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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Chapter 2 大城小事 文 / 水格

    〔一〕

    如果說有交集,也不算做假話。

    ——開學典禮上,全校五百多新生簇擁在一起,那時的錦明還不曾有勇氣翻牆逃走,而是乖乖地坐在位子上,心不在焉地盯著腳上那雙髒兮兮的球鞋。

    細數過往的時光,還發現他們都曾參加過新生足球聯賽,並且曾分別代表不同的隊交鋒過一場。但錦明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替補隊員,而在其獲得的不足十分鐘的上場時間裡,炎櫻正率領著他們班級的足球隊勢不可擋地撲向錦明班級的球門。

    甚至他們有過一次對話。

    是炎櫻以學生會官員的身份跟著教導處的老師檢查學生的頭髮時(這是讓很多愛美的女生最恐怖的日子,一頭飄逸的長髮要被剪成草坪,這簡直是耶穌受難日啊!小夕就曾經怒氣沖沖地抗議過炎櫻,炎櫻聳了聳肩膀說:「我也不願哦,該死的剪子都把我的美女給弄丑啦!」「……嘔……」小夕糗他,「你這個披著人皮的狼!」),錦明被叫了出來。炎櫻抬眼看了一眼站在面前這個顯得內向拘謹的男生,不動聲色地告訴他頭髮太長了,需要理短。然後問了他的名字。「陳錦明」,聲音也是小小的。「哦?名字很好聽。」炎櫻隨筆記下了他的名字。

    可他們終究還是不同。

    至少在這個校園裡,即使是相識,也終究陌路。

    模樣清俊的錦明常常引來一些女生的竊竊私語。這他自己也知道。不過,你指望在他臉上看到莞爾一笑也是徒然,總是一副嚴肅憂鬱的表情,乘電車時很少會找座位,即使是有空座,他也樂意握著扶手站著,目光凝成一團,拋向恍惚而嘈雜的窗外,而耳朵上塞著耳機,沒有人知道他的耳朵裡面響的是什麼。

    書包斜挎在肩上。褐色校服,裡面的白色襯衫不安分地露出領口,紐扣被解開了兩顆,露出了少年好看的鎖骨。

    永遠是一副凜冽的不動聲色的表情。

    像每個俗氣的女生一樣,唧唧喳喳的周西西在到了青耳中學的第一天,就毫沒創意地打量起班級裡的男生。正是夏天的尾巴上,光線不再像是夏日那般灼熱,空中的雲朵,一朵踩著一朵,高到看不到盡頭的透明的藍色蒼穹裡。周西西在最初感歎自己班的男生相貌可以同史努比媲美之後,終於絕望地把視線轉往了外班甚至是高二、高三年級的學長們。

    那些好看的男生,一一細數,卻無接近的可能。

    而錦明的到來,則像是一個幸福的炸彈,將周西西炸得面目全非。

    周西西說第一次看見錦明的時候,他的眼神是飄著的,總是不能集中在一處,總是東張西望,像是有點恍惚。他承認他那時的確是那樣的。會一整天沉默不語,會在傍晚的時候去街心公園看著喧鬧的人們發呆,也會在獨自穿行紅綠燈交替閃爍的十字路口時候突然想哭。就像電影裡在表現那些少年的惶惑與不安的時候,會拍出那樣的畫面,白衣少年垂著頭走在一望無際的綠色麥田中,或者站在傾斜的頂樓吹風,看城市連綿不絕的褐色屋頂。

    還記得來到青耳中學的第一天:

    一年(11)班。手裡捏著從教導處打印出來的學號條,斜著穿過嘈雜的操場,書包斜挎在肩上,目光有些拘謹地落在自己的腳尖上。教導處老師的話一遍遍在心裡響起。「操場後面的第二教學樓三樓,左拐,倒數第一個教室。記住了嗎?」

    記住了嗎。

    記住了嗎。

    從南方老家離開時,父親也是這樣問自己「錦明啊,我說的這些,你都記住了嗎」。滿世界都這樣待自己。像是自己弱智如同三歲沒有記憶能力的小孩子。只是,記住就一定行嗎。他站了一會兒想把腦袋裡的亂七八糟的想法拋到天上去。

    「哦,請問你是新來的嗎?」女生客氣地問道。

    整個教室空空蕩蕩。

    風把白色的窗簾吹起來,高高地揚到窗外去。

    女生的笑容看過去很古怪。

    「嗯。」

    「那你是……哪個班的呢?」周西西試探著問,「我的意思是,我們的班主任似乎沒給我們說起要轉來新同學的。」

    「我是……」錦明下意識地抬頭看看教室門口的班牌,確認無誤後才說,「是高一(11)班。」說著,錦明把學號條遞給站在對面的女生看。

    女生的手還是濕的。

    「真的?」探詢的質問。她的神情裡有抑制不住的巨大喜悅。

    「怎麼了?」

    一雙手毫無顧忌地抓過來,握住錦明的雙手,潮濕的水汽立刻將錦明帶回到霉爛的南方,那些記憶洶湧橫陳而來,而那些正是錦明所不願意回憶的。所以他有微微的掙扎。他後退,卻不能抗拒女生的震動,她甚至從地上跳起來,像是觸動了高壓電一樣大呼小叫著,「啊!啊!啊!」

    「真是搞不懂,吃錯藥了嗎,簡直是犯神經!」錦明小聲嘟囔著。

    女生根本不把錦明的話放在眼裡。

    「我們是同班耶!」像是突然被切斷的電路,女生鬆開了抓住錦明的手,一瞬間,恢復了小女人的狀態,聲音低下去了八度,由聒噪的麻雀變成安靜的燕子,「錦明,你的名字很好聽。哦,我是咱們班級的生活委員,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就提出來哦。」

    太過平淡無奇的開始。

    因為冷峻異常而總是給人以拒之千里的錦明正式開始了在青耳中學的生活。在一般人看來,這是一個神秘的值得不斷探索的金子一般的男生,他的沉默、隱忍以及偶爾的叛逆都讓女生們崇拜不已。各種情書就像是冬天的雪花一樣撲簌簌地飛向他的書包、桌膛,甚至有的女生在走廊上攔住他一把塞進他的手裡紅著臉掉頭跑掉。

