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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反芻 文 / 李碧華

    尹善英、金廷娜和池愛恩,剛在「馬奶奶之家」吃過一頓甜辣米糕,滿肚子是芹菜、椰菜、雞蛋、大、甘筍、米糕和麵條,還有甜醬、辣醬……總之撐到不得了。

    今天尹善英作東。

    她們吃定她了。不手軟,也不嘴軟。

    逛街還要燒銀杏、糖砂煎餅、巧克力香蕉、栗子夾餅……

    因為慶祝尹善英的割雙眼皮手術成功了。

    「為了勳勳吧!」大家取笑。崔智勳無意中說過她「瞇瞇眼」,暗示眼睛小。她好不爽。付諸行動。

    是在首爾江南的狎鷗亭洞做的。那是著名的整容整形街,有二百多間診所和醫院,豐儉由人。

    韓國大學女生中,50%都做過或大或小的手術。30%在儲錢,有計劃有希望。另外的20%考慮中。

    「善英,你眼睛比以前大多了呢。是找姜醫生嗎?」

    「對,他每個月割三十雙。我得預約,輪候兩三個月呀——看,沒疤痕吧。」

    金廷娜就著陽光細察:

    「有一點點,淡淡的。」

    「不要緊,很快便去掉。」尹善英道:「我沒選開洞然後使暗線的『埋沒法』,我眼皮厚,得切開,割走多餘脂肪。傷口縫合後,你瞧,這兒,往上揚的,眼睛又大又漂亮,值!」

    她洋洋自得:

    「不疼的。醫生用電刀把脂肪給燒斷燒焦,切口才平整。」

    「用電?」

    「那不是烤肉的味道嗎?」

    「當然。」尹善英笑:「還真有點香!」

    她又慫恿姊妹:

    「趁哪天放假,快去做吧。」

    池愛恩道:

