還避免鼠咬蟻蛀蟲傷,埋在地裡百年不朽。人一生,就盼一口厚厚的棺材。講究帶圓花,板材中心的年輪都清楚,知是完整圓木……

    「盡力而為知足常樂。」張老爹安撫:「像我,死後才由子孫張羅,生前不曾準備,不知那『房子』怎麼樣呢。說不定是『小剝皮』,各式板皮拼湊起來。」

    「唉,只得兩三寸,要厚點多好。」老人家心事纏繞沒搭理:「只好日後再多上幾重漆吧。」

    又道:

    「掃十遍黑漆也沒厚上一寸呀。」

    某日,就在準備滅燭就寢之際,很晚了,來了兩個敲門的稀客。陌生人,還有見過的壽木師傅。

    「米老師米老師,有急事商量一下。」

    「什麼?」

    「想借用你的棺材——」

    深夜來了兩個借棺材的人,實在措手不及。

    米老師愕然:

    「那怎行?才剛『迎喜』回家。」

    又問:

    「為什麼要借我的『喜材』?」

    壽木師傅姓孫,跟米老師已熟絡了,忙告訴他原委:

    「他們家老爺子突然去了,本來生前就指定合好壽活,可這五六月,他們那頭雨水多,木材濕濕的,老不上漆。六七個人急劃拉的,勉強。不行就不行。老爺子遺體快臭了——」

    「米老師,」孝子求他:「不管天氣多壞,雨雪風沙也必須出殯,埋人更不能耽擱。我們連抬靈的背頭人都定了兩三天,就等一副壽材。」

    「店裡沒現貨麼?」

    「都不幹。」孫師傅道:「是這樣的,他們上回湊巧看過你的『喜材』,還道打得很好,就不再張羅——」

    「可這是我給自己準備的呀。」

    孫師傅為了生意,鼓其如簧之舌:

    「其實我們也有沖喜之說——棺材有人睡過了,寓意『已經用了』,以後主人會長壽。有些老人家在迎喜材回家那天,愛在裡頭坐一會兒,進過棺材就不容易大去了。」

    米老師當然也知道這習俗,還選定一個吉日自己去躺躺呢。在他沉吟不語之際,孝子企圖說服,便提出給人家好處:

    「米老師,這樣吧,這喜材借我家急用,完成喪葬以後,馬上還你一式一樣的——而且,到時會加厚一寸。」

    「對對對,你這是『么二三』,喪家主動提出了好條件,還你時,就加到『二三四』。」

    米老師心念電轉,沒實時回話。孫師傅見他有點意動,便拍胸道:

    「我們開店的,會監督做工,肯定不能偷工減料。」

    又強調:

    「向人家借錢,付利息是天經地義。而且承諾加厚一寸就加厚一寸,不會騙人,關乎生死大事總不能缺德。放心!」

    米永祥心忖:

    「是孝子要給我加厚的。而且也是救人於急難,幫這個忙也划算。」

    所以他的棺材借出去了。

    對方守信,還的時候,底、幫、蓋,都加厚一寸。在前攢配雕了「五蝠傳壽」圖案,感激他義氣。當然,那個「壽」字還是留待他老人家揮筆而就一展書法。

    米老師再次「迎喜」回家。如前,放鞭炮、點燭焚香、撒喜果喜錢喜糖、給木匠挑夫紅包……一樣也不少。

    他最高興的,是棺材比前厚了。心裡也踏實些。

    心情好,身子也硬朗,他與鄰居張老爹說心事:

    「看來一年半載還用不上。」

    「什麼?三年五載肯定也用不上。」張老爹笑道:「好心有好報。」

    米老師靈機一觸:

    「既然暫時用不上,不如放出去風聲,樂意幫人家的忙,要是辦喪事太倉促棺材又沒準備好的,借他們急用,還的時候給加厚一寸,多好,兩全其美。」

    「你一生心願,就盼這個。棺材當然愈厚愈好。而且無本生利,也很正路呀。」

    就這麼辦。

    米永祥的「喜材」借出多回。壽木師傅給說項,中間賺個小傭。最稱心的,是棺材愈加愈厚。

    有時,米永祥無所事事,會在棺材四下細意輕撫,拭抹灰塵,愛不釋手。這真是個好歸宿!

