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狸(1983),心理醫學專業,現居上海。
那些空洞的眼神裹著金屬鍬,起起落落。梨花瓣在鍬子劃過的地方翻湧,一圈又一圈。我坐在涼颼颼的水泥台階上,托著腮,津津有味地看著。翻騰的白色花瓣讓我想起應桑曾經塞在我嘴裡的奶油泡芙。
現在,應桑扔下金屬鍬向我走來。她拽住我的手臂,把我從水泥台上拉起來。幾分鐘前,我在一個亂哄哄的工地裡換掉了長久以來一直穿在身上的衣服——沒有內容的黑,並且異常寬大。此時,嶄新的白色長裙勒得我身體有種陌生的疼痛。在我走出梨花落這麼多日子後,小鎮的人們顯然還善良地記得我。他們用空洞抑或鄙夷的目光打量我,——不過我一點都沒放在心上。真的。我是個天生少根筋的傢伙。
我跟在應桑後面,向他們挖的坑走去。有個歪耳朵的壞蛋陰險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把腳顫微微地擋在我面前。我認得他,父親被那幫土匪帶走時,他想絆倒我父親。——此人專幹壞事。據說智商很低。比如那次,他偏偏絆倒了我父親右邊的傢伙。為此,還被逮起來關了一陣。那只歪耳朵正對著我,雙腿不住地在我眼皮底下抖動。我面無表情地跳了過去。
「快點,你……」應桑回過頭來,皺著眉頭,很不耐煩的樣子。
「噢!」我反應相當敏捷。
我不喜歡她皺眉頭。要知道,眉間外八字的結巴很難看。我想衝上去,把她的臉擱在板子上,用電熨斗仔細地攤平。那樣肯定好看很多。
「他們都站好了。」應桑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我扭過頭去,可不是。前面齊刷刷站了兩排人,黑色的隊服上面有梨花圖案。合唱班總是準時出席鎮裡的大小活動。他們目視前方,神色凝重。看來樂師已經向他們講解了今天的安排。
應桑說話聲音很輕。但看得出來,她對我非常不滿。
挖坑是個巨大的工程。尤其是用來對付我這樣手腳不老實的人。坑得足夠大,足夠深。忍不住說一句,那些傢伙效率真低,挖了半天,我看只夠躺只肥耗子。金屬鍬不時地碰撞,夾雜著猥褻不堪的咒罵。應桑對他們憤怒地瞪眼睛,又急著回過頭來催我。合唱班的隊伍裡傳出一聲激昂的朗誦,好像是告慰亡靈洗脫罪名什麼的。幾乎所有的人都來了,他們像魚卵一樣緊密地堆積在一起,伸長了脖子。
大家都很忙。梨花落這個小鎮,還不算小。
我知道,躺在這張床上的不該是我。那在喬比的夢裡出現了無數次的白色軀體,隱秘處閃爍著幾顆鮮紅的硃砂痣,柔軟得像團棉花。在後來走出梨花落的那些日子,我總是一遍遍想起這個女人的身體。當梨花落的房屋煙囪在我和喬比的身後逐漸隱去的時候,我坐在喬比的腿上,咬著下唇,一邊做著極其難看的鬼臉,一邊回憶在梨花落的一幕幕。
那時的喬比,已經無法看到我骯髒的臉和瘦弱的脖子縮在寬大的黑色外套裡的樣子。他深陷的眼睛裡再也沒有我第一次正視他時的光彩。一路上,我瘋狂地喝梨花水,——這是我曾經最厭惡的東西。梨花味的液體順著我的下巴,我的脖子,迅速地流淌。我抓起喬比佈滿青色筋脈的手,放在自己的下巴上狠狠地蹭了兩下子。——那是我和喬比走出梨花落的第一百天。就是從那天開始,空中突然下起了雪。
很多時候,我也會想起應桑。從前在梨花落的每個黃昏,她來梨花街給我送梨花水。她蹲下來看我,脖子上紫色方巾的一角輕輕掃著我的手背,癢癢的。
「你要知道,拉爾」,應桑一本正經地誘惑我,「這可以讓你的身體變得更漂亮。」應桑每天重複著這句毫無新意的話。我躺在梨花街的角落裡,搖頭晃腦地假裝聽著。
