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文 / 斯蒂芬·茨威格
「這種可怕的境況究竟延續了多久,我沒有方法說明:這不是日常生活裡那種均衡平穩的時間,每一秒鐘都和普通的標準不同。可是,我心上忽然有了一個新的惶恐,一個急迫的、可怖的惶恐,我還不知道他的姓名的這個陌生人,可能馬上就要醒來,醒來以後還要跟我說話。我立刻意識到自己只有一條路:趁他未醒趕快逃走。不能讓他再看見我,不能再跟他交談。及時地拯救自己,趕快,趕快走掉,回到自己的不管什麼樣的生活裡去,回到我的旅館裡去,然後立刻搭車,離開這個萬惡的地方,離開這個國土,永遠不再遇到他,永遠不再見到他,不讓誰能作見證,不讓誰能指責我,不使任何人知道這一切。這個念頭促使我脫離了四肢無力的狀態:我小心翼翼,像小偷似的慢慢挪動身體(免得弄出響聲)溜下床來,悄悄摸索著我的衣裳。我非常小心地開始穿著,每一秒鐘都在顫抖,唯恐他會醒轉來。我穿著完畢,我達到了目的。還剩下我的帽子,它被扔在另一邊的床腳前面,我踮著腳輕輕走過去拾取它,——就在這一秒鐘,我實在禁不住自己:我一定要向這個陌生人的臉上再瞥一眼,他對於我原像是天外飛來的隕石,闖迸了我的生命。我只想再瞥一眼,可是……太奇怪了,這個躺著不動酣睡沉沉的陌生的年輕人,在我看來確實陌生:我那一眼所瞥到的競不是昨天那張臉了。所有那些因為熱欲充盈而抽搐奮脹、情緒激烈得不顧性命的緊張神色,全部一掃而光了——這兒現在是另外一幅面貌,完全像個孩子,完全像個嬰兒,純潔舒暢光燦奪目。昨天咬住牙狠狠緊閉的嘴唇,這時在睡夢裡線條非常溫柔,微微張作半圓彷彿滿含笑意,淡金色的卷髮覆蓋著皺痕全消的前額,勻靜的呼吸緩起緩落,輕輕的波紋漾遍了寧睡著的全身。
「您也許還記得,我先前向您說過:我從來不曾在賭台上觀察到一個人,會像這個陌生人那麼強烈地、用那樣一種強烈過分形同犯罪的方式,表現出慾念和激情吧。現在我要向您說:我從來沒有見過,甚至在嬰孩們身上也沒見過這樣的睡態。襁褓中的嬰孩舒爽自然,有時候會散發出天使般的明輝,卻也還不及他這時表現的那麼聖潔,真正是無上幸福的酣睡。
「在這張臉上,恰像是有著絕妙的雕塑技巧,全部情緒充分呈現,表達出內心重壓解除無餘的那種天堂福祉一般的舒坦、恬適、得救,一見到這種驚人的異象,我心上的全部惶恐、全部厭恨馬上滑落,彷彿卸掉了一襲沉重的黑罩衫——我不再感到羞愧了,不,我幾乎感到快樂了。那點可怕的什麼,那點不可理解的什麼,立刻對我顯出意義來了,我腦子裡有了一個想法:
這個年輕、柔媚、俊美的人,現在竟像一朵鮮花,舒放而恬靜地躺在這兒,如果不是由於我的犧牲,他一定會跌得粉碎,染遍了污血,弄得面目不可辨認,氣息斷絕,眼珠迸裂,被人在隨便哪一處懸巖邊上發現的。是我挽救了他,他已經被我挽救住了,——我有了這樣的想法不禁欣欣自喜,不禁驕傲起來了。而現在,我用一雙——我不能換一個說法——母親的眼睛凝望著這個熟睡的人,他是從我的身上重新獲得生命的,我經受了無邊的痛苦,正像是自己生育了一個孩子,在這間朽蔽污濁的屋子裡,在這個可厭的、不潔的、偶然來到的旅店裡,我忽然得到一個——我說出來您會更覺得可笑的——置身教堂的感覺,奇跡降臨、聖靈蔭庇的福樂感覺。我整個一生中最最可怕的那一秒鐘,現在忽然成長,變成了另一個一秒鐘,極可驚異、極有力量,又是無限的親切。
