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回(2) 文 / 水格
六
蕭塵明在事發之後立刻被學校掃地出門。而他跟顧小婧的關係也一直磕磕絆絆,像是隨時有中斷的可能。以前週末,蕭塵明經常找各種借口不回家,就是回家了,也老愛往外跑。現在倒是常常回家,卻老是愁眉苦臉,還經常在電話裡跟顧小婧吵架。
既然老吵架,那還不如分手呢。
陳錦念卻沒有勇氣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畢竟那是蕭塵明自己的事。
更何況,眼下的自己像是招惹上了一個大麻煩。
謝滄瀾像是一塊狗皮膏藥,粘在身上,怎麼也擺脫不了。
秦斯跟沈哲兩個人莫名其妙搞到一起,放學後去景子街買什麼書包飾品之類的小東西,陳錦念無視他們的幼稚舉動,一個人乘電車回家,卻在走出校門不久後感覺到自己好像是被人跟蹤了。
這個「發現」不到一分鐘之後,那個轉得不行了的男生就拉住了錦念。任憑陳錦念怎麼掙扎,他都不鬆手,甚至把女生就地頂在牆壁上,一手捏住錦念的下巴。
「你幹什麼?」
「我喜歡你。」
「哦?」錦念忽閃忽閃眨巴了兩下眼睛,「喜歡我?」
「嗯。」
「那請我吃炒河粉吧。」
一滴汗停在了謝滄瀾的額角:「這就可以了?」
之前也有看到男生這樣輕浮的舉動,所以便根本不把男生的話放在心上。經常會看到這樣的舉動,比如說有一天放學走出校門,會看到把頭髮弄得跟刺蝟似的謝滄瀾嘻嘻哈哈著朝自己招手,或者隨便跟一個什麼女生談情說愛,在看到自己後會把嘴巴張得圓圓的,然後誇張地聳聳肩膀油腔滑調地說著什麼啊對不起我老婆來了你趕緊走吧她可是一隻母老虎看見我跟你搭訕會不高興的。除了常常把陳錦念弄得哭笑不得外,卻也帶來了以前從來沒有享受過的歡樂。
吶,這樣不是也挺好的麼。
七
最後一節課的時候收到謝滄瀾的短信。
「放學後我在你們學校門口等你,你不見我我就去死了算了。
陳錦念有些無奈地回了條:「那你就去死吧。」
卻還是忍不住放學後站在學校門口四處張望。
找到謝滄瀾的時候,他正跟一個女生談情說愛呢。
說實話,那女生還是挺漂亮的,背後疊著雙手靠在牆上,而謝滄瀾探過身體捏住女生的下巴,比起那天對待陳錦念有所突破的是,他還在女生的臉蛋上親了一下。
然後說我喜歡你。
在不止一次聽到這四個字後,陳錦念已經麻木到連最初嘔吐的感覺都消失了。
只當這是看一場激情小電影。
索性也就沒吱聲,等著看謝滄瀾下面的表演。
女生說:「你為什麼喜歡我?」
謝滄瀾說:「因為你漂亮。」
「比我漂亮的女生多了去了,你怎麼不去喜歡她們?」
「因為她們都不是處女了,不值錢了。」
「哦。」女生一把格開謝滄瀾說,「那對不起,我也不是處女了。」
等謝滄瀾轉過身看到的,則是蹲在地上快把肚子笑岔了氣的陳錦念。
「喂,看人家笑話啊,你這個壞人——」謝滄瀾拿腔捏調甚至還擺出了一個蘭花指。
是這樣的人,不以成人的標準來劃分好孩子壞孩子。
所以再見謝滄瀾,只是覺得自己並不討厭他。也或者說,覺得他是一個有趣的人。
「我現在可以做你男朋友了吧?」謝滄瀾在請完陳錦念吃炒河粉之後探過頭去嘻嘻哈哈地說。
「做夢吧你。」陳錦念看著還在滿頭大汗地忙著消滅盤子裡的食物的男生俏皮地說,「不過你還是有希望的,請繼續努力——」
「那人家什麼時候可以轉正啊?」
「你能不能別用女人的口氣跟我說話,噁心死了。」
「那給你來個爺們兒的——來來來,小妞,那本爺啥時能成為正室啊!」
「那看你表現啊,表現好了就可以考慮轉正。」陳錦念從座位上站起來,「要是今天晚上你送我回家的話——」
八
晚上回去的電車上,兩個人拉著吊環站在空蕩蕩的車廂裡。
「這是最後一班車了吧?」
「嗯。」
「那你一會兒怎麼回家?」
「你不用管我的。」謝滄瀾忽然把頭扭過去不敢看女生的臉。
「你這麼晚回去你爸不會打你麼?」
「不會的。」過了好半天,他才輕輕地說了一句,「我爸他……」
「怎麼?」
「他們都說我是一個私生子。呵呵。我從沒見過我爸爸的樣子。也許……他現在已經死了吧。」
差不多就在這時候,電車發出咯吱一聲,整個車身像是要被掀飛一樣向前衝去。即使一隻手狠狠地抓住吊環,身體還是受慣性控制朝向身旁的男生懷抱裡跌去,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煙草的味道猛烈地灌進鼻孔,臉頰貼住男生身上的黑色襯衫,而另外一隻手無意識之中緊緊地抓住男生襯衫的下擺。
緊緊地貼住男生溫熱的身體。
再抬起頭來,看到的是那樣一張讓十七歲的陳錦念從未見過的憂傷的臉。
濕漉漉的泛著光。
黑暗中的天空,走過大團大團的雲朵。
像是什麼東西垂直降落,壓在胸口,連半口氣也透不過來。
