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奔喪 文 / 水格
即使不是接到母親掛來的電話,我也會離開褐海——這裡沒有我要尋找的人或者物。我的童童,她死了,不可能像詩裡寫的化成了一隻蝴蝶或者孔雀。我把所有能勾起我回憶的信件、照片以及一些記載著愛情的小玩意兒鎖在了一個箱子裡,遺留在了褐海。這大概是憑弔或者紀念的方式吧。我偷偷地乘公交車又去了一次漢中路13號,把它拋棄了在那裡。我知道它可以引出很多種可能,但一種我也不想去猜測。那太艱難了。小時候,老師說我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可以記住很多難以記憶的東西,而且對過去的事情的複述也能分毫不差。為此,我曾在長大的許多年來沾沾自喜。可現在,我不想了,我再也不想了。我想遺忘。
對於一個不幸的人來說,記憶是一件太過痛苦的事。遺忘卻是很好的解脫。
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時,看見張卓群正站在校門口等我。他去宿舍找我,卻撲了個空,折身回來,正好見到我站在馬路對面,神情寂然地抽煙。在我們中間,是一條逼仄的馬路,兩旁高大的樹木衍生出盛大的綠陰遮住了光線,暗暗的。他見縫插針地從車流中穿越。我站在那兒,麻木地看。
他說:「你要走了?」
我點點頭。
他說:「為什麼呢?僅僅因為你挨校長批了嗎?」
我說:「不是。我又不是她的員工。批不批我有什麼重要?是我家裡有了一點事……」
他說:「騙人!肯定是想你女朋友了。」
我竟然沒有動容,只是面無表情不動聲色地對站在我面前這個純良的少年說:「真的是家裡出了一點事。我爸爸病重,也許快要死了。」
——我發現這是一個有力的借口。奔喪可以使我與這個原本毫不相干現在卻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城市徹底地一刀兩斷。在謊言的背後,我看見一個悲傷茫然的自己。張卓群向我要了一支煙。兩個人蹲在地上拉拉雜雜的講話。他說了一些關於他的事。父母。蘇以及那個叫榛的女孩。
「蘇?」
「我爸爸在外面養的女人。」
「哦。」
「怎麼了?」
「我還以為是澹川的蘇。我認識的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
「也許就是呢。」
如果是的話,我又開始浮想聯翩……
我感覺自己是一個氣泡,在一杯透明的雞尾酒裡,上升上升上升,旋轉旋轉旋轉,就是這樣,當我破碎的一刻,我看清了生活的本質。不過是一場龐大精細的偶然。
「我去見過榛榛了。」
「你對她說了嗎?」
「說什麼?」
「說你喜歡她。」
「沒有。」
「傻瓜。你見她不就是為了說喜歡她嘛!」
「誰說的?」
「那你做這些幹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覺得她和我似乎有著很緊密的聯繫吧。我只是想找她說話,像自己的小姐姐一樣。就是這樣。況且,她喜歡的是潘景家,而不是我。可潘景家卻不喜歡她,總是傷害她欺負她。」
「喜歡和愛上兩碼事。我想。」
「我想去辦一件事。」
「什麼呢?」
「我決定……算了,這是一秘密。以後再告訴你吧。你什麼時候離開褐海?」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將煙屁股扔掉:「今天晚上九點的火車。明天早上我就可以到家了……我似乎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回家了。」