我叫拉爾,十三年前出生在這個叫梨花落的小鎮。儘管我總是頂著一頭亂蓬蓬的短髮,穿寬大的黑色外套,但我從心底裡堅信:自己是個天生麗質的姑娘。而我的母親總是指著遠處的山脈,咬牙切齒地說我像一頭醜陋的海拉爾肥羊。我對她這樣的看法表現得相當大度。海拉爾肥羊有什麼不好。哼。不過,她自己的體積倒是我的三倍。
我和我的母親住在鎮上的西南角。一個有閣樓的破房子。樓下是她住著。閣樓用來反鎖我。那裡低矮沉悶。不過這些我也不在乎。我有父親留下的銅體缽。黃得發褐的缽身被磨損得光亮異常。深夜的時候,在缽身上可以看到父親的臉。而白天,我做賊似的將它藏在房間側面牆上的暗道裡。
應桑眨著大眼睛笑盈盈地看我。她說,生活在梨花落的姑娘,只要沒滿十六歲,就必須每天喝梨花水。因為我們鎮上有的是梨花。應桑還說,梨花水能夠讓姑娘的身體變得非常誘人。每次應桑開始天花亂墜的時候,我就板起臉來。我不喜歡這種液體。它有一股刺鼻的青澀味。我想不通它到底有什麼好喝的。最重要的是,我從不讓自己靠虛無的信念活著。那是非常可笑的舉動。
應桑低下頭倒梨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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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ww.99csw.com的時候,我的眼睛正對著她的胸。那被緊緊地裹在紫色長裙裡的胸,沉默地聳立著,像兩隻過冬用的駝峰。應桑很多時候也沉默著,——她每天給我送梨花水,這是鎮上給她的工作。除了一本正經地誘惑我之外,她幾乎不再對我說其他什麼。這讓我感覺相當地沮喪。而我,除了裝模做樣地咽幾口梨花水之外,就是目不轉睛地凝視應桑的胸。我承認,我沿襲了祖上世代相傳的惡習,——我父親,他就是因為偷看我母親洗澡而被一群素不相識的傢伙逮起來的。後來的很多夜晚,他反覆地在那隻銅體缽裡語重心長地告誡我:不要盯著一個女人的身體看十秒鐘以上。——但我依舊不在乎。應桑俯下身子的時候領口自然敞開,我欣喜地順著這個絕佳的視角,抿著嘴偷偷瞄過去。——為了顯示肉感,她似乎從來不穿內衣,——不過,那塊地方的皮膚似乎有些乾燥,隱約泛起白色的皮屑,像肥沃的土壤上盛開的雪花。我倒吸了一口涼氣,繃著臉把視線移開。看來應桑肯定喝了不少梨花水。不過,這些於我而言都不起作用,我已經說了,我拒絕那些虛無的信念。我總是穿著寬大的黑色外套,躺在厚厚的梨花上。我是個面對現實的人,我不想自己的身體哪天變得多麼的誘人。梨花落的男人幾乎沒有我看上眼的,對於誘惑這樣一群男人的事兒,我實在提不起興趣。
後來,在走出梨花落的路上,我這樣的想法徹底動搖直至破碎。我托著腮幫子,盯著喬比好看的酒窩,一遍遍懺悔自己,——當初真應該多喝一些梨花水,而不是躺在那裡無所事事地看著天空,翻白眼。
晚上八點,我被母親趕到閣樓裡,在外面將我牢牢反鎖住。
我一開始很厭惡她這樣做,因為我經常被尿憋得不行,而我又沒有在地上撒尿的習慣。我用力捶打房門,不過我母親好像什麼也沒聽到。後來,我忍無可忍,將尿撒在地板上。讓我開心的是,那些帶著溫熱的液體並沒有洶湧地蔓延開,它們從樓板的縫隙中滴下去,很快就滴乾了。每到這個時候,我就聽到她在樓下大聲抱怨,這雨怎麼來得這麼突然。我以為她會衝到樓上來,狠狠地在我屁股上打兩下子呢。幸好,她不大記得有我這個人。
撒完尿,我打開窗戶,又躡手躡腳地取出銅體缽。等我將它放穩,那上面映出父親的臉。他興奮地說他把頭髮鬍子什麼的全剪啦,他想讓自己乾乾淨淨地過完整個冬天。
「我每天去平加爾湖邊喝水呢,」他得意地講述著,「拉爾,你還好嗎?」他問。