    「我兼職儲蓄差不多了,只想用自己的軟骨來隆鼻,還順便削臉抽脂。流行『小顏』,文學系不是有個日本來的同學嗎,臉好小,皮膚又白。我們韓國男生都追她。」

    「如果隆胸的話,情願冬天去做,衣服厚厚的讓它慢慢適應。」金廷娜有道理:「愛恩去削臉,或者抽脂什麼的,有傷口,又要穿緊身衣,夏天做,又悶熱又出汗,多難受!」

    這些,都是不滿意,不甘心的女子。

    「女人都愛美。」尹善英朝百貨公司櫥窗的反光玻璃顧盼:「又貪心——我已經在想,下回該做哪兒更好?」

    到時,崔智勳一定對她另眼相看。

    「世上沒有真正的美人。」

    「有!」

    「誰?」

    二人一齊望向金廷娜:「我們認識嗎?」

    「不認識——可是很快就見著了。」

    「說呀!」

    「你那瓶草莓奶酪面膜我可隨便用哪。」

    「你不是從我抽屜偷掉麼?早就不見了。」

    大家上了地鐵往明洞去。一路上,熱烈談論一個人。

    ——這個人透著神秘。

    她將是中途收錄的電子學系新同學。編派與她們三人同房。

    還沒報到,眾說紛紜。

    女生喚樸貞秀。

    念過漢城大學、梨花女子大學,還有哪?先不管,樸貞秀一直成績優異。據說校方不想尖子流失,不大願意給寫轉校信件。

    樸貞秀沉默寡言,卻意志堅決。她轉校,以「不適應學習環境」為由,與同學相處不來,而且每回都是主動提出退學。

    天才總有怪癖。院校愛才,羅致尖子還來不及。面試之後都對她印象很好呀……

    樸貞秀選修的學科,以精心細研科技為主,不必與人接觸。同學們對她瞭解不深。

    「果然是個神秘人物!」

    「哼!有什麼了不起?」尹善英道:「我們就要見識一下她廬山真面目。」

    ——見著了。

    樸貞秀長髮披肩,雙目明亮,身材纖秀,皮膚細密,白裡透紅,根本不需要化妝品。卻嫌脂粉污顏色的她,總愛戴著口罩。

    只在午膳或晚飯時,才脫下。

    雖被編派在池愛恩同室的下鋪,但平日很少與大家傾談,只點頭招呼,甚至不知口罩底下是否有個敷衍的微笑。

    不算刻意躲人——但明顯地我行我素獨來獨往。

    十分好學。除本科外,還精通漢學、英語、法文。桌上都有這些書籍,就是沒有太多化妝品護膚品。天生麗質。

    才來不久,艷名四播。

    其他系裡的男生,包括尹善英心儀的崔智勳,都對這美人大感興趣。在飯堂時,往她身邊磨蹭,有意無意共桌攀談。

    樸貞秀對人人都高傲冷淡,不光女的,對男的亦不假詞色不大理睬。

    「但她吃得很多!」室友在竊竊私語挑毛病:「這貞秀,特愛泡菜、辣椒、水果,飯量大著呢,一頓吃兩碗。」

    「儘管吃得多,卻不長胖,不像愛恩,麵包臉。」

    「喂!」池愛恩抗議:「她是怪人!吃飯速度比誰都快,人家半碗還沒吃完,她已吃到第二碗,好像不必咀嚼——說不定晚上全拉出來。」

    「對,有點奇怪。」金廷娜壓低嗓音:「她老愛上廁所。好久也不出來。」

    大家發覺,原來她常中途離座,也不管什麼時候,上課時、實驗中、在圖書館……坐不住。

    「你這一說我就省得,前天晚上,她在廁所中偷偷摸摸的,還有聲響——我肚子不舒服,夜裡三點多哪,敲門敲了好一陣才肯開,我快憋不住了。特別生氣。你說,她是躲在裡頭吸毒嗎?吃人嗎?唸咒嗎?自慰嗎?」

    「不交男朋友,一定有點不對勁。」

    「難道是妖怪?」膽小的池愛恩尖聲問:「因為秘密揭穿了,只好退學,跑到另一個地方修煉去?」

    「好!」尹善英目夾著她那新鮮出爐迷人的雙眼皮大眼睛,帶著妒意:「我們就要她原形畢露!」

    她們約好了,展開偵緝行動。

    ——某個晚上。

    樸貞秀輾轉一下。忽然坐起,悄悄地躲進廁所裡。

    三人打個眼色。也悄悄地伏在門外,偷窺……

    只見她背影微動。不知在幹什麼?

    三個女生合作發力,把門猛地踢開——

    「砰!」

    廁所的門給踢開了。

    樸貞秀背影顫動一下,並沒快速反應回過頭來。

    她抽起一張面紙,輕輕地印印嘴角,然後慢條斯理若無其事地漱漱口。

    對身後三位好奇得有點急躁的室友,愛理不理:

    「你們要用廁所吧?對不起,我耽了好一陣。」

    睡不好的女生,容顏惺忪憔悴,但樸貞秀還是一貫的容光煥發。

    她們裝作無意的四下暗暗搜索,看看遺下什麼蛛絲馬跡:比如血漬啦、粉末啦、紙錢灰啦、香燭啦……或形跡可疑的面紙團。都沒有。

    現場環境十分正常。只留一縷香氣——這人,看來灑了點香水呢。

    樸貞秀早已在被窩中倒頭大睡。被子蓋得嚴嚴的,不露一點頭臉——明明上床睡覺了,還有一再漱口灑香水的習慣?三人莫名其妙。「潔癖」多嚴重!

    星期六,樸貞秀回到漢江南的老家,是個小區,舊樓房的二樓。

    「媽,她們開始懷疑了。」

    樸貞秀幫忙著弄泡菜。樸媽媽自丈夫離異後,靠醃製泡菜供應十幾家食店維生。獨力撫育聰明漂亮的女兒貞秀。

    雖然泡菜是韓國傳統食品,家家戶戶的主婦都懂得做。春夏秋冬四季各以不同的鮮嫩蔬菜,做出不同口味的泡菜:大白菜、黃瓜、蘿蔔、小蘿蔔、韭菜、豆芽、芥菜、水芥菜、茄子、洋蔥、高麗菜、蔥、辣椒……算來有一百八十多種味道呢。

    「這兩天放假,有時間,可以幫你做魚鱗蘿蔔。」樸貞秀企圖把所有不快,在刀刻魚鱗細紋的十幾條小蘿蔔上發洩。

    有苦說不出。也不想說。從小她就寡言——怕張嘴。

    樸媽媽把選好的瓜、菜一一分類,分加味料。近日政府已發通告,希望生產商採用新的「Kimchi辛辣指數」標準,把泡菜分為輕微辣、少許辣、中等辣、非常辣和極辣五級。

    「貞秀的魚鱗蘿蔔因手工精製,量不多,可賣貴些。」樸媽媽問:「做第幾級?」

    「極辣!」她冷冷地道。加大量薑末、蒜末、辣椒粉、魚露……填滿小刀劃開的一道又一道縫隙。狠狠地,辣死他們!