他說:「這麼急啊?」
我說:「走吧,幫我提東西去。」
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問父親說:「褐海是很大很大的海洋嗎?」父親說:「褐海不是海洋。是一座城市。城市裡有許多雜草,高及人胸。所以說,褐海是海洋的話,就是雜草的海洋。」我對父親的比喻充滿了恐懼。絲毫沒有對草的海洋這樣一個意象產生任何愜意之感,卻神差鬼使地覺察褐海是一個不祥之地,魔鬼藏身之所——魔鬼就藏匿在其中,隨時準備著衝出來陷害行走在褐海裡的人。
現在,我終於要離開這個城市了。
張卓群被我擋在了火車站候車室門外,我說:「你回去吧。」
他笑著說:「我會想你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答應我,做個快樂的孩子。」
電話裡,母親的聲音異常冷漠,乾巴巴的,沒有一點溫度。她簡單向我陳述著父親目前的身體狀況:胃癌晚期。
我在電話裡問:「那怎麼辦呢?」
母親想都沒想就拋過來兩個字:「等死!」隨後掛斷了電話。
父親的病入膏肓是他一生之中最為狼狽不堪的時光。他年輕的時候風流倜儻,面容像女人一樣姣好,又是戲劇團的名角,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招惹了很多女人的喜歡。中年的時候,又在長影接了幾部片子,也算是名利雙收。可是一過了五十歲,他的人生走勢卻逐漸下滑,父親在事業和感情上都陷入了泥潭。母親高高在上,活脫脫一個母夜叉形象。在家裡,完全是一個母系氏族社會,高高在上的母親對父親指手畫腳,神氣萬分。而父親曾經的那些情人,頃刻之間銷聲匿跡音信全無。
他就這樣,自己把自己給打敗了。
母親嗜賭如命,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花費在了麻將桌上。父親被送進醫院之後,照料他的是雇來的一個小保姆。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母親基本不去醫院。
有一天,小保姆掛電話給母親:「阿姨,醫生說你最好過來看護一下病人。現在的情況很不穩定,很有可能……」
母親先是一陣抱怨,但終究抵擋不住接二連三的催促。她很不情願地來到了醫院,一見到父親半死不活的樣子她就埋怨個不停。父親枯萎在床榻上,像一節乾巴巴的木柴,他向冷漠高傲地站在他面前的母親請求注射杜冷丁。母親用鼻孔「哼」了一聲,對父親的話置若罔聞。
後來,她甚至反唇相譏地說:「你都快死了!還浪費那個錢幹什麼?不如用來貼補家用呢……就是給我打麻將也比用在你身上有價值。你一個黃土沒胸的人了。」
父親疼得齜牙咧嘴,像個委屈的孩子嗚嗚地哭出聲來,彷彿一塊光滑的絲綢被撕裂:「那就讓我少遭一點罪,早點死吧!」
母親說:「瞧你這副德性!」
在母親離開後不久,經由護士引領來了一位中年女人,她見到父親的第一眼就哭了,分寸全無,跌倒在床頭,痛哭不已。可父親已經昏迷了。手足無措的小保姆顫抖著問:「請問你是?」
她並不搭理小保姆的問題,只是一味地呢喃:「對不起,光強,我來遲了。」
這位突然而至的陌生女人找來了醫生,神情悲慼:「醫生,求求你,想盡一切辦法,只要有一線希望,我願意維持住他的生命。請你們一定不要放棄他。」
「可我們現在沒辦法給他治療。」
「為什麼?難道你們不是醫生?」
「他的家屬拒付醫藥費。」
她埋下頭,迅速翻出一沓錢來:「醫生,錢不是問題,重要是病人。求求你們了。」
