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3節 文 / 斯蒂芬·茨威格
田野更低一些,是一片綠色。但是熱忱慷慨的大地惠人良多的芳香已經迎面撲來,好像是充滿希望的問好。遠處是卡倫山和利奧波德山。利奧波德山上有個很古老的小教堂。從小教堂那裡峭壁陡然直下千仞,通到多瑙河邊。這其間是許多肥沃土地。地裡大半還是褐色,沒有耕耘勞作,但到處是人們所期待的幼苗。不過已經有些方塊田里正在長出黃色的胚芽,它們都是笨拙地直接從黑土地裡鑽出來的。於是方塊田就像是強健黝黑的勞工身上撕開裂縫的衣服。而那敏捷的燕子啾啾嗚叫著飛進了晴朗得如同展平的青山似的天空。
他們穿行在古老寬敞的槐樹林蔭道中。走來的時候,他對她說,這就是貝多芬最喜歡的一條路。貝多芬就是在這條路上散步時最初感覺到了他的許多內容非常深刻的作品。貝多芬的名字使他們二人都頓時為之肅然起敬。他們想起來,是貝多芬的音樂在許多天賜的時間裡使得他們的生活更為豐富充實和更為誠摯熱情。他們因為想到了貝多芬,所以便覺得一切都更有意義和更加偉大了。現在他們感覺到了這裡風光的莊嚴壯麗,而原先他們只看到這裡風景的歡快喜悅。陽光灼熱的大地裡幼芽在茁壯生長,散發出濃重的香味。這就是給予他們的春天最神秘的象徵。
他們在田野裡繼續前進。艾利卡在走路時用手指撥動未成熟的莊稼沙沙響,但是莖稈偶爾在她腳下折斷,她卻毫無感覺。他們之間的沉默使她有了可以做夢一樣沉醉其中的罕有而深刻的思想。她心裡甦醒起來的是溫柔和隱蔽的愛情情感。不過她想到的並不是走在她身邊的他,而是在她周圍生存的一切。她想到在風中輕輕搖曳的莊稼和獲得工作和幸福的人們。她想到在高空中互相追逐的燕子,還想到在下邊遠處裹在灰色的風帽裡往這裡的城市。她又像個歡呼著跑進溫暖水流一樣的陽光中的孩子那樣,歡歡樂樂,蹦蹦跳跳,心裡感受到了春天包容萬物的威力。
他們在草場上和田野裡走了很久了,這時候下午行將結束,還不是晚上。但是強烈光亮逐漸過渡成了虛弱的宣告晚上來臨的黯淡無光。空中顫抖著一種輕微的淡玫瑰紅的色調。艾利卡已經走得有些累了,為了好好休息一下,也有點出於好奇,他們走進了路旁的一家小飯店。飯店裡五光十色,很是混亂,迎著他們傳的是歡樂的聲音。他們來到庭園裡坐下。鄰近各個桌旁坐的都是從郊區來的一個個家庭的成員,都是平易近人,高聲談論,無拘無束的上流人。他們是按照維也納的方式用郊遊歡度星期天的。在背後是一個園亭,裡邊有幾個音樂師。這三四個人在市內游來蕩去乞討似地過一個星期,只有到星期天他們在這裡才有個安身之處。但是他們用手風琴演奏古老民歌很是拿手。如果他們奏起一個特別自由歡快的流行電影主題歌時,那麼,很快就會有眾人相和,扯著嗓子唱起同一個曲調,連婦女也會來同聲合唱。在這裡誰也不會怕羞。在這裡舒適愉快和安逸滿足就是一切。
艾利卡向桌子對面的他微笑,但是很隱蔽,沒有人覺得她有所失禮。他們很喜歡這些樸實,易於理解,感情單純,不隱藏本能衝動的人。她也很喜歡這裡沒有外來影響干擾的鄉村風味的愉快氣氛。
店主是個胖胖的人,性情和善,現在滿臉堆笑地向他們的餐桌走來。他在客人中看到了這裡他樂於親自服務的高雅人。他問是否可以送酒來。得到肯定答覆以後,他又問道:「新娘小姐想要點什麼?」
艾利卡滿臉通紅,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店主是好。然後她只是胡亂點了點頭了事。她的「丈夫』』坐在對面。雖然她沒有他,但是她覺察到了,他在微笑地欣賞她不知所措的目光。她到底是羞怯的。為了能比較自然地混過去,她是在多麼笨拙地尋找出路。可是她再也擺脫不開痛苦的感覺了,她的情緒一下子變壞了。現在她才感覺到,這些人單調地哼唱的歌是多麼支離破碎,多麼機械死板。現在她才聽出來,在狂歡中呼叫的低沉音調是些難聽的咆哮和喧鬧。她最好走開。
但是這時候提琴開始拉出幾個不常聽到的節拍。柔和甜美地拉出了約翰·施特勞斯的一支古老的華爾茲曲。其他人也都靈活地諧奏起了輕柔愉快的旋律。艾利卡再次驚愕地感覺到,這音樂對於她的精神具有多麼大的強制力量。這是因為她心裡一下子感覺輕鬆了,感到搖晃和飄蕩了。甜美悅耳的旋律使她參加進來,完全是低聲哼起了陌生的歌詞。但足她並不真的懂得歌詞,她只是覺得,一切都又美好了,都又令人喜悅了。她又感覺到了春天的欣欣向榮和自己歡跳不已的心。
這首華爾茲曲子結束的時候,他站起身來走開了。她很高興地跟隨他而去。這是因為她立刻理解了他走開的意圖是,不讓乏味的流行小調來干擾優美旋律的動人力量和愉快的真摯熱情。於是他們往回又走上了到市內的美麗道路。
太陽已經沉落,落到了群山的邊緣。陽光透過金光紅顏色的樹林往山谷裡射下來罕見的玫瑰色細小光流。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景象。天空裡閃耀著紅光,好像在遠方有一場大火。在山下邊城市的上空,霧氣在鮮艷的光線色彩中形成一個穹頂,很像一個紫紅色的大球。到了晚上一切聲響都消失在溫柔的和諧中。遠處傳來郊遊歸來人的歌聲。有個手風琴在為歌唱伴奏。蟋蟀的唧唧聲愈來愈高,也愈加嘹亮。在樹葉中,在樹梢裡還有說不準確的嗡嗡聲,簌簌聲和颯颯聲,在空中甚至還有隆隆聲。