    而他第一次考試就衝進全校前五名更是讓所有人瞠目結舌。

    在青耳中學,往往是如此,學校很沒新意地把幾個班級按入學成績編排為好中差三個等次,但名字聽上去都挺深奧,什麼實驗班、平行班、共建班。這些花裡胡哨的名字背後,衡量的卻是其他錯綜複雜的社會力量。有時周西西會覺得有點烏煙瘴氣。但時間長了,也就無所謂了。她喜歡青耳中學,這是以這座城市命名的也是這裡最好的重點中學。在這裡讀書,即使成績不好,周西西也覺得高人一等。

    周西西是個虛榮的小女生吧。

    而那些總是佔據著學校大榜前幾名的男生,往往都是學生會的人,即使招惹女生羨慕甚至暗戀,也不得周西西的歡喜,實在是因為太多的男生都像是老師的狗腿子,這樣的男生多半心計頗多。而那大多數男生則非常無趣,沉重的學業把他們的肩膀都給壓歪了。幾乎是無一例外的,最招蜂引蝶的男生多出自於學校裡排在尾巴上的自費班。身高齊刷刷地在一米八徘徊,總是穿最另類的衣服,留最好看的髮型。有時候還會躲在廁所裡抽煙或者在胡同裡鬥毆。而這些,最讓女生們神魂顛倒甚至瘋狂地迷戀上的是其中某個酷似陳冠希的男生。

    除了這些,使這個班級臭名昭著還有他們讓人笑掉大牙的成績——所有人都不指望這個班級能出什麼好成績。老師們也是在談話間發出唉唉的歎息聲。能怎麼樣呢,這個班級?

    高一(11)班。

    曾一度因為這個班而沮喪過。

    而現在,簡直像是換了一番天地。

    甚至比自己取得好成績還重要。

    周西西像是一個廣播員四處炫耀著自己班轉來一個又俊又帥的男生,好看得不得了,成績好到天上去……哎喲喲,簡直是……我要暈過去了。

    周西西這麼叫囂著的時候,有女生狠狠地掐了她的胳膊。

    「嗷」的一聲怪叫。「你幹什麼?」周西西吼道。

    「你回頭看哦!」

    像是感覺到了什麼。

    一股清新的洗髮水味道撲鼻而來。

    「嗷嗷嗷——」又是一連串的尖叫,「你怎麼跟在我身後?」在她轉頭的瞬間,真恨不得大地裂開了一道口子,自己掉進去摔死好了,也比這樣窘迫要好。

    男生的眉毛皺了皺。

    然後遞過手說:「喏,你借的筆記。」

    錦明離開後,女生們笑爆炸了。

    「哦,暗戀上人家了?」「好好濫俗的借口哦!還問人家借筆記……」「周西西,你可真不害臊哦!」「喂,說真的,西西,你跟他關係很鐵吧,可不可以介紹給我哦!」「……」

    「去死去死!」周西西很生氣地突破了包圍圈,把一群唧唧喳喳的女生拋在身後。

    而她的心卻如同小鹿一樣跳個不停。

    〔二〕

    高一(11)班的花邊新聞總是圍繞著那麼幾個主題。

    ——比如說,某某某為了通過體育達標測試,在跑八百米前吞下了葡萄糖粉,結果比賽中,所有的葡萄糖粉都倒嗆了回來。她整個人幾乎昏厥在太陽下。知道的人都嘲笑女生的愚蠢,其實大家都不知道的是,她真想跑出全班甚至全年級第一的好成績。只有這樣,那個剛剛從體院畢業的年輕的大男孩一樣的老師才會注意到自己。所以,當她勉強支撐到最後以倒數第一的成績完成比賽時,她非常非常失望地哭了起來。那些跑過來勸她的同學都安慰她說,沒事的沒事的,大不了補考哦!——她們是一群蠢豬,根本不明白自己在想什麼。女生這麼想。這是一個關於暗戀的故事,當被周西西從她的日記本裡看到之後立刻就成了那一周班級裡的焦點話題。

    ——前一個古董級別的語文老師因為無法忍受高一(11)班的聒噪憤而向校長提出辭職。據內部消息說,學校會調來一位大四的學生來頂替。「是一個男生哦!」「據說還很帥!」「只是……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哦!」「生活可真是糾結哦!」……

    ——錦明和一個女生吵了起來。他甚至揚起手把一本語文書扔了過去。是早自習,學習委員帶著全班在背誦古文。「夜縋而出,見秦伯,曰:『秦、晉圍鄭,鄭既知亡矣。若亡鄭而有益於君,敢以煩執事。越國以鄙遠,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鄰之厚,君之薄也。若捨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君亦無所害……』」周西西在昏昏欲睡中抬眼望了一下斜前方的男生,穿白色的襯衫,肩端得筆直。周西西又開始此起彼伏地聯想開去……突然有尖銳的女聲打破了節奏,她大喊大叫著。口口聲聲咒罵著陳錦明。只是誰也聽不清楚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錦明說:「你這樣吵鬧像個潑婦,女孩子不該這樣的。」

    「……你說我是潑婦?」

    「我只是說你這樣很像!」

    「好啊,陳錦明你這個小王八蛋!」

    班級裡的男生都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很開心的,一些男生扭動著身子,手掌把書桌拍得辟里啪啦像是爆竹一樣響個不停。

    而錦明的臉一紅一白。

    他終於彎下身去,抽出一本語文書,像是拋手榴彈一樣拋向了站在他對面的女生。女生很配合地嗷地怪叫一聲。然後,血就沿著額角流了下來。

    這一次,幾乎輪到所有人來聲討錦明。即使是那些很喜歡錦明的女生也紛紛抱怨起來。

    「你知道的,校園裡最讓人討厭的男生就是小氣鬼!」「是哦,一點風度也沒有,居然和女生動手!」「你說他是不是有暴力傾向哦!」「……這樣的男生真可怕哦!」「……」

    周西西寧願那些可惡的嘴巴立刻爛掉。

    像是剜掉了自己身上一塊肉。無比疼痛。她很想衝去給每一個講錦明壞話的女生一個嘴巴,然後大聲地糾正她們:錦明不是你們想像中的男生。

    那個早自習,周西西比任何時候都難過。

    她看著自己心愛的男生默默地佇立在教室的中央,陷入了流言飛語的漩渦中心。單薄的白襯衫無風而動。周西西在本子上漫無目的地寫著:「錦明,我真的好喜歡你哦!」這樣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一張紙。一直到老師把錦明從她眼前帶走。

    像是從一場夢中跌跌撞撞地跑出來。

    周西西不敢確信自己剛才寫的那些叫人臉紅的字。這簡直……簡直讓人害臊!周西西啊周西西,你可真是不要臉哦!