我看到有白色的東西落在他的眉毛,眼睛上,後來又慢慢褪去。我父親的臉乾淨,紅潤。
我撓著下巴,一言不發地看著他。有時候,我真覺得他簡直壞透了,——是個十足的流氓加壞蛋。因為他竟然偷看女人洗澡!我彷彿看到他躲在木門背後的扭曲的臉。想到這兒,我就神經質地要把銅體缽摔碎,然後破口大罵。不過有時候,我又覺得他很可憐。他是因為偷看我母親洗澡而被逮起來的。他被逮起來的原因竟然是偷看妻子洗澡。
「那天下午,也就是尼開始放熱水的時候,我是恰好站在門外嘛……」他紅著臉為自己辯解。因為激動,銅體缽上的臉有些變形,鼻子很大,兩頰削下去,很滑稽。
「然後呢?」我抿抿嘴巴,斜著眼睛問他。
「我其實什麼都沒看到啦……」他使勁兒晃著腦袋。
「停,」我喝了口水,示意他不要再嘮叨下去。尼是我母親的名字。而他是我父親。那天的情景大致如下:我父親決定偷看我母親洗澡啦,——要說一下,他決不是「恰好站在門外」的,為此,他已經蓄謀好久了。——這我知道。他急匆匆地搬了個小木凳,選准門後面的某個角度坐好。那天,我父親還鬼鬼祟祟地偷了我一隻大紅色發卡。這個東西可以讓他把木門上的一道縫撐撐大。裡面是我母親在放水。嘩啦嘩啦的聲音聽得我父親熱血沸騰。一切準備就緒。
正當他入迷地看著裡面的女人寬衣解帶,越脫越少的時候,——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其視線很不幸地被一個寬大的後背擋住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妻子正赤身裸體地站在水簾中,和一個陌生的男人擁抱。
我父親很不沉穩地大叫一聲,跌坐到地上,最後整個身體全部倒了下去。我正好從閣樓裡探出頭來,看到他狼狽的樣子,我咯咯咯地笑了,誰讓你偷了我的發卡。
我父親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身邊站滿了警察。他們穿著映有梨花瓣的警服神色凝重地站立著。儘管我認為,盜竊一個女孩子的發卡是萬分可恥的,但我確實沒有料到事情會嚴重到這種地步。都怪我父親的叫聲太大,睡覺的鄰居以為有人搶劫,於是就報了警。而我母親則以「偷看女人洗澡」為由,當場向警察和鎮長起訴我的父親。罪證,就是我那枚大紅色的發卡。
「他用這個挖了個洞……」我母親理直氣壯地將那枚99csw.com發卡送到鎮長面前。鎮長小心翼翼地接過發卡,瞇縫著眼仔細審視了一會兒。「啪!」他走上前一把將發卡插到了門縫裡。不鬆不緊,正好。我躲在閣樓上心疼得要死。
那——,即便是挖個洞又怎樣呢?鎮長和警察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他就是挖個洞嘛。透透氣,透透光,放幾隻蒼蠅蚊子進來玩玩而已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不過,我父親不依了,說到這裡我又要罵他是個笨蛋啦!他漲紅了臉大叫這裡面還有別人,一個男人!他大聲嚷嚷著,整個房間的地板都被震動了。
「彭!」我母親摔開門,氣急敗壞地跺腳,「哪裡?哪裡?你說呀!」她狠狠地甩著一頭亂草似的頭髮,「是你自己見鬼了吧!」
因為從沒見過如此熱鬧的場面,我跟在尼後面把地板跺得震天響,然後放肆地大笑,——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快活過啦。
不過,接下來的一切讓我無法笑出來了。因為我親眼看到,從房間的角落溜出去一個人。一個男人。棕褐色的外套,破破爛爛的寬沿帽。他的動作非常之快,包括我父親在內的那些蠢驢們,他們竟然一個都沒有看到。