「也許是我的動作有了聲響。也許是我情不自禁說了一句什麼。這些我都無法知道。反正那個熟睡的人突然睜開了眼。
我猛吃一驚連連後退,他十分詫異地四面環顧——恰像我起初時一樣,他現在也彷彿是在竭力掙扎,正從無盡的深處和昏亂的迷離中慢慢漂浮上來,他的目光非常吃力地巡掃著這間陌生的、從沒見過的屋子,然後十分驚奇地落在我的身上。可是,不等他開口說話,不等他能有回憶,我已經心神寧定了。不能讓他說話,不能讓他發問,不能讓他表示親暱,昨天以及昨天晚上的事不應該再有,也用不著解釋,用不著談起了。
「『我現在必須馬上離開,』我急忙告訴他說,『您仍舊留在這兒,趕快穿好衣裳。十二點鐘時我在賭館門前等您,那時再替您安排其他的一切。』」
「趁著他還來不及回答,我立刻逃了出來,不願意再看見那間屋子。我頭也不回地跑著離開了旅店,旅店的名字我也毫無所知,就像我對於和自己同在那兒過了一夜的陌生男人一樣。」
c太太停下來略略緩了緩氣。可是,從這時開始,所有的緊張和痛苦都從她的聲音裡消失了,像一輛馬車,費盡艱辛爬上山坡,到達了山頂便輕捷如飛地急馳而下,她現在就這麼如釋重負地往下敘說著:
「就這樣,我急急忙忙趕回自己所住的旅館,大街上晨光燦爛,隔夜的風暴掃淨了整個天空,我也像是心胸受了洗滌,悲情愁緒了無蹤影。因為,您不要忘了,我先前對您說過:自從丈夫去世,我早已將自己的生命看得無足輕重了。我的孩子們不需要我,我自己也無從排遣餘生,活著而沒有什麼固定的目的,整個生命自然毫無意義。現在居然竟想不到,第一次有樁任務落到我的身上:我挽救了一個人,我用盡全力將他從毀滅的道路上拉回來了。只需要再克服一點小小的困難,這個任務就一定能全部完成。就這樣,當我跑回自己的旅館,看門的發現我清晨九點才轉回來,用詫異的眼色打量著我,我卻全不在意——對於昨天的事,我心上不再受到羞愧和懊喪的壓抑了,只覺得突然精神振奮,樂生之願重又復活,意外地有了一個此生不虛的新鮮感覺,使得我全身脈管熱血充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我匆匆換裝,不自覺地(後來我才注意到)除掉身上的喪服,改穿了一件較為鮮艷的外衣。我上銀行裡去取了錢。
又急急趕到火車站,探明了火車開行的時間,另外——我行動果決,連自己也有些驚訝——我還辦了幾樁別的事,赴了一兩處約會。然後,我沒有其他該作的事了,只等著將命運扔給我的那個人送上火車,完成援救他的心願。
「真的,現在再去跟他見面,那是需要勇氣的。昨天的一切全在黑夜之中,是在猛旋的渦流裡發生的,就像一股湍流衝下兩塊岩石,驟然撞擊在一處了,我們本是對面不相識的,我決不相信,那個陌生人再見到我還會認出我來。昨天——那是一場意外、一陣迷醉,是兩個頭腦昏亂的人一時入魔,可是今天,卻非要向他露出自己的真面不可了,因為現在是在殘酷無情的白天裡,我是一個無法藏頭隱身的凡人,只能這樣前去見他。
