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紀實與虛構(下) 文 / 水格
剛才進來的時候,童童問我這房子原來是不是日本人建造的。我琢磨了一會兒說也許是吧。家裡沒有人。曼娜和蘇不約而同地留了字條,說晚上指不定什麼時間回來,叫我幫她們把晾在外面的衣服取回來。儘管如此,我還是牽著童童倉皇地上了二樓,我腳上的拖鞋掉了都未發覺。
我住的房間有點背光,給人一種陰鬱的感覺。而且正對著連接著鐵東和鐵西兩區的天橋。這個天橋絕對是日本人建造的。我對童童說。如果追溯歷史的話,我爺爺還曾在這裡打過日本鬼子呢!我向童童炫耀。不時有火車冒著濃煙轟隆隆地從橋下駛過,橋上的人一直稀稀拉拉。我熱衷於拉上窗簾,將日子過得不分晝夜。童童說,你應該讓陽光灑進來。我說,根本就沒有陽光。而且天橋上走的人,總給我一種可怕的錯覺。我一拉開窗簾,就覺得自己在面對另外一個世界,光怪陸離。至少是一部電影。橋上的老女人穿的衣服像是從鬼街的殯儀館弄出來的。
童童說:「你的想法真陰暗。」
我說:「我只是害怕一個人住。」
童童把襯衣的紐扣解開了一粒:「來吧,島嶼。」她的表情悲壯而堅定。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童童,手中盛裝著紅酒的高腳杯迅疾墜落。砰的一聲,砸斷了我繃緊的神經。
童童說:「島嶼,你會遺棄我嗎?」
我俯下身,親吻童童的額頭,將她捲入自己的懷抱:「不會,童童,我永遠不會遺棄你,你是我的小女孩,就像是宮崎駿動畫片裡的節子,我會為你奮不顧身。」
「……那我們做愛吧。我要你的身體回答我。」
就是那天,我和童童有了第一次。我們像兩個無家可歸的孩子,緊緊相擁,相互慰藉、取暖。彼此都是惺惺相惜。做愛不是為了慾念、快感。我們彼此似乎都想從對方的身體和眼神裡驗證些什麼,如此迫切,以至於充滿掙扎與絕望。她奮不顧身地環繞住我的脖子,承接著我壓下去的身體,我像一個無知且茫然的孩子,手足無措,如履薄冰。在進入的那一刻,童童咬住了我的肩膀。
——她流血了。
她似乎不知道她在流血。我一看見血,頓時就洩掉,一塌糊塗,再也沒有辦法進入。似乎有一條鐵索穿過我們卡卡作響的骨頭,將我們緊緊地拴在一起。
她一遍一遍地說:「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我滿頭是汗,氣喘吁吁。
童童將臉緊緊貼在我的腮處,柔軟的鬍鬚牴觸在她的面頰。我麻木地匍匐在一片溫熱的潮濕之上。陽光一寸一寸從房間的地板上退出去。天光將滅,地板上微涼的潮意湧過來,我把赤身蜷在地上的童童抱上床,拉好被子,一心一意地看著她,守在她身邊,這樣就安心了。
我們赤身裸體地抱在一起,像兩個連體嬰兒,再也無法分開。
曼娜回來了一次,她上樓來敲我的門,嘴巴裡咒罵著我:「該死的遲島嶼!又在睡懶覺!叫你幫我取衣服,你偏不!又叫晚露弄潮了,我一會兒怎麼穿?」嘟囔了半天,才怏怏地走下樓去。我和童童默契地相互凝視,誰都沒有出聲。
很久以後,我們聽到了樓下重重的關門聲,都鬆了一口氣。
我說:「童童,接著給我講夕的故事吧。」
童童赤著身體從我的臂彎裡跑出去。她扯來一張紙條,一筆一畫地寫著:「褐海市漢中路13號。」
她鄭重其事地交到我的手裡:「你要記住這個地址。」
「這是?」
「我家的住址啊。」
「……」
「如果有一天,你不滿足我的敘述,想見到夕這個人,那麼,你就拿著這個地址去找,你會見到一個女人。她不再在劇院上班,為了生計,改行進了紡織廠,眼角眉梢,已經爬滿了魚尾紋,歲月讓她的容顏土崩瓦解。你絕對不會猜想到,在這樣一個平庸瑣碎的女人背後,隱藏著這樣一個龐大細緻的故事。」
「你是說夕是你的……」
張建國在那個大雪壓城的夜晚,虎視眈眈地看著送夕回家的那個男人。在夕的身影折進屋子之後,他從地上站起來,尾隨著男人向巷口走去,在他的身後,陰影逐漸退去。他快走幾步,趕上前面的男人,張建國問他要火,那男人的臉龐在忽明忽暗的燈光裡模糊且恍惚。
張建國跟他搭訕:「剛才那女的,你女朋友?」
男人垂下頭,用手擋風點上煙後,那張臉才從巴掌後面閃出來,不動聲色地說:「對。」