「小偷!」我止住笑,喉嚨嘶啞地叫了一聲。我是無辜,不知情的,——我發誓,我只知道,經常有壞蛋到我家後院來偷雞。
「拉爾!」尼抬起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所有的雞昨天都被宰掉了……」
鎮長和警察遲疑著要向門外追去。
「要不,呃,你們還是跟我到後院去數數吧,說不定還有那麼幾隻……」我母親立即改口。
等這幫傢伙數過雞之後,我父親就被他們帶走了。因為他們沒有看到其他男人,他們只看到了發卡。梨花落的法律一向是極其嚴謹,有理有據的。
我終歸有些不高興的。那幾天,我一直板著臉。而尼在狠狠地扇了我一個耳光後,也拿我徹底沒轍。
「一隻奶牛貓,它縱身就躍上了屋頂,呀咪咪呀;一隻奶牛貓,它又從屋頂上下來了,呀咪咪呀;一隻奶牛貓,唉,它成天在跳上跳下,我要買把大型獵槍,將之射殺,呀咪咪呀,將之射殺……」
那段日子,我哼著自己新近寫的歌,洋洋得意地躺在梨花街上。
「拉爾,」應桑皺著眉搖頭了,「奶牛貓是多麼可愛的小東西!」
我嘿嘿嘿地笑了。其實,我很喜歡應桑搖頭的樣子,因為這個時候,她的整個身體都會搖晃起來。——包括正對我視線的,那兩塊肥沃的土地。我就故意不停下來,應桑就一個勁兒拼了命地搖頭。她的胸脯開始劇烈地左右起伏,像戳在牙籤上的,兩塊嫩嫩的果凍。
在後來走出梨花落的路上,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鎮裡要派應桑給我送梨花水了。在我們這個鎮裡,只有擁有漂亮的身材才能嫁領導,做領導夫人,——就是領導的領導啦。鎮裡是想讓應桑這個鮮活的榜樣來激勵我們呢。我先為自己受到鎮裡如此的重視而感動一番,但我實在頑固不化怎麼辦吶,我對這些破事兒沒有絲毫的興趣。應桑每天只是任務似的給我帶梨花水來,這讓我很心酸。說實話,我對應桑印象不壞。我倒希望她每天給我帶她自己做的奶糕什麼的,那樣我就很開心了。
喬比在每晚的八點準時過來。門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一個棕褐色的身影很快地閃進來。他的臉埋在那頂破破爛爛的寬沿帽子裡。正對著的是那扇大紅色的門和裡面跑出來的女人,——她同樣穿著大紅色的長裙。他腳步平緩。而她,總是在最後幾步遠的地方,迫不及待地將他狠狠地推進房間裡去。她快速地關門,又生拉硬扯地,將剛才被門夾住的裙子下擺用力地抽出來。
我不喜歡極了我母親如此粗魯的舉動。她在喬比面前一向這樣。而在後來,我與喬比走出梨花落的時候,我總是努力表現出自己的優雅,——我沒有喝足夠的梨花水,但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
樓下房間傳出可怕的聲音。一浪一浪。像在黑乎乎的原始森林裡試探著走路,隨時都可能有一隻佈滿黑色長毛的爪子搭到你肩頭。儘管我父親一到晚上總是在銅體缽上嘰裡咕嚕地對我說個不停,但在這樣恐怖的環境裡,我根本無法聽他講些什麼。不過,他顯然不知道我這邊發生的事。有幾次,他氣呼呼地對我嚷嚷,說我怎麼不在聽他講話吶,他甚至想伸出手來揪我的鼻子和耳朵。——慶幸的是,他永遠只是在銅體缽上。他不識相地繼續嚷著,我揉揉鼻子,沒等他嘮叨完,就毫不猶豫「啪」的一聲,將銅體缽倒扣在桌子上,他立馬沒了聲響。
我想睡覺了,我對自己說。不過樓下的聲音攪得我根本睡不著。我想了想,翻出另外一枚大紅色發卡,狠狠地插到樓板裡。我趴在地板上,透過縫隙,仔細地向下看。喬比光光的脊樑上,有幾處紅腫的蚊子塊。我四下裡看,沒有看到我的母親尼,大概扯裙子角去了吧。不過後來,在喬比的身體下,我看到了母親塗著銀色指甲油的腳趾,還有大腿。我這才明白:她正九九藏書被喬比壓著呢。我嚇了一大跳,差點像父親那樣暈過去,但又似乎看到母親在笑呢,我就放心了。離床頭不遠的地方,破舊的錄音機正吃力地轉著,發出讓我詛咒了千遍萬遍的聲音。我保持冷靜,微笑著將紅色發卡扔下去,——估計會掉在喬比的蚊子塊上。
