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亂局再起 文 / 霧滿攔江
第1節真是太循環了
袁世凱宣佈取消帝制的當天,一封電報自南寧秘密發出。
拍這封電報的,是龍覲光的兒子龍少怡,他和父親征伐雲南,途經廣西,卻被老丈人陸榮廷給逮了起來。所以龍少怡緊急發電給岳母大人,央求岳母看在自己女兒的情面上,救一下自己的性命。
但這封求救電,龍少怡的岳母並沒有收到,而是被他岳父截獲了。
於是陸榮廷就冒充他岳母,給女婿發電說:你岳父很凶很凶的,不好惹,除非你乖一點兒,如果你能夠讓廣東你叔叔龍濟光宣佈獨立的話,我就替你在你岳父面前說個情,放了你。
收到回電,龍少藏書網怡就哭了,說:這什麼爛岳母啊,你也不說想想,你女婿要是有這本事,還至於被你們逮起來嗎?
龍覲光、龍少怡父子無奈,只好蹲在屋子裡,從早到晚給廣東龍濟光拍電報,唸咒一樣嘟囔個不停:獨立吧,獨立吧,拜託,快點兒獨立吧。
陸榮廷、梁啟超致電廣東張鳴岐、龍濟光,要求二人立即獨立。張、龍二人之組合,恰恰是辛亥革命前夕廣州城的舊領導班子,因黨人大鬧廣州城,這個班子才不得不解散,但現在這個舊班子又回來了,試想黨人該是多麼的窩火。
每天接到雪片般的電報,催促獨立,張鳴岐無奈,就和龍濟光商量:光仔啊,你看咱們這個班子,怎麼老是碰到同樣的事情呢?要不咱們再和上次一樣,也宣佈獨立得了?
龍濟光道:獨立我是不反對的,可問題是,現在在廣東境內鬧事的,有三撥人馬,逮住我哥哥的岑春煊、陸榮廷,他們是一撥;孫文、朱執信他們一撥;還有朱執信的老師陳炯明跑單幫,也算一撥,咱們向哪一撥宣佈獨立好呢?
張鳴岐道:孫文那撥人肯定不行,那撥人忒凶,對人不對事,不要惹。陸榮廷他們那撥也不行,那撥人太軟,對事不對人。你就算跟了陸榮廷,孫九九藏書網文他們照樣鬧個不停。我看就陳炯明這撥人,說他們對事吧,他們還老是對人,說他們對人吧,他們還老是對事,總之是稀里糊塗,五迷三道,咱們就跟陳炯明瞭,說不定能糊弄過去。
於是張鳴岐宣佈:廣東獨立啦,廣東人民站起來啦。並派人聯繫陳炯明,不久陳炯明來電,張鳴岐打開一看,就見上面寫著:……炯明尤有言者,彼叛國之獨夫,既能假托民意,而自為帝制,此逢惡之長吏,亦將有迫民推戴而偽布獨立。今袁氏窮蹙之際,又假意撤消帝政。倘龍氏稍有機緣,亦必推翻獨立,是直愚弄國民。彼反覆九九藏書網無恥之小人,何所不至。總之,不去慶父,魯難未已,我義師誓掃妖氛,唯力是視。
張鳴岐看得頭痛:這個陳炯明,他寫這麼多,啥意思啊?
龍濟光道:老陳說你是假獨立。
張鳴岐怒:他憑什麼說我是假獨立?
龍濟光:你看,上面有解釋,說你是反覆無常的卑鄙小人。
張鳴岐更怒:他憑什麼說我是反覆無常的卑鄙小人?
龍濟光:上面也有寫,因為你假獨立,所以是反覆無常的卑鄙小人。
張鳴岐:不要這麼循環論證啊,不要啊。
龍濟光:老陳不讓咱們獨立,要不咱們走孫文的路子試試?
張鳴岐:……那就試試吧。
九九藏書沒過幾天,具體日期是4月6日,張鳴岐興高采烈地把龍濟光叫過來:光仔快來,孫文回電了,你聽我給你念啊……龍氏是何毒物,論其罪惡,決不稍輕於袁。今為四面民黨、革軍所迫,乃亦宣告獨立,比較之辛亥時張鳴岐之偽獨立,尤難假借……聽清楚了沒有光仔,孫文說你是毒物。
龍濟光怒:他憑什麼說我是毒物?
張鳴岐:孫文有解釋,因為你是假獨立啊。
龍濟光更怒:他憑什麼說我是假獨立?
張鳴岐:不是已經解釋過了嗎?你既然是毒物,獨立必然是假的。
龍濟光:……這真是太循環了,我看咱們只能去找陸榮廷了。
第2節使者被殺疑案
收到廣東張鳴岐、龍濟光要求獨立的電報,陸榮廷、梁啟超大喜,就找來了中國銀行行長湯覺頓,說:老湯啊,你看這民國熱鬧非常,就是沒人聽到你的動靜,你要不要趁這機會去趟廣州啊,擺平了張鳴岐、龍濟光,史書上少說也得給你留幾行。
湯覺頓大喜,說:謝謝各位,謝謝三老四少給老湯這麼個機會,我這就出發,替你們擺平廣東。
湯覺頓出發了,行至珠海,見前面有個關卡,上百名士兵正在搜查行人,輪到了湯覺頓,一名軍官和藹地問道:我看你這位客人儀表不凡,莫不是廣西派來的使者?如果是的話,就請跟我赴廣州,我們龍將軍候你多時了。
湯覺頓大喜:是我是我,我就是廣西來的使者湯覺頓。
那軍官微笑道:果然沒錯,請湯先生這邊來。
那人帶湯覺頓到了路邊:站好了湯先生。然後他一抬手,說:預備!就見士兵們刷的一聲,舉起手中的槍,對準了湯覺頓。湯覺頓大駭,急叫一聲:不要啊……就聽那軍官笑了一聲:要的要的,放!
槍聲大起,湯覺頓先生當場九九藏書網被殺。
消息迅速傳回肇慶,陸榮廷聞報大怒,破口大罵道:張鳴岐和龍濟光這倆王八蛋,竟然敢欺騙我,擅殺使者,果然是卑鄙無恥的小人加毒物。傳令,廣西軍大舉攻入廣東,寧可打到不剩一兵一卒,也要報此血仇。
是日,廣西軍5000人抵達三水。
正在調兵遣將之際,外邊忽報,廣東有客人求見。陸榮廷怒極不見,可對方執意不肯走,磨蹭良久,陸榮廷怒氣沖沖地出來,一瞧對面倆人,頓時火上心來,他媽的,是你們倆王八蛋,你們居然還敢來見我,老子現在就殺了你們!
來的二人竟是廣東的張鳴岐和龍濟光,見陸榮廷一怒拔槍,兩人急忙上前按住:陸兄息怒,息怒啊陸老兄,我們倆既然來了,你就應該知道那湯覺頓之死,肯定不是我們幹的,就是怕你誤會啊,我們倆才冒死前來解釋。
陸榮廷喝道:不是你們兩個干的,那還能是誰?
張鳴岐道:陸兄啊,說老實話,我們真的不知道兇手是誰。但我們在來的路上,琢磨了好長時間,琢磨過來琢磨過去,越琢磨這事兒越像是蔡乃煌干的。這個蔡乃煌,是袁克定派來廣州籌措帝制經費的,他打心眼裡反對我們廣東獨立。他肯定是聽說了你們使者要來的消息,所以就在路上劫殺,存心破壞,你可不要上他的當啊。
這時候不用想,陸榮廷也明白了,張鳴岐和龍濟光,應該是沒說假話。他們兩人親自來到肇慶,要殺要剮由你,這意思就很明白了。若湯覺頓真是被此二人所殺,他們才不會這麼苦心急切地表白。
事情既然弄清楚了,那就坐下來談判吧。
雙方談判,擬定了五條協議,如九九藏書果孫文的中華革命黨看到這五條,鐵定會氣得吐血:
1.廣東獨立後,領導班子不動,龍濟光為都督,誰不服就滅了他。
2.肇慶設兩廣都司令部,岑老怪岑春煊為都司令。
3.懲處禍首蔡乃煌,判其死刑。
4.從速北伐,搞死袁世凱。
5.廣東各地民軍,由岑春煊出面擺平。
在這個協議中,最倒霉的就是蔡乃煌,龍濟光返回廣東,頭一樁事就是槍斃他。此外,岑老怪岑春煊的勢力終於擴張到了廣東,而這就意味著,西南地區,孫文的中華革命黨,已無立足之地。
第3節滿屋都是娘希匹
雖然帝制運動遭受到了來自於北洋內部,及西南的強力阻止,但袁世凱仍然情緒穩定。他始終認為,他這一輩子,沒做過對不起任何人的事情,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不懼任何物議。
說袁世凱沒有對不起的人,這話絲毫也不誇張。這廝實乃天才的社會活動組織者,甭管什麼毛病的怪人,落到他手中,他都能夠按你的短長,將你和別人和諧地搭配起來,讓這個組織體系中的每一個人,都能夠賺得盆豐缽滿。
試想奸詐如唐天喜,蠢笨如江朝宗,這兩個人,如果不是遇到袁世凱,他們混一輩子,也未必能填飽肚子。連這樣的人,在袁世凱這裡都沒吃虧,可知袁世凱看人確有一套。
但到了1916年4月12日,終於有個人,可以指著袁世凱的鼻頭,大罵一聲:丟你老母袁世凱,你對不起我!