張建國甩開了膀子抽了他一個巴掌:「你是他男朋友?!我讓你是他男朋友!」
男人不明所以,困惑地看著眼前這個發了瘋的人。
天空純淨如洗,星星像一盤散沙落在蒼穹的各處,遠離城市喧囂的燈光。
他們抓住彼此的身體,虎視眈眈,不肯鬆手。
男人對張建國說:「你到底想怎麼樣?」
張建國並不說話,只是狠狠地用力,恨不得一下將眼前的男人弄死。他猙獰著臉。
男人說:「你是他男朋友?」
張建國依舊不吭聲,像一頭沉默凶悍的豹子,將男人頂在了牆上,他拳腳相加,暴風驟雨一般踢打著貼在牆上的男人。可是,突如其來的一拳使他搖搖欲墜,男人手裡有了一把很小的水果刀,但足以遏制住張建國的瘋狂進攻,它出其不意地亮在張建國的眼前。
男人說:「你們這是陰謀。」
張建國依舊不出聲,只冷冷地看著刀刃。
男人說:「你再沒完沒了,我就拿它戳你。」
張建國說:「其實,我只是想打架而已。真的只是打架而已。我根本就不會和夕結婚,根本就不會。」
男人說:「你算了吧。你這樣子,誰會相信。你如果不在乎她,就不會對我抱有如此深仇大恨!」
張建國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腦袋,喃喃自語:「是這樣嗎?」
男人說:「放心吧。我明天就會從褐海消失,向你保證,再也不見夕這個女人,再也不見了,你可以一心一意地去追求她,一直到把她弄到手為止。好不好?」
男人收起了刀,拍了拍潸然淚下的張建國。
張建國突然躥起來,去奪男人手裡的水果刀。出於本能,男人向後閃身,刀子豎著舉了起來,剛好刮傷了張建國的額頭,血橫衝直撞地流了出來。
張建國摸了一下,自言自語:「血。」
男人笑了一下:「這下算是扯平了。真是喪氣,我再也不想來褐海這個鬼地方了!」
張建國的身體靠著牆壁,緩慢地滑了下去,他無力地看著男人漸行漸遠,最終在巷口的轉彎處折了一下,徹底消失。
——男人是來褐海的光強。
那天晚上,當夕像一個幽靈出現在受傷的張建國面前時,他忽然意識到,那個走掉的男人說得一點錯也沒有,他是喜愛眼前這女人的。儘管他從來不曾表達過。
生性沉默甚至有點木訥的張建國與生俱來有一種偏執的堅持,他認定應該在心裡喜歡一個人,而不是嘴巴上。他對夕的喜歡從來未曾逾越過精神這一道界限。就在剛才,他看見夕和一個陌生男人接吻的時候,他忽然開了竅似的,有一種挫敗感。
夕要送張建國回家。
他們一前一後走著,夕在後面,始終不曾趕上張建國。到張建國住的單身宿舍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剛一進屋,張建國立刻把門反鎖上,「卡」的一聲,夕被張建國頂在了門上,她被弄疼了,誇張地叫了一聲。
張建國氣喘吁吁地吻住夕。夕不肯就範,四處躲閃,他們開始互相掙扎,悶不作聲,從門口撕扯到床上,從床上摔到地上,從地上爬起來,閃到窗前,從窗前又撕扯到門口,週而復始。最後,他們都累了,氣喘吁吁地躺在地上,凝視著天花板。
夕說:「真沒看出來,你一天到晚不放一個屁,腦袋裡還有歪主意。」
張建國說:「夕,我喜歡你,所以才有歪主意。」
夕說:「可我不喜歡你啊!」
張建國說:「我非操了你不可!」
夕詫異地說:「你說什麼?」
張建國說:「你可以跟一個陌生男人親嘴、上床,難道容不下我?」
夕的眼淚刷地湧了上來,她覺得自己被侮辱得一無是處。她伸手抓撓著張建國,很快,張建國就成了面目全非的怪物,鮮血在他的臉上橫七豎八,他甚至打不過一個弱不禁風的女人,他坐在地上嗚嗚地哭,像一個風箱,不停不息。夕也被張建國弄得披頭散髮,衣服被扯得七零八落。
她說:「難道我們在一起是為了相互折磨嗎?」
張建國說:「你是不是厭惡我?」
她說:「原來不是,可現在是了。我覺得你是一個無能的男人。」