父親醒來一次,他看著眼前的女人,卻辨認不出。也許在他的一生中,經歷了太多像眼前這樣的女人了,即便是他神志清醒,他也無法判斷出這是他在哪一年哪一個城市邂逅的女子。只是在他臨死的最後一剎那,陌生女人將身體俯下去,將耳朵貼在父親的嘴上,聽他吐出一生中的最後一個字:「夕。」一滴混濁的淚凝在了他的眼角。他死了。陌生女人淚如泉湧,悲痛欲絕。
——這些都是我回蘅城後,那個小保姆說與我聽的。
關於這個陌生女人,我一共見過她三次。從頭數來,每一次出現她都給我帶來黑色的恐懼並且勾起我傷心的回憶。有兩次是在葬禮上,有一次是在褐海的公交車上——她凶悍地同一個醉酒男人打架,爭奪的僅僅是一個座位。我不忍亦不敢面對,這樣一個女人,曾經也是美麗清純,看看時光從她的身上掠走了什麼,她變成了現在這樣世俗粗糙。但我一直相信,在她外表的堅硬、橫行霸道之下還有一層柔軟的腹地。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只因為童童曾經給我講述過一個叫夕的女人的故事。
她對我說:「如果有一天,你不滿足我的敘述,想見到夕這個人,那麼,你就拿著這個地址去找,你會見到一個女人。她不再在劇院上班,為了生計,改行進了紡織廠,眼角眉梢,已經爬滿了魚尾紋,歲月讓她的容顏土崩瓦解。你絕對不會猜想到,在這樣一個平庸瑣碎的女人背後,隱藏著這樣一個龐大細緻的故事。這個人,夕,她是我的母親。」
如今,我透徹地看到了。在父親的葬禮上,她一身白色喪服端莊地出現。她沒哭,只是淡淡地笑著。我剛剛下的火車,在我一隻腳踏入火葬場的時候,我就看見了她,站在角落裡,不動聲色地看著我的母親,她現在悲傷得過分賣力,幾次昏厥過去。我不知道她為何在父親死後如此興師動眾地哭喪。所有人都在努力使自己沉浸到一種情緒中去。悲傷。只有她例外。她的臉上似乎掛著淡淡的微笑。
我走過去,來到她的面前:「我認識你。你是童童的母親。」
她看著我:「是。」
簡捷得有點讓我憤怒。
我說:「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
她說:「我來參加童童父親的葬禮。」
我說:「誰的父親?你胡說什麼?你難道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她對我的話充耳不聞。
我把書包摘下來摔在地上,大聲沖站在我面前的女人叫喊:「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你在欺騙我!你們全是欺騙我!這是我父親的葬禮!這不是童童父親的葬禮!她的父親在褐海。早死了,去年就死了,死於SARS。你說對不對?」
她只留給我一句話:「不,你錯了。那只是童童的養父。現在他們都走了……」
她轉身離開,留給我一個蒼老卻輕盈的背影,在她走出火葬場的時候,轉身衝我笑了一下,陽光大片大片潑灑在她的身上,金光燦燦,使他看上去像是一個聖母。溫暖極了。彷彿是寬恕了我們的罪過,寬恕我和童童這兩個無知的孩子……
可是誰能泅渡我?誰能?
我再一次質問蒼天。
蒼天無語。
陽光下,她的身影越來越遠,最後化成一個逗號直到消失。
我的心被撕碎,紛紛揚揚,如同飄揚起來的靈幡,漫天飛舞的紙錢,我嘶啞著嗓子匍匐在地上絕望地哭了。人們簇擁著把我扶起來,鼻子淌出血來,止也止不住。
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母親:「爸爸不是一直叫遲子強嗎?他有其他名字嗎?」