這個人叫屈映光,浙江省巡按使。
九九藏書網巡按使這個官位,端的奇特,此乃袁世凱獨創,對地方大員負有監督監理之權,此職務有權無責,有功無過,非袁世凱的親信,難以攬上這美差——前面還說袁世凱是個天才的社會活動組織者,現在就來個監軍制度,可知袁世凱這廝,是地地道道的不學有術,真不知是誰幫他想出來的這個絕招。
接著說屈映光。話說那天夜裡,屈映光在臥室榻上,摟著老婆睡得正香,忽然之間他睜開眼睛,耳聽得外邊人聲鼎沸,頃刻間到了他家門口。隨後就聽轟的一聲巨響,房門已經被人搗碎,無數人衝將進來。當時屈映光反應迅捷,嗖的一聲跳起來,飛快地打開後窗,跳了出去。
他沒有落到地面上。而是落到了一個個毛茸茸的圓球狀的怪東西上。就聽黑暗中一聲吶喊,霎時間燈籠火把齊明,屈映光不無驚訝地發現九九藏書,他落在無數顆人腦袋上。數不清的人手從四面八方伸過來,牢牢地按住了他:逮到了,逮到這廝了,就知道這傢伙肯定會跳窗戶逃走,果然沒錯,這回叫你沒個跑。
就這樣,心膽俱裂的屈映光,被那伙怪人一直抬到了將軍署,進門後往地上一扔:屈映光,你現在是我們浙江的大都督了,趕緊在獨立文告上簽字吧,快一點兒,大家等著貼出去呢。
什麼和什麼呀?屈映光困惑不已:你們這幫人到底是誰呀,把我嚇了個半死,這會兒我又成大都督了,朱瑞呢?怎麼沒見到他?
這時候第二旅旅長童保暄走了過來,解釋說:是這麼回事,朱瑞他不知發了什麼神經,竟然想要誘殺我。你說他閒著沒事誘殺我幹什麼?真是不講道理,我氣不過就來找他說理,他卻從後門逃走了。聽說是去了南京,和馮國璋合夥搞袁世凱去了。咱們浙江呢,也打算趁這個機會獨立,獨立就需要個最有影響力的人物出來,做大都督。誰也沒你屈映光影響力大啊,所以呢,這個大都督現在就是你的了。知足吧你,在家裡摟著老婆睡覺,都能睡出個大都督來,誰這輩子還能碰上你這樣的好事?快點兒簽字吧你,簽完字了就讓你把衣服穿上。
屈映光:……真的呀,我身上還沒穿衣服呢。跟你們說這個大都督我是不做的,忒危險,我隆重推薦你童保暄出任此一職務,同意的請舉手。
童保暄:屈映光,看來你是真不打算再穿衣服了?
屈映光:……要不這樣好了,既然獨立是民意,那我就服從民意。不過呢,大都督我真的不能做,不給衣服穿也不能做,我最多以巡按使名義兼總司令,維持地方秩序。
好說歹說,聲淚俱下,屈映光終於打動了對方,按他的要求達成了協議。而後屈映光宣佈浙江獨立,又趁人不注意,偷偷地給袁世凱拍了個電報,文曰:
四月十一日夜四時,突有軍民擁至軍署,將軍失蹤,當經密派警隊,防護本署。次早軍官紳士,以地方秩序關係,強迫映光為都督,誓死不從,往複數四,午後旋有各機關官長,暨紳商領袖合詞吁懇,最後即請以巡按使名義兼浙江司令,藉以維持地方秩序,固辭不獲,於今日上午始行承諾,以維軍民而保治安。現在人心已定,秩序如恆。
這個電報雖然是偷拍的,但於情於理,屈映光都應該偷拍這個電報。因為他是袁世凱任命的浙江巡按使,這時候卻突然領導浙江獨立,這等於是照袁世凱的心窩吭哧給了一刀。他不能這麼狠,這未免也太絕情了點兒。再者,他仍然無法把握倒袁是否會成功,萬一失敗了呢?失敗了他這裡也已預留了後手。
一句話,屈映光誰都不想對不起,不能對不起浙江人民,也不能對不起袁世凱,更不能對不起自己。總之要八面玲瓏,六面透風,這才是做人的最高藝術。
可你猜猜袁世凱幹了件什麼事?
你怎麼猜也猜不到,袁世凱,他竟然把屈映光的密電,給公開登報了。
袁世凱不能這麼干啊,這麼個搞法,會要了屈映光的命。
一點兒沒錯,屈映光的老命,差點兒因此而斷送。
屈映光的密電被袁世凱公開,霎時間浙江軍界一片大嘩,數不清的軍人端著槍,蜂擁著衝入將軍署,數百支黑洞洞的槍口,抵在屈映光的腦殼上。滿屋子都是娘希匹的怒罵聲,直罵得屈映光滿臉困惑,納悶不已。
這個袁世凱,他為啥要賣了我呢?
屈映光想不通。
他的大都督,就這樣不作數了。軍方實力人物呂公望趁機搶走了這個官位,並發佈了討袁通電。
第4節時勢用盡說英雄
袁世凱之所以公開密電,出賣屈映光,其實原因也很簡單。
他已窮途末路,眾叛親離。
說到窮途末路,眾叛親離,前者是時,後者是勢。時與勢,是相互勾連交合的。一個人處在時運時,自然也就有勢,而一旦失勢,時運也就不在。窮途末路,必然眾叛親離。眾叛親離,必然窮途末路,此二者為二而一、一而二的問題。
人生就是這樣,一如袁世凱。當你走時運的時候,追隨者就會絡繹不絕地趕來,這時候你犯下的錯誤被忽略,取得的成績被放大,勢力及影響力也越來越大。而一旦時運倒轉,整個過程就恰恰相反,你的追隨者開始頗有微詞,一個個離你而去,你取得的成績被忽略,你犯下的錯誤被無限放大。
然則,袁世凱又是自何而始時勢逆轉的呢?
袁世凱身邊的人分析說:一切皆因親信唐天喜的背叛。
在唐天喜之前,北洋雖對其締造者頗有微詞,但尚不敢以敵對態勢對待之。比如張敬堯,比如馮玉祥,他們最多是與蔡鍔的護國軍暗通曲款,眉目傳情,斷無膽量公開反叛。
但唐天喜卻幹出了這事兒,他悍然向北洋軍發起攻擊,生生迫得馬繼曾自殺。在唐天喜之前,從沒人敢這麼幹,同出北洋,本是同門,袍澤情誼,手足難分,就算是有誰想對別人下手,單只感情這一關就過不去。
可唐天喜卻沒有這種心理上的障礙,因為他本是戲子出身,逢場作戲久了就再也不信人世間還會有真情。又或者是說,人世間的真情只是他表演給別人看,以期為自己套取利益。
唐天喜主動請纓上戰場之時,應該還未想到自己會背叛袁世凱,但由於他對袁世凱並沒有絲毫忠誠之心,一切只不過是場表演,所以於他而言,背叛只不過是遲早的事兒。只不過,他這次背叛選對了節點,恰好挑選在北洋勢力大舉崩盤的剎那,於是他在毀滅袁世凱中所起的作用,立即凸顯了出來。
如此說來,唐天喜的背叛只是引線,所引爆的是北洋這個龐大勢力集團的大崩盤。
說到勢,袁世凱最大的勢,就是北洋。北洋已經成為了一個碩大無比的黑洞,將所有的東西全都吸了進去。袁世凱挾北洋而號令天下,所向無敵。但勝利中隱含著失敗的種子,袁世凱永遠也不會想到,當北洋的勢力超過了他的駕馭能力時,這個恐怖的黑洞就會太阿倒持,擇機反噬,最終吞噬掉創始人袁世凱。
這就是時與勢的規律。
你得了時,得了勢,未必是你做對了什麼,只是因為印合了時與勢的規律而已。你失了時,失了勢,也未必是你做錯了什麼,你始終是你,只是規律的運行,讓你喪失了此前的一切。
袁世凱吃虧就吃虧在不讀書上。如果他讀上一段《三國演義》,看看曹操曹阿藏書網瞞在世時挾天子以令諸侯,那是何等的強勢?可曹操至死也不肯稱帝,而是散履分香,自然而亡。再看看司馬懿縱橫風雲,侵凌曹氏易如反掌,可司馬懿卻也不敢奪取曹家天下,而是和曹操一樣,把這事兒留給自己的兒子,何也?