「一隻奶牛貓,它縱身就躍上了屋頂,呀咪咪呀;一隻奶牛貓,它又從屋頂上下來了,呀咪咪呀;一隻奶牛貓,唉,它總是成天跳上跳下,我要買把大型獵槍,將之射殺,呀咪咪呀,將之射殺……」
做完這一切,我開始輕聲唱歌。我父親在銅體缽裡憋悶得直打噴嚏,氣急敗壞地抗議。這個笨蛋。不過後來,他終於忍氣吞聲地說,拉爾你的歌唱得好聽極啦!我這才樂滋滋地將銅體缽重新放好。他的身上全是大片大片的白色。
「你幹什麼去了?」他憤怒地打著噴嚏,不連貫地問。
「你在哪裡呀?」我嘿嘿地笑著,托著腮,盡量用嘴對著他的眼睛。我忽然覺得很好玩的。
「一個很遠的地方吧……」他裝出思考的樣子,「對了,我可以幫你帶小冰蝦的。」他討好我。
小冰蝦是什麼?我還不知道哩。我把手放下來,搖頭晃腦地掃了他一眼,他的腦子有點異樣。
最後,我什麼也沒說。我選擇了倒扣銅體缽,然後去睡覺。
「明天得問問應桑,」我鑽進一隻散發著怪味兒的口袋裡,自言自語。或許應桑知道,我那個窩囊的父親被那幫討厭的傢伙弄哪去了。
我睡在口袋裡聽到喬比咳嗽的聲音,鉸鏈的聲音,腳步聲。
他們習慣四點結束。而我習慣在四點睡去。
無法否認,無論是在走出梨花落的路上,還是在後來,那幫子人——包括應桑在內的,那些蠢豬一樣的傢伙,——在他們看我換衣服,為我挖坑,要把我推下去,要把我活活埋葬在梨花堆裡的時候,我總是想起第一次看到喬比,然後握住他手臂的情景。這一切,像電影結束時定格的那個畫面,不怎麼好看,卻很深刻。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竟然有人很客氣地敲我房間的門。我早就醒過來了,正想心事呢。於是,我懶洋洋地問了句:誰呀。外面的人輕輕旋開鎖孔,伸進來半隻胳膊,棕褐色的袖口,佈滿青色筋脈的手裡攥著那枚大紅色發卡。我眼睛一亮,從口袋裡一躍而起,頂著亂蓬蓬的頭髮,我看到了喬比的臉。他走近了,微笑著將發卡按在我的掌心。他笑的時候臉上有兩個深深的酒窩,真好看。我顧不上整理儀容啦,忙著向喬比做各種難看的鬼臉,——這是我表現親暱的慣用伎倆。在這個沒人管我死活的梨花落,尤其是在這棟破房子裡,喬比和他帶來的發卡讓我感動得不行。我一把抓住喬比的手,亂蓬蓬的頭髮貼著喬比的手臂,模樣十分糟糕。我遲疑著親了親喬比的手,他眨巴著深陷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我很久,最後終於,又笑了。
「你是個可愛的姑娘,拉爾,」喬比抽出手拍拍我的臉,「你一點都不像你母親說的那樣壞。」
唉,提到這個我就惱火!「她說我什麼啦?」我想問問喬比,不過最後,我還是鼓著腮幫子,把話硬生生地憋了下去。我在喬比面前除了優雅,還要大度,嘿嘿,我才不要做我母親尼那樣的女人呢。
我最後的決定是,我要在每天晚上的七點五十分,到梨花街上等喬比經過。
在後來走出梨花落的路上,我總是不會忘記,當初站立的那個拐彎處。梨花街的盡頭鋪著厚厚的花瓣,往右拐是我家。這裡,是喬比每晚的必經之路。那些梨花瓣在我腳底輕聲翻滾,我在漫長的等待裡,思考一切稀奇古怪的東西。恐龍啦魔獸啦。不過我總是不敢想得太遠。——有好幾次,喬比從我面前走過的時候,我還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不能自拔。結果,抬起頭來的時候,他就不見啦。為此,我傷心了好久。