    「不一定啊!」他又想:「再多借出去,就更厚,更添壽,何樂而不為。」

    過了幾年寒暑,米永祥七十了。

    他的「喜材」借出去,三天後才還。算一算,那時應有九寸厚。九寸?三天後便擁有,人生再無憾事。

    這天是冬至,天氣很冷。

    米永祥早上昏昏沉沉的,不願起床。一直睡一直睡,睡至黃昏。他忽然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亡妻芳儀,正在當年故居鏡前,細心抿上頭油,梳個「蘇州橛」。清代婦女最喜歡學蘇州人了,髮髻多低嚲在腦後,這低垂樣式傳遍大江南北的城鄉,蘇杭服飾髮型為一眾榜樣。

    那年,芳儀三十六,他四十七。

    那年,她還回首笑道:

    「現在沒人用刨花了。我要抹頭油,香呢。捨得嗎?」

    米永祥沒一官半職,當富貴人家的西賓,生活也不成問題,對待心愛的妻子怎會捨不得?他沒讓她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可相敬相愛,快活得很。

    刨花?真的,誰還用那些自榆木刨下來的薄條?每條一寸多寬,一尺來長,折成四層,放在瓷缸內,用開水浸泡出膠,這種透明的黏液,梳發綰纂,光滑滋潤,但有股味兒,都是幾百年古方吧。

    不過出門應酬,逢年過節,還是抹頭油。抹了,她還順便擦擦手,皮膚沾點油光,也更香。

    那天什麼日子?

    米永祥想呀想,想呀想,暈眩了,雙目淒迷,是什麼日子呢?

    「呀,也是冬至——」

    他還告訴芳儀:

    「冬至吃餃子,耳朵不會凍掉。」

    「餃子是誰發明的呀?」

    給她說典故:

    「東漢的時候,河南名醫張仲景,醫術高明妙手回春。年紀大了,告老還鄉,正值嚴冬,鄉里們為生計奔忙,面黃肌瘦耳朵都凍爛了,所以他搭起棚子,架起大鍋,把羊肉、辣椒和一些祛寒溫熱的藥材熬煮成餡兒,再用面皮包成耳朵樣子——」

    「哎,當老師的愛長篇大論,引經據典,也不怕人家生悶。」

    「我還沒說到重點呢。」米永祥快五十的人了,還頑皮地捏捏妻子耳珠子:「下鍋煮熟的東西,分給來吃藥的人,每人一碗,喚『嬌耳』。吃過渾身暖和兩耳發熱,病也好了。」

    芳儀啐他一口:

    「胡說,什麼『餃耳』?不過是『餃兒』的變音,後來成了『餃子』。」

    「我給你做的,就是『嬌耳』,吃了不凍耳朵,永保嬌嫩。」

    ——奇怪,就像昨日閨中密語。

    二十多年了。現實中他老了,思憶中她沒變。

    蘇軾的《江城子》也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不是他去找她。

    「她找我來了。」米永祥心中澄明,她離開塵世已久,這是夢嗎?可他如沉入一片紅藍的深淵,掙扎醒不過來。

    芳儀竟在翌年秋天因急病逝世。猝然死去。他身心沒有準備。她的壽衣是棉旗袍,內有小棉襖棉褲,藍面紅裡。頭戴藍地紅花的「觀音兜」。腳穿白布棉襪,尖口鞋,深藍色,鞋的前臉兒左蟾右鵝,中間是蓮花圖案。

    末了還給活不過四十的她梳上心愛的「蘇州橛」髮髻……

    亡人三鋪三蓋。蓋棺、入土——

    他悚然吃驚,喊著:

    「芳儀,芳儀!」

    幻影般的亡妻回過頭來,髮髻上插著的「九連環」,是打開鬼門關的鑰匙,難道她忘了這是殮物嗎?還對他一笑,用右手小指,蘸了胭脂點在唇上。

    那點紅色陡地變成黑白。

    米永祥拼盡全身力氣撲將上去,落了空,一個踉蹌幾乎掉下床來,還一壁大喊:

    「芳儀!芳儀!等等我——」

    有人吃力地急急扶住他。像自思憶的泥沼中生生扯回人間。

    死去的女人年方三十六,把天、地、人的歲數加上去了,也不能過四

    十——而自己,卻是苟活了大半輩子,孑然一身的古稀老頭了。

    原來心上人,已是夢中人。原來倏忽廿多年過去了……

    每人背後都有故事。

    把他穩住扶好的,是鄰居張老爹的孫兒小牛。十歲的孩子對付七十歲文弱老頭,勉強可以。他把一旁那碗餃子端過來:

    「爺爺這兩天沒見老師下床,不知是否生病了。他說冬至得吃餃子,吃了,把湯也喝了——原湯化原食,才叫過冬節。」

    瞅著這孩子,米永祥思潮起伏。

    范芳儀進門好幾年,肚皮仍沒曾鼓起來。給她進補品、延大夫、循求子偏方、神前祈願占卜……都盡了心思。她還笑道:

    「你姓『米』,我姓『范』,湊起來就是生米煮成熟飯。他日小米飯下地了,一定衣食無憂。」

    愛笑的妻比他小十一歲,是丈人瞧上他的才華,她感動於他的專情。

    芳儀在廿三四歲時懷過孩子。

    許是天生體弱,難產血崩,命懸一線——

    大夫迫切問米永祥:

    「保大的?還是要小的?」

    渴望有個兒子。但他堅決:

    「保大的!」

    大夫又急道:

    「快決定,保大的,以後再要孩子就難了——」

    「還是保大的!」

    娃娃成了一團無氣息的血肉。最後的子嗣。

    米永祥心裡有數,沒敢把這後果告訴芳儀。可芳儀也心裡有數。她平靜地:

    「討個小的,開枝散葉繼後香燈。」

    又笑:

    「我不會吃妹妹的醋。」

    米永祥正色:

    「納妾亂家。而且既聘為妻,當一生一世。也別坑了人家女兒。」

    他搖頭擺腦:

    「寧在天上做隻鳥,弗到人家做個小。」

    當時納妾之風熾烈,社會以妻妾之多寡衡量主人貧富貴賤。可米永祥自詡:

    「我是以相依相守衡量真心。」

    他還輕捏著病榻上她那冰涼的耳珠子,哄她睡。他說:

    「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嬌耳』。」

    小牛侍候吃著餃子。

    他喊他「老師」,因為常上門討教,讀書認字背古文。他拜師的時候,師娘早就不在了,沒見過也沒聽過。不明白這個「情」字。

    米永祥比她大,以為一定是自己早走一步。想不到風華正茂的妻子在那年秋天病逝,臨終,臉白如魚腹,沒半點血色。過不了冬更過不了春——而他從此不思第二春。

    終生不再娶。果是癡人。

    命中無兒無女無家當。心甘情願自己給自己送終。一早準備好棺材。還幸心願一步一步的圓了,最後竟有九寸厚!

    「上天待我不薄呀。」

    ——忽地省得:

    已逝故人也曾入夢。但久未重逢,這回不是幻覺。平日無事,可以是敘敘舊解解憂,但今日年事已高,病體沉沉,必是陽氣漸消,陰風日重,且在冬至紀念之時現身了,他向空中惆悵追問:

    「你早已去了,今日找我,莫非預告?我明白了。」

    一想就急了。

    叮囑小牛:

    「你趕快找壽木孫師傅,請他千萬千萬把我那加厚的『喜材』催來,說等著就要用了。別耽擱,快奔!」

    也是時候了。費盡心思,總不能栽在這一兩天。他掙扎下地,翻開箱槓,找出一整套自備壽衣:藍色寧綢棉袍、紅青寧綢馬褂、瓜皮小帽、白布棉襪、圓口厚棉鞋,上納雲頭圓壽字花紋,稱「福字履」……少不了平金頭枕腳枕衾單經被,還有打狗棒。都齊了。

    「迎來了迎來了!」

    孫師傅和挑夫隨小牛急風急火氣急敗壞地抬來棺材。已加厚,上好漆,及時趕至。

    「米老師,養兵千日用在一朝,放心!」

    「以為等不到,急得很,誰知剛剛好。」人說不見棺材不流淚,他卻差點喜極而泣。

    但吃過餃子喝過原湯,身子暖和,心情平復,回過氣來,竟又好轉了。

    棺材用不上。

    因為米永祥死不去。

    它又給安置在老屋西邊廂房中,拭抹光潔油亮,一塵不染,繼續原地候命。

    真是造物弄人。

    在最想死,一切準備妥當,身心皆無罣礙,只等那終於要來的一刻來臨,就連新鬼路過惡狗村,怕被咬,那根白紙紮作的「打狗棒」都已在手邊了——米永祥竟有點失望:

    「該走的時候不走。」

    只得再向空中解釋一下:

    「芳儀,我的時辰還沒到,別怪我,你還是好好等著。」

    天子和皇帝,同凡俗人般也會雙腳一伸大去,他們的死稱為「崩」、「駕崩」,天塌一樣,權威而隆重。

    人人必經之劫,曰「卒」、「逝」、「殤」、「亡」……還有「仙遊」、「騎鶴」、「歸西」、「客死」、「善終」、「捐軀」、「自盡」、「夭折」、「斷氣」、「安息」、「罹難」、「殉國」、「作古」、「離世」、「瞑目」、「羽化」、「千秋」……當老師時教導學生各種不同的稱呼——但那一口氣沒了,再也不能跟陽間有任何關連了,很簡單,不過是「死」。

    最由不得人自主的,就是「死期」。

    有些人心中很多牽掛,塵緣未了俗務未清,不走也得走;有些人卻走不了。

    數日後,小牛來看他:

    「老師,這圍脖管用,保暖,快圍上。」

    好貼心的孩子。

    米永祥心念一動。

    想起小時候的自己。

    家裡窮,父親只是莊稼漢,沒念過書,下田勞累雨打風吹日曬,卻堅決不准獨子幫忙。

    父母要他好好讀書識字,好好考試,將來成為人上人。

    十年寒窗苦讀,也當過秀才,僅止於此。他沒有飛黃騰達的命,正如他並非當官材料——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也這樣想過:

    「縱使不能名成利就富貴榮華,可做人還是對得起自己,有良心、重公義,死,也留個美名。」

    清室腐敗,喪權辱國,在這樣的朝廷管治下,若不遵循所謂祖宗規矩,出頭不易,貧者愈貧富者愈富,一般人嚮往的,是「多子多福,多福多子」。

    米永祥最大成就是娶得嬌妻,水乳交融。不是沒把希望寄托在子孫身上。

    在新婚之年,也曾與芳儀私語:

    「我要把錢存起來,蓋一所大大的房子,子媳女婿和內外孫兒,都一起住一起過,熱熱鬧鬧和和樂樂——給我萬金不易!」

    生平沒幹過什麼壞事錯事呀,可米家的血脈,到他身上便斷了。

    這是自己選擇的路,不怨天不尤人,走下去,走習慣了。

    也以為該走完了——

    只因張家小牛在生死一線節骨眼上幫過一把,米永祥與這學生格外投緣。心想:

    「命中注定孤身一人,不如結個誼親,好歹也有個孝順孩子送送終,磕磕頭。」

    幾番思量,不知人家願意不願意?