只是因為曹操與司馬氏,他們都不敢把時用完,把勢耗盡。他們做事一定要留有餘地,以免時局倒轉,勢力反噬。
袁世凱不斷地責怪兒子袁克定。要說這事兒還真沒怪錯人,只因袁克定自己沒有曹操與司馬氏後人的本事,所以才想把事情全推到老爹頭上,讓老爹替自己冒風險頂雷。袁克定的小算盤,等於是把袁家世世代代的福澤,全都搭了進去。
藏書網然而當時的袁克定,腦子委實秀逗,對時局缺乏最起碼的認知。他竟然找到五舅張鎮芳,跟他商量說:五舅啊,你看如果我辭掉太子,事情會不會有轉機?
當時張鎮芳呆呆地看著他,歎息道:缺心眼的傻孩子啊,壓根就沒人承認你這個太子,你辭個屁啊辭。
但此後的袁克定,總有一天會明白過來,並將追悔一生。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之後,有一次上面來人找到袁克定,帶了錄音機,讓袁克定說一說他父親的事,可錄音機的磁帶轉啊轉,一直轉到頭,袁克定卻始終沉默不語。
父親對得起他,而他對不起父親。
他明白了這一點。
所以他決不會,再讓任何人,從他這裡去傷害父親。
第5節生擒袁世凱
袁世凱正式宣佈取消帝制,為了挽救時局,並於1916年3月20日,擬定了五條議案,是為「袁五條」:
1.撤消帝制,取消洪憲年號。
2.召開代行立法院參政的臨時會,為取消帝制提供法律依據。
3.免去陸徵祥國務卿職務,由徐世昌擔任。
4.任命段祺瑞為總參謀長,替代從未到任的馮國璋。
5.請黎元洪、徐世昌及段祺瑞,主持與護國軍的議和。
護國軍討厭「袁五條」,九九藏書蔡鍔、劉顯世與唐繼堯蹲小屋子裡半個月,聯名搞出來六項議和條件,是為「蔡六條」:
1.袁世凱退位後,免其一死,但必須逐出國外。
2.誅帝制禍首楊度等13人,以謝天下。
3.大典籌備費用及用兵費6000萬,應查袁氏及帝制禍首13人之財產賠償。
4.袁氏子孫,三世剝奪其公民權。
5.依照《民元約法》,推舉黎元洪副總統繼任大總統。
6.除國務員外,文武九九藏書官吏均照舊供職,但關於軍隊駐地,要接受護國軍都督的指令。
這個「蔡六條」,實在是太狠了,居然要趕盡殺絕,袁家三代受株連,被剝奪公民權不說,連全國的軍權,都要掌握在護國軍手中。這些苛刻條件,肯定是沒戲的。
可是,蔡鍔怎麼會搞出這麼狠的六條呢?
於是駐日公使陸宗輿,就去找日本外相石井菊次郎,要求日本不要再添亂,並說:在中國,無人可以替代袁世凱。
石井菊次郎冷聲道:歡迎袁大總統全家到日本來安享晚年。
明白了,原來是日本人要生擒活捉袁世凱,把他全家弄到日本去,關在籠子裡收取門票費,這還不如宰了袁世凱。
危急時刻,只能看實力派人物馮國璋了。可誰也沒料到,老馮居然也搞出了四六不靠的八條來,是為「馮八條」:
1.遵照清室賦予組織共和政府全權原旨,承認袁世凱仍為大總統之地位。
2.慎選議員,重開國會。
3.懲辦奸人。
4.各省軍隊須依全國軍隊按次編定番號,並採取徵兵制。
5.明定憲法,憲法未定前,仍遵守民國元年臨時約法。
6.民國四年冬以前,各省將軍、巡撫使照舊供職。
7.川、湘前敵各軍,一律撤回。
8.大赦黨人。
就這樣,「袁五條」與「蔡六條」水火不容,「馮八條」又自說自話,不僅是跟任何一方都不貼邊,更要命的是連「馮藏書網八條」自己都跟自己相矛盾。比如說按照《民元約法》,就應該由黎元洪出來主事,可「馮八條」一邊堅持《民元約法》,一邊堅持讓袁世凱主政。這個紕漏表明,「馮八條」多半是馮國璋故意逗大家開心的。
都這個節骨眼上了,老馮還在搞怪,真讓人拿他沒辦法。
就在這時,國難來臨,載兵船「新裕號」沉沒,近千名北洋兵溺死於深海之中。這不啻雪上加霜,給了袁世凱致命一擊。
第6節驚世大海難
「新裕號」、「新康號」、「新銘號」及「愛仁號」,是招商局的四艘載客商輪,寄泊於天津碼頭。1916年4月15日前,海軍總長劉冠雄,通知天津碼頭,軍方將徵用這四艘客輪,載送北洋陸軍第十二師去廣東,與龍濟光會合。
於是15日並16日,連續兩天,第十二師士兵在塘沽登船出發,此行除了從招商局徵用的四艘商輪之外,另有「海容號」並「海圻號」兩艘兵艦隨行。
六艘船在海面上嘩啦啦行駛了兩天,突見「海容號」上揮動旗語,讓船停下來。
為什麼要停下來呢九九藏書?船在大海深處,前不靠村,後不挨店的?
可是必須要停下來,因為剛剛接到準確消息,廣東龍濟光那廝,悍然獨立了。這時候大家再去廣東,後果大大的不妙,搞不好,會被龍濟光用火炮把大家全都轟零碎了。
船停半日,經過緊急磋商,最後決定改道浙江靠岸。於是六艘船掉轉方向,嘩啦啦地向著浙江海岸行進。未及兩日,「海容號」上又打起了旗語,讓大家再停下來。
又出什麼事了?
前面已經說過了,浙江居然也趕在這節骨眼上獨立了。原本獨立後的九九藏書大都督是屈映光,可袁世凱值此眾叛親離之際,不顧一切地公佈了屈映光的密電,想感召冷血的北洋軍人,迷途知返,重新回到愛戴袁世凱的正確道路上來。
袁世凱這一招弄巧成拙,北洋軍人沒有被感動,反而差一點兒搭進屈映光的性命。雖然屈映光沒有被殺,但浙江大都督卻換成了狠角色呂公望。
如果浙江說話算數的是屈映光,大家去浙江靠岸還是不礙事的。可呂公望卻不同,這傢伙絕對是打沉你沒商量,不能惹。
所以海面上這六條船,還得掉頭改方向。
這一次六條船真的沒地方去了,如同六個沒娘的孩子,孤零零地懸浮於海面上。懸浮了兩日,大家商量說,要不,咱們乾脆去華東得了。
可到底去華東什麼地方,誰也說不上來,實際上此六船不過是在海面上閉著眼睛瞎開,茫然之際,就見前方視線漸漸迷濛,濕重的海霧,籠罩了周邊。這海霧來得古怪,而且密度極高,彷彿一種暗灰色的黏稠物質,又好似什麼可怕的陌生生物,陰沉沉地蠕動著。「新裕號」商輪迷陷於濃霧之中,前後左右也看不到其他五條船的形影,九九藏書連一聲汽笛也聽不到,慌亂之下急忙加速,生恐被丟棄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
突聽轟的一聲巨響,「新裕號」商輪船體瞬間大幅傾斜,船上的北洋兵齊齊發出一聲大難臨頭的慘叫。
是真正的大難臨頭,「新裕號」商輪撞在了「海容號」兵艦上。兵艦船體堅固,吃水量大,倒是沒怎麼礙事,只可憐這「新裕號」,原本不過是跑短途的小火輪,抗打擊能力太差,甫一撞擊,船頭就撞碎了,整個船體失去平衡,船尾倒插到海面下,高高地豎立了起來。
船上的北洋兵,狀若滾地葫蘆,成串嘰裡咕嚕,伴隨著尖叫聲跌落水中。災難來得太過迅捷,等到另幾條船意識到所發生的事情時,「新裕號」已經消失在海面上,只留下一些輪胎等物事,隨波逐流遠去。
前後不到20分鐘,北洋軍團長1人,團副1人,士兵740人,機師水手外加伙夫24人,總計766人葬身大海。
此外,另有軍餉10萬元,機關炮4架,山炮6門,彈藥50萬顆,軍衣軍械無數,也從北洋的賬目上被抹除。
時在1916年4月20日,地點位於溫州海面。
是日,北洋軍人以馮國璋為首,致電政事堂,要求袁世凱下野。
第7節錯在得罪日本人
聞報新裕號沉沒,766人沉屍海底,袁世凱面如死灰,愴然無語。
天意絕人,萬難再戰。
當袁世凱步入絕境之時,正是日本人極度亢奮之時。先是黑龍會內田良平召開大規模的國民外交同盟會,譴責袁世凱,號召中國人行動起來倒袁。而後北京日僑上書外務省,是為《對支意見書》,要求日本採取有效的軍事行動。
於是1916年3月7日,在日本陸軍的建議下,內閣通過七條決定:
1.在華建立日本霸權。
2.袁世凱是此目的的唯一障礙,必須剷除。
3.讓中國人自己來擺脫袁的統治。
4.避免公開干涉。