「不過,實際上倒還不是我所想的那麼困難,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剛來到賭館門前,就見一個年輕的人,從一張長凳上一躍而起,急急向我走來。他那種喜出望外的神情,他的每一個勝過語言的動作,都表現得十分自然、十分稚氣、十分天真:他簡直是飛奔而來,眼裡射出快樂的,透露著感謝的光芒,同時顯得非靠誠敬,然而,一看到我與他相反,在他面前很是侷促,他立刻謙卑地低下眼來。在一般人身上,感謝的心意原是很難看出的,而且,越是心懷感謝往往越是找不到表達的方式,總是悵惘惶亂沉默不語,總是感到羞愧,常常假充拗強掩飾著真實的心情。可是這兒這個人,彷彿上帝要在他身上顯示自己是神秘莫測的雕刻家,一舉一動無不宣洩情感,表現得意義豐富、極其美妙、極有雕塑意味,竟連表達感謝的姿態也是輝煌無比,似有滿腔熾情從身體內部湧迸散發,光耀照人。他彎下腰來吻我的手,恭順地低下了輪廓清秀的孩子式的頭,非常虔敬地俯垂了一分鐘,可是只接觸到我的手指,然後,他先退回一步,接著向我問好,極為動人地凝望著我,他的話字字說得莊重得體,我最後的一點侷促不安也消失無蹤了。四周景物全像著了魔法,霎時之間光燦鮮明,鏡子一般地映襯出我當時的開朗心情:昨晚還是怒濤洶湧的大海,這時萬分平靜異常清澄,微波蕩漾的水面下粒粒圓石閃閃發光,向我們炫射著光輝;罪惡淵藪的賭館在淨如緞面的天空下黝亮爽潔;昨晚一陣狂雨逼得我們避身簷下的那座茶亭,現在門窗盡啟變成了一間鮮花店:擺滿了白色的、紅色的、綠色的和各種彩色的大花小花,賣花的是一位衣衫美麗得像著了火似的年輕姑娘。
「我邀請他到一家小餐館去進午餐;這位陌生的年輕人在餐館裡將他自己悲劇性的冒險生活講給我聽了。當初我在綠呢賭台上一見到他那雙瑟縮顫慄的手,就曾經有過一個揣想,他的敘述完全證實我揣測得不錯。他出生於一個奧國籍波蘭貴族家庭,一直在維也納求學,準備將來進外交界服務。一個月前,他參加了初考,成績非常優異。為了慶祝這場勝利,他的一位在參謀部當高級軍官的叔父(他在維也納時寄居在叔父家裡)想要對他表示獎勵,帶著他乘坐一輛大馬車,一同去到市郊遊樂區賽馬場觀光了一次。叔父賭運亨通,接連贏了三回。
於是,他們拿著一大疊白手賺來的鈔票,到一家豪華餐館去吃喝了一通。第二天,這位新進的外交家收到父親匯來的一筆錢,數目超過了他平時的月費,也為的是獎勵他的考試勝利。
要是在兩天前,這筆款子在他眼裡倒還相當可觀,可是現在,見識過白手發財的捷便門路,只覺得它微不足道了。因此,吃罷飯他立刻去到賽馬場,熱烈興奮地狂賭了一陣,居然鴻運當頭——或者更該說是晦星照命———賽完了最後一場他離開那兒時;手裡的錢增多了三倍。從此以後他大得其樂,時而賽馬場,時而咖啡館,時而俱樂部,將自己的時間、學業、神經、尤其還有金錢,盡量浪費虛擲了,他腦子裡再也不能思索什麼,夜裡再也不能安眠,對於自己更是絲毫控制不了。有天晚上,他在俱樂部裡輸得精光轉回家來,正要脫衣上床,忽然發現背心衣袋裡還有一張忘記了的鈔票,已經揉成一團了。他禁不住自己,馬上穿起衣服,跑到外邊東悠西晃,最後在一處咖啡館裡找到幾個玩骨牌的人,就坐下來一直賭到天亮。他的一位出嫁了的姐姐幫過他一回忙,替他償還了高利貸商人的債款,人家因為他是貴族世家的繼承人,十分樂意借錢給他,有一陣子他又交了賭運,可是後來手氣越變越壞,而他越是輸得厲害,卻越是急於希望大贏一回,好清償許多無法彌補的賭債和一再拖延的借款,他的表、他的衣裳,早已當光了,最後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他從叔父家櫥櫃裡偷取了年老的嬸母不常戴用的兩枚胸針。