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文 / 斯蒂芬·茨威格
終於——大概是在凌晨兩三點鐘吧——我聽見樓下有人用鑰匙打開大門,然後有腳步聲順著樓梯上來。剎那間我覺得寒意頓消,渾身發熱,我輕輕地打開房門,想衝到你的跟前,撲在你的腳下。……啊,我真不知道,我這個傻姑娘當時會幹出什麼事來。腳步聲越來越近,蠟燭光晃晃悠悠地從樓梯照上來。我握著門把,渾身哆嗦。上樓來的,真是你嗎?
是的,上來的是你,親愛的——可是你不是一個人回來的。我聽見一陣嬌媚的輕笑,綢衣拖地的悉簌聲和你低聲說話的聲音——你是和一個女人一起回來的。
我不知道,我這一夜是怎麼熬過來的。第二天早上八點鐘他們把我拖到因斯布魯克去了;我已經一點反抗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的兒子昨天夜裡死了——如果現在我果真還得繼續活下去的話,我又要孤零零地一個人生活了。明天他們要來,那些黝黑、粗笨的陌生男人,帶口棺材來,我將把我可憐的唯一的孩子裝到棺材裡去。也許朋友們也會來,帶來些花圈,可是鮮花放在棺材上又有什麼用?他們會來安慰我,給我說些什麼話;可是他們能幫我什麼忙呢?我知道,事後我又得獨自一人生活。時間上再也沒有比置身於人群之中卻又孤獨生活更可怕的了。我當時,在因斯布魯克度過的漫無止境的兩年時間裡,體會到了這一點。從我十六歲到十八歲的那兩年,我簡直像個囚犯,像個遭到屏棄的人似的,生活在我的家人中間。我的繼父是個性情平和、沉默寡言的男子,他對我很好,我母親絲毫為了補贖一個無意中犯的過錯,對我總是百依百順;年輕人圍著我,討好我;可是我執拗地拒他們於千里之外。離開了你,我不願意高高興興、心滿意足地生活,我沉湎於我那陰鬱的小天地裡,自己折磨自己,孤獨寂寥地生活。他們給我買的花花綠綠的新衣服,我穿也不穿;我拒絕去聽音樂會,拒絕去看戲,拒絕跟人家一起快快活活地出去遠足郊遊。我幾乎足不逾戶,很少上街:親愛的你相信嗎,我在這座小城市裡住了兩年之久,認識的街道還不到十條?我成天悲愁,一心只想悲愁;我看不見你,也就什麼不想要,只想從中得到某種陶醉。再說,我只是熱切地想要在心靈深處和你單獨呆在一起,我不願意使我分心。我一個人坐在家裡,一坐幾小時,一坐一整天,什麼也不做,就是想你,把成百件細小的往事翻來覆去想個不停,回想起每一次和你見面,每一次等候你的情形,我把這些小小的插曲想了又想,就像看戲一樣。因為我把往日的每一秒鐘都重複了無數次,所以我整個童年時代都記得一清二楚,過去這些年每一分鐘對我都是那樣的生動、具體,彷彿這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我當時心思完全集中在你的身上。我把你寫的書都買了來;只要你的名字一登在報上,這天就成了我的節日。你相信嗎,你的書我念了又念,不知念了多少遍,你書中的每一行我都背得出來?要是有人半夜裡把我從睡夢中喚醒,從你的書裡孤零零地給我念上一行,我今天,時隔十三年,我今天還能接著往下背,就像在做夢一樣:你寫的每一句話,對我來說都是福音書和禱告詞啊。整個時間只是因為和你有關才存在:我在維也納的報紙上查看音樂會和戲劇首次公演的廣告,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什麼演出會使你感到興趣,一到晚上,我就在遠方陪伴著你:此刻他走進劇院大廳了,此刻他坐下了。這樣的事情我夢見了不下一千次,因為我曾經有一次親眼在音樂會上看見過你。