不過那段日子對我來說,終歸美好得無與倫比。下午見到應桑的時候,她竟然給了我好吃的芝士糖!連續幾天,她不再逼我喝噁心的梨花水了。應桑笑著為我剝開糖紙。她離開的時候,我第一次有了站起身來親吻她的衝動。我的嘴巴試圖碰到她臉頰時,被她的左手輕輕擋了回去。有點掃興。
但我還是不在乎。我想到要問她,我父親哪去啦。我湊近她的耳朵,鬼祟地問。應桑聽後遲疑了一下,把頭搖得跟什麼似的。這多少讓我有些遺憾。應桑走的時候板著臉,很不開心。她是鎮上派來的人嘛,我想,她肯定知道我爸爸哪裡去了。不過,——我撅著嘴巴又想了一下,正因為她是鎮上派來的人呀,她怎會對我洩露這個機密呢……哎呀,我開始大罵自己是個笨蛋。罵完之後,我乾脆也板起臉來,——哼,自討沒趣兒。
我白天的壞情緒很快可以在晚上得到平息。喬比從梨花街拐角走過時,我才真正開始了一天的幸福生活。——這話說來有些辛酸。在我和喬比試圖走出梨花落的時候,我回憶起這段時光,心藏書網裡總是充滿了莫名的酸楚。喬比經過這個地方,只是為了去把一個我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我的女人壓在身下。這多少有些傷我的心。可是,除了等待,我還能做什麼呢。每次他走過來的時候,我總是隱忍著內心想嚎叫的衝動,優雅地擁抱他。他身上有玉米羹的味道。
而關於喬比與應桑的夫妻關係,是我在銅體缽上的父親告訴我的。我父親那時已經剪光了頭髮和鬍鬚。他揮舞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纖維一樣的東西,——他把自己的貨色做成了拖把,然後開始咒罵。
「尼這個騷貨……」不要期待我父親罵人的語言有什麼創意。但他罵罵我母親也就算啦,不能讓我忍受的是,他總要狠狠地罵喬比。有好多次,還用了極其難聽的詞語,我微笑著說,我要砸銅體缽啦,他這才乖乖閉嘴。
「你在哪裡?」我只是一遍遍問這個問題。
他不回答。只是說這裡太冷了,還有結了冰的平加爾湖。我對著銅體缽大叫,我知道終有一天,我將無法容忍我的這個父親。但我現在也不知道我對他越發強烈的厭惡,是否與對喬比的喜歡有關。我的確,不知道。
就在後來我走出梨花落,到達我父親所在的那個鬼地方的時候,——儘管那個時候,他不知道我在想什麼說什麼,但我想讓他知道,我曾經為自己的行為後悔過。一個月後的晚上,我真的砸碎了銅體缽。我當時可能是忍無可忍了。但就在銅體缽以碎片的姿態飛濺開,然後灑落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可能再也聽不到我父親的聲音了。我不認為他會回來。
我的預感在最後被證實是對的。
也是在那一天,我拔掉了我母親高跟鞋的釘子。
下午六點,她照例穿上這雙鞋出去。我偷偷地把她的鑰匙藏了起來。我知道,她這天不可能在八點鐘回來,因為,那雙高跟鞋的鞋跟隨時可能斷掉。
房間裡一片漆黑。
我知道,躺在這張床上的不該是我。那在喬比的夢裡出現了無數次的白色軀體,隱秘處閃爍著幾顆鮮紅的硃砂痣,柔軟得像團棉花。
喬比似乎並沒有感覺到什麼異常。
他解開我的上衣扣子。我緊張得要命,大氣不敢出。
喬比吻我,他吻我的動作很輕很溫和。喬比的舌頭冰涼,柔軟。緩慢地在我全身蔓延。
就在我的褲子被層層褪去的時候,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整個床都開始顫動。越來越劇烈。
我的身體忽然感到火辣辣的疼痛。我想大聲叫出來,卻頓時失去了勇氣。
滾燙的液體在我身體裡流淌。
一片濕地。有水還有蜻蜓。我被喬比的呼吸聲帶到了野外。