他當掉了一枚,得了很大一筆錢,當天晚上賭了一場,贏了四倍。可是他沒去贖回胸針,卻拿所有的錢又到賭場裡去輸得乾乾淨淨。直到他離開維也納前一小時,偷竊飾物的事還沒有被發覺,他於是當掉第二枚胸針便馬上逃走,臨時靈機一動,搭上火車來到蒙特卡羅,夢想著能在輪盤賭上發一注大財,來到這兒以後,他將自己的皮箱、衣服、陽傘統統賣去,身邊只剩裝有四發子彈的一支手槍,還有一個嵌寶石的小十字架,那是他的教母x侯爵夫人送給他的禮物,他捨不得賣給別人。可是昨天下午,他終於賣掉了這個小十字架,得了五十法郎,只為了晚上能夠最後再賭一回,他經受不住那種得心應手之樂的引誘,決意不顧死活再去試試運氣。
「他在向我敘述的時候,還是那麼神態曼妙令人著迷,他那種天賦的優美身姿還是那麼栩栩生動。我聽得十分出神,卻一點也不生氣,一刻也沒想到同我坐在一處的這個人原來是賊。我是一個終生操行無虧的女人,與人交往一向重視合於習俗的身份人品,在這方面要求得最是嚴格,如果先一天有人告訴我,說我會跟一個從來不認識的年輕人,一個比我的兒子大不了多少、而且偷竊過珠寶胸飾的人,非常親密地共坐一處,我一定認為說這話的人神經失常。可是,聽著他敘述一切,我不曾有一霎感到些微驚駭,他說得那麼自然,那麼富於激情,直教人覺得他所描述的是一場熱病,不是什麼令人憤恨的事。
而且,誰要是像我那樣,前夜親身經歷過那類狂風驟雨一般的意外遭遇。就會覺得『不可能』這個詞忽然失去了意義。在那十個小時裡,我對於現實獲得了無限多的認識,遠超過在那以前四十多年中產階級方式的生活體驗。
「不過,在他表示懺悔的娓娓自述時,還是有一點另外的什麼,使我心上悸動,那就是他眼裡似有高熱的熠熠閃光,一談到賭錢他就目光炯炯,臉上所有的神經象觸電似地不住抽搐。講到那兒他自己似乎還像當時一樣激動不已,他的雕塑式的臉上重繪出種種緊張情狀,忽而狂喜,忽而苦惱,清晰得極為驚人。他的兩隻手,那兩隻奇妙:修窄、敏感的手,不由自主地開始動作,跟它們在賭台上一般無二,又是那麼猛如凶獸,又是那麼迫不及待變化多端,我看到,他嘴裡說著活,兩隻手的關節突然顫戰不已,手指猛力鉤曲緊緊拳攏,接著驀地一彈一齊張開。後來又重新彼此扭纏起來了。當他講到偷取胸針時,兩隻手象閃電一般突然伸出(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作了個飛快的竊取姿式,手指怎樣匆忙地攫住那件飾物,又怎樣急急地將它緊握掌中,我都立刻了如親見。我感到一陣不可名狀的震驚,看出這個人全身血液沒有一滴不曾受到他自己的激情的毒害。
「他的敘述使我感到震動驚駭的僅僅只有這一點,我所萬分震駭的是:這麼一個年輕、爽朗、本性純潔不識憂患的人,竟這麼可憐地屈從於一股迷誤昏亂的熱情。因此,我認為自己首要的責任在於懇切規勸我的這位不期而得的被保護人,我告訴他必須馬上離開蒙特卡羅,這地方的誘惑危險透頂,必須在今天,趁著丟失胸針的事還沒被發覺,趁著自己的前途還不曾永遠斷送,立刻轉回家去。我答應供給他回家的旅費和贖取那兩件飾物所需的錢,只有一個條件:他今天就動身,並且向我起誓,以後不再接觸一張紙牌,也不再從事別的賭博。