張建國說:「你滾,你現在就給我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夕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起身開門,再一次踏入了褐海寒風凜冽的冬天。可她毫不畏懼,她不敢回家,又無處可去,茫然無助的時候,她依稀記得光強說過他們住在劇團招待所。這個夜晚,全世界她唯一想見到的人就是光強。她徒步走去,一直到雙腳被凍僵,失去知覺。等她來到劇團招待所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了,積雪的大道上泛著白光。二十年前的劇團招待所還是一排東北地區常見的紅磚平房。黑黝黝的像一條伏踞在夜晚裡的長蛇,夕不知道光強住在哪一間屋子裡,她又不敢出聲,就在一扇窗子前站住,試探性地敲敲,小聲地叫著光強的名字,可是並沒有人回應。她蜷著身子,靠在了一扇門前,抬眼看著天上的散發著寒意的星星,自憐地想到了賣火柴的小女孩。她想,也許自己會被凍死在這裡吧。
她就這樣嗚咽起來,先是小聲的抽泣,後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就肆無忌憚地號啕起來,她的眼前濕漉漉的,除了模糊的水汽之外,什麼也看不到,手被另外一隻手拉住,憑知覺,它是如此溫暖安全,她一下就停止了哭泣,順勢躲進那個人的懷抱。他把她帶進了屋子。把燈擰開,拿來了一條被子給哆嗦不停的夕披上,又用熱水投了一條毛巾來給她擦臉,做完這一切,他開始怒氣沖沖地審問她。
他說:「你怎麼又來鬧?」
他發脾氣也是好看的。夕想,她淡定地看他,內心充盈著甜蜜。
他說:「喂喂喂,你說話,你現在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你還想怎麼樣?」
夕忍不住對他說:「光強,你剛才是怎麼發現我的?」
他說:「你在外面像殺豬了似的叫喚,除非我死了,要不喘口氣的都要給你叫起來,你沒看見招待所裡所有男人都夜貓子一樣把腦袋探出來看你嗎?」
夕說:「我怎麼沒看見?」
他說:「行了行了行了。我可不想和你廢話。」
夕說:「你幹什麼和我發脾氣?」
他說:「我……」
夕說:「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為張建國!你可真小氣!」
他說:「他是你對象,你不找他卻跑到我這裡來幹什麼?」
夕說:「我們已經吹了。」
他瞪大了眼睛:「吹了?」
夕說:「對,就在剛才。」
他說:「這也太離譜了!」
夕說:「你怎麼總愛說離譜離譜的?」
他說:「口頭禪。」
夕說:「我一定要像狐狸精一樣纏住你!」
他說:「我看你好像有神經病!」
光強邊說邊到櫃子裡取了另外一套被子,向外走去。
夕上去扯住被子質問:「你要到哪兒去?」
他說:「我去隔壁借宿啊!」
夕說:「我不要你走,我要你陪我說話,一直到天亮。」
他說:「我看你瘋得不輕。」
光強那天晚上到底沒有走成,但也沒發生什麼事,他強打著精神哈欠連天,聽夕絮絮叨叨地痛說革命家史,她說現在是自由戀愛,可父母死心眼,偏要給介紹對象,相了一個又一個,能吹的都吹了,到了這個張建國,實在是應付不過去了,就口頭上應著,誰知道這傻小子還當了真,沒轍,真是沒轍。夕在那裡津津有味地說著,像說書一樣,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不時地發出一聲歎息或者一連串的笑聲,甚至站起來披著被子手舞足蹈,就是這樣,瘋掉了一般。
光強皺著眉頭:「我怎麼撞上了這麼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倒霉!」
夕說幸虧遇見了光強,她知道自己到底要和什麼樣的男人在一起了。夕過去扯住光強的領子:「我們私奔吧。」
那時候,這個女人眼睛裡終於有了光。她說:「我們私奔吧。」她怕他聽不懂或者聽不到似的一遍遍地重複著,私奔私奔私奔,這兩個字排列在一起,在眼前揮之不去的飄動。光強把這個可憐的女孩抱在懷裡,用手指戳著她的臉頰說:「你怎麼天真得像個童話裡的小公主?」
夕得到了面前這個男人的懷抱,她覺得他不再遙遠了,終於安靜下來,閉上了眼睛。她說:「光強,不要離開我。」
光強說:「睡吧,天亮我們就私奔。」
很快,夕就睡著了。
他把她放在床上,燈光打在她的臉上,有一種疲憊的美感。他坐在一米開外的椅子上,有一刻,他真的是蠢蠢欲動,他欣賞著,咂摸著,覺得夕像個睡美人,特別是被撕扯壞的領口裸露出來的一小塊潔白的皮膚,又增強了這種充滿誘惑意味的美感。
可他終究抑制住了自己。
他想起了張建國扭曲痛苦的臉。