5.承認南方為戰爭團體。
6.通藏書網過民兵支持反袁勢力。
7.由參謀本部協調反袁行動。
決定中公開提到,任何一個繼袁而起的人,都會叫日本更感興趣。參謀本部隨即向大倉、久原等大公司籌款,以支持中國的反袁武裝力量。肅親王善耆收到100萬,岑春煊收到100萬,孫文收到60萬,黃興、陳其美各收到10萬。
日本人在中國的軍事行動,就這樣開始了。據王忠和所撰《袁世凱大傳》中說:
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山東土匪吳大洲的山東護國軍於5月5日在周村宣佈獨立,國民黨(實為中華革命黨)陳其美、居正的東北軍於5月23日在濰縣宣佈獨立。其實,青島九九藏書的日軍守備司令部是他們的根據地。居正名為總司令,但一切得聽從日本人的命令,他的東北軍竟有飛機兩架以及毒氣發射器等先進武器。在東北軍進攻濰縣時,雖然總司令是居正,實際指揮的卻是日本人。這之後,東北軍對濟南、高密等地發動進攻,都有大量日本人參與。
有關這段舊事,革命元老馬超俊在他的回憶錄中也提及過,並聲稱他親自對濟南城投下了炸彈:
……總理派我組織飛行隊,會同華僑義勇軍前往青島,轉赴山東濰縣。當時居正在濰縣主持中華革命軍東北軍,自任總司令,邵元沖做濰縣警備司令。我們到九九藏書網後,由蔣中正參謀長親加點閱,令駐在北校場加緊演習,那時飛機還沒有到。剛剛把張樹元與馬良打退,不久來了兩架小飛機,僅有一架能飛。五月中旬,我與劉季謀奉命飛往濟南,轟炸山東將軍府,投擲炸彈,聲震全城,將軍張懷芝倉皇失措,我們也感到很有趣。
馬超俊這段回憶錄中,有一個明顯錯誤,他說山東將軍是張懷芝,但張懷芝任將軍是6月份以後的事兒,5月時山東將軍尚是靳雲鵬。這個細節無關緊要,或許是年代太久遠,記憶上的差錯,在所難免。
但中華革命軍實際上就是駐青島的日本兵,這卻從馬超俊的回憶中九九藏書網得到了證實。老馬提到了兩架飛機,說有一架還不能飛,不能飛的飛機,顯然不可能是從太空掉落到地球上來的,它必然是停在山東境內的某個地方。在當時,山東境內能停兩架飛機以上的地方,只有青島的日軍機場。如果不是這樣,馬超俊也不會閃爍其詞,躲躲閃閃。
另據劉秉榮先生的《護國大戰》,以居正為總司令的中華革命軍,聘請了日本人萱野長知為顧問。於是萱野長知慷慨撰文,指控袁世凱政府聘日本人為顧問,並以此為由,號召全中國人民起來打倒袁世凱。這個指控,就是中華革命黨發佈的第20號通告,具體時間是當年的2月九九藏書25日。
通告的最後,黑龍會妙風使萱野長知,向全中國人民大聲疾呼:
刻下雲,貴義師已達重慶、益州天府,早入勢力範圍:桂、粵、陝、甘、長江流域各省,亦已籌備成熟,待機即發。尚望內外同胞各竭財務,盡匹夫之責,成救亡之功,庶幾直搗雲,蕩滌瑕穢,不難計日以待也。事機迫切,特此通告。
看看萱野長知的怪異文風,我們才知道袁世凱是多麼可憐。說到底,老袁就是犯了傻,得罪誰也不該得罪日本人,得罪中國人真的沒關係,可你得罪了日本人,阻撓日本人在中國建立霸權,就會有太多的中國人來搞你。看看老袁,他現在有多慘。
第8節孫中山是縱橫家
是年4月27日,「新裕號」沉沒恰好一周,孫文先生乘近「江丸號」自日本啟程,赴上海,同行者有廖仲愷、戴季陶、張繼,日本友人宮崎寅藏等。
5月1日,孫文先生抵滬,9日發表第二次討賊聲明,稱:
除惡務盡,對於袁氏,必無有所姑息。以袁氏之詐力絕人,猶不能不與帝制同盡,則天下當不復有襲用其故智之人。
這個聲明,就一句話:袁世凱必須死!
孫文先生能夠安然回國,標誌著袁世凱已經失去了最後的控制能力。也就是說,他的死期,真的到了。
當孫先生行將取得他的勝利之時,我們就必須要弄清楚,孫文與袁世凱,這二者的區別在哪裡?
先看哈佛大學教授費正清,在其《劍橋中華民國史》中對袁世凱的評價:
他天生是一位實踐家,而非理論家。他沒有構想出改良方案,也沒有為這方案制定一系列原則,而只是實踐了這一切,並證明它們的可行性。
費正清教授的意思是說:袁世凱,是個幹事的人。
那麼孫文呢?
劉禺生所著的《世載堂雜憶》,提到孫文先生自述的講演妙法:
一、練姿式。身登演說台,其所具風度姿態,既須使全場有肅穆起敬之心,開口講演,舉動格式,又須使聽者有安靜祥和之氣。最忌輕佻作態,處處出於自然,有時詞旨嚴重,喚起聽眾注意,卻不可故作驚人模樣。予少時研究演說,對鏡練習,至無缺點為止。
二、練語氣,演說如作文然,以氣為主,氣貫則言之長短,聲之高下皆宜。說至最重要處,擲地作金石聲。至平衍時,恐聽者有倦意,宜旁引故事,雜以諧語,提起全場之精神。讜言奇論,一歸於正,始終貫串,不得支離,動盪九九藏書排闔,急徐隨事。予少時在美,聆名人演講,於某人獨到之處,簡練而揣摩之,積久,自然成為予一人之演說。
正如我們所知,孫文先生是一位職業鼓動家,以說和寫起家,一生花費大部分時間,用於籌集款項——就是勸大家把錢交給他的意思。
如此說起來,相比於大儒王闓運,及其弟子門人楊度,孫文先生才是位貨真價實的縱橫家。細審先生生平,與戰國年間的蘇秦、張儀果然是一般無二,都是周遊於列國之間,以其精湛的辯才,遊說諸侯。如果說二者一定有什麼區別的話,那就是蘇泰的活動範圍狹窄,僅限於東方六國,概因當時交通工具不發達,蘇秦出門遊說,只有牛車可坐,速度拖累了他。而孫文先生則是以整個地球為戰場,遊說他所能遇到的任何一個人,勸說對方支持他。此九九藏書外,就是孫文先生的縱橫史被塗抹上了一層現代政治色彩,所以他的事業,比縱橫家始祖蘇秦更大。
現在我們終於可以確定,袁世凱是實幹家,而孫文先生則是縱橫家。那麼實幹家和縱橫家的區別,又在何處呢?
實幹家琢磨的是事,縱橫家琢磨的是人。
事實上,袁世凱正是靠了琢磨事而起家,他在小站練兵,就必須琢磨古今中外所有可以借鑒的軍事思想,不琢磨這些,就不可能有北洋軍事集團的出現。而孫文先生則致力於琢磨人,認為唯有人才是最關鍵的,因為事情是人做的,做好做壞,效果如何,全都取決於人,如果把人琢磨透了,事情也就做明白了。
比較一下,孫文與袁世凱,誰更高明一些?
當然是孫文,當袁世凱在琢磨如何把事情做好時,孫文先生卻在琢磨他。袁世凱認為事情做不好,那是因為自己研究得不夠透徹,而孫文先生卻認為是你這個人不對,就不可能找到正確的做事法子。只要幹掉你,就OK了。
台灣出版了本《國父年譜》,其中有一段,是1912年8月24日孫袁會面場景,這一段把琢磨事的袁世凱,和琢磨袁世凱的孫文先生,刻畫得栩栩如生:
先生留京約一月,與袁會晤共十三次,每次談話時間自下午四時至晚十時或十二時,更有談至次晨二時者。每次會晤,只先生與袁世凱、梁士詒三人,屏退侍從。所談皆國家大事,中外情形,包括鐵路、實業、外交、軍事各問題。表面甚為暢洽。先生察袁野心,然仍予推崇,以安其心。
這一段刻畫的特點,就是先驗地將孫文先生凌駕於袁世凱腦袋上,賦予孫先生以居高臨下審視袁氏的權力,而不是人格上平等的兩個人。這種九九藏書先驗的描述角度,恰如其分地將二者的思維取向,做出了區別。
簡單說來,中國社會就是這樣,就是有人琢磨事,有人琢磨人。琢磨事的人最終被琢磨人的人給琢磨了,琢磨人的人終將成為這個世界的贏家,因為他在琢磨你。
所以我們現在最經常說的一句話是:先做人,後做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就是要先做一個別被琢磨人的人給琢磨了的人,如果做不到這一點,你就做不成任何事,因為你已經被人給琢磨了。
最後一個問題,如何區分琢磨事的人,和琢磨人的人呢?
