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終回 文 / 落落
[一]
吉澤20歲過春假的時候,和男友黑田廣介回了一次家。父親因此頗為忙碌,卻是很開心。黑田高高個子看來有些精明,其實個性善良。父親多半是滿意他的踏實可靠。加之黑田老家恰好是父親年輕時打過工的地方,兩人在飯後也就聊得格外盡興。吉澤在廚房裡煮水沏茶,聽背後陣陣熱鬧的說話聲,跟著微笑起來。
窗外是五月初溫暖的天。藍得又均勻、又透徹。
高中畢業後,以吉澤的成績,輕鬆考區了外地的名牌大學。主修物理。身在理科院,追求者總是多的。起初吉澤沒有存戀愛的心,許多人都被她拒絕了。只是黑田最為鍥而不捨,最後怎麼說的,精誠所至吧。
「很幸福的樣子哦。」女友曾經半羨慕半捉弄地對她說。
即便談不上愛得轟轟烈烈之類,倒也是細水長流。所以黑田提出陪吉澤回家過春假,吉澤也沒覺得不妥,就答應了。兩人買了許多禮物,帶著簡單的行禮坐上夜班火車,第二天早早地見著父親接站的身影。吉澤鼻子一酸就撲了過去,又被父親取笑說總也長不大,反而越發撒起嬌。
「玉緒她啊,獨立得早。」做父親的總是按捺不住心裡的驕傲,「雖然看起來有些幼稚,什麼事都一頭熱,不過終究還是個很勤奮、很善良的孩子。這些年來,終於不用我擔心了啊。」
「爸——」吉澤埋怨似地打斷他,「又來了。說這些,太早了吧。」
「不早,早什麼呀。」父親笑得更深,「我也是讓黑田先生增加對你的信心啊。」
黑田臉一紅,趕緊坐正了跪低頭:「請您放心,我一定會讓吉澤小姐幸福的!」
「你也是,亂說什麼!」吉澤其實也緊張,伸手去敲黑田的頭,對方傻傻地笑起來。
吃過飯,吉澤去父親店裡幫忙,黑田一路送她到達後,自己去了中古書店裡淘書。吉澤很喜歡他的認真,便約了晚上到家見。她繫起了頭髮,扎上店裡的圍兜,袖手站在門前。好天氣,水果香像棉絮一樣溫暖。
客人算不得太多。做完幾樁買賣,就閒了下來。乘著空檔,吉澤穿過馬路走到街對面。正在分發廣告的男生們連忙往她手中塞東西。之前吉澤一直好奇著他們在宣傳什麼。這下展開看仔細了,是某個運動器材公司贊助的登山活動在徵集參加者。瀏覽一下,談不上太大興趣,正要離開時聽見身旁一個男聲向人詢問著「還剩多少才發完」。
吉澤站住。
普通的聲調,偏低的發音,和略帶透明感的質地。
側過臉看去。年輕男生。頭髮是銀白色。高高瘦瘦的。脖子裡帶著誇張的銀製項鏈。握著一疊廣告紙拍著另一個男生的肩似乎正抱怨什麼。隨後像察覺到有人的視線,男生迎著吉澤看過來。深色眼瞳。吉澤飛快地轉開,但又下意識地去看。如此一來,對方更像察覺到什麼,走進吉澤問道:「小姐,有興趣參加我們的活動麼?」
「啊?我……不是很瞭解這個。」
「能允許我為您說明一下嗎?」依然是職業笑容,卻半點也沒有勉強的感覺。
「……可是,」吉澤指指身後的水果店。「我還要看店子。」
「我可以陪您過去。」男聲轉而對一邊的同伴招呼了兩句,隨後問吉澤,「小姐貴姓?」
「吉澤。吉澤玉緒。」
「吉澤小姐麼……你好。」主動伸手握住吉澤的右手搖了搖,「我姓新堂。」
跟著微笑補充道:「——新堂將人。」
[二]
一刻不停地微笑的將人,聽他自我介紹還只是個高中生出來打工而已,但口才卻著實了得。在店裡呆了幾十分鐘,便令吉澤點頭答應了參加那「登山一日游」,順帶還替她推銷掉了相當的蘋果和香蕉。看著戀戀不捨的歐巴桑們頻頻回頭與將人作別的樣子,吉澤忍不住半玩笑半期待地詢問他是否願意來店裡幫手,男生顯出非常感謝的神情,但終究還是拒絕了:「我時間不太充裕,打工也只能打短時工。也許幫不到吉澤小姐了。」