他想其實這是一個與自己並不相干的女人。只是偶爾遇上了,誰都不會為了彼此停留,天亮的時候,都將重新上路,根本沒有必要為對方停留。至於私奔,聽上去更像是一個童話。不,那就是一個童話,夕不是公主,他也更不可能是王子。所以一切皆是笑談。他抽了一支煙,按捺住自己的慾念,他走過去,俯下身體,在夕的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像一片雪花,即刻融化,潮濕的,帶一點香煙的味道。隨後,他穿好了衣服,寫了一張字條之後,走出房間,很輕很輕的關門,沒有一點的動靜,夕的睡眠一點也沒有被打擾。
夕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她環視著房間,空蕩蕩的,玻璃窗上有好看的窗花,她屏氣凝息地坐在床上,愣愣地看著窗花,看不出腦子裡在想什麼。那張字條如果不出她的意料,寫的是「再見」之類的話,她飛快地看了一眼,卻是地址:蘅城市紅旗街363號。有機會去的話可找我。
夕的尖叫撕碎了那個早晨的安寧。幾乎所有住在市劇院招待所的男人都被夕所驚醒,他們膽戰心驚地聽著這怕人的叫聲,一直到確認這不過是一個女人的悲痛欲絕之後,才都哈哈大笑起來。
夕真是瘋了,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她瘋了,像一個幽魂一樣四處飄動。幾個劇團的小青年嘻嘻哈哈地跟在夕的身後,不懷好意。夕的女伴像驅趕蒼蠅一樣驅趕著屁股後面這群人,他們卻嘻皮笑臉,軟硬不吃。
女伴說:「夕,你瞧瞧你現在是什麼樣子了?讓一大幫臭男人跟在屁股後面看笑話!」
夕目光呆滯、神情渙散,像是走了魂魄。
遊蕩了整整一個上午,夕終於是乏了,走不動了,繞了大半個褐海,又回到劇院的門口,夕毫無顧忌地坐在了台階上,萎縮著,像一枚黃豆芽,弓著脆弱傷感的背。她長久的沉默終於化成了如訴如泣的淚水,涓涓流出。
有些人注定是要相遇的,注定是要相互纏繞牽絆在一起,不能倖免。
女伴算是看透了夕:「起來!你給我起來!」
夕說:「我走不動了,我要在這等他。」
女伴說:「又是為了那個小白臉?!你值得嗎?你這麼折騰,還怎麼去見張建國啊?他呢?他哪去了?叫他來擂你兩巴掌你就清醒了!你就是欠揍!」
夕說:「說好了下午在劇院門口見的。」
夕說完又搖了搖頭,她還是不相信光強是她生命裡的匆匆過客,她不相信,她之所以執拗地相信這一點緣自於光強留下來的那張字條,那就是線索,只要有足夠的勇氣和愛,她就會抵達,就會再見到他。夕攏攏散亂的頭髮,把遮在眼前的一縷頭髮攏到耳後,若無其事地對女伴說:「帶我去你那睡覺好嗎?我累了。」
女伴說:「答應我,再也別折騰了。」
夕把掌心攤開,手裡捏著一張字條,汗津津的,她又看了一眼。似是心不在焉地說:「光強已經不在褐海了,他走了。」
夕說話的時候,眼光是望著遠方的,裡面湧動著無邊無際的憧憬,一個少女純潔的愛纖毫畢現。
夕在女伴的家裡睡了一天一夜,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黃昏。她癱瘓一般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床單散發著淡淡的洗衣皂味道,斜著望出去,窗外逼仄的天空一片濃重的黃色,半透明的。黑色的硬朗的楊樹枝條橫在窗口,一隻麻雀嘰嘰喳喳地站在上面,側著腦袋一動不動地看著夕。
廚房裡,女伴的母親在炒菜,青瓜的香味漫溢出來。夕真的覺得餓了,餓得有點頭昏眼花,如果再不吃點東西,她真的就會萎縮而死。強撐著身體去衛生間洗了臉,鏡子裡的那張臉讓夕感覺陌生,有點蒼白、浮腫。
女伴的家人真是通情達理,他們並不提夕的痛處,只關照著多吃點菜。夕自己也在反思,覺得自己過分。她這樣已經是很瘋很瘋的了,恐怕在劇團謀得的小職務也會被撤下來吧。不過事情既然已經做了,就沒有必要再去反覆思考了。吃完飯之後,女伴神秘兮兮地把夕拉進她的房間,一本正經地質問:「你和那個小白臉子那個了嗎?」
夕說:「什麼小白臉子?什麼那個那個啊?」
女伴說:「你別裝蒜了。外面已經傳得風言風語了!我今天去單位上班,聽他們講,單位頭頭正在合計著怎麼處理你呢?」