    環視了四周,每個人都在做著自己的事。還好,沒有被發現,周西西立刻把紙張折起來藏進書包。

    越來越多的女生開始討厭陳錦明瞭。她們都說他是一個怪人。一開始,周西西還覺得很不爽,想上去和她們爭論。幸好,周西西是一個懂得用辯證的眼光看待問題的人,她歡快地想到,自己的競爭對手在一個個減少。那麼,自己就有更大的機會和錦明在一起了。

    可是不容迴避的問題是,陳錦明越來越成為一個惡劣的代名詞。他已經惡名纏身。

    ——又和一個女生吵了起來。

    「這個人也太沒有一點風度了,還男生呢,不僅不忍讓,還要和女生動手……一點同窗情誼都不講!」

    「哎哎哎,人家學習好,說不定哪一天就被調到快班去了,與你處什麼感情哦!」

    「怪不得怪不得……」

    「這種人以後少理他!」

    一個男生站起來:「陳錦明,你還要臉不?居然欺負一個女同學,你不知道她有心臟病嗎?」女生聽了這話,立刻更賣力地哭了起來。

    錦明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周西西卻說:「閉嘴!都他媽的給我閉嘴!」

    ——要不是無意,要不是意外,周西西確認自己不會有勇氣和錦明站在一起的。那張沒有被銷毀的「罪惡的東西」在一次值日的時候從書桌裡掉了出來。而當事人陳錦明正好在,他彎下身,修長的手指把一張紙從灰塵中捏了出來。他的眉毛皺成一道波浪,然後微微舒緩,嘴角向上彎揚,就這樣,他滿面笑容地轉向了周西西。

    是探詢的語氣。無限溫柔,接近透明,接近無限透明的呢喃。

    「你……喜歡我?」

    〔三〕

    像是一場夾雜著暴雨的過境颱風。

    整個世界迅速陰鬱下來。從最初的驚歎「哇!這個男生真帥啊!」或者「你看你看,他的睫毛比女生的都要長出一點,真是一個尤物啊!」這樣的八卦中掙脫出來,周西西卻發現自己一腳踩進了另外一個漩渦。

    一個光線曖昧的鏡頭的重複回放:

    十七層的頂樓平台。有風顫抖著輕吟而過——畫面傾斜成一個危險的角度,傷感濃烈地捲過眼簾。穿白衣的少年站在邊緣,雙臂伸展,如同鳥兒。

    距離很近,感覺很遠。

    頭頂有巨大的白色飛機從這個城市起飛,貼著頭頂呼嘯遠去。

    錦明仰起頭,盡量收回溢出眼眶的淚水。

    無濟於事。

    淚水依然順著蒼白的面部緩緩滑落。

    「錦明,你不要跳啊?」情緒的劇烈波及了聲音,如同被扭曲連綴不成完美的弧線。

    「你就站在那,不許再靠前!」淡得像水,卻刺骨一樣冰冷。

    「錦明……」

    「周西西,你再說一次吧。」

    「……什麼?」

    「哦,嗯,就是你寫在紙條上的……那一些字,你記得的……」

    女生的臉迅速紅起來。她埋下頭,目光落在自己的腳尖上。讓周西西臉紅的是,居然在老底被揭穿的時候,還有微微的幸福感流過身體。哦,周西西真是不要臉哦!這般在心裡作踐自己。

    「……」

    「喂,怎麼不說話呢?」男生探詢的聲音傳過來,像是有溫度一樣,撫平掉周西西繃起來的緊張,「哦,既然你不願意說那就算了。不過,我可真是死不瞑目啊!」

    一瞬間的無聲。

    男生轉過身體,雙臂揚起。

    周西西瞪大眼睛,彷彿提前看到了少年飛起來的姿勢,像隻鳥兒一樣,翱翔在空中。可她還是害怕啦。

    「……不!」周西西喊著,「我說——」

    「哦?」少年轉過身。立刻安靜下來,甚至有一點羞澀地等待。

    「我喜歡你。」

    眉頭皺起來,卻像是打出了一個問號。疑慮還是懷疑?

    「我真的喜歡你呢。」周西西近乎眩暈地重複著剛才的話,臉上像被大火燒過一般。

    男生的表情看上去依然是在等待。

    ——哼,老娘豁出去啦。

    「陳錦明,我喜歡你!」

    眉目疏鬆開來,有淡淡的微笑,「誰喜歡我呢?」

    ——嗷,真是受不了他的這種口氣,就是再堅硬的女生也會在這溫柔的口氣之下融化成一堆奶油的。恢復了淑女狀的周西西嬌滴滴地喊著:

    「周西西喜歡陳錦明。」

    ——嗯,這一次很完美,連自己都被感動了。

    周西西的睫毛都濕潤了。

    「錦明,你從那上面下來好嗎。」

    男生平靜的臉,被笑意一點一點暈開。然後,像是連鎖反應一樣,越來越多的笑聲從身後浮起,越過頭頂,四處逃竄,撲向無垠的蔚藍的天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惡毒無比。

    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

    在自己身後站著一排男生,幸災樂禍的他們像是在看一場電影一樣指指點點。

    媽的!周西西,你這頭豬,你被耍了啊!