很簡單,看對方的思維取向,如果對方的思維不是先驗的,憑空凌駕於別人頭上的,只有具體事務而不注重人的,這就是琢磨事的人。相反,其思維取向只針對於人,缺乏平等意識,居高臨下評判身邊的人,這種人就是縱橫家的苗子。
第9節有錯就必須付出代價
孫文歸國,來修理袁世凱。而黃興則通電全國,呼籲一致討袁。
袁世凱極是鬱悶,說:我已經取消了帝制,這還不夠嗎?
不夠,遠遠不夠。想一年前,袁世凱還沒有搞什麼帝制,黨人照樣明火執仗地起事。現在好不容易逮住理了,豈可輕易放過?
值此,北洋武人已經不再認可袁世凱。他們認為,是需要解決這個麻煩的時候了。
遂有馮國璋悄然離開南京,至蚌埠見倪嗣沖,兩人商量了大半夜,不見結果。就一起去了徐州,找到張勳,把兩人爭吵,改成了三人爭吵。
此三人者,之所以勾連串通,是因為這三位老兄,是三條道上跑的車,各有各的死主意。馮國璋是北洋去袁世凱化的積極推動者,而倪嗣沖則是袁世凱的死擁泵,張勳的想法更離譜,他認為這是請清室溥儀出來主持中國的時候了。
這三人是最不可能解決問題的組合,卻偏偏非要往一塊湊,結果湊出來個南京會議。
南京會議,是馮國璋、倪嗣沖並張勳,三人聯名通電各省,要求每省來幾個代表,商量一下這個事情怎麼處理。計有十七省派來代表與會,首次會議於5月18日舉行,馮國璋主持會議,說:今天我們這個會議,主要的議題,就是討論大總統的人選問題。諸位,袁世凱已經辭去了洪憲皇帝的職務,連皇帝都辭職了,可知這個國家真的亂了套。現在的問題是,袁世凱的皇帝辭了,那麼他應不應該繼續留任大總統呢?茲體事大啊,請各位本著為國為民之心,討論一下。
與會代表把嘴巴閉得緊緊的,除非開飯的時候,這張嘴是不準備張開的。會議出現了冷場。馮國璋誘導了再誘導,總算有幾個人勉強開口了。史料上說,開口表態的代表,還不到總人數的一半,就在這一小半人中,三分之一支持袁世凱留任,三分之二反對。
然後會議繼續冷場,與會人員拒絕吭聲。馮藏書網國璋見此情形,知道這些大滑頭仍然持觀望態度,於是心中暗喜,就宣佈先行散會,明日再議。
與馮國璋聯名通電的倪嗣沖並不在南京,但有人拍電報把會議情形告訴了他。當時倪嗣沖大喜,意識到這是一個替袁世凱扳局的好機會。明擺著,與會代表們仍然不清楚大勢所趨,所以不敢多說,這時候如果對這些滑頭們稍微施加那麼一點點壓力,哈哈哈,那就達到目的了。
說幹就幹,倪嗣沖立即調了三營人馬,衝入南京,打譜兒要用絕對的軍事優勢,震懾與會代表,讓他們支持袁世凱留任。
倪嗣沖雖是北洋名將,但智力藏書網上明顯差馮國璋一籌。他能想到的,馮國璋早就想到了,他沒想到的,馮國璋也想到了。所以倪嗣沖此來,注定要吃癟。
可倪嗣沖不曉得這事兒,次日開會,他第一個衝出來,以安徽代表的身份,發言說:諸位,諸位,總統退位這個問題啊,可不是個小問題,這是關係到全局安危的大問題。如果突然之間讓袁大總統退位,別的先不說,單只是財政和軍政這兩塊,就會出大亂子啊。到時候誰來給你們發薪水,讓你們吃得又肥又胖?土匪肆虐橫行,誰又替你們彈壓匪亂,恢復秩序?所以愚以為,為天下蒼生計,為各位計,我們仍藏書網需要擁戴袁大總統,請他留任。我相信諸位肯定也是這麼想的,謝謝大家,咱們就這麼通過了吧……
這時候台下立起一人,道:且慢,倪將軍所言,極是差矣,大錯而特錯,鄙人萬難認同。須知那袁世凱,失信於天下,大搞帝制,種種行為,有目共睹。而且袁世凱他自己也承認有錯,有錯你就得承擔責任,豈有一錯再錯而依然貪戀權位之道理?再者,鄙人就不信這個邪,難道除了他袁世凱,中國就再也找不出個能維持大局的人嗎?
倪嗣沖不意橫遭衝撞,定睛細看那人,不由得怒髮衝冠,大吼一聲:原來是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第10節將軍腦子真秀逗
公然站出來反對倪嗣沖議案,要求袁世凱徹底退位的那人,姓丁,叫丁世嶧,乃一名優秀的進步黨黨員。此人雖然在歷史上首次出場,但這並非他不努力,而是當時的頭牌人物太多,擠得他沒了地方。
實際上,丁世嶧是最早勸說袁世凱稱帝的人之一,袁世凱當時不答應,丁世嶧哭得淚人一樣,滿地打滾,抵死不依。等到袁世凱硬著頭皮稱帝后,丁世嶧又以山東民意代表的身份,前來聲討國賊袁世凱的倒行逆施。
正因為如此,倪嗣沖一見這丁世嶧,當時就毛了,吼道:丁世嶧,你還有臉說?要不是你心存險惡,忽悠大總統稱帝,事情豈會弄到今天這個地步?
馮國璋不愛聽這話,就在主持席上丁零零搖鈴:請倪將軍注意,不要偏離本次會議的討論主題。
倪嗣沖不理,繼續吼道:不止是丁世嶧,在座諸人,你們哪個不曾哭著喊著哀求大總統稱帝?人也是你鬼也是你,還要不要臉了?
馮國璋再次搖鈴:倪將軍,本次會議的議題是,袁項城是否還應該留任大總統,與此無關的話題,請勿再提起。
倪嗣沖大叫:這還用問嗎?若大總統下台,還有誰能夠繼任?
另一名山東民意代表孫家林,站起來答道:這個問題問得太沒水平了,大總統下台,繼任者當然是副總統了。
說完,丁世嶧與孫家林哈哈大笑,與會代表也一併大笑。這笑聲讓倪嗣沖怒火上衝,他逼視著丁世嶧和孫家林,喝道:你們兩個到底是什麼人?是山東靳雲鵬將軍派來的嗎?靳將軍擁護中央,竭誠報國,絕不可能派你們這種人來?說,你們二人莫非私通南軍來此搗亂的不成?
丁世嶧、孫家林笑而不答。反而是湖南代表陳裔時站了起來。現在湖南已經獨立了,是誓要擺平袁世凱的南五省之一,所以他站起來,肯定不會說好聽的。就聽他笑瞇瞇地道:古人有雲,君子愛人以德。子曾經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倪將軍你哪兒都不錯,就是腦筋有點兒秀逗,建議你以後多開開竅為好。
湖北代表馮媒站了起來:同意湖南代表有關倪將軍腦子秀逗的議案。
江西代表何恩溥也站了起來:倪藏書網將軍腦子是真的秀逗。
倪嗣沖遭到圍攻,登時露出老粗本色,把袖子一擼,吼道:丟你老母,袁總統離職一日,中國就混亂一日,老子是鐵了心留任袁總統,有不服的就放馬過來,打不死你,老子管你叫爹!
丁世嶧、孫家林哈哈大笑:倪將軍,你腦子還真不是一般的秀逗,也不說想一想,真要是想武力解決,大家又何必湊在這裡開會?
眼看就要當場廝打起來,馮國璋急忙出來勸架,用力拍著桌子說:諸位,諸位,別吵了,都你娘的別吵了,聽老子說兩句,老子他媽的好歹是會議主持。目前的情況呢,是這個樣子的,正如古人云,能戰然後能和,不能戰你就是個俘虜了,還和個屁啊和。現今南方五省,已經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對抗中央,非要逼袁世凱退位。除此之外肯定還有許多附加條件提出來,就算是讓袁世凱退了位,繼任的副總統,也得滿足人家的條件。你能滿足得了嗎?我看這仗遲早還是要打,雖然仗是要打,但我馮國璋,卻是個鐵桿的和平主義者,國璋之和平主義思想,說明白了也很簡單,就是得先打上一場,不打人家就瞧你不起,還和平個屁啊,總之我們得整軍備武,準備作戰,不知諸位以為然否?