「處理我?」
「昨天晚上,你和那個小白臉子不是在劇院招待所裡……」
「鬼話連篇。」
女伴還在死纏爛打,企圖從夕的嘴巴裡得知昨天夜裡所發生的一切,細枝末節的,夕越是不肯講,她的興趣就越大,她甚至把夕死死地按在床上,氣焰囂張地說:「你要是不肯講,今天就別想起來了。」
夕說:「沒什麼好講的了。」
女伴說:「連我你還信不過嗎?我不會像個八婆一樣四處亂講的。」
夕說:「真的什麼也沒有發生。」
女伴說:「反正你是跳進黃河也洗不乾淨了。孤男寡女的,在一個屋子裡能有什麼好事?」
摩托車的突突聲就是這時候從遠處傳來的,越來越大,最後終於消失在窗外,夕和女伴都爬過床,探著身子,趴在窗戶上,她們倆看見一個很高的男人把摩托車停在了門口,腦袋上戴著一個藍色的頭盔,摘下來後,是一張黑黝黝的面孔,額上繃著一塊紗布。夕不由自主地「哦」了一聲。「他怎麼會找到這來?」
女伴還不太熟悉張建國,她說:「這人是誰啊?挺好看的。」
夕很陌生地看了一眼女伴:「張建國。他肯定是來找我的。」
並非只是張建國自己,還有夕的父親,當他和張建國一起站在夕面前時,夕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壓力。父親在別人家的客廳裡,儘管裝出從容鎮定的神態,可是他哀傷的眼神還是洩露了一切。他一定是太傷心了。
女伴家的老式座鐘匡當匡當地敲了六下後,伏在鍾下睡覺的黑貓叫了一聲躥出來,嚓嚓嚓地順著微敞的門縫一溜煙地跑出去,一直到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夕追到了門邊,聲嘶力竭地喚,它也不肯回。
父親說:「回家吧。」
夕低眉順眼,此刻倒像個乖巧女子。她一聲不吭地穿好了衣服,是女伴的衣服,小且緊身的碎花棉襖,東北小媳婦常穿的那種,天性裡有喜慶的味道,又加了一條白狐尾巴般的毛茸茸的圍巾,不卑不亢面無表情地向外走去,夜幕筆直地低垂在門前,漆漆無光,遠一點的地方才有斑駁的光亮,若有若無的隱約。夕挺直身體,絕塵而去。
夕沒有回頭,父親緊追了出來,並不叫喊她,只是尾隨。步伐有些蹀躞。張建國走到門口的時候,夕的女伴扯住了他的袖子,飛快地說了一句話,張建國便站在了門口,金燦燦的暖色的光從門敞開的仄仄的空間裡流出來,淌了一地,將張建國照得渾身通亮。他的目光被屋子裡那個左奔右突的少女的陰影所牽引,游移不定。當她喜眉笑眼地站在他面前時,手上多了幾件夕的衣服。張建國俯下臉去看,有被他抓爛的那件。他畢恭畢敬地說:「謝謝。」折身走向了他藍色的雅馬哈。站在門口的她怔怔地看著融進夜色裡恍惚的人影,浮想聯翩。
冬天眼看著就剩下尾巴了。
夕堅持婚禮在褐海唯一的一所教堂舉辦。除此之外,她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她像一個閨中怨婦一樣深鎖春光,整日倦容滿面。偶爾出門,亦是神情委頓,她不再像一隻麻雀四處亂飛,不再像知了一樣聒噪不息。經常是安靜得像水一樣,散發著潮濕的味道。
張建國有時會來看夕,守在客廳角落的沙發裡,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夕的父母說著話,看不出厭倦,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台小小的十四英吋電視機,心無旁騖。有時會帶夕去褐海唯一的一家電影院,也或者是百貨大樓。夕真的安靜下來,像個平常女子,甘願張建國牽自己的手。
春天就這樣恍恍然來了。
瓦簷上積了一冬的雪開始融化,滴滴答答地落個不停。街面上的人忽然多了起來,在暖和的陽光下,不再袖著手,走來走去,一臉喜慶。一些女人把冬天的棉花攤開來,放在籮筐裡曬著太陽,一冬的霉味就這樣慢慢被驅逐掉了。
夕覺得自己像一隻繭,囚禁束縛了三生五世,需要喘口氣了。每天中午,她都撐起窗子,臉伏在雙手裡,向深不可測的天空望去。天越來越藍了,她對許久未見的女伴說,透明的藍,像玻璃一樣,真怕有一天,誰敲碎了它,那樣的話天就會坍塌。夕說著說著就惶恐起來,把自己從窗口移開,坐回床上,對著鏡子自言自語,天塌下來,誰會給我頂著呢?