    周西西恨恨地直跺腳。

    「陳錦明,你……」

    男生的臉和平時沒什麼兩樣。看不出驚恐憤怒幸福……是的,什麼都看不出,是那麼平靜的一張臉。

    他很無辜地問周西西:「怎麼了?」

    幾個男生越過了周西西,上去一把扯過錦明。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

    「喂,小女生,你的表白很精彩哦!」

    辟里啪啦的掌聲。

    口哨聲。

    嘲笑聲。

    電車刺耳的笛聲。

    眼淚掉下來,砸在地上的破碎聲。

    周西西在自己面前掉下了第一滴眼淚。

    錦明突然有點難受。

    那些強行被封閉的記憶瞬間崩潰。

    那些試圖被遺忘的光陰像是一把把劍戟憤怒著插進錦明的身體。

    橫七豎八。悲慘壯烈。

    這些曾經你經歷過的,是不可以被輕易抹去的。

    即使傷口已經癒合,但疼痛會時常提醒你,你的過去,是如何卑賤地走來。

    勾起錦明回憶的,或許僅僅是那樣一個動作:一個小孩,垂著頭,大風揉亂了她的頭髮,在城市的頭頂,口琴聲幽幽飛揚。

    白色的鴿子從身邊飛過。

    你停下來,衝著站在對面的小女孩說,哥的口琴吹得好聽嗎。

    於是她就破涕而笑了。

    〔四〕

    記憶裡,那是南方的城。

    空氣中永遠浮動著厚重的水汽。像是使勁一擰,就可以擰出水來一樣的。錦明不大喜歡南方的潮濕糜爛。可是有一些事是沒法選擇的。好比你的出生,你出生的家庭。如果真的有一個機會去選擇的話,恐怕錦明寧肯沒有來這世上一遭。

    「錦明,幫媽媽照看一下妹妹。」媽媽忙著煮飯,拉開了嗓子喊錦明。

    「哦——」是聲音低低的回應。

    記憶中和母親的對話往往都是這樣的,永遠不會觸及彼此的內心。錦明走過去,一把抱起妹妹,從褲兜裡掏出口琴吹給她聽。

    「哥哥吹得好聽不?」

    「好聽。」小女孩滿臉的幸福,「哥哥,我也要學!」

    「乖,等哥攢夠了錢就買一支口琴教你好不好?」

    ——媽媽很年輕,下嫁給錦明的爸爸那一年也只有二十二歲而已。而錦明的父親的年紀卻早已過了不惑。至於他們到底是怎麼走到一起的,錦明一點也不想提及——要不是外公家一貧如洗,要不是那時錦明的父親剛剛中年喪妻又腰纏萬貫,估計這一樁婚事是怎麼也不可能成就的。所以說這裡面……它沒有愛情。

    孩子是愛情的結晶。

    可這話放在錦明的身上就不對。

    錦明是第一胎,生他的時候,媽媽大流血,差一點把命搭在手術台上。所以,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媽媽就冷淡待錦明,說他是掃帚星,差點掠去了她的命。這麼說的時候,年幼的錦明就眨著他忽閃忽閃的大眼睛非常無辜地看向別處。他不敢看媽媽的臉。那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吧。

    晚自己五年出生的妹妹錦卓非常漂亮、乖巧。也得母親的喜歡。到錦卓出生時,父親做生意不僅賠了買賣差點還被關進監獄,算是傾家蕩產的才守得住了安全。饒是這樣,也常有上門逼債的,把一家人鬧得雞犬不寧。

    就是那一年,錦卓來到了這個嘈雜的世上。

    母親疼愛錦卓,錦明一點也不妒忌。

    甚至心甘情願,甚至願母親對她更好一點。

    他常常覺得錦卓其實比自己還要有一萬個理由不來這個世上。即便是母親待她甚過自己好。和錦明比起來,錦卓從呱呱墜地的那一天起,這個家唯一的財富也被人洗劫一空了,除了金錢,他們再拿不出什麼東西給錦卓了。

    而錦明雖然沒有愛,可是,在他先來的五年裡,這個家庭所能提供的最極限的奢侈、榮華,他都一一享用了。從高到低的落差,像是天和地一樣遼遠又能怎麼樣,看到錦卓喝一袋奶粉都要父親出去蹬一天的三輪車時,他就不那麼絕望了。

    自己是比錦卓幸福的人。

    有一些裂縫的出現。

    沒有人有力氣或者有熱情去彌補它。

    這個家庭沒有任何一個人樂意。除了年幼無知的錦卓之外,每個人都心懷怨氣。正是人生登頂的父親一不小心從高高在上的山峰上跌落下來,摔得鼻青臉腫面目全非,看待世事以及人生都懷有一種粗暴的態度。會常常無端地毆打母親。而正因為著無端而來的毆打,年輕美貌的母親更是對這原本就不滿意的婚事持有了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潦草態度。錦明呢,看起來是個小孩子而已,卻已經滿懷心事,常常崩潰在父母的吵架甚至絕望地想他們怎麼不就立刻死掉了呢。

    學校裡,錦明是屬於那種兔子一樣安靜又敏感的學生——他的所有潛質像是被埋沒在海水裡的冰山,尚未顯形。

    ——成績處於中游。說不上好也講不到壞,倒是人長得白白淨淨的,惹得幾個老師的歡喜,會常常在課堂上叫他站起來回答問題。可是他生性膽小避世,像是刺蝟一樣怕和陌生人接觸,而稍微嗅到危險就立刻封閉自己,別人很難進入他的內心世界,何況是為一道社會規則所隔絕著的師生關係。一些老師也常常覺得錦明這個孩子實在是無趣,最後漸漸放棄了他,把目光轉向他處。而錦明呢,就這麼安靜地,近乎沒人注意地成長著。一直到有一天……

    正是南方的梅雨時節。

    那一天,父親在朋友家喝醉了酒。先是母親勸酒,叫父親少喝一點早點回家,父親臉上就有一點掛不住——也是生活不如意吧,抄起板凳來劈頭蓋臉地沖母親頭上砸去。可他年紀畢竟大了,砸了幾下,一探腰的空隙裡,叫母親躲讓了過去,而他的那一計重重的襲擊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主人家十五歲的男孩。鮮血沿著額頭刷拉刷拉就流了下來。所謂的主人,不過是原來父親提拔起來的手下,比他小上那麼幾歲而已。可今非昔比了,情勢急轉直下,父親的酒當時也就醒了大半,探手過去拉那孩子的手,孩子狠狠一甩,讓父親尷尬地落了空。朋友勃然大怒,將父親掃地出門,而那一晚飯桌上尚未張口提出的請求就這樣溺死腹中。