「這樣啊,」止不住地遺憾,「呃,新、堂……」
「叫我將人就好了。新堂這姓叫著有些拗口吧?」像替吉澤解圍一般,謙和地勾起嘴角。
「……將人君的學業那麼忙,是我唐突了。」
「不關學業的事。」打斷了吉澤的話後,男生幽幽地笑,「不是因為這個。」
吉澤詫異地抬頭,只看見他已經收拾妥當的無恙神色。很典型的「陽光少年」模樣,雖然裝束也許會令長輩們皺眉歎息,人卻屬於極具親和力的那一種。不過,再怎麼親和,也不可能對一個外人講述過多吧。吉澤知趣地不再問下去。
填妥完登記表格,將人欠身告辭。吉澤接過那張薄紙,好像所有重量皆存在於筆跡上。最上方是參加者的信息登記,最下方是辦理人員簽署的姓名。吉澤默默盯著那簡略牽連的幾筆黑線,又聽見有顧客喊,放下表格趕緊去招呼。
不是多麼好看的字跡,不是什麼有特殊意義的名字,點橫豎折留下的,只是「新堂」而已。
原本是預備和黑田一同登山的,臨行前他卻接到學校的通知必須提前返回。吉澤無奈地看著男子陡然跨塌的鬱鬱表情,握過他的手:「這次你先回去吧,反正以後還有機會。」
老實人立刻漲紅了臉,連連點頭:「以後,以後再一起去。」隨即反應起更重要的事,話題轉入喋喋不休的安全叮囑。什麼小心跌倒啊,別迷路啊,跟好隊啊,別著涼啊,當心野獸啊。實在有些保護過度的滑稽。然而黑田的神色無比關切。吉澤內心一點點溫柔地綣皺起來:「我知道,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話雖這麼說,偏偏臨行前下一場雨。山路想當然不會好走。好像期待落空的樣子,原本高漲的心情打了折扣。在出發的巴士上或是因為太過沉默被看出端倪,隨隊的新堂將人停在吉澤身邊,禮貌性地詢問:「吉澤小姐是暈車了嗎?」
「啊?不是。」
「但表情很嚴肅呢。」男生逗趣似地笑著,乾脆挑了吉澤身邊的空位坐下來。
「剛下過雨,有些擔心。」
「這個啊,沒事。雨一下,反倒讓空氣好多了。連景色也會變得更漂亮。畢竟有些意境只有雨後才顯示得出來嘛。」將人眉毛一展,笑得十分踏實,「吉澤小姐的話,一頂能感覺得到。」
吉澤注視著男生翕動的嘴唇,不由開口:「將人君,真是很了不得。」
「什麼?」
「嗯,我的意思是,你說話很有感染力。」吉澤努力搜索著適當的詞句,「每句話裡都像有使人相信的力量似的。絕對是推銷的天資哦。」
沒有接問的下句。只有身邊很近的空氣裡,輕輕一個滯澀的鼻息,隨後飛快消散。來不及直擊人心,只留下一個縹緲的印象。將人的笑容還垂在眉梢,明亮的表情還紋絲不動,幾乎要讓吉澤以為之前聽見的只是錯覺。但最終響起他遲緩的聲音,浸泡在無法比喻的語氣中,逐字逐句:「那種東西,未必就是優點啊。」
[三]
空氣比將人所說的還要好。整個團都興奮得按捺不住。吉澤原本與他人一起性質高昂地往上攀。沒過不久卻出了點事故。隊中一個十六歲的小女生不小心扭傷了腳。將人義不容辭地背起她繼續上路。吉澤則是見他同時還負荷著兩人的行李,好心地分擔下來。於是變成三人同行。
「真是很對不起。」受傷的女孩很愧疚。
「沒有。你又不重。」一句話,令聽者的神色明顯快樂起來。
吉澤看看小女生嫣紅的面頰:「將人君一定很受歡迎吧。」
「啊?」
「一定是啦。」注意到女孩豎起耳朵留心的樣子,吉澤在內心暗暗笑開,更加擺出年長者的口吻,不無誘導地露出壞笑,「有女朋友嗎?」
「吉澤小姐您真是——」男生呵呵笑起來,「沒有。」
「啊?總不見得是父母管教嚴格的緣故吧?」吉澤露出「怎麼可能」的表情。