    樸媽媽一邊分配著醃料:除了姜蒜辣椒,一些加入栗子、紅棗、水梨;一些加入魷魚、章魚、生蝦、蚵、鮑魚;一些加入石耳菇、鮮明太魚、松子、青蔥、芹菜、甘筍……已用粗鹽醃了一個晚上的大白菜,「包裹式」的層層加料,味道醇美,發酵效果極佳,營養豐富——這是她家最受歡迎的泡菜。

    也是樸貞秀自小吃到大的泡菜。

    在眾多發酵食品中,泡菜不但含豐富的維生素和食物纖維,而且促進體內脂肪燃燒,所以泡菜是瘦身美人的選擇。

    ——樸貞秀當然是美人,但樸媽媽歎一口氣:

    「媽對不起你——」

    「沒事,很好。」樸貞秀安慰她:「看我的皮膚,又白又滑又滋潤,臉上毛孔細密,人家都羨慕呢。」

    「可是日久同學們朋友們會起疑。」

    「我最近轉到這大學,不錯呀。」她收拾心情,面對窘境:「室友好奇,是一定的。從前也這樣。真識破了,再尋思轉校吧——反正我成績很好,總有錄取的。」

    「你就是愛唸書。」

    「不然怎麼過?」她想:「交個朋友已不容易,談戀愛還不把人家嚇跑?誰受得了?」

    「不如你把秘密告訴幾個室友,大家照應著。」

    「不。告訴她們,等於全校都知道了。」樸貞秀道:「都是普通女子,大嘴巴,守不了秘密,信不過。」

    她強調:

    「世上沒有人信得過——除了媽媽。」

    「可是媽媽把你生成這樣……」

    「人人都有不幸,我的比較與眾不同吧。」

    正說著,樸貞秀的胃有點異動,不由自主,毫無防備,一下子就將剛才吃進去的飯和泡菜和牛肉湯,冒湧回吐口中。

    她如常地,把嘴裡的食物——半消化半發酵的濃稠雜物,再咀嚼一遍,磨爛精細,吞下去。

    過了一會,又有一些飯菜回吐,她咀嚼之後吞嚥。如是者,只消有食物自體內湧出來,便一口一口的加工,是她廿多年來每日每頓的必然過程。

    都說是「怪病」。

    這異常現象從沒改善,影響了她生活。不管讀書、看電影、逛街、走路、睡覺……任何時刻,肚子裡的食物「自動」回吐口中,非得進行反芻。

    樸媽媽很內疚,眼看女兒受盡生理心理上的折磨,亦因此變得孤獨、冷僻、自閉、不愛與人交往——甚至不敢談戀愛,遑論結婚、生子。

    樸貞秀反芻完畢,鬆一口氣:「就是在家裡安全。」

    吃過泡菜,那種酸、臭、腐爛的發酵味道特濃,不得不灑香水辟除。

    離人遠點,戴上口罩,免得口臭惹嫌。

    只有在老家,不必防備,沒有戒心,完完全全適應那與生俱來的遺憾。無奈地。

    看到別的同齡女生,假日都與男朋友享樂、親熱、傾訴苦與樂……

    她的痛苦不可告人。

    惹不起躲得起——只要把秘密一直保守下去,她就可以活得自在點,不會被當作「怪物」來研究,成為人家茶餘飯後的話題。

    沒有一個人的沉默是不帶前因後果的。

    ——可是,星期天一大早,家門外來了不速之客……

    當然是「不速之客」——尹善英、金廷娜、池愛恩,那滿腹疑團滿目好奇的室友們,登門造訪,伸出友誼之手:

    「伯母,我們特地好好來探望貞秀,沒預先通知,意外吧?這些蘋果和梨子請收下。」尹善英把一籃顏色鮮艷的水果送上。

    金廷娜道:

    「我們聽說伯母的泡菜在這一帶十分聞名,很受歡迎,所以來請教一下。」

    「對呀,」池愛恩笑:「以後我們結婚了,儘管不會當全職主婦,像媽媽和阿姨那樣——但會做特別的泡菜,也是絕活。」

    樸媽媽招呼年輕的來客。

    「快請坐,貞秀給同學們倒茶。」她雙手還沾滿醃料,正一層一層的用大白菜裹好,忙著呢。托詞請教?看來志不在此。

    「不用了伯母。」金廷娜對樸貞秀道:「因為貞秀這一陣說是感冒,身體不好,我們找她一起去治治。」

    「治治?」樸貞秀警覺起來,她們真是有備而來嗎?「也不是什麼病——」

    「就算沒什麼病,可見你老是戴上口罩,夜裡也常上洗手間,你跟我們來,包你新陳代謝大大改善。」

    「出一身汗,排出毒素,血液循環就更好了。」

    「到哪去?」

    「唔——」識途老馬尹善英帶神秘的微笑:「到了就知道。」

    樸貞秀起了戒心,生怕有詐,「不說我不去。」

    「大家玩玩嘛。」金廷娜打圓場:「我們到『汗蒸幕』中心。」

    「明洞那家好嗎?常去的。」

    韓國五百年歷史的傳統保健美顏桑拿,是大學女生和辦公室女郎常到之處。

    「那家用天然松木來作燃料的,還可以坐『中藥馬桶』——」

    「愛恩真粗俗。」尹善英笑罵:「那只是有個大洞的特製椅子吧,坐上去讓中藥材蒸氣蒸熏,經痛也減輕。」

    「可是我聽人說,梨泰院洞那家更好呢,有很多日本人去——不如我們嘗嘗新?」

    「完了再喝參雞湯滋補一下。你說選烏雞或是白雞?」

    「如果去梨泰院洞,不如吃石烤魷魚啦,好香呀,想起也垂涎三尺。」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熱情如火。也許希望對這神秘自閉的室友多作瞭解,也許只是女生之間親密交誼,沒那麼複雜。

    「複雜」的只是樸貞秀那不可告人的反芻怪病吧。

    「走吧。」她們道:「以前幾次約你看電影都不去。」

    樸貞秀怎麼敢同人一起看電影?誰明白她嘴裡忽地充塞異物,身不由己地要避到無人之地的苦況?

    「哼!不想同我們做朋友嗎?」都裝作生氣的樣子。

    她望向媽媽。

    樸媽媽道:

    「去吧,同學們一起正常玩樂。」

    樸貞秀忽地想起漢學傳奇故事中,有一個喚《白蛇傳》。千年道行的蛇妖,自恃可以應付,便喝了幾口雄黃酒,那白素貞毫無準備,結果現出原形——樸貞秀有自知之明,早上也沒吃過什麼,胃中大概也沒什麼會冒湧出來的吧。她心忖:

    「在汗蒸幕中心,人人都裹得嚴密,不會出岔子。」

    「走走走!」一個道。

    「伯母我們走了,完了直接回宿舍了。」

    「貞秀,」樸媽媽叮囑:「小心點,別過頭了。」

    「知道了。」樸貞秀把心一橫,這一關也要過的。矯情不去,很難解釋。

    「汗蒸幕」就是一個磚石圍成,牢固的巨型營幕吧。溫度高達八十度。爐中松木燃燒起來,像把人蒸煮至熟呢。大家還生怕不夠熱,再用厚布和毛氈把自己嚴嚴裹起來,焗得汗出如漿才痛快。

    很難熬。

    但因為高溫蒸焗,令人血液循環加速,體內毒素隨汗水排出。一般的桑拿不可同日而語。比起來,那些就太小兒科了。

    大家各自從毛氈中露出一點頭臉。忍,忍,忍。

    「看誰可以熬得超過五分鐘!」

    每次都是池愛恩率先跑出去,頂多兩分鐘,慘叫一聲,飛奔逃出生天。

    樸貞秀意志堅定,這難不倒她——自小生理上的折磨已叫她習慣了。忍。

    呼吸開始困難。

    ——窒息的感覺。

    像被人扼住了脖子,住死裡使勁……

    誰的手?

    誰一雙冷酷無情卻又痛苦失控的手?