「我永遠忘不了,當我答應幫助他時,這個誤入迷途的陌生人懷著怎樣一種最初十分沮喪、隨後漸漸開朗的感激之情聽著我說話,他像是在一字一字地吞飲著我的話:突然,他將兩手隔著桌面伸過來,用一種使人難以遺忘的姿式捉住了我的手,就像膜拜神靈默許宏願一樣。他那雙瑩亮而略顯惶亂的眼睛裡噙著淚珠,他感到幸運而內心激動得全身發抖了。我已經嘗試過不知多少回,想向您形容他的身姿體態所具有的世間唯一的表情本領,可是,他這時的情態卻不是我所能描述的,因為,它所表露的是一種超逸凡俗的極樂至福,平常在一個常人的臉上我們不易見到,只有當我們夢中醒來,依稀記著有一個隱隱消逝的天使面容,那一團白影還差可比擬。
「何必隱瞞呢:我那時看著他確實心神蕩漾了,領受感謝是幸福喜悅,這般透澈的情意更是少見,柔膩的至情原是一種福惠,對於我這個素來拘謹冷漠的人,如此洋溢的真情確要算是有益身心的新鮮感受。更加上在那當兒,自然景物也隨著這個曾受摧殘的人,經過隔夜一場暴雨驀然復甦了。我們走出餐館滿眼是燦爛輝煌,平靜安謐的大海澄澄碧藍展接天際,高空之中另是一派蔚藍,僅有幾隻輕鷗往來翔掠,點綴出些許白影。裡維耶拉一帶的自然風貌您當然十分熟悉。這兒的美景永遠動人,卻又像畫片似的蕪遠平曠,無盡的彩色舒徐有致地緩緩映入眼中,呈現出一種似已入睡的慵怠之美,意態漠然地盡人撫視,永遠婉順柔從;極像東方美人。可也有的時候,雖說極難遇見,仍會出現那麼幾天,這位美人忽然睡醒,忽然振衣而起,忽然美麗絢爛,奇彩交迸如火星,似在向人放聲召喚。
忽然繁花吐艷,喜洋洋的五彩繽紛,忽然熱焰騰騰,忽然熾情如焚。那一天也正是這樣一個勃然振興的日子。從風雨縱橫的一夜混亂中脫然而出,所有的街道被沖洗得潔白璀璨,天宇碧藍似靛,雜樹青翠欲滴,萬綠叢中百花爭研,星星點點如火如荼。四周的群山突然面目清新,在爽涼皎晴的空氣中顯得像是齊從遠地趕來,想要圍得近些仔細窺探這座鮮亮光潔的小城。
放眼四顧,只覺得大自然處處都在對人激勵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扉頓開。我立刻提議說,『我們雇一輛馬車,沿著海邊走走吧。』」
「他高興地點了點頭:這個年輕人好像自從來到這兒,現在才第一次留意觀賞風景。直到這時,他所見到的只是悶沉沉的賭場大廳,充滿了蒸郁的汗氣,擠滿了惡俗可厭的人群,加上一個暴戾的、灰暗的、吼囂的海面。可是現在,陽光如瀉的海灘展現在我們面前,愈望愈使人目眩心暢。我們坐在緩緩前進的馬車裡(那時候還沒有汽車),一路風光瑰麗,駛過許多別墅,瀏覽了一處處美景。每逢經過一處房舍,經過一座綠蔭四覆的別墅,總有一個極為隱秘的願望一再出現不下百次:但願能在這兒住下來,寧靜、安謐、與世隔絕。
「我一生裡還有什麼時候比在那一小時更感幸福呢?我不記得曾經有過。我身邊坐著這個年輕的人。昨天他還在死神的掌握裡聽憑命運擺佈,現在卻在陽光傾照下容采煥發,更顯得年輕了許多。他彷彿變成了一個孩子,一個陶醉在嘻戲中的美麗幼童,兩眼興高采烈,同時滿含敬畏。最使我欣慰的無過於他那種敏感清醒的細膩柔情:車子駛上陡坡時馬力不濟,他立刻敏快地跳下車去幫著推動。我提到一種花的名字,或是詣了指路邊一朵什麼花,他就急忙跑去採摘。路上有一隻小甲蟲,昨夜在風雨下迷失途徑,正在十分艱難地慢慢爬著,他將它捉起來,細心愛護地送往青草叢中,不讓馬車駛過時碾碎了它。他一邊作著這些,一邊還興沖沖地談講著許多非常可樂而又文雅的趣事:我淚信,這種笑樂對於他是一種解救,因為,他突然有了過多的快樂,使他那麼高興,那麼迷醉,如果不盡情大笑,就只好放聲高歌或縱身猛跳了,也許還會作出一些傻頭傻腦的舉動來。