「不是。」男生停了停,「我沒和他們住一塊。去年就脫離關係了。」
吉澤的笑容一時還收不回來,異常尷尬。將人卻並沒有在意,轉而問起吉澤的男友為什麼沒一起來,當初的登記表格上填的是兩人的名字。吉澤趕忙順著轉移的話題急急回答他。說到和黑田約定了以後再一起來登山時,將人善意地笑稱「你們兩人感情真好」。吉澤卻沉默了下來。
三個人的兩對腳步聲,隨著長長的路向上而去。很遠處似乎還有喧嘩,從潤濕的空氣中寂寂地傳過來。將人背著女孩走在幾步前。吉澤在後。有時將人會遲疑者停頓一下,女孩立刻緊張地問他是不是累著了,男生便笑起來,說「頭髮……弄得脖子癢」,女孩連忙挽順長髮,一邊小心翼翼地避免動作幅度過大連累到男生。眼神在不自覺中如同溫柔的光。
「新堂君是近視?」——「有啊,戴了隱形眼鏡。」
「新堂君有組樂隊?」——「果然看著不太像吧?」
「新堂君的聲音很好聽的,喜歡你的女生一定很多。」——「但我背過的女生卻是獨一無二的哈。」
「啊呀新堂君真是很會說話。」已經熟絡而有所放開的女孩撒嬌地晃了晃腿,將人站不穩地連忙笑著說「別鬧了。」
吉澤在旁默默地看著這一幕,內心也如同滲水的紙條,緩慢而溫柔地舒展。
像蟬翼一樣透明而美好的事。
在十六七歲的年輕中緩慢振動出連綿的聲音的事。
是自己「老」了的緣故吧。這樣的氣氛中,明顯感覺到了是處於旁觀者的立場。二十歲,雖然不算「老」,可畢竟和黑田間很少有像這般舉動。不知何時好像已經離浪漫或絢爛之類的噱頭非常遙遠似的,成了在各個年輕的愛情故事中感動的局外人。有些格格不入的尷尬。
「吉澤小姐?」
吉澤回過神,見將人放下女孩,兩人停在一邊:「怎麼了?」
「好像繃帶有些松。」女孩說,「剛才自己亂弄的。」
「我幫你。」將人扶著對方找地方坐下,一邊從吉澤遞來的行李裡找出應急用的醫療繃帶,「其實剛才就應該先替你扎一下的。真抱歉給忘記了。」
「哪裡……」女孩臉紅了,又發現吉澤含笑的眼神,趕緊低下頭去。
手法熟練非常。利落乾淨的動作和漂亮得像藝術品的成果,令人大為震驚。吉澤忍不住開口問:「將人君是專業的麼?」
「是啊,新堂君真厲害。」女孩的口吻裡充滿了崇拜。吉澤也應和著點點頭。
「謝謝……都是和哥哥學的。小時候摔個跤破個皮什麼的,都是哥哥給處理的。包紮之類,他比我強多了。」想起什麼又補充了一句,「其實,很多方面他都比我強得多。」
「是這樣嗎?比新堂君還強很多……那新堂君的哥哥一定是個超厲害的人啊。」女孩順勢讚美起來,句意有些逢迎,語氣卻是無比真誠的。高中女生的嬌揉和可愛啊,吉澤忍不住摸摸她的頭,好像是個非常有歐巴桑傾向的舉動。
「吉澤小姐,像哥哥似的。」男生在旁一句話,令吉澤又驚訝又困惑地回頭:「啊?哪?」
「動作。」將人走近前來,一邊說著「那個動作」,一邊把手伸開,比畫似地輕輕揉擦過吉澤的頭髮。隔著髮絲感覺到的觸感,唐突而短暫的幾秒間留下空渺沒有重量的印象。吉澤的肩膀飛快地僵硬起來,有些不自然地避轉頭去。
[四]
感覺自己像是兩個年輕孩子間的電燈泡,吉澤有意無意地落在了下方。直到最後變成獨自上路。人跡漸稀的山腰,偶爾會在哪裡樹起一塊石碑上書「某某某遺跡」。意有所指的地方,卻不過是一片空白的砂地,或是已經風化的石像。吉澤完全不能瞭解其中的故事,看過也就罷了。和黑田在一起時,他知道得多些,還會為他介紹這個,講述那個。但一個人爬的山,與兩個人的畢竟不同。
像巨大的吞沒了聲音的洞穴,盤踞吸納著每個人的心聲。然後,再變成寂靜的樹,寂靜的路,寂靜的鳥居,寂靜的坡道。
變成寂靜的山。