浮動在黑暗裡的光。
或者溫暖的傷口。
十一
所以,之前對堂興聖的判斷,似乎只能用這樣一些詞彙來定義,清高自大、孤僻、成績優秀、外形俊美、打架兇猛、有斂著眉毛看人的習慣……再綜合他的所作所為,在電車上和人打架,在秦斯的書包裡放小老鼠……秦斯說得沒錯,這樣一個男生似乎只能用「大爛人」來形容。所以,即便是在家中,也該是一個紈褲的富家子弟吧。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甚至動不動就要倒在地上發脾氣的小孩子的模樣或者擺出老大的排場來。
可是——
之後見到的景象卻與預先的判斷大相逕庭。
不是起風聲。不是走雲聲。不是19點檔的新聞聲。不是孩子和媽媽的撒嬌聲。不是隔壁小孩彈出不成節奏的鋼琴聲。
昏暗的光線瀰漫在破舊的樓道裡。
每邁上一層台階都像是正在接近一個巨大的真相。
驚天動地的吵架聲從樓上的某個房間裡傳出來,即使是緊閉著房門,還是能聽見有杯子之類的東西被摔在門上破碎掉的聲響。以至於在按響門鈴後,沈哲和陳錦念面面相覷地詢問著對方,是不是走錯樓洞或者出現這樣激烈的吵架聲是不是該避讓一下。
可是,這份龐大的猶豫還沒有落地,門就被拉開了。
十一月末的冷風,流竄在黑暗而悠長的樓道裡,在門被拉開的瞬間猛烈地倒灌進去,以至於應門來的小女孩臉上的表情受了涼氣後的緊繃。
「你們是……」
「……我們是堂興聖的同學。」沈哲笑瞇瞇的眼睛天生具有親和力,「他在家麼?」
小女孩點了點頭:「……在家,可是……」
又一隻杯子被摔在地上,發出尖銳的破碎聲。
「……你怎麼不像你媽一樣去死啊!」
「夠了!」從臥室裡走出來一個鼻青臉腫的男生,「要是你不滿我,怎麼打罵都隨你,只是請你不要牽扯到我媽。」
「哦呀,我說你一句兩句怎麼了?你是誰拉扯大的。現在翅膀硬了,想造反了是不是?」
孤零零地站在客廳中間的男生抬起了眼,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沈哲和陳錦念。
「你們怎麼來了?」很冷的聲音。
「堂興聖,誰打你了?」沈哲和陳錦念姿勢很彆扭地站在門口,不知道是不是該換掉鞋子走進屋裡。
而堂興聖卻徑直朝門外走去。
黑漆漆的道樓裡因為男生迅速跑下而次第亮起了燈。
身後傳來女人的詛咒聲:「出門就叫卡車一下撞死你好啦!」
沈哲和陳錦念也匆匆跟在堂興聖的身後跑下了樓。
在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燈前,沈哲氣喘吁吁地追上了堂興聖。一隻手搭在了堂興聖的肩膀上:「你這樣會凍感冒的。」
畢竟是初冬了。夜裡的氣溫也已經降到零度以下了吧。而陳錦念隨後趕到,甚至因為過於快速的奔跑使得她每呼出一口氣都能看見白色的小團霧氣。
「不管發生了什麼,你不應該晚上的時候一個人跑出來的。這樣的話……」
堂興聖甩開沈哲的手,「我的事不要你們管!」
徑直而勇猛地穿過紅燈向馬路對面跑去。
空留下沈哲在後面喊著「危險誒」。對方的身影在紅燈跳成綠燈的時候早已沉入到濃濃的夜色中去了。
十二
與學校裡女生們飛短流長的內容截然不同。「成績優秀,運動全能,外表俊美無匹,眾多女生暗戀的冰雪王子」在家裡原來是這個樣子的誒。
像是一匹孤獨的狼。
即使他在學校表現得再好、再完美,即使他是世界上最厲害的強者,也會有那樣彷徨和軟弱的時刻。
更何況,眼下所見的堂興聖的家境,完全不是不在陳錦念的想像之內。
巨大的落差瞬間成為現實。
已經按照之前傳說的慣勢定義堂興聖的陳錦念無法想像這麼多年,在這樣淤泥一樣的糟糕環境下,男生是如何日益超拔脫俗,越來越光鮮、優秀,甚至在學校風光得像個王子一般。
——「……你怎麼不像你媽一樣去死啊!」
——「出門就叫卡車一下撞死你好啦!」
就是這樣的惡狠狠的叫罵聲,徹底粉碎了之前陳錦念之前對於男生的預判,這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這樣貧窮以及被辱罵的環境下長大的男生,一定是吃過很多苦的吧。那些苦是任陳錦念怎麼去想,都無法窮盡的酸楚。
所以,在學校裡那些「風光」和「優秀」的背後,男生一定付出了很多其他人不知道的汗水和淚水。就像是這麼多年,他的內心一定會被填塞了很多「不開心」和「被誤解」吧。
自己就曾經給他製造的一些麻煩呢。
這麼想著,陳錦念覺得一陣陣的悲涼。
像是潮水一樣,在自己小小的心臟裡翻滾煎煮,翻來覆去也無法入睡。
堂興聖穿著拖鞋和單薄的白襯衫穿過暮色濃厚的十字路口的畫面不斷地在腦海裡重放。
一遍又一遍。
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