馮國璋此言一出,就聽掌聲熱烈,燕、奉、吉、豫、熱、夏六省代表紛紛站了起來,說支持馮將軍議案,堅決支持。
支持就好。馮國璋心裡得意,臉上卻憨厚質純,問此六省代表:國璋代大總統謝謝諸位,現在咱們進行下一個議題,就是為戰事做準備工作,主要是兵員的出動及軍餉的籌集。你們六個省,肯出多少兵上前線?又能夠出多少軍餉?報個實數給我,我好做個統計。
燕、奉、吉、豫、熱、夏六省代表一聽這事兒,急忙坐下,牢牢地把嘴巴拿繩子紮起來,再也不吭聲了。
馮國璋卻又如何肯放過他們?仍然在追問:你們說話啊,到底出多少人?多少錢?打仗這可是個無底洞啊,多少人也不夠死的,多少錢也不夠花的,就全指著你們六個省了。
六省代表悔得腸子都青了,直到這時候,他們才意識到,這次會議,馮國璋是早有準備,要徹底逼得袁世凱歇菜。
第11節致命一擊
南方會議連開了四天,最終也開不出個名堂來。
這時候徐、汴、皖、魯、奉、吉六將軍公開通電,請求武力解決南方五省。海軍總長劉冠雄表態,堅決支持袁世凱,不惜與南方五省血戰到底。袁世凱欣慰之際,段祺瑞來了,當頭潑袁世凱一盆冷水。
段祺瑞說:請總統不要腦子發熱,戰之無益,萬不可用兵。
袁世凱道:問題是,現在南方五省不跟你談和啊。
段祺瑞道:兩碼事,我是說不可對南方五省用兵。
袁世凱道:芝泉啊,你能不能別氣我,現在是和又和不了,戰又不想戰,你到底想幹什麼啊?
段祺瑞道:兩碼事,我是說,如果總統堅持用兵的話,那我只有辭職。
袁世凱氣得快要瘋掉:好,九九藏書網好,你辭職吧,我不攔著你。
段祺瑞馬上把辭呈遞上:請總統簽字,簽了字我馬上回家。
袁世凱哭了:芝泉啊,你真忍心和那幫人合起伙來,欺負我一個頭髮斑白的老頭子嗎?
段祺瑞道:算了,總統你也別倚老賣老了,我給你看一份電文吧,是四川陳宦發給我的,提出來對你的六項優待條件。
有這事兒?袁世凱打開電文,就見上面果然是六條:
1.往事不究。
2.公民權不褫奪。
3.財產不沒收。
4.居住自由。
5.全國人民予以應有的尊敬。
6.民國政府給予歲費10萬元。
袁世凱看了,心裡說不出來的淒苦,強笑道:好,很好,我退位不成問題,你們哪一天商量好了善後辦法,我就哪一天搬到頤和園去休養。
段祺瑞問:大總統,你此言當真?
袁世凱道:你看你,這事兒我跟你說什麼假話。
真的就好。段祺瑞道,剛才給你看的,是以前陳宦拍給我的電報。就在剛才,陳宦又發來一份通電,總統要是心情好的話,不妨看一看。
又發了一份電報?袁世凱狐疑地接過,打開來一看,一口鮮血吐了出來,昏死過去。
段祺瑞單膝跪下,對昏迷不醒的袁世凱說:大總統,我們欺負你可以,陳宦他不應該。我發誓,只要我活著一天,陳宦他就必須要為這份電報付出代價。
北洋武人堅信,正是這份電報逼死了袁世凱。事實上,即使問題沒這麼嚴重,後果也非同小可,袁世凱就因為這份電報,精神徹底崩潰了。
那麼,這到底是份什麼電報呢?
第12節鬼蜮川府
早在四川將軍陳宦,奉袁世凱之命鎮守蜀川之後,這個地方,就開始出現一些極為恐怖的怪事。
據1915年10月15日天津《大公報》記載,當時四川有兩樁靈異事件,最讓人驚疑不定:
又川省迷信之風頗盛,鬼祟之說時有所聞。省城獅子巷有某公館者,居其室數年矣,近忽傳言有鬼作祟,初僅門窗作響,繼則室中几案無故自動,主人不堪其擾,乃急急遷移,但留一乳母看守。旋忽不見,急覓之,在後院樹下昏迷不醒,以薑湯灌之,良久始蘇,人耶鬼耶,疑莫能明,而全城已傳為奇事矣。又少城順河街一十餘歲小孩,大呼有鬼,竟撲入金河,當即有人救起,然已不解人事,口喃喃說鬼話不已,見者異之,實則人世間豈真有鬼。仍為平日社會心理中之鬼隨處發現而已。
在這篇近百年前的新聞報道中,最後一句話,說得委實科學又規範:平日社會心理中之鬼隨處發現。什麼叫平日社會心理之鬼呢?這個概述大致是在說集體無意識,又可稱為集體性幻覺。有本書叫《烏合之眾》,書中有著對群體性幻覺極為精確的描述。
從現代群體心理學的角度出發,那就意味著,四川鬼事必然是涉及兩個具體而明確的人物,一個是上年紀的老婦人,另一個是孩子。或者是媒體報道過,又或者是小道消息瘋傳,總之有一個關於老婦人及孩子的話題,曾引發了蜀川人民的極度關注。
這老婦人和孩子,是誰家的呢?為什麼蜀川人民會無意識地關注這麼兩個人?
關於這件事,正潛伏於四川將軍陳宦身邊的現國民黨黨員、而後的中共黨員胡鄂公,最清楚不過。
話說南方五省獨立,齊心協力來搞袁世凱,於是蔡鍔騰出手來,專心致志修理老友陳宦。每一天,蔡鍔都要給陳宦寫幾封信,使者絡繹不絕地排成了長隊,浩浩蕩蕩去四川送信。信使太多,導致省城外邊形成了小吃一條街,密密麻麻坐在那裡吃擔擔面的,全都是南方五省給陳宦來送信的信使。
陳宦被信使團團圍困,精神狀態大受影響,有一天,他忽然把胡鄂公叫到一間密室裡,進去之後,陳宦卻一言不發。胡鄂公等了很久,正欲催問一聲,陳宦突然號啕大哭起來。
痛哭中,陳宦說:我家裡只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母親,和一個殘疾兒子,他們……
胡鄂公眨眼又眨眼,怪不得川蜀竟流傳著老太太和小孩子的鬼事,原來是陳宦心裡的怨念太重,投射到了公眾的群體潛意識之上,形成了群體心理上的幻影。
這也表示著,陳宦所承受的心理壓力,已經超過了他的承受能力,搞不好一旦心理崩潰,他就會弄出極端的事情來。
他真的弄出來了。
他給袁世凱拍了份電報,聲稱與袁世凱絕交。這封電報全文如下:
宦於江日徑電項城,懇其退位,為第一次之忠告。原冀其鑒此忱悃,回易視聽,當機立斷,解此糾紛。乃復電傳來,則以妥籌善後之言,為因循延宕之地。宦竊不自量,復於文日為第二次之忠告,謂退位為一事,善後為一事,二者不可並為一談,請即日宣告退位,示天下以大信。嗣得復電,則謂已交由馮華甫在南京會議時提議。是項城所謂退位雲者,絕非出於誠意,或為左右群小所挾持。宦為川民請命,項城虛與委蛇,是項城先自絕於川,宦不能不代表川人,與項城告絕。自今日始,四川省與袁氏個人斷絕關係,袁氏九九藏書在任一日,其以政府名義處分川事者,川省皆視為無效。
就是這份電報,把袁世凱活活氣死了。
而以段祺瑞為首的北洋武人則認為,袁世凱是北洋的人,北洋可以欺負他,但非北洋之人斷無此資格。所以北洋必要為袁世凱報此深仇,說明白了也是為了維護北洋的利益盤子。
那麼,南方五省都沒有氣死袁世凱,孫文的革命黨都沒有氣死袁世凱,何以單單這份電報,竟然會氣死袁世凱呢?
這是因為,電文中有一句話,深深地傷害了袁世凱脆弱的心靈。這句話就是:
自今日始,四川省與袁氏個人斷絕關係。
這句話又怎麼了呢?
這句話,是其他任何一省的電文中都沒有的,甚至連孫文革命黨的通告中,也不會有這樣的語句。此前的電文或公告,都是在罵袁世凱的稱帝之舉,又或是不著邊際亂罵一氣,藏書網這些袁世凱都能夠接受,畢竟他已經習慣了。
可是陳宦卻提出來要與袁世凱斷絕私人情誼,這是袁世凱所無法接受的。因為在這裡,陳宦否定的不是袁世凱的政治觀點,更不是具體行為,而是徹底否定袁世凱這個人。兼以陳宦本是袁世凱最為倚重之人,所以袁世凱就更無法接受了。
事後北洋興師動眾,大舉追查此電文的擬稿人,結果查出來是陳宦的幕僚鄧文瑗所擬。但鄧文瑗解釋說,他最初擬定的電文中,並沒有這句話,這句傷人的話,是陳宦自己加進去的。而陳宦何以畫蛇添足非要加上這句話,刻意往袁世凱的軟肋上捅這一刀,這個原因誰也說不上來。
陳宦的後半生,就因為這句話而徹底毀了。北洋從此再也不肯給予他機會,他被迫退出任何有可能獲得食飯機會的場合,終於貧困潦倒,了此殘生。
第13節坑爹的孩子
陳宦的絕情斷義,令袁世凱當場昏死過去,醒轉過來後,他臉上紅得像炭火盆一樣。手拿這份催命電報,終於落下了英雄末路的老淚,只是喃喃地重複道:人心大變,人心大變啊!