老年人說山是侍者最終的歸所,他們將在那裡得到永恆的紀念。以前這樣的話,吉澤一直當作年紀大了後多愁善感的體現。然而她站在朝北的山坡上,看著對面起伏的山秋和沉暮的輪廓。風聲在頭頂盤旋,像要剝離身體最後一點東西,成為空白的殼。
最終的歸所麼。
和它們的永恆的紀念。我的嗎。
還是誰的。
又走了一會,在離神社不遠的地方看見一站一坐的男女生。將人見吉澤來了趕快迎上前,女孩也支著腿一跳一跳地跑來,男生又回頭扶住了。儼然已經很熟悉的樣子。兩人直說都怪自己光顧著說話忘了她,神色是很一致的內疚。吉澤抱以無奈的微笑擺著手。
「剛才新堂君在講故事。」有所意識而把吉澤拉進對話圈子的女孩說。
「故事?」吉澤不由地低眼看去,「鬼故事?」
「不是。」女孩大搖其頭,「愛情故事。」
「愛情……故事?」意外極了。
「還是挺能瞎折騰的故事呢。」女孩想了想後,簡略的概括到,「非常相愛的男孩和女孩,因為男孩與女孩的姐姐,呃,就是姐姐,知道吧?早年前因為受到她的保護,卻意外使那位姐姐重病去世……」又低頭問將人「什麼病?」,男生答到「發高燒吧」,女孩翻翻眼睛「發高燒也會死啊」,接著繼續「發現這個事實的兩人最終分開,並且彼此遺忘的故事……」女孩突然一臉懊惱:「唉唉,我說不好。被我一說怎麼那麼傻,還是應該讓新堂君講才對。」
「啊,不用麻煩,不用麻煩了。」吉澤趕緊阻止。反正自己不是花季小女孩,比起搞七捻三的愛情故事,似乎鬼故事更合胃口一些。又何必再讓將人重複一次。
「他們怎麼能說忘記就忘記啊。」女孩繼續問男生。
「就是忘了唄。」淡淡地笑起來。
「就問你怎麼會忘記了啊。」
「因為那個男生的話……很有,說服力吧。」
「啊?」女孩皺起眉,「瞎扯,太瞎扯了。難不成男生說『請你忘記我吧』,女生就真能忘記了?!哪有這門子鬼扯的『說服力』。況且那個男生也真是,和女生交往時就渾然不知她的哪個姐姐麼?最後搞的一團亂。」又尋求意見似地轉向吉澤,「是不是啊?」
「也是忘記了。」還沒等吉澤應和,將人面無表情地說到。
「又不記得了?這都什麼人哪,說忘記就忘記。」
「是他的父母在事發後,惟恐有後顧之憂,令他對自己下了暗示——」突然卡斷的句子,在吉澤心頭形成極為荒謬而恐懼的感覺。最初從將人開口時就緩慢上升,隨後不斷變化,在他最後說出「暗示」兩個字時達到頂點,震撼到頂點。
男生微側過臉,神色疲倦而隱忍:「我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說出『請你忘記我』之類的話……」
「因為無法原諒自己吧。」
突兀的插入,將人和女孩一同轉過臉看向吉澤。
「啊啊,我只是好像記得類似的故事……這個,你們繼續,真是抱歉。」吉澤窘得滿臉通紅,連連尋著恰當的解釋,一邊悔恨地直捶腦袋。
「吉澤小姐原來也有在聽啊,我還以為你沒興趣呢。」女孩寬慰地笑起來,「本來還以為你覺得這故事太糟……呵呵,其實還是蠻糟的吧?」
吉澤笑著擺手:「也還好。」
接近山頂時,將人的力氣明顯有些用盡了,女孩便不再由他背,而是一瘸一拐地被扶著走。越走,聽見的喊聲越清晰。其實早在那之前,他們就不斷聽見上方傳來的聲音,歡快興奮地交織在一起。雖然傳到空曠的這裡,顯得有些落寞,但句子內容都是溫暖快樂的。好比「雅子我愛你」。或者「SHEL我對不起你」。好像還有「回家就中一千萬」。更多的是「我們到啦」,和最最簡單的「哇啊啊啊啊」。
「幹什麼呢,這是?」吉澤問將人。
「是這次的附加遊戲。」將人眨眨眼,「吉澤小姐沒聽說麼?我們活動的副標題。」