母親說:「在我沒和他結婚時,他叫遲光強。他說是藝名。結婚登記的時候,他改成了現在這個名字。你不提我都快把那個名字忘了。」
「哦。」
我感覺心在沉陷,徹底地沉陷。
二○○四年的夏天旋風一般降臨到了蘅城,這個城市我生活了快二十年,卻沒有任何好感。我不大喜歡吵鬧,卻又害怕寂靜。這個城市有很多楊樹,自由大路的兩側是生長了若干年的楊樹,每當春天到來的時候,楊絮就被風吹得滿天飛揚。夏天,它們枝葉繁茂,編織了大片大片的綠陰覆蓋著焦灼的馬路。記得很小的時候,我還幹過離家出走的傻事,事情源於一次考試,我打小抄,不是我抄,而是我把答案傳給了同學,我的語文卷被打了0分。我怕回家挨爸爸打屁股,就一個人離家出走了。口袋裡一共有五毛錢。沿著長平公路一直向南,向南,柔軟的天空灰暗下來的時候,我看看細小手腕上的表,已經是傍晚的七點鐘了。從我的身邊不時飛過大卡車,飛鳥一群一群從頭頂掠過,似乎在嘲笑我的孤單。公路的兩側是濃密而浩繁單調的莊稼。偶爾有一兩個女人,頭上包裹著花花綠綠的頭巾在地裡勞作。就是那個夏初,我第一次抵達澹川。
——我徒步從蘅城走到澹川。
——在澹川,我用五毛錢給爸爸掛電話,電話通了,我就哇啦一聲哭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電話局的人著急了,催促我快說話,要不一會兒就斷了,我才哇啦哇啦地說:「爸,我離家出走了。」
他說:「島嶼,別怕。爸爸就去接你。」
父親當時正在長影拍電影,他披星戴月地趕到澹川的時候,我已經蜷縮在電話局門前睡著了。他把我抱起來,一遍遍叫著我的名字。那個夜晚,爸爸的手,聲音,腳步,爸爸身上的味道,爸爸的一切第一次形象逼真地向我傳達了什麼叫做親情的溫暖。
我問爸爸:「你怕黑嗎?」
爸爸說:「怕,不過和你在一起,爸爸就不怕了。」
讓人記住過去的所有,是一件殘忍的事。
我一直是一個悲傷的孩子。
有好幾次,我和曼娜在一起的時候這樣對她說,每每這樣開場之後,曼娜就一本正經地端坐在我面前,像是要聽報告似的。
非常不巧的是,伊諾發來的E-mail也是這般開場。儘管我已經把那封郵件徹底刪除,但還是不能把信裡提及的內容在我的記憶裡抹除。
我討厭所有把事實的真相戳穿給我看的人。他們太過殘忍,揭開我尚未癒合的傷疤,膿化成血,沖濺出來,染紅了我的左手,我在橫衝直撞地闖進夏天的蘅城的街道上遊蕩,汗水不安地淌出來,提醒著這個冗長的夏季,唯有孤獨與我為伴——如果不是這封E-mail,我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輾轉反側,處心積慮地回憶童童生前的那些微小可疑的細節,在我的心中,童童將一直保持著一個清白無辜的形象,像是杜拉斯筆下的那個少女,湄公河上不及十六歲的法國少女。扶住船舷向遠處張望。
島嶼你好:
有一些話,一直想說卻終沒有說出口。擱置到今天,我將要走了,不是回赤塔,是去一個比赤塔更遙遠的地方。
其實,認識童童先於你。是在一節課上,她代替她的對外漢語教師給我們上課。就是那天我來晚了,當我抱著球一身球衣闖進教室的時候,她對我冷漠地說:「Getout!」連頭都沒有扭一下。
我忽地就對這個倔強而冷漠的女孩產生了興趣。
後來,在五月花酒吧,我見到你,清爽的男孩,你的眼神,少有的溫暖,在酒吧搖晃模糊的光影之下,你仄仄的眼神讓我想到了故鄉天上潔白的雲朵,還有你長長的睫毛,顯示著你是柔軟的孩子。你的對面,是我不久前認識的桀驁的女孩——童童。她像一隻翩躚的蝴蝶在鞦韆上蕩來蕩去,卻總也蕩不出你的視線。