突然他的一兩句話落入了她莊嚴的,幾乎是凝神肅穆的沉默中:「艾利卡,真是好笑,店主怎麼會把您稱作我的新娘子呢?」
然後是一聲大笑,一聲吃力的、勉強的大笑。
艾利卡現在從夢幻中清醒過來了。他說這話是想幹什麼?她覺得他是想開始交談,是強迫交談。她感到害怕,感到一種愚蠢的,無聊的和模糊不清的恐懼。她沒有作出回答。
「這話真可笑,不是嗎?您的臉變得多麼紅呀!」
她朝他看去,觀察一下他的面部表情。他是想要嘲笑她嗎?——不對!他是很認真的,而且根本沒有看她。他是無意之間說的。然而他想得到個回答。現在她才感覺到,他是多麼勉強地講這個話的,就像是為r開個頭一樣。她感到驚慌不安。但是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不過她又不得不說話,因為他還在那裡等著呢。
「我覺得與其說是可笑不如說是尷尬。我就是這樣子,所以不大懂得開玩笑。」她說得生硬、果斷,幾乎是很激憤。
然後他們之間又出現了沉默。但是這再不是一致享受的幸福沉默,像原先那樣,也不是志趣相投的預感,不是突然感到尚未產生的感受,而是一種沉重而令人不快的沉默,是具有某種危險與緊迫性的沉默。她突然對他們的愛情感到憂慮,怕他們的愛情也會變成強烈的痛苦和煎熬,就像她所遇到的一切幸福那樣,就像那些她為之哭泣但又是她最心愛的憂傷和溫情的書籍一樣,就像在《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注中,聲音像洪流中的湍急波浪一樣,對於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來說,這既意味著他們的最高幸福,又像是痛苦那樣折磨著他們。沉默愈來愈甚地壓迫她,而且變得如同一場濃濁的大霧,落到她的眼上令人疼痛。這時候她才從憂慮不安中逐漸解放出來。她想作個了結,明白坦率地問問他。
「我覺得,好像您想對我隱瞞什麼,是這樣嗎?」
他平靜了一會兒,然後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他在思考,又一次盯住她看,更為深沉,也更為自信。於是他的聲音起來少有的圓潤和富有旋律感。
「長時間以來我沒有意識到,不久以前才知道,我——對您很愛慕。」
艾利卡顫抖起來。她的眼睛看著地板。但是她覺察到了,他在看著她,深沉地,詢問地,敏銳地看著她。現在她想到的是,最近一次她在他那裡的時候,他親吻了她。當時她對他什麼也沒有說,但是她心裡是很清醒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憤怒呢,還是害羞。所以驚恐不安就控制了她。每逢他拉起很熱烈和富有的歌曲的時候,通常她都感到一種愉快的恐懼,其中既有道德的深淵又有無限的幸福。現在會出什麼事呢?噢,上帝!噢,上帝!……她覺得他還要說下去。對此她既渴望,又害怕。她不願聽他說話。她想看田野,看晚上,看美好的晚上。她什麼話都不要聽,什麼話都不要聽。她只看到,市區籠罩在昏暗的霧裡,市區和田野都是一樣。空中有雲彩……這些雲是多麼迅速地飛上了天空呀!再往上邊雲就很少。一……二……三……四……五……對,是五塊雲……不對!只有四塊!……是四塊
就在這個時候,他開始說話了。
「艾利卡,很久以來我就對自己的感到害怕!我總是預感到,將要來到,但是我又不願意相信會來。現在來了,從您最近一次到我這裡來以後,從昨天以來,我就明白,來到了。」
他沉默片刻,從胸腔深處吸了一口氣。
「因此,這件事使我很悲哀,無限地悲哀。我知道,我不能和您結婚。我知道,如果結婚,就得以我的藝術為代價。陌生人是不會理解這一點的。而您,我的親愛的,親愛的艾利卡,是會理解的。對此只有藝術家才能理解,而您是有豐富的,無限豐富的藝術心靈的。此外,您也是很聰明的。我們再不能繼續相處,這樣交往下去了……現在必須作個了結了……」
他中斷了說話。但是艾利卡覺得他還沒有說完。她真想跪在他面前乞求,請求他現在不要再說下去。——這是因為現在什麼話她都不想聽,什麼話都不想聽。——不,她完全不想聽……於是她在惶恐不安中開始數點起了天空裡的雲塊……
但是雲塊都已經飛去了……不,那邊還有一塊……這是最後一塊雲了,表面噴灑了一層玫瑰紅的顏色,其形狀如同一頭驕傲的天鵝,正在深暗的河水中順流而下……她怎麼會起來這樣一幅圖景呢?她不知道……她的思想越來越雜亂無章了。她覺得她只想去思考雲彩……雲彩現在飛去了,是的,雲彩都越過群山飛去了……她感覺到,好像她的整個心都懸掛在雲彩上面,她高興地伸展雙手想把雲彩留住,但是雲彩飛去了……跑得愈來愈快,愈來愈快……所以,現在——現在雲彩都已經消失了……現在艾利卡又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地聽到了他講的話。聽到他講話,她的心便盲目恐懼,發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