「後來,我們慢慢駛上高坡,路過一處極小的村莊,半道裡他忽然取下了頭上的帽子。我很是驚訝:這兒誰也不認識他,他向什麼人表示敬意呢?他聽到我的疑問微微有點臉紅,連忙向我解釋,幾乎很抱歉的樣子告訴我:我們正從一座教堂前面走過,在波蘭也像在所有教規嚴格的天主教國家裡一樣,人們從小養成了習慣,遇到任何一座教堂或供奉神像的聖殿總要脫帽。對於宗教事物的這種美好的敬畏態度深深地感動了我,我記起了他對我說到過的那個小十字架,便問他是否真正信教。他微露羞赧地回答說,他希望能蒙受聖靈恩寵,這時候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停住!』我向車伕喊了一聲,立刻匆匆跳下馬車。他跟在後邊十分詫導:『我們往哪兒去?』我僅僅回答道:『隨我來!』」
「我讓他跟隨著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那是一所磚砌的鄉村小聖殿,裡面的四壁粉刷著白聖,晦暗陰森,前門敞開著,一股黃澄澄的陽光強勁地劈入昏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壇上,在地面投出一團青影。殿內煙氣氤氳,朦朧中閃爍著兩支神燭,像是罩在面紗裡的兩隻眼睛。我們走了進去,他脫掉帽子,在淨水缸裡浸了浸手,畫了個十字,然後屈膝跪下。他剛站立起身,我立刻拉住了他。『您上前邊去,』我強迫他道,『跪在一個祭壇或一尊您所尊奉的神像前,照著我要教給您的話立一回誓。』他詫異地瞪著我,像是吃了一驚。可是,他很快地瞭解了我的話,立刻走到一座神龕前,畫了個十字便柔順地跪了下去。『照著我的話說吧,』我對他說道,自己心情激動得全身顫慄,『照著我的話說:我立誓,』——『我立誓,』他重複道,我繼續往下說:『我永遠不再賭錢,從此戒絕一切賭博,我立誓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名譽,斷送在這樣的激情之下。』」
「他顫抖著重複了我的話:清楚、燎亮,空蕩的殿堂裡震著迴響。隨後靜寂了一霎,殿外風過樹梢,葉聲籟籟,清晰可聞。突然,他像一個悔罪者那樣撲倒在地上,用一種我從來沒聽到過的狂熱的聲音念叨起來,急而且快,字句雜亂含混,說的是我所不懂的波蘭語。想來他一定是在作著狂熱的祈禱,一場感恩和悔恨的祈禱,因為,這種激動的懺悔使他一再低下頭去,卑恭地碰擊著經案,越來越昂奮地一再重複著那些外國話,表現出難以形容的激烈情緒,越來越熱切。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後,我從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教堂裡聽見過這樣的祈禱:他祈禱時兩手痙攣地緊抱著經案,同時彷彿心上掀起了一陣颶風,使得他全身震搖,不住地一會兒抬起頭來,一會兒撲倒下去。