我知道,那是一個世界,只能容納下溫暖和兩個人。我的闖入從任何角度說都是一種入侵。假如沒有那個女孩,我也許會端著一杯啤酒,一隻手插在褲兜裡,從容不迫地走過去,坐在你的對面,像久違的老朋友一般打著招呼。可是,不行,我被隔在了你們的世界之外,找不到進入的縫隙,只能妒火中燒虎視眈眈。你還記得那天你唱的歌嗎?是我所不熟悉的一個中國歌手的歌,很好聽,像是一首民謠,卻有著絕望一般的溫暖。
我不會記錯,是《那些花兒》。
我現在還記得你唱歌時認真投入甜蜜的樣子。
其實,這已不是第一次見你,彼此擦肩而過已有若干次,你的歌聲,乾淨,帶著淡淡的委屈和哀傷,將我徹底感動。我忽然想靠近你,想你成為我的朋友——大約我總想在別人的身上找到一些我沒有的東西,或者在異國他鄉,我需要一個依靠,需要一點奢侈的溫暖——故事到這裡才拉開了帷幕,所以說我們的相識並非偶然,從一開局便是我的一手策劃。
是的,你是一團火,是我一生以來覺得唯一可以帶給我安慰的朋友,可是你卻一次次把我拋棄,走廊上、廣告牌下、酒吧裡……每一次的原因無非是因為童童。你躲避著我,像躲避著當時剛剛開始流傳的瘟疫一樣。
三月二十二日。根本不是我的生日。我是秋天出生的孩子,只有秋天出生的孩子才會有像我一樣的憂鬱。春天出生的孩子收集著的是滿懷的溫暖。我欺騙你三月二十二日是我的生日不過是拿這個日子來考驗你,在我和童童之間,我難道真的一點都不值得在乎嗎?哪怕是一種敷衍了事的祝福?沒有!都沒有!你讓我失望、傷心,你根本而且從沒有把我當作朋友。
於是,我把目光鎖定了童童。
我的目的是讓她離開你。
她是你的軟肋,驅除了她,我乘虛而入,這是我美好的規劃。於是,我有條不紊地展開了自己對童童的情感攻勢。
如果我不說,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三月二十二日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和童童,在你離開並和那個叫曼娜的女子去了葉赫古城之後,我們又回到了學術交流中心。我和童童手拉著手站在花香瀰散的春天路口。看不見閃爍的交通燈,內心卻分明,向左拐,向右拐,這一步終究是要邁出的,任何一個方向都意味著我要違反交通,闖掉紅燈。
在床上躺下來的時候,我對童童說:「你第一次是什麼時候?」
她別過頭去,不敢正視我的身體:「什麼第一次?」
我翻過身,壓住她,吻她的耳朵,小聲呢喃:「別這樣了,你難道不知道我的意思嗎?」
可是,我的確犯了錯誤——我以為你和童童早已經……錯了,全錯了,她是一個處女——我想說「對不起」,卻張不開口,只能用一種慰藉的目光看著她,縮在被子裡的童童只露出一個小腦袋,有點麻木,有點傷感,有點疼,有點厭惡我的存在。她說:「你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我倒霉!我不後悔!是我自願的!」
我說:「我能補償給你什麼嗎?」
她「哇啦」一聲就哭了。
我知道,我什麼也不能補償,她把自己的愛和忠貞撕碎了,什麼也無法擦去我印在她身上的痕跡。
這就是那天,童童為什麼跑到化學樓的頂樓平台試圖自殺的原因。
——她覺得對不起你,卻無法提起。
其實,很長一段時間,童童游移於我們兩個男生之間,內心有劇烈的掙扎和傾軋。我問她是不是愛上我了。她說不是不是,我們之間不過是軀體的結合,她貪戀我身體的溫暖。我迷惑不解,難道她和你,你們之間是柏拉圖嗎?難道性和愛是可以分開來談論的嗎?她這時就沉默起來,靠沉默來對峙我的耐心。但我相信我一定會贏,我會運籌帷幄,我會旗開得勝,我拿捏著三個人的命運於股掌之中,操縱和控制給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快感。童童一定會對你說分手,說不愛了,說厭倦了,我等著期待著那一天,她徹底地離開你,我像一個卑鄙的小人,會在這時乘虛而入——可我從沒想到會是那麼一種慘烈的方式,從未想到。