可是幹嗎說這些事呢,幹嗎要把一個孤獨的孩子的這種瘋狂的、自己折磨自己的、如此悲慘、如此絕望的狂熱之情告訴一個對此毫無所感,一無所知的人呢?可是我當時難道還是個孩子嗎?我已經十七歲,轉眼就滿十八歲了——年輕人開始在大街上扭過頭來看我了,可是他們只是使我生氣發火。因為要我在腦子裡想著和別人戀愛,而不是愛你,哪怕僅僅是鬧著玩的,這種念頭我都覺得難以理解、難以想像地陌生,稍稍動心在我看來就已經是在犯罪了。我對你的激情仍然一如既往,只不過隨著我身體的發育,隨著我情慾的覺醒而和過去有所不同,它變得更加熾烈、更加含有肉體的成分,更加具有女性的氣息。當年潛伏在那個不懂事的女孩子的下意識裡、驅使她去拉你的門鈴的那個朦朦朧朧的願望,現在卻成了我唯一的思想:把我奉獻給你,完全委身於你。
我周圍的人認為我靦腆,說我害羞臉嫩,我咬緊牙關,不把我的秘密告訴任何人。可是在我心裡卻產生了一個鋼鐵般的意志。我一心一意只想著一件事:回到維也納,回到你身邊。經過努力,我的意志得以如願以償,不管它在別人看來,是何等荒謬絕倫,何等難以理解。我的繼父很有資財,他把我看作是他自己親生的女兒。可是我一個勁兒地頑固堅持,要自己掙錢養活自己,最後我終於達到了目的,前往維也納去投奔一個親戚,在一家規模很大的服裝店裡當了個職員。難道還要我對你說,在一個霧氣迷茫的秋日傍晚我終於!終於!來到了維也納,我首先是到哪兒去的嗎?我把箱子存在火車站,跳上一輛電車,——我覺得這電車開得多麼慢啊,它每停一站我就心裡冒火——跑到那幢房子跟前。你的窗戶還亮著燈光,我整個心怦怦直跳。到這時候,這座城市,這座對我來說如此陌生,如此毫無意義地在我身邊喧囂轟響的城市,才獲得了生氣,到這時候,我才重新復活,因為我感覺到了你的存在,你,我的永恆的夢。我沒有想到,我對你的心靈來說無論是相隔無數的山川峽谷,還是說在你和我那抬頭仰望的目光之間只相隔你窗戶的一層玻璃,其實都是同樣的遙遠。我抬頭看啊,看啊:那兒有燈光,那兒是房子,那兒是你,那兒就是我的天地。兩年來我一直朝思暮想著這一時刻,如今總算盼到了。這個漫長的夜晚,天氣溫和,夜霧瀰漫,我一直站在你的窗下,直到燈光熄滅。然後我才去尋找我的住處。
以後每天晚上我都這樣站在你的房前。我在店裡幹活一直幹到六點,活很重,很累人,可是我很喜歡這個活,因為工作一忙,就使我不至於那麼痛切地感到我內心的騷亂。等到鐵製的捲簾式的百葉窗嘩的一下在我身後落下,我就徑直奔向我心愛的目的地。我心裡唯一的心願就是,只想看你一眼,只想和你見一次面,只想遠遠地用我的目光摟抱你的臉!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我終於遇見你了,而且恰好是在我沒有料想到的一瞬間:我正抬頭窺視你的窗口,你突然穿過馬路走了過來。我一下子又成了那個十三歲的小姑娘,我覺得熱血湧向我的臉頰;我違背了我內心強烈的、渴望看見你眼睛的慾望,不由自主地一低頭,像身後有追兵似的,飛快地從你身邊跑了過去。事後我為這種女學生似的羞怯畏縮的逃跑行為感到害臊,因為現在我不是已經打定主意了嗎:我一心只想遇見你,我在找你,經過這些好不容易熬過來的歲月,我希望你認出我是誰,希望你主意我,希望為你所愛。