在這節骨眼上,陝西陳樹藩獨立的消息傳來,成為了壓垮袁世凱的又一根稻草。說起陳樹藩這個人,也是極為詫異,他出身商人世家,就到了他這輩上,才改行當了秀才,結果正趕上清帝國取消科舉考試,陳樹藩就又改念保定陸軍速成學堂炮科。畢業後分配回陝西,做了名看守武器庫的軍械官。
辛亥槍響,黨人欲在陝西起事,要起事非得讓陳樹藩替大家打開軍械庫不可。陳樹藩經過嚴肅的思考,決定跳上革命黨這條新式戰船。他的選擇被證明是正確的,於是民國之後,他已經是旅長了。
再之後袁世凱派了執掌北洋刑堂的陸建章入陝,裁撤陝西軍隊。關鍵時刻,陳樹藩說出了他廣為流傳的至理名言:
做官之人,第一要有牛馬精神,第二要有土匪心腸,第三要有妓女態度。
這一次,陳樹藩選擇的是妓女態度。
他又對了一次。陝西九九藏書網所有的軍隊都被裁了,就剩下他的一個旅。因為他和陸建章的寶貝兒子陸少文,拜了把兄弟,稱陸建章為爹。裁自己兒子部隊的爹,這個應該不會有吧?
但這廝卻是個坑爹的孩子,此番黨人大舉入陝倒袁,陳樹藩立即將把兄弟陸少文逮住,出任陝西護國軍總司令,勒令陸建章趁早走人。這不是第一樁兒子攆爹走路的案子,卻是第二樁地方勢力驅逐北洋的事例,上一樁是東北王張作霖驅逐段芝貴。由是我們就知道陸建章的實際能力了,他和段芝貴一樣,都是北九九藏書網洋成就了他們,而他們卻絲毫無益於北洋。
卻說陸建章流著悔恨的淚水出門,不長時間又回來了,對陳樹藩說:樹藩啊,要不你直接殺了我吧。你趕我走我沒意見,你殺了我我也吭不出個屁來,可你別活活餓死我啊,我罪不至餓死啊。
陳樹藩很詫異:怎麼了這是你,沒人餓你啊?再問左右,才弄清楚,原來陸建章甫出西安,就被陳樹藩的部眾洗劫一空。陸建章是實在沒有信心,攜全家討飯回北京,這才央求乾兒子槍斃自己。
這陳樹藩,趕走陸章建他是敢的,但殺陸建章,或餓死陸建章,這事兒他可不敢。陸建章盤踞北洋多年,少不了會有些三親六故,這些人倘若來陝西找他說理,這他可吃不消。
於是陳樹藩下令部屬將搶劫的陸建章私產歸還,可這世上,哪有肯把肉吐出來的狼?無奈之下,陳樹藩只好深入到基層,耐心細緻地做戰士們的工作,好歹將陸建章的私產找到一小部分,趕緊塞給陸建章,並派了自己的親兵衛隊,把陸建章送走。
實事求是地講,陳樹藩驅逐陸建章,對袁世凱影響不大,對陸建章影響不小,此事最終導致了藏書網北洋刑堂主持陸建章被江湖除名。但說到陳樹藩,他最多又是一個唐天喜,所以袁世凱聞知此事,遂大叫曰:唐天喜反了!唐天喜反了!人們以為袁世凱神智錯亂了,卻不知他只是在公正地評價陳樹藩。
也正如唐天喜一樣,失去了強勢北洋的庇護,陳樹藩立即成為了黨人圖謀的重點目標。次年老同盟會文膽於右任率黨人大舉入陝,逕奪陳樹藩之位,陳樹藩硬著頭皮支撐了一段時間,終於發現自己委實不適應這殘酷的政治遊戲,遂逃奔天津,轉道滬杭,正式退隱江湖,歿於1949年。
第14節死於日本人之手
這一天,武昌當地的報紙,報道了一樁異事,說是東鄉招賢鎮,有人親眼見到一條龍,疲軟跌墜於湖中,粗如巨臂,長達數丈,烏鱗紫甲,怒目強爪。第二天杳無所見,唯湖水呈深黑色。
袁世凱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已經無法下床。三兒媳婦從自己的大腿上割下一塊肉,熬了湯,給老公公端了過去。這割肉熬湯,也是中國比較悠久的歷史傳統,但袁世凱分明是有所察覺,把那碗湯推開,連聲道:不喝,不喝。
然後他坐起來,歎息道:我不為這帝位可惜,我為這天下的人心可惜。
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袁世凱遂召替他打理產業的人來,拿起案頭上一份家產清單,說:我的家產,全都在這裡了。
袁世凱的存款、股票,總計約藏書網兩百萬,如果他稍動一點兒貪污的心思,絕不至於就只這點兒錢。況且袁世凱的子女計有三十餘人,把這兩百萬分配下去,最多不出十年,就有哪個倒霉孩子要挨餓了。
6月5日,徐世昌抵京,來見袁世凱最後一面。
當日袁世凱病情惡化,搶救甦醒後,他把大總統印交給徐世昌,說:總統應該是黎元洪的了,我就算好了,也準備回彰德啦。
次日午前十點四十五分左右,袁世凱死去。
他死後,秘書張一麟在他的抽屜裡,發現了袁世凱自擬的輓聯:
為日本去一大敵,看中國再造共和。
王忠和先生說:袁世凱死前曾囈語道,死後要變成厲鬼,為祟日本。
袁世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是死於蔡鍔的護國軍,不是死於孫文的中華革命黨,不是死於身邊人的背叛,甚至也不是死於帝制。
他是死於日本人之手。
早在少年時代遠征朝鮮時,袁世凱就和日本人結了仇。從那以後,他就成為了日本人誓欲拔除的眼中釘。遠的不說,單說民國建立以來,先是有日本三井財團攛掇孫文掀起二次革命,後有日本人支持蔡鍔的護國軍,再有日本兵衝出青島,假中華革命黨之名轟炸濟南城,在這一系列事件中,袁世凱所對抗的,唯有日本人試圖在中國建立霸權的願望。
他阻住了日本人的路,並為此付出了身敗名裂的代價。
袁世凱,他是最有可能成為中國華盛頓的不二人選,但日本人不允許這種情況出現,一個享有規範公開的社會規則,並因而強大的中國,不符合日本人的利益。
袁世凱一直致力於維護一個有效規範的社會法則,並在北洋內部做到了。在他死後第八年,北洋齊燮元與盧永祥爭逐滬上,雙方各自挖戰壕據守。每日拂曉,照例由一方先來一排炮,然後對方還擊,你來我往,炮戰一直持續到十時左右,然後偃旗息鼓,兩邊各自打水,洗涮,燒飯,曬衣,就餐,歌舞。等到了天黑,再重複上午的節奏,炮戰持續到夜裡八九點,然後雙方吹熄燈號,睡覺。
這是此後中國人所陌生的戰爭態勢,然而在春秋前卻是中國的戰爭常態,史稱觀兵,也是西方發達國家所推崇的戰爭模式。這種戰爭中沒有仇恨的渲染,沒有暴力的凶殘,更沒有把無辜百姓捲入其中的藏書網邪惡陰毒。這種戰爭不以殺戮無辜的生命為目標,而只是政治解決的一個極端態勢。
但日本人不能容忍這種觀念被中國人接受。
一旦接受這種人文觀念,人與人之間不是充滿仇恨,不是血腥殘殺,而是求同存異,接納對方,每個人都尊重對手的政治立場與生命價值,並尊重自己的人格與尊嚴。持續下去的結果,就是每一個中國人都將以一種嚴肅的態度對待自己,重視過程更甚於結果,重視手段更甚至目的。人們將排斥不擇手段的做法,因為這是一種有失尊嚴的做法。
尊嚴,什麼叫尊嚴?尊嚴是一種不可失其原則的規範,是對手段的價值性選擇。不擇手段就意味著失去尊嚴。
袁世凱不知道這些理論,他只知道必須要這麼做。
而藏書網日本人卻決不允許他這樣,說過了,一個重視自我人格與尊嚴的中國,不是日本人所期望的。
袁世凱之罪,罪不在帝制。
早在1748年,孟德斯鳩所撰的《論法的精神》,就提到世界上的政體有三種類型,分別是共和政體、君主政體和專制政體。君主政體的教育法應是榮譽,共和政體的教育法應是品德,專制政體的教育法是恐怖。
很明顯的是,君憲思想並沒有原罪,君憲之路更無可厚非。袁世凱唯一的錯誤,就是他給了日本人一個借口,可以公開支持別人來搞他。誠如子貢所說: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袁世凱有錯,他錯就錯在不該得罪日本人,從此天下之惡歸焉。
如果說,我們一定要給袁世凱一個評價的話,這就是了。
第15節千萬別得罪女人
袁世凱死時,有名姨太太吞金相殉。有種說法稱殉情而死的姨太太是閔氏,稱閔氏當時就死亡了。但袁世凱並沒有一個姓閔的姨太太,倒是袁克文的母親金氏真的吞金殉夫,被家人發現救下,但金氏食道受到了損傷,幾個月後去世。
此外還有說吞金殉夫的是四姨太吳氏。但關於吳氏,又有種說法,說她早在多年前,就因為吃了西醫開的怪藥方死掉了。