女伴說:「你的天怎麼會塌下來?一切都好端端的。你是活在蜜罐裡,糖吃多了,膩了。」
夕說:「你來做我的伴娘吧。」
女伴在猶豫,臉色並不好看,她坐在夕的身邊,目光卻游移開,一改往日的熱烈,稍顯落寞。夕挽起她的胳膊,來回搖蕩地央求,像個任性的孩子。
她說:「我要把你打扮得比我還漂亮。」
說這話時,夕和女伴都離開了劇團。
——夕是因為去年冬天那一夜的吵鬧,劇團的女人都在背後指戳著她的放蕩。而女伴則因為表演能力糟糕到無藥可救在劇團裡除了鬱悶之外一無是處而主動申請調離了劇團——也許和夕的離開不無關係。女伴面無血色地出現在劇團門口的那個早晨,雪花在濁暗的天光下湧動,悲傷地旋轉著落下。冰冷的視線裡,從筆直的多靈大街的盡頭捲起一陣風,她看見張建國背著一個黑色的方方正正的醫藥箱走來。她注意到醫藥箱上有刺目的紅十字,像一個十字架,釘住了耶穌,觸目驚心。許多年後,她成為了一名虔誠的基督教徒,對一名叫遲島嶼的大學生講:「通向上帝的道路,是受苦道路,而且不可能有別的道路……虔誠就意味著十字架,意味著悲哀,意味著肉體的受苦和死亡。」此刻,她還年輕,還在患得患失的憧憬中糾纏著自己,不能罷手。她把自己藏在劇院門口的一根寬大的廊柱後面,一直到腳步聲消失,才敢把頭探出來,悄悄的,像是窺視不能相見的情人,她努力地按捺住自己蓬蓬勃勃像春天草長鶯飛一樣的情慾,反覆地告誡自己,這是罪惡。她悵然地看著蒼白的大地上一串串消逝的腳印,若有所失。「終於還是走掉了。」她說。
「蘇。」
一個男子低沉渾重的聲音。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這是幻覺,怔了半晌,才回過身來,看到的是穿一身卡其布中山裝的張建國,他踏踏實實地站在那兒,臉上的笑容在她眼裡一點一點模糊起來。她收斂起來的委屈再也不能自已,勢不可當地向張建國湧去。
她輕輕地抱了抱他,把一滴淚水流在他的身上。
這是上個冬天的事情了。
她想起這些,內心充滿了甜蜜和不安。只是身邊微笑著的夕,讓她始終無法從容,一如從前。她感覺自己背上了十字架,疼,荊棘遍身,淌著血,卻是格外一種幸福。
她忍不住問夕:「怎麼辦?」
夕說:「別插嘴!聽我的!我要把你打扮得比我還漂亮!」
她說:「夕,我不敢參加你的婚禮。」
「我所有的一切都要和你一起分享。因為我們是同病相憐的小姐妹!」夕深不可測地說。
「感情能切割,能兩個人一起分享嗎?」
她們倆誰也不再說話了,靜默,一如窗外的褐海,春天正在抵達,楊樹的枝條被過濾成青綠色,抽出葉片來,分秒之間都在舒展,嘩啦嘩啦的響聲就是它們成長的歡呼。這個季節,窗外的世界彷彿水洗過一樣,空靈清新。夕忍不住嗅嗅鼻子,沒頭沒腦地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女伴說:「褐海總是有很多很多的楊樹,春天來了,就會滿天飄,像棉花一樣的絮。」
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各自在各自的春天裡盤桓,且做著艱難的抉擇。
婚禮是在教堂舉辦的。
下午三點鐘的光景,女伴隨著夕姍姍來遲,她們去美容院做頭髮去了。張建國站在教堂門口,目光焦灼地向遠處眺望。他終於看見了夕以及走在夕身邊的女伴。她們手拉著手,像生長在一起的兩個小姐妹,可張建國還敏銳地看到了罅隙。從兩個人之間瀉進來的天光灼傷了張建國的眼睛。夕花枝招展,穿著一件綠色的裙子,他知道那種衣服叫布拉吉。夕的女伴蘇穿了一身簡潔得體的婚紗,他禁不住皺起眉毛,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她們,想不通夕為什麼如此打扮,做如是安排。他其實是極不自在的:首先,他極度討厭教堂這種環境,在這裡,他有一種無比強烈的厭世情緒。午後的光線無力頹唐,在逾越了褐海上空層層疊疊的各式各樣的黑色屋頂之後,似乎隨時有折斷的可能,黑色的羽翼劃過天空,暗無天日。在醫院裡,穿白大褂,脖子上掛著一個聽診器躥來躥去,對年輕的張建國來說已經熟悉,忽然要穿上洋氣的燕尾服,脖子上繫著領結有一種被囚禁般地束縛感,彷彿帶上了腳鐐。在他距離夕只有一百米那麼遠的時候,夕和女伴忽然停了下來。