    從朋友家裡出來時,天正下著雨。

    嘩嘩嘩嘩——

    嘈雜。單調。

    像是這個世界再不會有任何變化了。

    眼神沿著哪一方向望去,看見的都是這個世界走不通的角落。

    錦明跟在父親身後。

    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雨水裡。鞋帶散了開來,卻不敢彎身去繫起來。雨水斜斜地從天上落下來,額頭上、手腕上……渾身一片冰冷。晃啊晃啊晃啊……那個身影,像是一座崩塌的山,在錦明的眼前一點一點分崩離析。

    而母親早已先於自己和父親奪門而逃。

    是一條逼仄而狹長的小巷。抬頭所能看見的天空,也僅僅是被城市的高樓所切割後的不規則的天空,更何況從天上掉下來的無窮無盡的濛濛細雨呢。

    這城,多像是一座島。

    一座漂浮在茫茫海洋中的島。

    夜晚到來,城市就以一種無聲的姿態陷入了海洋深處。每一個人都變成了一條無聲的魚。沒有任何言語。只有空洞的聲音。一路上,父親不停地咒罵那些陷害了他的人,一路上指天罵地。像是全世界他是最倒霉的那個人。

    也許真是這樣,他是全世界最倒霉的那個人。

    那個晚上,母親沒有回家來。

    獨自在家的錦卓哭了整整一個晚上。像是一個小玩具娃娃一樣,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動,她揪住錦明的衣角問媽媽哪去了媽媽哪去了。

    錦明把錦卓抱到自己的床上,摟著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晚。

    晨光微露。

    天色一點一點轉白。街道上開始有人說話的聲音,比起白天來聲音更是清淨通透。雨水敲打地面的聲音成為這個世界的背景。貫穿了整個黑夜的持續不斷的噩夢使得錦明渾身冒汗。他盯著牙齒打著冷戰咯咯作響的錦卓,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麼。赤著腳下床,把窗戶拉開,然後,錦明看到了母親,還有……

    還有一個男生。

    或者是男人?

    即使是匆匆的一瞥,也確定那是一個僅僅有二十歲左右的男人。即使是下巴上,還乾淨得像是一塊不毛之地。他們一起出現的畫面對錦明來說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他穿著那件藍色背心,雨水被風吹進屋子落在他赤裸著的小臂上,一片冰涼。驚恐在他的臉上被不斷地放大。而樓下那一對男女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母親小鳥依人一般靠著男人的肩,一步一步走過來。在樓下的門口,兩個人匆匆說了幾句話後,男人撐著傘轉身離開。

    整個過程都是無聲的。

    看不出所謂的真相或者究竟。

    錦明折身回來。

    他先是給錦卓拉了拉被子。

    手放在她的額頭上,一片滾燙。

    所以在見到母親的第一眼順嘴說出的那句話也許只是無心而非有意。門在沒有被敲響的時候就已被打開。母親,這個年輕的女人臉龐上露出微微的驚訝,甚至警惕得想轉身下樓。而當門被緩緩拉開,錦明的臉露出來,她方才安心了。

    「媽,我爸他還在睡著呢。」

    「他好嗎。」

    「……」

    「錦卓呢,我想看看她。」

    「她好像發燒了!」

    母親脫下外套,匆匆奔進臥室去看錦卓——或許正是因為錦卓的發燒才多挽留了母親幾日吧。

    看著母親的背影。美麗的倩影。那一刻,錦明多年來對母親的怨,一點一點被沖淡了。像是這個季節的雨水,將街道上一切污鄙的髒東西衝刷得一乾二淨。而那些刻在記憶裡的怨艾真的就可以被一個略顯傷感的背影所刷新嗎。

    〔五〕

    川夏在廁所門口堵截到錦明的時候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川夏都是要作為小男孩的尺度來衡量的。他的明亮清澈的眼睛,線條圓潤尚且保留著兒童時期特徵的面龐叫人頓生憐愛之情。唯一使人覺得有些不相稱的就是他的身高,早在初三開學的體檢時就被評為全班級增高幅度的冠軍了——儘管他不是全班最高的那一位。從一米六二一下躥到一米七三。這真讓那些上個期末還拍打著川夏的額頭一口一個弟弟叫個不停的女生們瞠目結舌。她們現在即使踮起腳來做這件事也顯得要費力一些,更何況,這個動作在當下看來早已超越單純的範疇而義無反顧地衝著曖昧的方向發展。雖然每個女生都蠢蠢欲動,但還沒有誰膽子大到可以身先士卒。

    川夏是所有女生們的寶貝。

    他長不大。

    所以他不會交女朋友。

    所以他永遠是女生們甚至是一些恐龍們希望的所在。

    所以她們竭盡全力地寵愛他、呵護他,極力地綻放著各自的母性情懷。可是又沒有誰敢越雷池一步——實在是抱有這種想法的女生多到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樣數不過來,要是誰敢先跑去勾引了川夏,她一定會死得很慘。

    即使是這樣,也有最讓女生們嫉妒的人,是一個男生,叫錦明的男生。

    如果把川夏比喻做一頭生龍活虎的梅花鹿,那麼女生們則願意把錦明叫做不動聲色的雪豹。他像冰一樣寒冷並且堅硬。越是讓女生們捉摸不透越是具有迷人的魅力。如果說在學校裡,能跟川夏可以媲美的男生,那就只有錦明瞭。而他卻偏偏不容任何人靠近。沉默、堅定、永遠看不出他臉上是什麼情緒的表情,也永遠不要指望他說出多餘的話,當然就不要提女生們所希望他說出喜歡誰這樣的八卦了。

    而他的眼底,卻常常鬱結著一片清澈的氤氳。

    可是這樣的兩個人,卻偏偏走到了一起。

    川夏和錦明。

    是一個致命而完美的組合。

    額頭上纏著繃帶的川夏很開心地笑起來。

    「錦明哥……」

    錦明抬起頭,看過去——

    川夏一身的熱氣騰騰,汗水從臉頰處涔涔淌下。像是遭遇了天大的喜悅,眉飛入鬢,嘴角上揚,如同一個俊美的小王子。

    遲疑的口氣:「哦……你……有事嗎。」

    「哦,那個……」小男孩的眼睛閃閃有光,「那個……對了,錦明哥,你說……中國舊民主主義革命的失敗的原因和意義是什麼呢?」

    如果說錦明是本來繃緊的一張弓,現在卻因為這句話,抓住這張弓的手鬆開了。整張弓因為力的突然消失而裂口收縮、震動。錦明忍不住地揚起手去揉搓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來請教問題的川夏。然後嘴角也微微翹起。