袁氏一門,除了元配于氏之外,計有九名姨太太。正妻于氏,早在袁世凱經略朝鮮時,雖然家裡非常富足,卻不停地向袁世凱索要錢物,逼急了袁世凱大罵她無知貪財。這件事傷透了于氏的心,很長一段時間與丈夫分居,獨守洹上村。太子袁克定就是回洹上村看望母親時,從馬背上摔下來,導致了腿部殘疾。又因為去德國治這條腿,被德皇威廉忽悠帝制,最終坑慘了袁世凱。
如此說來,袁世凱的悲慘命運,實際上是正妻于氏的正義報復。看看這個過程,因為袁世凱對愛情不忠,不守家規,在外邊亂來,於是就有于氏試圖從經濟上對他進行控制,不斷索要錢財。於是袁世凱大怒,夫妻產生隔閡,進而分居,于氏居洹上村。所以有袁克定探母,騎馬將腿摔成傷殘,故去德國治病,結果被德皇威廉忽悠……正所謂一飲一啄,自有前定,又所謂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這個定數的邏輯鏈條就是如此精密,斷非人的思維所能控制。
總而言之,千萬別得罪女人,否則你鐵定比袁世凱的下場更慘。
袁世凱的九九藏書大姨太就是傳奇人物沈氏,她在妓院時與袁世凱風雲際會,慧眼相識,惺惺相惜,從此攜手漫長人生路。二姨太則是朝鮮國王送給袁世凱的李氏,她是一個性格軟弱的女人。袁世凱死後,她居住在天津,被門房借收電費為由,騙了許多錢財,她可能是真不知道,也可能是生性不愛跟人計較。
三姨太就是吞金殉夫的金氏,也是袁克文的生母。這是個美絕人寰的女子,長髮垂至腳踝,肌膚白膩如玉,因為太美,曾被大姨太沈氏綁在桌子腿上暴打。四姨太也就是傳說中吞金殉夫的吳氏,又有一說是季氏。五姨太楊氏,卻不是盞省油的燈,她恃仗自己得寵,為自己生的老六袁克恆爭奪太子之位,大戰袁克定,險些沒煩死袁世凱藏書網。
六姨太葉氏,本是南京釣魚巷的紅妓,最早是袁克文的女友,結果陰差陽錯,嫁給了袁世凱,1958年死於賀蘭縣京星鄉。七姨太姓邵,山東人,原是大姨太沈氏的婢女,因為刻苦讀書,終於改變命運,晉陞為七姨太。有爆料說她與花園工人談話,被袁世凱發現,逼令她服毒自殺,但資料不足,無法確證。
八姨太郭氏,同樣富於傳奇,八姨太的母親原是富家小妾,遭遇拋棄,遂帶著女兒到妓院謀生,八姨太長大後,就女承母業,也成了天津妓院的紅牌。但郭氏不熱愛本職工作,就想自殺,被人救下。於是郭氏聲言,誰出萬元,她就嫁給誰,此事被袁克文知道,回家告訴大姨太沈氏,大姨太立即派人拿了錢,趕到妓院將郭氏接到袁九九藏書網家,從此八姨太對袁世凱一家非常感激,行事溫順恭敬,是諸多姨太太中風格最和善的。
九姨太劉氏,原是五姨太楊氏的丫鬟,晉陞為九姨太后,對袁世凱很有感情。袁世凱死後她也是自殺殉夫者之一,只是因為有身孕,被大家勸下。此後她吃齋念佛,獨老空屋。
袁世凱之死,直接改變了這些女人的命運。但反響最激烈的,卻是首都的人民群眾。
話說袁世凱死訊傳出,京津頓時陷入混亂。文武官員成群結隊逃跑,不太明白領導們跑什麼,但當時的馬路上,滿載著行李傢俱的人力車,將道路堵得水洩不通,前門車站人山人海,擁擠不堪,黑市上的票價連翻了數十個跟頭,卻仍是一票難求。有兩百多人買了票卻上不去火車,只好臨時加掛車廂。還有就是各級領導紛紛將自己的金銀細軟運往東交民巷使館區,擔心萬一發生兵變,到時候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洋人的使館區。
當時,大柵欄的丹桂、吉祥戲院正在演戲,突然間停止演出,觀眾如潮水般湧出,現場秩序大亂。大多數商店立即盤點關門,少數仍然營業的,則物價飛漲。總之是人心惶惶,一片末日來臨的悲涼景象。
混亂蔓延進了袁世凱的家,當時袁克定、袁克文雙雙哭得昏死過去,於是人們堅信這兩個兒子已經服毒殉父。
袁克定應該是被家人用力搖晃醒的,睜開眼看到一張張驚恐的臉,家人告訴他,已經有確切消息傳來,段祺瑞正帶兵前來,要圍困總統府,殺盡袁氏滿門,讓袁克定快點兒想法子,救袁氏全家。
第16節風潮未盡
於是袁克定疾奔段祺瑞家,質問段祺瑞為何要殺盡袁家滿門。段祺瑞卻更是莫名其妙,再三解釋自己絕無此意,肯定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亂,胡亂造謠。為了穩定袁氏之心,段祺瑞讓妻子張氏,帶著兒女們去袁世凱家守靈,並住在袁家,以示絕無此意。
然後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並張鎮芳四人,打開金匱石屋,找到了袁世凱所寫的繼承總統名單,名單上寫的是:黎元洪、段祺瑞及徐世昌三人名字。這個金匱石屋還是袁克定的主意,並要求袁世凱在名單上寫上他,袁世凱答應了,卻偷偷瞞著袁克定,把名字改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名單上寫著三個人,但推舉誰來當總統好呢?
徐世昌率先表態,說:我看就黎元洪吧,當然這是我個人的看法。
段祺瑞說:很好。
兩人表態之後,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次日,北洋武人大鬧國務院,反對黎元洪出任大總統,段祺瑞勸說也不管用,正鬧得激烈時,黎元洪的老鄉,陸軍次長蔣作賓就偷偷打電話告訴黎元洪,說:外邊的情形很不好。
怎麼個不好呢?黎元洪心裡打鼓,就讓秘書張國淦給段祺瑞打個電話,試探一下。那邊接電話的,卻是一個剛剛就九九藏書職的副官,也不曉得張國淦是何許人也,就凶橫地來了一句:總理沒工夫聽電話,啪嗒掛了。
這情形更讓黎元洪緊張,想了再想,他吩咐張國淦:你去國務院一趟,告訴段祺瑞,我不當總統。
張國淦去了,到地方就見段祺瑞被北洋軍官們團團圍著,段祺瑞已經說了大半天,臉色都泛著病態的紅。張國淦插進來一說這事兒,段祺瑞當時就板起了臉,說:你告訴姓黎的,我段某的話是算數的,我的話不會改變。即使有天大的事,我姓段的一力承擔,他只干他的總統好了。
張國淦還要再問,段祺瑞卻已經火了,重重地捶擊桌子,吼了聲:他要管就讓他來管。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下子張國淦就更弄不清段祺瑞的態度了,回來後又不敢跟黎元洪說實話,兩人提心吊膽地在屋子裡坐了一夜,等著北洋兵破門而入。臨到天明,卻發現只是一場虛驚,於是黎元洪就任大總統。
出任大總統頭一樁事,就是懲治洪憲元兇。這個元兇是由六君子及七凶組成,但由於六君子名頭太響,七凶社會關係廣泛,都有許多人前來說情,剩下來的人數太少,懲辦起來不見效果,於是又有兩個倒霉蛋,硬是被栽贓為洪憲元兇,此二人者,一個叫顧鰲,一個叫薛大可。
顧鰲不過是一名小小的職員,早年承辦過汪兆銘謀刺攝政王案,他之所以被栽贓為元兇,是因為他主筆起草洪憲章典。而薛大可更慘,他以前也曾加入過同盟會,後來跟袁克定混,袁克定弄了張假報紙,而薛大可就是這張假報紙的編輯。但被栽贓為洪憲元兇,對薛大可而言也算是幸運了,他辦的報紙冒用了名記黃遠生的名字。黃遠生登報否認之後,隨即逃往美國。孫文直接下令中華革命黨美洲支部派出刺客劉北海將黃遠生擊殺。
所謂懲辦元兇,不過是逮冤大頭而已,北洋此時已經大舉入川,強攻陳宦。
北洋武人認為,四川陳宦電文中有與袁氏個人斷絕關係之句,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凡是受過袁世凱私恩之人,可以在公事上反對袁世凱,可以反對帝制,但絕不允許在私情上背叛,私情之叛,不啻忘恩負義,所以陳宦必須要為此付出代價。
而在韶關,廣東龍濟光部,與黨人李烈鈞所率滇軍,突然發生了激烈交火。這是一個再也準確不過的信號,黨人圖謀廣州久矣。孫文的中華革命黨,將以徹底消滅北洋為目標,展開他們更加頻繁的軍事行動。
(第四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