也許是一種偶然。
也許是一種必然。
二○○三年的春天,瘟疫和愛情遍地流淌,花在春天盛開的時候,我一次次在日從東昇月向西落的時候哭泣,因為這不倫且絕望的愛。當SARS像洪水猛獸一樣向中國北方這個小城襲來的時候,你卻突然走開,彷彿事先安排好了一樣,童童陷入了一連串的麻煩之中,不安,自責,臉色蒼白,宛若一個貧血的少女。
在她被隔離的前夜,她打來電話,嘀嘀咕咕,說一些沒有邊際的話:「伊諾,我想,有一根釘子釘進了我的頭顱,血漿衝出來,我睜不開眼睛,滿眼全是紅色,漫無邊際……我現在特別累,累啊,想洗一個熱水澡,讓身體都淹沒在水平線以下,我不想剪成短髮,因為島嶼留的是短髮,我要留長髮,很長很長,最好能盤繞在我的頭上,能夠糾結,潑散,宛若一團海藻,當我浸泡在水底的時候,我變成一條魚,可以在水底呼吸,在水底睜開眼睛。那一天,我不會再有說話的慾望,因為魚是不可以說話的,不會再哭,即便是哭了,也無人知道,因為我生活在水裡,誰也看不見我的眼淚……」
我聽不懂童童的話,她只是哭,只是哭,我知道她肯定出問題了。
我說:「你告訴我你怎麼了。」
她說:「我害怕了。」
——她找不到你了,她弄丟了她的小男孩,她孑然一身生活在這個兵荒馬亂瘟疫橫行的城市,形影相吊,像被父母拋棄的孤獨小孩,仰望蒼穹,暗流湧動。
「我大約懷孕了。」
我一時沒有聽明白。
「你說什麼?」
「我懷了你的孩子。」
我帶童童去校醫院做檢查——那兒有我的一個朋友,她答應會為童童保密——檢查出來回來的那天中午,你和曼娜來學校找童童,隔著一道柵欄,我們都看見了你,我要童童過去見你,她不敢,一邊哭著一邊跑開。倉皇。
就是那些日子,我覺得快樂極了。童童的手機被我揣在身上,每天晚上的時候,我偷偷地開機,你發來的短信全部湧上來,讀著這些短信,我就感覺到幸福。我欺騙自己,這些都是你發給我的情話。你說:我要你知道,這個世界有一個人永遠等著你。無論是在什麼時候,無論你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個人;我知道在邊界的對面還有一個牧場,那裡有青山、綠草和溪流,另外還有間修葺了一半的小木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可以在那兒安家落戶,你願意去嗎;愛情讓我們找到歸宿,你所需要的就是愛情;我只愛你一個人,現在是這樣,以後也不會變……
讀這些的時候,我蜷在黑夜裡,反覆地哭。這就是我換得的微小的幸福。我真心希望童童從你的身邊走開,你對我認認真真地說這些話,當著我的面,哪怕一次!
——我承認,我是有點變態。
島嶼,其實童童臨死前那句沒有說完的話應該是:她懷了我的孩子。
所以,你永遠不必內疚,她為自己而死,她想用這種方式保留住你們之間的愛情。真正為你去趕赴死亡盛宴的人只有我,只有我啊。童童走後,你並沒有忘記她,你一蹶不振,你依舊對我敬而遠之。很長一段時間,我在思考如何把這背後的一段故事講給你聽。
我現在終於說了。
你讀到這些文字的時候,相信我已經走在了通往白色天堂的道路上,到此時此刻,我都不後悔,我相信:愛是光,有了光就有了希望。
只是,也許你和童童的世界,從最初,我就不該介入,介入是一種罪過。我只該安安靜靜地守著我的盤根錯節的孤獨。
為我最後一次祝福好嗎?