    「你小子跟我裝是不是?」

    「真的,據傳說,你一向壓題目壓得很準確的。」

    「傳說?」看著川夏還是一本正經的樣子,錦明折身走回洗手間,而川夏也跟了過去,同時還不忘大呼小叫著:「喂,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喂,你不剛剛上過廁所嗎?難道你對廁所情有獨鍾……難道……」話還沒有說完,川夏就立刻為自己的弱智而感到悲哀了,錦明在水龍頭下掬了一捧水,回身就揚了川夏一臉。

    嗷的一聲怪叫。

    走廊另一側的教室跟著發出爆炸一樣的笑聲。

    錦明和川夏大眼瞪小眼:「壞了,老師肯定會出來收拾我們的……」

    愁眉苦臉的川夏嘟囔著嘴說:「怎麼辦?」

    「是男教師還是女教師?」

    「女的。」

    「趕緊藏到廁所裡去!」

    兩個無所事事地蹲在廁所裡,隔著一面牆說著話。

    「我以為你不會再理我了呢。」

    「……」

    「喂,你怎麼不說話?」

    「川夏,我爸爸那天……他喝醉了酒,我想,他,他也不是故意要那樣的……」

    「……」

    「川夏……川夏……你在聽嗎。」

    「錦明哥……我告訴你一件事啊。」

    「什麼事你神秘兮兮的?」

    「算了,我還是不說了!」

    「靠,你說話怎麼像便秘似的,快給我把話說完!」命令式的語氣。

    「錦明哥,你說得可真噁心,難道你真的有廁所情結?」微微頓了一下,連同語氣都轉為少有的凝重,甚至在某一瞬讓錦明有了一種錯覺,這個在一壁之隔與自己說話的人,並非那個眼神炯炯的小男孩川夏,而是一個了不起的偵探家。他所說的,正是錦明所迷惑的。「錦明哥,我說錯了,你可別怪我——那個,我看見你媽媽和一個男的在一起……抱著,還……還親嘴……」

    想必是下面的話川夏也羞於說出口,聲音越來越小,細得像蚊子一樣。

    而與此形成強烈對比的,則是一聲地雷爆炸似的震耳欲聾。

    「好小子,還親嘴……快點給我滾出來!」女人的聲音,「你們倆逃課,擾亂課堂秩序,還躲藏在廁所裡交流黃色小說,是不是不想讀書了?我給你們一分鐘時間,再不出來我就衝進去啦!」

    並排靠著教導處的牆壁站著。

    黑著臉的教導處老師手握著教鞭耀武揚威地訓斥著。

    「太不像話了,你們倆這種好學生怎麼會犯這種錯誤,要是傳出去是不是要被人家笑掉大牙?是不是?」

    錦明抬起頭說:「要不要把我們隔離開各自寫檢討,並敘述事情經過?」

    「你?」把教鞭往地上一摔,「去把你們的家長請來——」

    〔六〕

    錦明是請不來自己的家長了。

    母親是在那一天走的,確切地說,是私奔。和錦明所不熟悉的一個男人私奔。其實本該有所警覺,可錦明一直迴避著現實——如今恐懼真的成為現實,錦明的心反而垂下來,沉到水底。

    譬如說,那天看見一個男人為她撐傘。

    譬如說,川夏告訴他母親和別的男人摟摟抱抱。

    再譬如說,今天是錦卓的生日。本來父親說好簡單做幾個菜就好。可是沒想到母親早早地就起來。近乎鋪張浪費地做了滿滿一大桌子飯菜。大約是凌晨四點的時候,房間裡就有了母親起床的響動。一襲白衣,衣角輕盈如同白鳥。錦明能感受到某種氣息的逼近。

    額頭上有溫暖的氣息靠近,錦明閉著眼等待,終於是一隻手落下來,摩挲著錦明的臉龐。微微睜開了雙眼……

    「媽,你怎麼起這麼早?」

    「噓——」女人把食指豎起在唇邊,示意錦明不要吵醒別人。

    「錦明啊,今天是錦卓的生日,你想吃什麼好吃的?」

    錦明眨了眨眼睛:「媽,問問錦卓想吃什麼吧?」

    「從今天開始,錦卓就要依靠你了,所以錦卓的生日也是你的生日呢,你可一定要好好待她哦!以前媽待你不好……」

    像是被什麼東西襲擊,母親的眼淚流了下來。

    甚至有一滴落在了錦明的臉上。

    他從被子裡抽出手去擦。

    母親克制著自己激動的情緒,「錦明,你再多睡會兒,我去給你做紅燒肉。」

    ——錦明沒有想到,那一頓早餐竟是全家四口的最後一頓飯。父親最晚一個起來,穿衣洗漱後看到滿桌的飯菜,當時胃口大開,嘴巴上卻還是抱怨著母親為什麼要這麼鋪張奢侈,不過是小孩子過生日而已。母親淤青著的嘴角微微上揚,形成一個不動聲色的微笑,卻一直沒有說話。那頓飯之後,母親目送錦明和父親去上學、上班,然後整理家務。

    川夏陪同錦明一起回家找家長。

    兩個人心事凝重。

    說到底,錦明和川夏終究還是不一樣的人。一個太過早熟,而另外一個則太過通透。川夏是錦明所一眼即可洞穿的孩子,藏不住任何心事,他待他好,只是迫於父輩之間的關係,更何況,時下家庭破敗,處處要指望著川夏的父親幫忙;而川夏是真心實意地把這個大自己三個月的錦明當成哥哥來對待的,錦明喜歡著的一切都成為川夏的標榜,他會對著一群圍著自己的女生大聲宣佈如「我最喜歡耐克牌的運動鞋」、「長大後我要做最偉大的CEO」、「我不喜歡貓!」之類的個人喜好時不好意思地回頭看看,如果恰巧錦明站在他身後,他的臉就會立刻紅起來,然後恢復小孩子的模樣連蹦帶跳地跑過去拉住錦明的手告訴那些瞠目結舌的女生:

    「你們知道嗎。錦明哥哥是我的偶像呢!」

    有膽大的女生說:「是嘔吐的對象嗎。」

    呵呵呵。

    女生們愉快地笑起來。

    所有人裡只有川夏一個人認真。他舉起拳頭躍躍欲試,想要和那個女生理論一番,卻被錦明喝住:「你怎麼這樣,小氣到和女生計較!」

    「可是她說你的壞話!」

    「唉,你什麼時候可以長大啊!」

    女生們也都學著錦明的樣子,在臨走的時候拍拍川夏的腦袋:「小弟弟,你什麼時候可以長大哦,等你長大了,你就不會整天纏著你的錦明哥哥了,你會發現,妹妹比哥哥更好玩更可愛……哈哈哈哈……」

    有時候,錦明真的很羨慕川夏呢。

    他為什麼永遠像個幾歲的孩子一樣天真。

    而事實上,他已經十五歲了。

    家裡一片狼藉。

    父親頹然坐在房間中央。

    錦卓在哭。

    「媽媽,我要媽媽……」

    對面樓房的窗口裡有調皮的男孩扔了一架又一架紙飛機出來,乘著風勢,飛滿了一天,它們的身姿硬生生地在尾巴後拖出一道貌似金色的痕跡來。

    是真的嗎。

    是真的嗎。

    就如同母親私奔這一件叫人羞辱的事一樣,它是真的嗎。

    眼淚一點一滴地落下來。

    他走過去,將錦卓緊緊地抱在懷裡。

    〔七〕

    周西西激動得說不出話。

    像是有電流從全身穿過,除了麻酥酥的感覺之外,很難再用什麼方式去形容。甚至於母親早已在身後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自己,甚至早就得知這樣拿腔捏調的語氣肯定會叫母親雷霆大怒,甚至……甚至什麼也不能阻止周西西爆發了十六年來全部的母性的溫柔。當周西西這麼想著的時候臉忍不住紅了起來。

    「可是……後來呢?」周西西握著話筒,等著電話線另外一端的錦明。她甚至能夠想像出錦明的樣子,柔軟潮濕的頭髮,清澈氤氳的眼底,線條硬朗而分明男子漢一般的面孔,只是過於恬靜而白皙的皮膚使他一眼看過去就知尚且是一個少年。下巴上生長著叫周西西想用手去觸摸的柔軟的鬍鬚。

    啊,是這樣的美少年啊!周西西在心底大聲呼喚著。

    如果是可以被他摟在懷裡,該是怎樣的幸福哦!

    男生的聲音有點疲倦。

    「後來啊……」錦明這個晚上已經說了很多話了,他也很是莫名其妙,為什麼會把這些話說給周西西聽,難道僅僅是為了那天的事所做出的道歉嗎。人真是奇怪的動物呢,一心想看透感情、生活,卻始終都是徒勞。不要企圖看透吧,只需體驗就夠了吧。就這麼稀里糊塗地往前走著。

    這個周西西,是會讓自己的人生拐一個彎的女生嗎。

    會是嗎。

    他說:「我有點累了,我姑媽叫我睡覺。不早了,以後再說吧。」

    他這麼說顯然很掃周西西的興,但怎麼可以強迫自己心愛的男生繼續他痛苦的回憶呢。所以周西西也只好遺憾著但仍保持著用甜美路線的聲音說:「那,晚安,做個好夢。」

    男生的反射弧像是一下子增長了不少。

    一秒、兩秒、三秒……

    過了很長時間才呆呆地說:「那,再見。」

    「再見。」

    不出所料,電話一掛,母親的拷問就排山倒海地衝著周西西砸來。

    不過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偉大,就像是革命小說裡寫到的江姐一樣,就是你拿竹籤扎進我的手指縫,我也不會告訴你一個字。

    她花枝招展地把母親拋在身後一個人回了房間。

    母親一臉的憤怒。

    與周西西講電話的那個晚上,錦明縮在被窩裡抽抽搭搭地哭了。

    一點都不像一個男子漢。

    常常覺得,每個人都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孤島。內心藏著不為人知的深幽。即使是一束光探射進來的溫暖也不要指望。人越是長大,這島就越孤獨,像是與世隔絕。

    那些曾經以為會念念不忘的人,父母、錦卓還有川夏,除了某些叫人刻骨銘心的記憶裡還牽連著他們的血肉之外,錦明甚至在某一時刻想不起他們的樣子來。

    母親走後的半年裡,父親除了酗酒就是酗酒。

    僅有的一份工作也放棄了。

    他不敢言語什麼,畢竟父親的年齡放在那,他只指望著父親的身體能夠健康,不要出什麼亂子。可是他卻疏忽了錦卓。

    在母親走後的一周裡,錦卓再次發燒。

    她哭著喊著要見媽媽。

    即使是錦明跟著妹妹一樣眼淚潰不成軍,即使是他如往常一樣吹口琴哄妹妹開心,即使是忍著餓給妹妹買來她最喜歡的巧克力……即使是用盡了錦明的渾身力氣,他也不能夠讓妹妹開心起來。他知道,這個家是塌了。

    少一個人,就不再是一個家了。

    可是他又有什麼辦法呢。

    而最讓錦明內疚的是,他實在不該去參加川夏的生日。

    「來吧,錦明,要是你不來,還有什麼意思呢?」川夏在電話裡像是小孩子撒嬌一樣地請求著。

    「……哦,還是不去了吧。我……」錦明試圖推拒。

    「我還等著你的生日禮物呢!」小孩子的勁頭又衝上來。

    ——其實最讓錦明為難的,恰恰是這一點,他真的不知道該送點什麼給川夏。僅有的一點錢連支撐生活尚顯得捉襟見肘,卻還要分出一筆來做生日禮物這樣奢侈的事情,是多少會叫錦明心疼的。