夕很美。
在夕陽下穿綠意盎然的布拉吉的夕,更像是從田野上走來的害羞的新娘,舉手投足之間散發著誘人的光澤,如夢如幻,唯一提醒張建國所面對的女人並非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的是夕身邊的女伴,蘇,她一襲白裙站在一側,多少給人一點不倫不類的感覺,但她的身上卻更多的凝結了塵世的灰,慾念像一張網編織著她的身體。
夕突然打了個彎,向一側走去。
女伴則徑直走過來,她告訴張建國夕要去一次廁所,讓他在這裡等一下。張建國有些抱怨。女伴說女人就是一種喜歡麻煩的動物。他們如此拉拉雜雜地說話,並肩站立,面朝著即將要降臨的黃昏,各自揣著心事。鵝黃般的日頭徐徐下降,身後教堂的鍾敲響了四下後,夕的女伴說,上廁所?他們又相互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向前跑去。
——夕早就沒了蹤影。
——夕給自己的女伴蘇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其實,蘇,也許你比我更適合張建國。有些事情,特別是女人之間的心思,是很容易看得出來的。你一直喜歡他。不是嗎?」這是她們在距離張建國只有一百米的地方的談話。
——一場無疾而終半途而廢的婚禮。
若干年前的褐海,春天粉色透明的黃昏裡,草長鶯飛的城市邊緣,筆直傾斜向遠方的深灰色公路邊,從綠顏色的蒿草中走出一點綠,一個逃跑的新娘。她的兩頰滲透著汗水,模糊了盛開在那裡的桃花。她心慌意亂又激動萬分,向每一個過路的汽車招手。後來,一個卡車司機終於為她停了下來,是一個年輕開朗的小伙子,他一路上搖頭晃腦,吹著響亮明快的口哨,向沉默不安心存警戒的夕談天說地。想來,那個年代的司機似乎是一個讓人羨慕不已的職業,他沾沾自喜於自己開車跑遍了整個東北,從大連到齊齊哈爾,什麼樣的地方什麼樣的人他都見過。夕問他能把她送到蘅城嗎。他不無遺憾地說,他只能把她送到澹川。夕又問澹川到蘅城多遠。他說,不遠,他有辦法把她送上火車。
夕就這樣,在多年前,經過一次澹川。
澹川是灰濛濛的一片建築群,沒有任何風景可言。那個可愛又愛說廢話的司機帶著夕從火車站的一側偷偷地進了站台,他把夕藏在了一節運煤車的車廂裡,才安心地離開。之前,他拍拍手問夕,你去蘅城幹什麼。夕說找人。他又問找誰,親人嗎。夕就不說話了。他說,到蘅城,你就從車上跳下來,再沿著鐵軌一直走,走出城之後就沒人檢票了。夕用力點頭。
列車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進風裡的時候,夕才敢把眼睛從車廂裡探出來,她看見,遠遠的,那個司機已經縮小成為一個黑點,不停的晃動。她的頭髮被風揚起來,衣服也給吹得鼓鼓的,終於像一隻鳥,飛起來,卻漂泊不定。煤渣的細小灰塵也揚起來,嗆著了冰清玉潔的夕,她彎下身體,抱住飢腸轆轆的胃部。
當她抵達蘅城的時候已經是深夜,狼狽不堪的夕爬下火車後立即栽倒在鐵軌一側高高的草叢中。
——這是她一生不能忘記的離家出走的慘淡。
在蘅城,她花了三天的時間才找到光強。在紅旗街一所中專學校的門前,她看見了遠遠走來的光強,還有跟在他身後的女人。就在那一瞬間,光強也看見了夕。他往這邊看了一眼,又轉過頭去,對跟在身後的女人說起話來。不一會兒,那女人掉頭離開。