「哦……」吉澤回憶了一下,「『用聲音記住你』,是吧?」當時只覺得和爬山運動頗不搭調,也就沒怎麼在意。
「這座山是聽回音地理位置最好的一座。有時聲音可以在山間迴盪數分鐘,很吸引人的。」又微笑起來,「好像還有雜誌報道說什麼情侶在這裡大聲地互相告白可以永結同心之類的。好像是有實現心願的作用。」
「恩……這樣啊。」吉澤想自己哪能在陌生人面前扯著嗓子大喊。又是一個人來的,又不是十幾歲的無畏小孩子,更何況自己也不是什麼迷信的人。隨便應付著就點了點頭。相反那女孩就興奮多了,連連探問著回聲告白之類的細節。將人就同她開玩笑要不要試驗一下之類的。兩人的耳根在暮色中都有些發紅。
如果聲音能有這樣的力量。
能有這樣的力量的話。
那,也許自己應該喊一聲「要連續四年拿頭等獎學金啊」。這麼想著,就暗暗地微笑起來。將人看見了,接上來說了一句:「吉澤小姐也會信啊?」又見吉澤疑惑地回視,又進一步說道:「也會祈禱自己和黑田先生的幸福吧?」
聽到將人誤解了,吉澤也不想辯駁,只微笑著回問:「那將人君會說什麼。」
「不知道。」慢慢地遲疑了一下,「也許是『像哥哥一樣』吧。」
「哈,是嗎?」女孩也在一邊嚷嚷起來,「新堂君很崇拜哥哥啊?」
「應該算是。」男生笑著站起身,「成績是全校的前列,長得也好,待人都很有分寸。要不是個性很冷淡,他也許會更受女生歡迎。」
「嘩——真是這樣麼,好像漫畫裡的男主角一樣啊。長得和將人是一個類型的嗎?」女孩在一邊意猶未盡地追問。
「不是。」男生以沒有任何情感的口吻說,「你若是見到就會知道了。哥哥長得像爸爸,我長得像媽媽,兩人其實差別蠻大的。」
女孩比畫著仰慕者的手勢握在胸前:「好想見見是怎樣的人啊。」
將人停下腳步,禮貌而安靜地正視著她說:「如果可以的話,當然最好了。可惜他兩年前因病過逝了。」
[五]
三人都迅疾沉默下來。吉澤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看著男生故作平靜的臉,隨後才快速露出憐憫的神情。慢一拍。心裡像匯滿了聲音的這個山谷一樣,氾濫出微酸而無奈的情緒。她不由開口說:「其實我姐姐也在很早以前去世了,我相信將人君也能逐漸適應下來的。」可之後又覺得像多嘴插手別人家庭生活似的,有些侷促地微笑起來。
而女孩站在中間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哭喪著臉:「真是抱歉……還不如繼續聊剛才亂糟糟的案情故事呢。也不會搞得大家都難過。」
新堂將人笑笑,沒有出聲。
全體人員到齊後,在山上集合活動完,入夜就得坐車返程。吉澤到了山頂已經是筋疲力盡。暮色漸濃,山丘變成氤氳而模糊的一片。夕色從西邊一直緩慢地擴染至此,四周都籠罩在介乎真實和虛幻之間。吉澤看著人群團聚著游動在四處,刻意避開,站在遠遠的地方獨自出神。
依然不斷有人衝著對面遙遠的山谷大聲呼喊。廣隅的空間被許多反覆的聲音所填實。仔細分辨,也許能從裡面聽出「我是金城武」的玩鬧段落。吉澤剛出完汗,風一吹,滿身都是小雞皮疙瘩,咬牙哆嗦個不停。於是將人按在手上的溫度是格外唐突的暖熱,讓她不禁一抖。
「沒帶別的外套了麼?」男生脫得只剩短袖T恤,可以看清皮膚上健康的細小戰慄。
「我沒關係的。」吉澤想,看這情形像該我借你衣服似的呵。
「我的衣服給美智子了。呃,就是那女生……要不,我去幫你問問別人吧。」將人轉身要走,吉澤連忙喊住他。
「那個。」
男生轉過身:「有什麼事?」
不知該如何開口。身後的山谷裡迴盪著「早吃早睡身體好」的戲謔之聲。漫長地來回,波折,隨後很不甘心地歸於虛無。