    是我不夠朋友嗎。

    是我小氣嗎。

    他握著電話說不出話。委屈的眼淚卻在眼圈裡打著轉,看不清楚玻璃後面躺在床上睡覺的錦卓。

    放下電話,穿上外衣。剛要出門的時候,天空響起了巨大的轟鳴的雷聲。像是要把天空劈開一樣。又黑又厚的雲朵從天上飛快地滾過。錦明折身回來。叫醒了錦卓。

    「錦卓,哥哥去給川夏哥哥過生日,你在家等爸爸回來,別亂跑啊。」

    「哥哥,我也要去。」

    一聲忽然的雷鳴把錦卓嚇了一跳,她從被子裡爬出來躥進錦明的懷裡。「哥哥,我怕,你也帶我去吧。」

    ——這真讓錦明為難,如果帶了妹妹去,那些同學指不定要如何笑話自己呢。一定會說送了一點小禮物,還帶著妹妹來,唯恐吃不回去。這樣惡毒卻俗氣的想法是錦明所恐懼的。他俯下身把錦卓抱回被子裡,輕輕地在她的額頭上吻著。

    「錦卓聽話哦,哥哥去一會兒就回來,你要好好地等著哥哥,哥哥回來的時候給你帶蛋糕吃好不好?」

    「好。」

    錦明那天給川夏買了一個小蛋糕。花了不到十五塊錢。而當他推開川夏家門時,桌上擺放著的那個巨大的蛋糕立刻讓他手中的顯得可以忽略不計。只是川夏仍然很開心,甚至還驚呼著「我最喜歡吃巧克力味道的蛋糕啦,還是錦明哥哥瞭解我的癖好」。其他同學的眼神裡卻紛紛流露出不屑。

    那天同學們都喝了不少酒。

    錦明也是。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幾乎是成注地從天上傾盆。城市像是漂浮在雨水裡的一條大船而已。錦明被迫在川夏家多停留了一個半小時。當他提著褲管撐著雨傘,順便在已經打烊的便利店苦口婆心地央求人家賣給他三塊錢的小蛋糕之後,時間已經到了四點半。因為是陰天,天空的黑雲一層壓著一層,低得幾乎要從天上掉下來。

    「錦卓!」還沒有推開家門,他就叫了起來。

    卻沒有聲息。

    「錦卓!哥哥回來啦,是不是餓肚子啦?」

    依舊沒有聲息。

    心跳驟然加速,整個人像是掉進了一口孤井,無助感迅速蔓延全身。撇下雨傘,跑進錦卓的房間。錦明所看見的是:不知怎麼搞的,錦卓渾身濕淋淋地躺在床上,翕動著慘白的嘴唇,渾身瑟瑟抖動,牙齒不時咬出咯吱咯吱的響動。

    「錦卓,你怎麼了?」

    「哥哥,我好像……發燒了。」

    手探過去,撫上額頭,灼熱得幾乎要將錦明冰冷的手掌融化掉。

    「錦卓,你怎麼搞的?」

    錦卓蒼白的臉上努力綻放出一個笑容來。

    「哥哥,要下雨了,我去幫你收衣服。」

    錦明回身,注意到牆角整齊地疊放好的一摞衣服。

    「錦卓,哥哥帶你去看醫生。」

    「哥哥,你給我帶的蛋糕呢,我餓,我想吃一口……」

    幾乎是慌張的,讓人揪心的眼淚掉下來。錦明克制著自己的感情,自己是錦卓的依賴,在她的面前一定要堅強。轉身,把那塊廉價的小蛋糕的包裝袋解開來,用小勺挖起一塊遞到錦卓的嘴邊。

    「好吃嗎?」

    〔八〕

    錦卓死在那年夏末秋初。

    醫生說是腦囊腫破裂。之所以會產生這個囊腫,是由於發燒引起的。醫生把錦卓的屍體往停屍房推去的時候,錦明像節木頭一樣「撲通」一聲躺在走廊上阻止了去路。醫生把他扯起來,他又衝過去,死死地抱住錦卓。

    還是父親強行把他抱住。

    醫生們才匆匆離去。

    然後那條寂靜而幽長的走廊中立刻就灌滿了錦明撕心裂肺的哭聲。他的嗓子哭到支離破碎,在錦卓死去的一個月內,甚至說不出一句話。父親頹然地坐在走廊一側的椅子上低低哭泣著。夕陽的光線穿越沾滿了灰塵和污垢的玻璃投射到漠然的走廊上,把父親的身影襯托成一種孤獨而傷感的所在。

    走廊的盡頭,響起一個小男孩的聲音:「錦明……」

    視線在接觸到從走廊盡頭走來的那個人時開始變得銳利而惡毒起來。身體像是被注入了能量。他跑起來,甚至可以稱之為虎虎生風。顯然,突然衝過來並且像豹子一樣向自己襲擊是川夏所不能預料的。

    一巴掌抽了過來。

    「啪」的一聲,五根手指的印痕清晰地留在臉上。

    「錦明……」

    「啊啊啊——」憤怒和仇恨貫穿了錦明的胸膛,他跳起來,扯著川夏的領子,把他的頭撞向堅硬而潮濕的牆壁,一邊撞一邊叫喊著,「你還我的錦卓,你還我的錦卓……」一直到聲音漸漸低下去,也一直到川夏的額頭上流滿了鮮紅的血液。

    「陳錦明……從此以後,你再也不是我的朋友了。」川夏從來沒有用這種語氣對錦明說過話,即使理智盡失,他還是扭過頭去有氣無力地看了一眼剛剛才從地上爬起搖晃著身體向外走去的川夏,而他走之後,夜晚徹底降臨。

    天光盡失。

    黑暗籠罩了一切。

    那個冗長的夏天也一轉身消失了蹤影。

    父親隨後得了腦血栓。近乎半身不遂。錦明被父親一紙信函送往了北方的姑媽家。這便是錦明的故事了。窗外下著雨。錦明和衣躺在床上,再一次想起了周西西,她穿著白裙子,低著頭站在天台上哭泣的樣子,真的,真的是有一點像錦卓呢。

    那一晚,錦明夢見了錦卓。

    夢見了那樣一幅畫面:一個小孩,垂著頭,大風揉亂了她的頭髮,在城市的頭頂,口琴聲幽幽飛揚。

    白色的鴿子從身邊飛過。

    他停下來,衝著站在對面的小女孩說,哥的口琴吹得好聽麼。

    於是她就破涕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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