我的島。
春天來了,安。
伊諾
三個月前,伊諾在澹川火車站前臥軌自殺。那是我剛剛由澹川動身前往褐海的那天,他與我同時進站,只不過他在二站台,隔著叢林一樣的人群窺視著我最後一眼,隨即跳入軌道,一輛由南向北開來的列車正好進站,發出刺耳的鳴笛聲……
「似乎有人自殺。」當時站在我身邊的女人反覆地說。我並未在意,只是隨手撥了一個電話給伊諾。電話那端傳來一串冰冷機械的英文:「thesubscriberyouhavedialedhasbeenswitchedoff.」我想他大概已經將我忘記,回家了吧,北方,更北方,我所不能抵達的赤塔。
而在我到褐海的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後,在一個無法入眠的午夜,我讀到了伊諾留給我的最後一篇文字。
我墜入了冰冷的墳墓,嘴唇絳紫說不出一句話,心被反覆揉搓之後,隨手扔進了垃圾筒。
如今這些都過去了。
我在蘅城逗留了十餘日。父親的喪事業已料理完畢。打電話給褐海的張卓群,卻被告知已經被派出所拘留。
——這個溫順得如同羔羊一樣的男孩,他終於打敗了他的宿敵,潘景家。他們狹路相逢,兩個少年,已經踩在了少年的尾巴上。這個夏天轟隆隆過去的時候,都將長大成人。張卓群沒有一次像此時一樣,抱著必勝的決心和勇氣,他克制著不讓自己橫衝直撞的眼淚流出來,而是凜然地面對著對手,他想這是最後一次較量,他要贏,一定要贏。因為那個可愛的女孩,他曾在某一個白天到來之前的黑暗裡,向那個光影裡戰戰兢兢的有節制之美的小女孩承諾過——他一定要打敗潘景家。
他看著潘景家一個拳頭砸過來,全力以赴地投入了廝打,結實而沉悶的拳頭冰雹一樣接踵而至,沒有聲嘶力竭的叫喊。當潘景家把張卓群頂在牆上,提起小腿向他的腹部襲擊的時刻,出其不意,張卓群撐住對手的雙手猛然鬆開,從屁股兜裡拽出一把匕首來,選好了一點,猛地戳了進去,血是沿著泛著金屬冷冷味道的刀刃流出來的,泅濕了張卓群的手心……
那個時候,他看見成群成群的飛鳥掠過天空,發出翽翽的聲音。他終於哭了出來。而受傷的潘景家竟然笑了。
——他們以這樣一種方式化干戈為玉帛,握手言和。
等待畢業到來的日子充滿了空虛無聊以及多愁善感,間或還可以聞到啤酒的味道。時間猶如一首舒緩的大提琴曲,當然也有不安、煩躁的音符。
我再次回到澹川,但很少回學校與朝夕相處四年的同學去樓下燒烤店聊天、喝酒,摔掉幾個酒瓶子。那看上去多少有點幼稚可笑且假模假勢。我保持著一種故步自封的狀態:白天,看書,聽音樂,看電影,反覆看著《我自己的愛達荷》《壞孩子的天空》以及《殘酷大街》等幾部青春影片,覺得自己快被光影吞噬掉的時候,才出來散步,到書店買回來一本食譜,據說可以治療憂鬱症。偶然接幾個電話,或者去地質街吃大排檔,晚上用來寫作,晚上是很大很大一片的時間,只有寫作的時候我才安靜下來,並且聞到身邊的味道,我在時間的未經縫合的空隙中看見了自己的絕望。我知道自己需要一個人,只是她還沒有出現。我之所以忠心耿耿地守著蘇的大房子,是為了等待。
蘇肯定回不來了。回澹川之前,我從《城市晚報》上讀到了她的死訊:自殺。最殘忍的一種方式,自縊。
六月的一天。陽光明媚。我去學校辦理自己的畢業手續,領學位證。一切都忙好的時候,無所事事地在大街上轉來轉去,後來決定去理髮,剪了很短很短,看起來又恢復了以前的清爽,理發的夥計問我是剛入學的新生?我嘻嘻哈哈地說是。坐在修自行車老大爺的身邊的時候,我竟然哼起歌來,是《那些花兒》……宛若十六歲的男孩子,心事像水一樣純淨。
如今這裡荒草叢生,沒有了鮮花,好在曾經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它們都老了吧?它們在哪裡呀?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啦啦啦……想它,啦啦啦……它們還在開嗎?……它們已經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經難辨真假……
街上一閃而逝的人影那麼熟稔。
我知道我的等待快結束了,因為那個人的氣息、味道乃至她的一絲一毫越來越近。我能感受到。晚上回蘇的大房子,看見在門口站著一個人,像她第一次見到我那樣,燦若桃花地微笑。
「我回來了。」
「已經有三天了。是不是?」
「咦,你怎麼知道?」
「其實那天上外國文學理論課上我就看見了你呢!」
她說:「老師那天講的是……」
「海明威!」我脫口而出。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每個人都是一座大陸的一片,是大地的一部分……這是海老頭說的是不是?」
我又看了一遍,陽光滿地,蔓延在我們腳下,我又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的確是曼娜。
2004.11.15初稿
2005.3.4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