他什麼也不看,什麼也沒感覺到,像是整個兒置身在另一世界,像是在滌罪的淨火裡整個兒被焚化了,或者飛昇到更高的天界裡去了。最後,他慢慢兒站起身,畫了個十字,倦乏地轉過臉來。他的兩膝還在顫戰,臉色蒼白,像個筋疲力竭的人。可是,一看見了我,他立刻兩眼熠亮,臉上浮起一副純潔的、真正虔誠的微笑,疲憊的面容忽然變得光燦奪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個俄國式的躬,拿起了我的兩手,十分崇敬地將自己的嘴唇印在上面:『是上帝派您來救我的。我向上帝謝過恩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可是,我這時真希望,這間擺著許多矮凳的教堂裡會突然琴聲大作,響徹一陣音樂,因為,我覺得自己所企求的已經全部實現了:我已經將這個人完全挽救過來了。
「我們走出教堂,又回到了輝煌燦爛傾瀉不盡的五月天的陽光下面:世界在我眼裡從無這般美麗。我們坐上馬車繼續遊逛了兩小時,翻越高坡緩緩前進,沿途風光旖旎,山回路轉處處美不勝收。可是,我們不再談話了。經過那麼一場感情氾濫,語言似乎微弱無力了。而且,我每次偶然地和他目光相遇,總不得不感到羞澀地避開了他:審視自己創製的奇跡會使我受到太強烈的震動。
「下午五點左右,我們回到了蒙特卡羅。那時候我必須去赴一處親友的約會,要想設法推辭已是來不及了。而且,我自己深心裡感到需要休息一會,舒散一下奔放得過於猛急了的心情。我覺得,這種熾熱的、狂歡的心境,一生裡還從來不曾有過,一定要歇息一會安靜下來。因此我請求我的這位被保護人,要他到我的旅館裡來一趟,只耽擱一小會兒。到了我的房間裡以後,我準備將旅費和贖取胸針的錢拿出來交給他。我們說好了:我去赴約會,他去買車票;晚上七點我們在車站上候車室裡再見面,火車七點半離站,它將載送他穿過日內瓦平安抵家。當我拿出五張鈔票正要遞給他時,他突然嘴唇發白了:
『不……不要錢……我求您,不要給我錢!』他咬緊了牙說,一邊神經緊張地戰慄著慢慢縮回了手指。『不要錢……不要錢……我不能看到錢,』他重說了一遍,彷彿滿心厭惡週身不寧。
我設法減輕他的愧疚,我對他說:這筆錢只算是借給他的,如果他覺得不便接受,不妨寫個借據給我。『好吧……好吧……寫一個借據,』他避開我的眼睛喃喃地說,一邊接過鈔票,捏在手指間輕輕折攏,像是拿著什麼粘膩污穢的東西,不看一眼便放進了衣袋,然後取過一張紙,在上面潦草地寫了幾個字。他寫罷借據抬起眼來,額頭上熱汗涔涔:似乎他的身體裡面有點什麼在猛力向上衝湧。他剛將那張紙條遞給了我,忽然全身一震,驀地一下——我不禁吃驚地後退了一步——跪倒在我的面前,捧著我的衣裾連連親吻。這種姿態真是難以描述:它以一種非常強烈的力量震撼著我,我的整個身子馬上顫抖起來了。
我滿心驚駭十分惶惑,僅只能喃喃著說:『您這麼感激,我很謝謝您。可是,請您現在就走吧!晚上七點在火車站候車室裡見面,那時我們再作告別。』」
「他凝望著我,神情激動,兩眼潤濕閃亮。有一霎我以為他還想要說什麼,有一霎他像是想要走近我,可是,他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立刻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