    又過一陣,趁人仍健在,跟張老爹說說。

    誰知老人家反應很大:

    「米老師,小牛執弟子之禮是應該的,一日為師教他學問,便算半個爹——」

    可是他不好說出口。因為對方年將就木,說是笑喪,也送得安寧,不過當然是自家的親,情理上也給張家當孝子賢孫。小牛又不是棺材,人怎能借出去辦眼前一宗喪事?就怕損。

    怕折了孩子的福。

    張老爹訕笑:

    「遠親不如近鄰,住在隔壁,互相照應便是,也不用結什麼誼,拜什麼乾爹了——米老師比我還大上三歲哪,喊『干爺爺』麼,多彆扭。」

    顧左右言他,這事也不提了。

    人家不答應,米永祥知不能勉強,算了。還是那還一回加一寸的九寸厚棺材可付託終生——只有它,不會辜負自己。

    不過給道個謝吧。就這麼點積蓄,還是拎銀兩到店裡為小牛打個金牌好了。他生肖屬牛,金牌上有一頭牛,掛在胸前保平安健康,快高長大……

    懷中揣著那面小小金牌回家時,太陽已下山了。

    忽聽得人聲喧囂,前面的房子竄起火焰,呼呼蔓延。眼熟得很,啊,是居所一帶不知哪戶失火,火在跳著、爬著,火舌迅速舐向張家和自家——

    眾人慌張救火,水一桶一桶的潑。終於受到控制。

    米永祥焦灼得不知所措,正擔憂著家當,更捨不得棺材。

    撲救得狼狽時,只見一個被火燒著的身影,不管是誰也沒時間考慮,救人要緊,衣服脫下朝他身上亂拍亂揮,裹著推到地上滾動,喘息中把火滅了。

    獲救的是小牛。

    張家幾口逃出生天,小牛左邊身子燒傷了,肉有點糊爛,馬上送大夫醫治。撿回一條小命,手腳、五官都沒事,只是復元後身上有疤,繃的好疼,須長期診治、上藥。

    張老爹一家對他十分感激也十分慚愧。那天帶了水果和一隻煮好的黃雞來,著小牛下跪磕個頭:

    「快謝謝米老師——不,喚『干爺爺』。」

    收了他的金牌,算是結了誼親,關係密切了。人還在,就行。

    收拾殘局真夠嗆了。

    米永祥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要,立馬看他的棺材。一瞧,房子滿目瘡痍一片狼藉,那「喜材」一點也不喜,外面都燒焦了。

    當余火完全撲滅,米永祥的棺材亦給抬到孫師傅處。

    「有救沒救?」他眼神充滿悲淒:「還能用嗎?」

    棺材毀了,難道從頭再籌備嗎?有這力氣也沒這金錢更沒這時間了。莫非是天意?

    當然是天意!

    壽木師傅們為他連夜處理。得,夠厚,把燒焦部分刨走,重新打磨、補縫、鑲嵌好了,再上架上漆……活幹了三天三夜,沒毀,能用。不幸中之大幸。

    米永祥著孫師傅給量一量,尺寸厚薄,竟如原先的一樣:——

    底厚一寸、幫厚二寸、蓋厚三寸。

    仍是「么二三」。

    仍是當初他嫌的薄棺。經歷了這麼多,到頭來還了原貌,打回原形。如此而已。

    可他已平靜坦然地面對「喜材」,還帶一絲看清、看通、看透、看化、看破的喜悅,發自五內,更上層樓。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給富戶東家的孩子講過,鄧通坐擁銅山鑄錢流通天下,歷盡興衰起跌,死時卻不名一文的故事。再富裕的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如過眼煙雲。

    「再厚的再薄的棺材,到頭來亦黃土一抔荒塚一堆,化作泥塵滲入大地罷了。」他釋然。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坐在夕陽餘暉下,米永祥慶幸他此生有過矢志不渝的濃情蜜意。雖然短暫,永遠珍惜。一旦大去,冥冥中也有個機靈的孩子相送。人生匆匆,還有什麼遺憾呢?

    他微笑地,迎接終有一天來臨的死亡,像當初迎接自己的棺材一樣。「知足」也是一種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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