好像停頓了相當的時間後,吉澤問:「將人君的故事……是從哪裡看來的?」
「怎麼了?」男生神色輕微地在分毫間一變。
「也沒什麼……就好像有些耳熟似的。」吉澤抱緊了胳膊,「我總覺得是自己像是在哪裡聽過類似的,今天正好聽見將人君你說起,心裡非常好奇。」
「吉澤小姐或許是從什麼漫畫書上看到的吧?」男生淺淺地笑了笑,「其實……這樣一個故事,很多漫畫小說裡,應該都能聽說。」
「這樣的故事……」吉澤慢慢地開口,「聲音有暗示力量的故事?」
男生飛快地盯住吉澤,眼神極度震驚:「你知道?」
「不知道。」吉澤咬過下頜,「什麼也不知道。」
「……那怎麼?」
「但我又像是知道。怪怪的,對吧?」像是被切斷了根,單是留下葉那樣漂浮在空中般的詭異存在,無憑無據,但又確信不已。吉澤苦笑了一下。
就是知道。古怪地把它們點滴地記在心裡。
透明感質地的聲音。乾淨大氣的書寫筆跡。熟練的紗布包紮。落在走廊的腳步聲。明亮的聲控燈。聽說蒲公英在那裡壯勢如雨。跑在路邊肥胖的流浪花貓們。很少眷顧的咖啡館。電視裡看見的白雪公主舞台劇。公主和王子如同璧人。不太聽演歌。演歌裡有一首佐籐亞紀子《夏ソ朝顏》。能完整地唱下來。夏天最後的金龜子。最後的螢火蟲。最後的那只以後,還有下一隻。誰說過「把夏天留下來的辦法?」電影院裡矯枉過正的冷氣空調。忽明忽暗的光線長達一個半小時。手指伸進頭髮的觸感溫暖而踏實。
為什麼會知道。為什麼那些全都知道。為什麼毫無意義的東西會帶上意義。成為沒有根的空氣花朵,不斷地蒸發,上浮。天空裡熙攘一團。
人群開始集中起來,天將黑了。將人在集合前走來問吉澤:「還沒喊過吶?」
「啊?」
男生指指山谷:「吉澤小姐不用怕羞啊。」
「不用了,真的。」
「得了,機會不多,沒人看的啦,要不,我陪你一起喊好了。」將人抓過吉澤的胳膊,「不然可就白來一次了。」
「干、幹什麼……不用了啊。」有拗不過他。兩人站到一處平台的岩石上。盛大的風吹得吉澤幾乎睜不開眼。等平息後,聽見自己的心跳臨空無憑,在昏暗的世界裡猛跳如雷。
「……我又沒什麼可說的。」吉澤絞過眉毛。
「喊名字就行了。」將人想出了主意,「喊自己的名字。簡單得很吧。」
沒等吉澤同意,男生已經手舉到嘴邊。
新堂。
新堂……
新堂——
吉澤。
吉澤……
吉澤——
新堂。吉澤——
簡單的音節。不是空氣。不是色彩。不是味道也不是血液裡的細胞。不是赤橙黃與暗紫的陽光。不是起伏的山很下陷的谷。不是緊緊貼著身的上衣。不是頭髮和睫毛。不是情緒。懊悔的情緒。無奈的情緒。酸楚而柔軟的情緒湧上來,淹沒了自己。
那是聲音波折反覆,上升下沉,無窮重複交融後,在山谷和世界中充裕,隨後嵌入吉澤玉緒心裡某個空白的罅隙。
最深最深的地方,所有回憶被抹成空白的地方。當外在的一切依然並行無恙,生活繼續以幸福而平常的姿態繼續時,依然存在的無限寂靜的地方。像停留在整個宇宙邊緣盡頭,時光和記憶交融凝固在一起,依然能聽到的最完整最孤寂的聲音。
「新堂。」「吉澤。」
「新堂聖和吉澤玉緒。」
如此美好。
而又令人窒息。
——我是這樣忘卻你。當世界的聲音忘記你。
——我是這樣記得你。在忘卻的立場上。用我的聲音記得你。
(完)
——我是這樣忘卻你。當世界的聲音忘記你。
——我是這樣記得你。在忘卻的立場上。用我的聲音記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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