光強向夕走來,夕一下子就哭了,哭得一塌糊塗,她也不知道自己從哪得來的那麼些的眼淚,她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哭,經歷了這麼多,夕俊俏的模樣已被一路的塵土所覆蓋,辨別不清原初的面目。光強怔了一會兒,才喊出夕的名字。她看著光強,遠了,又近了,遠遠近近,卻總也拿捏不住。
就這樣,他們又一次相遇了。
光強將夕安置在建設街與紅旗街交會處的一家小旅館。光強每天晚上去看夕,手上總是提著一點吃的東西,坐下來沉默不語,眉頭緊鎖,宛若失去了魂魄。女人天生是敏感的動物。夕知道自己走了這麼遠的路,把一個春天都推遲了,桃花已落在南方泥濘的雨中,她沒有退路,為了一個男人,她赴湯蹈火,她孤注一擲。
女人有時候是傻的,企圖用身體去拴住一個男人。
她小心翼翼地編織著繩索,等待著獵物的降臨。
在夕到達蘅城的第五天,正趕上週末,上午,光強帶著夕去南湖划船,船在湖心的時候,靜止不動了。光強轉過身來看夕,那種眼神,一下就觸動了夕最柔軟的神經,她主動投懷送抱,等待光強落下來的吻,嘴唇是涼的,有點出乎夕的意外。慾念便是如此,蓬蓬勃勃,有時像野草一樣,生長得毫無方向。光強帶著夕去市郊的一所民房,他們先是坐著蕩來蕩去的有軌電車,大團大團的樹影鋪展在沾滿了污漬的玻璃窗上。風從留有一絲縫隙的窗口灌進來,從中嗅到了夏天的味道。她知道春天即將結束。之後是一段長得讓人無法忍受的泥濘的土路。兩個人一前一後,都不說話。許多年後,夕還記得那個春末夏初,陽光從未有過的透亮,明晃晃的,身上出了許多汗,濕漉漉的,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一路上兩個人緘默不語。夕覺得光強的頭髮有點長,理短點會更好看。
他們終於抵達了會合的地點。
他拿來手巾給她擦汗,在做著這一切的時候,他開始吻她,舌頭像滑膩的小蛇蜿蜒在夕的耳朵上,夕呻吟著抱緊了光強,雙手在他光滑的脊背上撫摸,夕把自己藏在他的肩膀後面,看著他不動聲色地在她的身上動作。她用一種刻骨銘心的目光看他。他問她為什麼這麼看他,她說她害怕一閉上眼他就會消失,她說她要永遠記住他這一刻的樣子他年輕的樣子他在床上做愛他俯在她身上的樣子。就是這樣,她害怕一鬆手這個人就會飛走。
外面有喧鬧的市聲。
光強說:「你後悔嗎?」
夕想都沒想就說:「不後悔,如果還有後悔可說的話,就是我不能親手殺死你!」
她還是一敗塗地。
回來的路上,依舊是蕩來蕩去的有軌電車,大團大團的樹影鋪展在沾滿了污漬的玻璃窗上。風從留有一絲縫隙的窗口灌進來,從中嗅到了夏天的味道。她知道春天即將結束。光強在夏天的時候會和一個她所陌生的女人結婚。據說她是電影製片廠某個主任的女兒。光強去拉夕的手,他看一會兒夕,又看看窗外,陰影從他的臉上掠過。
在夕悄無聲息地回到褐海的時候,冗長悶熱的夏季已經開始。
張建國不再來找夕,她曾處心積慮的擔心像空花泡影一樣消散,這個男人真的真的再也不會來了,另一個再也不會來找她來的人是蘇,她的小姐妹,因為蘇和張建國已經開始在一起了。
這是父親告訴夕的。
他坐在夕對面的籐椅上,他磕了磕手中的水煙袋,無可奈何地說:「張建國是個好孩子呀!」之後,傷心地閉上了眼睛,夕看到他似乎是流淚了。心於是莫名其妙地有點疼,有一些東西被乒乒乓乓地砸碎了,碎了一地,再無挽回的可能。
夕狠心地想,最好再也不要見到張建國這個男人。
半年之後,夕成了一個銀行出納員的新娘,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姑娘終於安靜下來了。可是誰也不知道,只有夕清楚,她一生龐大的計劃才剛剛開始,因為有人在她的腹中種下了一粒種子,她要一心一意地看著它長大,不再一個人寂寞。
婚禮上,這個曾經逃跑的新娘對每一個到來的人和顏悅色地微笑。
十個月後,她生了一個孩子,如你所知,那孩子被叫做童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