飛翔。躍過一切的衝動。
他的指尖憐惜地劃過我身體的每一處。最後,他溫熱的手掌輕輕的覆蓋住我的臉。
「拉爾!」他終於在瞬間的黑暗中叫出了我的名字。
畫面瞬間消失。
我愣住了。
許久,流下淚來。
喬比打開了屋子裡所有的燈。
他沉默地看著我。什麼也沒說。
我竟忘記拿自己的外套,安靜地躺在床上。
「拉爾,」喬比走過來,他的雙手在我臉上溫和地掠過。
在後來我們走出梨花落的路上,在我彎下腰,為喬比撥開厚厚的梨花瓣的時候,喬比也是這樣,一寸一寸地,用指尖劃過我的臉,我的脖子。
那天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母親。
我知道,我不僅砸掉了父親的銅體缽,還讓我的母親永遠地失去了右腿。
她的高跟鞋在拐角處斷裂,——我等了喬比無數個夜晚的地方。拐彎的時候,一輛大卡車駛過。就在這時,我母親的鞋跟斷裂開。
在後來我和喬比走出梨花落的路上,我的眼前一次次浮現出我母親尼失去的那條右腿。它曾經婀娜地蜿蜒在喬比的身體之下,後來,又血肉模糊地被梨花埋葬。
「你必須把梨花水喝掉才能吃今天的芝士糖!」應桑用命令的口吻對我說。我非常明白,這是長久以來她給我芝士糖的真正目的。應桑總是這樣。不過,這是她的工作,我應該給予理解。我那時對應桑的印象依舊不那麼壞。包括最後,她惡狠狠地詛咒我和喬比時,我都沒有恨過她。我說的是真話。我一點都不討厭她。甚至有時候,在我和她的丈夫——喬比,走出梨花落的一路上,我隱約感覺到她的可憐。她成天為鎮裡工作,費盡了心思,她很早就失去了喬比的愛……
她真的,很可憐。
「這是你們的報應!」應桑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平靜。其時,我正幫喬比系紐扣。
在我母親出車禍的那個凌晨,喬比突然看不見東西了。
他睜大雙眼坐在梨花落冰冷的街道旁。我將手從黑色外套的袖子裡伸出來,在喬比面前比劃著——「喬比,來!抓住我的手!」
「來!」
我一遍遍地叫著,揮舞著我的手。一遍一遍。
喬比那雙佈滿青色筋脈的手,在夜晚的空氣裡無奈地劃過,劃過,最後,在漫天飛舞的梨花瓣裡,寂寞地,沉沉地,落下。
就這樣,喬比瞎了。
那是一口很大的坑。
顯然,鎮上的人以為,拉爾依然是當初走出梨花落的樣子。那時候,我99csw.com喜歡寬大的黑色外套。而現在,——他們剛剛讓我換上了白色的裙子。
很有意思的是,應桑現在變成了鎮長夫人。
我和喬比,從我們離開這裡到現在又走回這裡,不過短短一百多天。儘管喬比一直在黑暗中走路,——這讓我想想就有些難過,但我們都發誓,不會在這個歧視我們欺負我們的地方繼續生活下去。
他們鄙視我和喬比的感情,因為喬比和我父親一樣的年齡。他們還嘲笑我的母親,因為她的女兒和她的情人在一起。這個我管不著。我是個天生少根筋的傢伙。我沒想太多的東西。我只是覺得,我和喬比可以走了。
但在後來,我們走出梨花落的日子裡,我總是回憶起有關梨花落的一切。
「你想那些幹什麼。」儘管喬比的眼睛失去了光彩,但他總是轉過頭,看著我說話。
我沒好氣地瞥了一眼喬比。真的,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在走出梨花落的路上,我和喬比都愛上了梨花水。我從前寧可跑去喝骯髒的河水,也不會喝這個東西。但現在,我瘋狂地愛上了這種散發著青澀味道的液體。我坐在喬比的腿上高舉杯子說,「多麼美味的東西啊!」喬比的指尖緩緩地劃過我的臉,我的身體,他靠近我的耳朵:「拉爾,你的身體,成熟了很多。」