    撲貞秀迷糊中,慘叫一聲:

    「爸!不要!」

    她飛奔出去。

    跑到洗手間嘔吐。

    胃中其實沒什麼食物,只有酸水,怪病並未發作,只是殘酷的回憶令她再次窒息,想把五臟六腑的悲傷全盤拚命嘔吐出來,自馬桶中沖走,一去無蹤。

    樸貞秀不遺餘力的瘋狂的撕心裂肺的嘔吐……昏迷倒地。太嚇人了,慌亂的女生們汗淋淋跑出來,最後合力把她送進醫院去。

    一個噩夢?不。這是真的。

    十多年前,樸貞秀的爸爸,為了女兒與生俱來反芻的怪病,既自責又憤慨,更痛恨,不甘心,卻無法可施:

    「能不吃東西嗎?當然不。但天天吃,天天這樣的把東西再吐回咀嚼,一生怎麼過?還要不要做人?造孽!與其永遠折磨下去,不如幫你解脫吧——」

    爸爸精神崩潰了。那個晚上,趁她剛入睡,便含淚扼住了小貞秀的脖子,企圖一了百了。

    媽媽自死神手中搶救了她。

    與爸爸分開了。

    自此之後,媽媽決心獨力撫養她,一起面對,共渡難關——但這難關,一點也不容易。

    再怎麼逃躲,她跑不出俗世人間。

    但願一睡不起。

    終究還是醒過來。

    「你醒了?」

    一把溫和親切的聲音在床前響起:「我是你的醫生李育熙。」

    她乏力地張開眼睛,沒辦法與病魔對抗,太累了。

    「讓我告訴你一些故事。」李醫生以聲音撫慰她的灰敗。不是至親充滿殺氣的手,是陌生人安定心靈的手:「你同普通人沒太大分別——你只是比他們多了一個胃。」

    醫生詳細檢查過後,把樸貞秀已知但忌諱的事實,再擺放她跟前正視。

    「如你所知,你有兩個胃:一個用來儲藏剛吃下去的食物,進行第一工序;一個則把初消化的食物再仔細加工,這是第二工序。食物回吐嘴裡細嚼嚥下,人無法自主——但,這也有好處啊,反芻後的食物,份子更精細,營養更容易吸收,所以你的體質很好,皮膚緊密細膩,容光煥發,特別漂亮。」

    樸貞秀苦笑。

    李醫生道:

    「在我們眼中,沒有所謂『怪病』,不過生理構造有點不同——有人有三條腿,有人整個心臟外露,有人沒有小腸,有人顱內動靜脈異常,頭後仰45丑A一生無法正視前方……」

    他又笑:

    「有人有兩個胃——但牛有四個胃呢,是瘤胃、網胃、瓣胃和皺胃,牠們的反芻時間是每天八小時。」

    「醫生,你別給我上課。我知道我比牛幸福一點點。」

    「有人有兩個胃,有人有兩個心,一個很野,一個很黑,都可怕,心腸壞比什麼都可怕。」

    李醫生坦白地告訴病者,目前還沒有最具體的方法去治療,但醫學科技日漸進步,必有改善良方,例如切割某些部分、束胃帶、控制回吐的次數和份量、搭通道、合二為一……

    「人生仍是充滿希望的。」他說。

    樸貞秀心底的寒冰融化了,自卑和自閉心理也像遇上良方。她感動地握著他的手:

    「李醫生,我信靠你,謝謝!」

    ——李育熙卻沒對樸貞秀坦白他的心事。

    他大學畢業後,某回到母校演講。在圖書館外,遇上一個匆匆離座疾走,非常冷漠沉默的女生。誰都不答理。自他校轉來,是個獨來獨往的尖子。

    他聽過她不停轉換學習環境的往事,一直費解。

    但樸貞秀長髮披肩,雙目明亮,身材纖秀,皮膚細密,白裡透紅……不知吃了什麼「仙丹」。

    如同所有男生,連他這學長也被吸引。但似乎從未有人獲得青睞。神秘莫測。

    現在李育熙明白了。

    不滿意自己身材外貌的女生,整容整形醫生加工,她們步向「完美」,即使短暫,即使有後遺症,但滿足。那是簡單而勇敢的追求。像尹善英、金廷娜、池愛恩……人人都一樣,不免有些缺陷和遺憾。

    都說韓國女生與醫生特別有緣啊。

    他呢?他的人生目標,便是為這萬中無一,漂亮有才,卻孤獨不歡的女生「服務」……

    她落到他手上了!微妙而甜蜜的感覺,可以一再反芻。

    ——這當然是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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