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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棉被 文 / 李碧華

    雖然過年了,三月這幾天反常的冷,說是東北季候風影響,冷鋒襲來,氣溫急降至五六度,江南早春,反而下雪。

    小吳是來自重慶的民工,老家沒什麼掙錢機會,前年他下崗以後,索性乘過年後來華南地區打工。

    在火車東站蹲了兩天,沒想過南邊也冷成那樣。但他身體挺好的,熬得住。來自中國三大「火爐」之一,煉就銅皮鐵骨一身力氣。他什麼也沒有,倒是一條硬命。

    一個看來像是民工頭兒的男人過來。小吳上前請托:

    「我什麼都干:貨運、地盤、搬磚頭、涮盤子……仵作挖墳也行。」

    男人打量他一下:

    「你來這兒,得先打『非典』針,交九十元『消毒費』,不然政府會抓起來罰款,還關上好幾天,送回老家。大城市有大城市的規矩。」

    「我交費後就有工作了?」

    小吳雖是個老實人,知識水平不高,可他同鄉告訴他,「入鄉隨俗」,有些費用明知有詐不能省。

    「我先把你們——」工頭指點五六人:「安頓下來,有個下腳處,明天一早安排到地盤去。」

    一撥人到了簡陋的臨時居所,是一個破房子的二樓,有幾張雙層的木板床。工頭收了「消毒費」,沒給打針,只道:

    「有感冒就打針,沒感冒就不用消毒,這九十元明天給發憑條。還有,每人交三十元『保暖費』。」

    「什麼?」大伙見又有新項目,竊竊私語,但為了討好工頭有活可幹,敢怒不敢言。

    工頭指指堆放一角的棉被,都不知誰蓋過,發出酸餿體味:

    「棉被日租三十元。付費可領一張——這幾天冷,睡好點。」

    小吳心念一動,省得來時走過一家麵包店,門外有手推的木頭車,就是賣棉被的。手頭拮据,全部家當五百元,再問人借了五百,他是來打工賺錢,不是來打點花錢的,為了省一點,他堆起笑臉:

    「大哥,我隨便蓋點什麼都行。被子自己張羅去。先去吃碗麵。」

    工頭在數鈔票,臉上掠過一絲不悅神色。頭也不抬:

    「認得路回來?我們晚上十點關門關燈。」

    「天氣冷,吃飽了哪都不去。」

    民工們三三兩兩的去買盒飯買麵包。朝小吳道:

    「你不『保暖』呀?這鬼天氣!」

    小吳拍拍胸膛,笑了笑。

    後來大伙見小吳扛一張新棉被回來,臉有得色:

    「瞧,新貨,才十五元,多便宜!完了自己還可以帶走。」

    他們都暗恨自己是冤大頭,可租錢已付了,只好認了。相差十五塊錢吶!嘟囔,縮脖子鑽進臭臭的被窩中。

    入夜了。

    氣溫更低,刺骨的寒風自窗縫侵入,無孔不鑽的,他們都把棉被緊緊裹住自己,不消一刻,鼻鼾聲此起彼落,皆夢入黑甜,忘卻人間何世。

    人人都熟睡。

    除了小吳。

    小吳用棉被捲住身子蒙頭,木乃伊一樣,不留半分空隙。可他無法入睡。起初只是不暖,漸漸凍得起了雞皮疙瘩,牙齒磕磕作響,像掉進了冰窟,血液凝住。他雙腿直哆嗦,在被窩中不停地跺動,但利針般的寒氣仍向全身猛刺,墮指裂膚似的。用雙手抱住自己,卻感到有無數的手摟過來。冷!冷得好疼!身體縮成一團,才不致被抓到幽冥去……

    他愈睡愈冷,由裡往外冷……

    第二天六點半,大伙依依不捨地從被窩鑽出來,洗把臉,準備隨工頭開工去了。

    小吳沒有動靜。

    有人推推他,沒醒。再推,亦無反應——

    掀開棉被,才發現他凍僵了。上排牙齒咬下排牙齒,嘴角往上牽扯,凍死的「笑臉」。身子蜷縮而畏怯,還受驚嚇般尿了一床。棉被濕了,他死命抓得牢牢的,不放。

    公安接報,伸手一摸腦門,像觸到一塊冰。

    「哦,又凍死一個。」

    這幾天凍死的人不少,但大都是老弱傷病。小吳才二十多不到三十,精壯的漢子,怎麼如此不濟?問同鄉:

    「是不是有病?」

    「哪有?他還游冬泳呢。」

    屍體得抬走。把他抓牢棉被的凍僵了的手指用力扳開,撕扯之下,棉被破了,露出棉絮來——大伙吃了一驚,有血!

    「還說沒病?」

    檢查一下,褐色硬塊,斑駁雜亂,早已干了,是陳年的血漬。不止一人的血。

    上級下令追查。

    但小吳卻是滿腹疑團不明不白地,先給處理。中國人太多了,一個資料不詳的外地民工在酷寒中凍死,死於自然,屍體送火葬場去……

    公安根據同鄉你一言我一語的,從「十五元一張棉被」著手,跟蹤小販提貨,揭發一個造假工場——

    位置偏僻的松嶺村,其中一間爛尾樓。這個所謂棉被工廠個體戶,有四個人在生產。

    棉被的原料,除了從垃圾堆撿回舊棉被外,還有在廁所收集用過的染了經血的衛生巾,還有破棉衣……拆下來再拼湊翻新出售。

    「還有什麼原料?」

    「沒有了。」幾個奸商垂著頭指指那堆「黑心棉」:「就這些。」

    公安上了手銬,登記身份材料之際,門外來了輛貨車,司機不知就裡,一邊大喊:

    「老謝,出來收貨——」

    話還未了,目瞪口呆。公安把司機扣押。

    收什麼貨?

    個體戶長期與殯儀館、火葬場勾結,包下了所有棉被——這些全是裹屍陪葬的死人被,尊稱「壽被」,被子愈多,愈表示子孫的孝順和敬意。有些意外喪生,死於非命,擱久了開始腐爛的屍體,也需要多重棉被的覆蓋,吸收血汁膿水,不致流溢……

    由於焚燒被褥化纖會黏住停屍床,清理不易,且消耗更多燃料,火化工都把棉被收集好,有貨便送來,每張五元,賣給工廠,翻新後以每張十五元出售。

    髒?誰知道來龍去脈?

    其中一張便賣給小吳了。

    小吳不知「原主」是誰?那些搶奪的冰冷的手,來自何方?

    小吳的一張棉被,正好用來裹著他紫藍色的屍體,送去火化。永久相伴。

    他說得沒錯:「完了還可以自己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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