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身世 文 / 夜湖月
少年將狄仁傑領到另一間屋前,便自退下。狄仁傑推門入內,見主人已在等候,果然就是段九,狄仁傑拱手道:「一別經年,段兄倒經營起質庫的買賣來了。」
段九坐在輪椅之上,淡淡一笑間卻有幾分愁色:「狄大人一向可好?」又讓狄仁傑坐,說道:「這生意也不全是我的本錢,真正的東家是玉兒的師父安金藏,只是玉兒並不知情。」
「請你這神偷來管理質庫,真是人盡其用,也虧他想得到。」狄仁傑看了看段九,正色道:「你是怕阿玉驟然知道自己身世,無法接受,才故意不讓她過來麼?」
段九點點頭,歎了口氣道:「此事關重大,前日他師父悄悄前來,將近日遭遇都告訴了我,又鄭重言及阿玉身世,托我代為照顧。我思來想去,還是先與你說較為妥當,這才派人送了信。這幾間屋子沒我允許,外人難以進來,正好可以說話。」言畢一陣沉默。
見段九面色凝重,似是不知從何說起,狄仁傑心知自己所料,十有八九是不錯了,轉頭看窗外夕陽映射進來,鍍得屋內桌椅器具一片昏黃。
狄仁傑悠悠道:「甲寅年二月,武昭儀於長生殿誕下一女,先帝甚為喜愛,視為掌上明珠,然未旬月,昭儀所生女暴卒,又奏王皇后殺之,上遂有廢立之意。同年,宮中發生王皇后與其母柳氏行厭勝一案,先帝下詔將王皇后和蕭淑妃廢為庶人,另立昭儀為後。算來,若小公主在世的話,屬虎,應有十九歲了罷。」
「狄大人果然已猜到,漆盒中的嬰兒衣物和玉虎,便是當年阿玉的師父拾到她時,嬰兒身上穿戴之物。」段九道:「十九年前,後位之爭,驚動朝野,內中有多少曲折故事,陰謀血淚,大人自是比我更為清楚。」
「嗯,當年廢王立武,引起軒然大波,令長孫無忌等重臣紛紛落馬。後宮爭鬥雖多不為人知,但可想見,其狀之慘烈複雜,猶勝於朝堂之上。」狄仁傑長歎了一口氣,道:「平心而論,當年公主之死,雖不是廢後的主因,但確是引發此事的導線,使得當時朝中兩股勢力的膠著之狀,發生了扭轉。數十年來,朝野內外對小公主之死頗有懷疑,更有甚者傳為昭儀親手所殺,今日方知終究是舔犢情深,玉兒之幸。只願昔日宮中的是非恩怨,再不與玉兒有任何瓜葛才是。」
段九輕撫著自己的廢腿,歎道:「當年之事,我並未親歷其中。知道詳情的,據說一個是武氏心腹宮婢,一個是內衛副統領,再一個便是玉兒的師父了。」
「安府的下人都不知情麼?」
段九搖頭道:「大人不必多慮,那時安金藏不過才出道的小樂工,並不富餘,家裡也沒有什麼管家僕人,當年因他信得過我,方將此事說了個大概:
據說拾得嬰兒時,那孩子面色發青,奄奄一息,當晚便有一女子尋上門來,說孩子是大戶人家小姐的私生女,因無法留在府中,這才偷偷扔掉,小姐心疼孩子,讓貼身丫頭在旁暗暗候著,看哪個好心人收養了嬰孩,又因孩子體弱,說是曾閉過氣去,命這丫頭帶了些藥丸奶漿之類來。玉兒的師父半信半疑,但見孩子冰雪可愛,既拾了回來,又怎忍心不管,自是悉心照料。
此後,那女子隔數日便來一趟,直至某一天,安金藏入宮演奏,無意間發現這女子竟是昭儀身邊婢女,後來才知玉兒就是公主。當日小公主並不是真死,是由那位副統領,以手法暫閉了嬰孩的呼吸,此法雖高明,在常人身上施為還可,但對一個小小嬰孩,卻甚是冒險,是以玉兒幼時身子極弱。」
忽聽門光的一聲響,阿玉衝進屋來,滿眼的驚慌不信,手中緊抱著那只漆盒,顫聲問道:「段九爹爹,大人,你們說的是真的麼?」
狄仁傑與段九相顧一望,都點了點頭。
李元芳看她激動之下,身子搖晃,似要跌坐下來,便伸手牢牢扶住了她,只見阿玉眼神迷亂,漆盒掉落在地,猶自不覺,口中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的,怎會是我娘扔了我呢?我記得她抱著我,給我唱歌的啊。」
段九見阿玉如此模樣,不禁大為心痛,輕喚道:「玉兒,玉兒。」又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此時阿玉心亂之極,只覺腦中一片空白,從前所見、方纔所聞,竟不是哪些是真,哪些是幻,又覺頭痛欲昏,眼角發澀,淚水卻是一滴也無,呆呆望了狄仁傑、段九半晌,方緩緩走過來,伏在段九膝上,將頭深深埋在兩臂間,再不肯起來。
狄仁傑知她驟然聽聞自己的娘親為權勢之爭,將她拋棄,從前對母親諸般美好的念想,俱在這一瞬間破滅,怎不叫人傷心?