「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因為我突然想起應桑對我說過的話。梨花水噴在喬比的臉上脖子上。喬比微笑著拿起我的袖子去擦。
「拉爾,你是甜的。」喬比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真好看。
除了這些,我和喬比,——我們走出梨花落的日子平淡無奇。要說一下的是,其間有個不大不小的插曲,——我看到了我的父親。
在走過厚厚的梨花道之後,我們看到了雪地。
「冰川!」我欣喜地大叫一聲,攥住了喬比的手。
我背著喬比往前走,他的身體沉重地壓在我的背上。
喬比沉默地將腦袋埋在我的頭髮裡。
我看到父親屍體的時候,那已經被凍成了硬塊。
我沒有告訴喬比這一切。只是獨自走到平加爾湖旁邊,撥開雪層。這的確是我的父親,他的手裡是一截枯萎的樹枝。
在最後的日子裡,他以一個獸的姿態生存著。一切在他眼裡失去了生命。
平加爾湖從來不會結冰,——我父親曾經在銅體缽上騙了我。我將湖水撒在他的臉上身上。我想以我的方式,將他覆蓋。
湖水很冷很刺骨。我吃力地將父親拖到厚厚的雪層上,我把他掩埋起來的時候,手完全麻木了。
做完這些,我嚥了下口水又對著自己的手呵了呵氣,就走了。
讓我萬分開心的是,在我們走出雪地的那一天,喬比見到了光明。
「拉爾!」喬比興奮地叫著,他在陽光中打量我。
我驚喜地站在雪水融化的地方看遠處的房屋村落。我親吻喬比的眼睛,我們就快到達一個新的地方啦!
終於,金屬鍬結束了碰撞。
應桑看了看我。我緊咬著嘴唇,蹲下去。
我的腿有些酸痛。這些日子,我走的路太多了。
我平靜地躺在拐角處那個巨大的坑裡面。脊樑下有點冷。
應桑帶著一幫人向我身上撒梨花。她驚奇地發覺這麼多日子來,我身體的曲線變化。應桑怨恨地瞪了我一眼,女人之間就喜歡互相嫉妒。那些梨花落在我身上,白色花瓣映襯著我白色的衣服,很漂亮。
合唱班的人注意力很集中地盯著指揮。
那邊有幾個人,他們按照我的身高目測著應該選多大的裹屍布。
魚卵般粘在一起的人,個個探出腦袋來,七嘴八舌地建議著。有的說要七尺,有的乾脆說,十尺吧。
等一下我被梨花完全覆蓋,窒息了以後,他們就要把我拖起來,裝到那塊難看的黑布裡。對於這個,我是一百個不情願,那個黑口袋還不如我睡覺的袋子強呢。
不過我發不出聲音,因為我的嘴巴已經被嚴嚴實實地蓋住了。我想伸出手來,但手被蓋得更嚴實啦。後來,就剩下眼睛還在外面了。有個拄著枴杖的女人,她在遠處驚訝地看著我。
忽然,我有一股久違的衝動。我也想看看那個女人,還有應桑,以及我周圍的一切。
正當我想多看幾眼的時候,他們將更沉重的梨花瓣壓在了我身上。
是的,我得承認這個讓我萬分丟臉的事實——我和喬比,我們終究沒有走出梨花落。因為那天,雪地之後我們看到的村莊,那裡飄著漫天飛舞的梨花。
那還是梨花落。
我們要被鎮裡抓起來啦。但喬比跑起來飛快,——誰也猜不到這個傢伙一路上是我背著的。應桑他們來逮我們倆的時候,喬比就不見了。
就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誰也不能走出梨花落。喬比當初決定帶我出去的時候,他的眼睛看不見了。在他重新見到我的時候,我們又走回了這裡。
而那時,一切都變了。
或許,梨花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難解的咒語。
我的眼睛也被蓋上了,我頭髮上大紅色的發卡好像也掉了下來。我有點難受。不過慶幸的是,我耳朵還可以聽到聲音。有個傢伙在唱那首讓我引以為豪的「奶牛貓」,還是我教他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