只得勸道:「玉兒,我雖不知當年究竟是怎樣的計劃,將你送到宮外,聽你段九爹爹說來,雖是十多年前舊事,但我此刻仍能感到當時的倉惶、危險,何況當事之人?再想一想,宮中危機重重,若留在宮裡,不知公主將來的命運如何。你可還記得琳月?當年她的母親蕭淑妃也是寵冠三宮,可身為公主,琳月並不快樂,生在皇家,實為不幸。反倒是你,有師父的疼愛照顧,在宮外平平安安的長大,這十九年來,你可不是過得幸福開心?你不該怨你娘,依我看,讓你遠離那爭鬥的漩渦中心,應是最好的安排啊。」
狄仁傑素知歷來皇家為權力之爭,父子反目、兄弟相殘之事多了,當年的處境之下,殺一個襁褓中的嬰兒自然要比偷天換日、將這嬰兒送到宮外容易得多,對一個身為人母的女子來說,生生的拋卻骨肉,固然是冷血無情,但也足見她的機謀膽色,實非常人能及,阿玉能長到這麼大,確可算得上奇跡了,只是這番話卻不能對阿玉說出來。
李元芳溫言道:「這些年你娘不在身邊,你不也過得好好的麼?」
阿玉不響,過了一會,仍抬起淚眼,望著段九,輕聲道:「那麼,從前夜裡抱著我入眠的是她的婢女麼?那麼她是知道我在哪裡的,這麼多年,她就狠心不來看我麼?」
段九心中不忍,只得道:「估摸是當時危急,那宮婢只說將你送到了妥善的處所,你娘卻並不知是在哪裡,後來,帝后久居東都,而你隨著你師父在長安長大,數年前才遷至洛陽,便更斷了訊息罷。」
「其時宮中局勢緊張,若公主仍活在世上之事被人知曉,又會是怎樣的一場浩劫!離開長安,我想有大半原因,也與此事有關。」狄仁傑憶道:「當年王皇后、蕭淑妃臨死之時,曾破口大罵:『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後為貓,使武氏為鼠,吾當扼其喉以報!』此後,宮中便有鬧鬼之事傳出,想來長安宮中,已成武後傷心懼怕之地,有些事,她自然再不願想起。」
阿玉坐在地下,呆呆盯著腳邊漆盒出神。
只聽段九道:「玉兒,你可記得十四歲那年,你纏著師父要叫他爹爹,你師父知你想念父母,心中一軟,竟將你送入內衛府,不知怎樣求了人家,破例將你收編,事後他對我說及,就是想,你作了內衛,也總有一天會在母親身邊了啊。」
李元芳上前扶起阿玉,望著她雙目,柔聲道:「你師父如此用心良苦,足見他是真心疼你的,你實在不必再自艾自怨了。」
阿玉星目如漆,癡癡問道:「是麼?」
看得段九暗暗搖頭歎息。
狄仁傑心知此事旁人縱是再勸也無用,仍需她自己假以時日,好好地想個明白,便道:「元芳,你且先送阿玉回去,我隨後再來。」
這裡段九取了張包袱,將那漆盒包起,讓阿玉小心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