可是你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注意到我,儘管我每天晚上都站在你的胡同裡,即使風雪交加,維也納凜冽刺骨的寒風吹個不停,也不例外。有時候我白白地等了幾個小時,有時候我等了半天,你終於和朋友一起從家裡走了出來,有兩次我還看見你和女人在一起,——我看見一個陌生女人和你手挽著手緊緊依偎著往外走,我的新猛地一下抽縮起來,把我的靈魂撕裂,這時我突然感到我已長大成人,感到心裡有種新的異樣的感覺。我並不覺得意外,我從童年時代就知道老有女人來訪問你,可是現在突然一下子我感到一陣肉體上的痛苦,我心裡感情起伏,恨你和另外一個女人這樣明顯地表示肉體上的親暱,可同時自己也渴望著能得到這種親暱。出於一種幼稚的自尊心,我一整天沒到你的房子前面去,我以往就有這種幼稚的自尊心,說不定我今天還依然是這樣。可是這個倔強賭氣的夜晚變得非常空虛,這一晚多麼可怕啊!第二天晚上我又忍氣吞聲地站在你的房前,等啊等啊,命運注定,我一生就這樣站在你緊閉著的生活前面等著。
有一天晚上,你終於注意到我了。我早已看見你遠遠地走來,我趕忙振作精神,別到時候又躲開你。事情也真湊巧,恰好有輛卡車停在街上卸貨,把馬路弄得很窄,你只好擦著我的身邊走過去。你那漫不經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我身上一掃而過,它剛和我專注的目光一接觸,立刻又變成了那種專門對付女人的目光——勾起往事,我大吃一驚!——又成了那種充滿蜜意的目光,既脈脈含情,同時又蕩人心魄,又成了那種把對方緊緊擁抱起來的勾魂攝魄的目光,這種目光從前第一次把我喚醒,使我一下子從孩子變成了女人,變成了戀人。你的目光和我的目光就這樣接觸了一秒鐘、兩秒鐘,我的目光沒法和你的目光分開,也不願意和它分開——接著你就從我身邊過去了。我的心跳個不停:我身不由己地不得不放慢腳步,一種難以克服的好奇心驅使我扭過頭去,看見你停住了腳步,正回頭來看我。你非常好奇、極感興趣地仔細觀察我,我從你的神氣立刻看出,你沒有認出我來。
你沒有認出我來,當時沒有認出我,也從來沒有認出過我。親愛的,我該怎麼向你形容我那一瞬間失望的心情呢。當時我第一次遭受這種命運,這種不為你所認出的命運,我一輩子都忍受著這種命運,隨著這種命運而死;沒有被你認出來,一直沒有被你認出來。叫我怎麼向你描繪這種失望的心情呢!因為你瞧,在因斯布魯克的這兩年,我每時每刻都在想念你,我什麼也不幹,就在設想我們在維也納的重逢該是什麼情景,我隨著自己情緒的好壞,想像最幸福的和最惡劣的可能性。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我是在夢裡把這一切都過了一遍;在我心情陰鬱的時刻我設想過:你會把我拒之門外,會看不起我,因為我太低賤,太醜陋,太討厭。你的憎惡、冷酷、淡漠所表現出來的種種形式,我在熱烈活躍的想像出來的幻境裡都經歷過了——可是這點,就這一點,即使我心情再陰沉,自卑感再嚴重,我也不敢考慮,這是最可怕的一點:那就是你根本沒有注意到有我這麼一個人存在。今天我懂得了——唉,是你教我明白的!——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一個少女、一個女人的臉想必是變化多端的東西,因為在大多數情況下只是一面鏡子,時而是熾熱激情之鏡,時而是天真爛漫之鏡,時而又是疲勞睏倦之鏡,正如鏡中的人影一樣轉瞬即逝,那麼一個男子也就更容易忘卻一個女人的容貌,因為年齡會在她的臉上投下光線,或者佈滿陰影,而服裝又會把它時而這樣時而那樣地加以襯托。只有傷心失意的女人才會真正懂得這箇中的奧秘。可我當時還是個少女,我還不能理解你的健忘,我自己毫無節制沒完沒了地想你,結果我竟產生錯覺,以為你一定也常常在等我;要是我確切知道,我在你心目中什麼也不是,你從來也沒有想過我一絲一毫,我又怎麼活的下去呢!你的目光告訴我,你一點也認不得我,你一點也想不起來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有細如蛛絲的聯繫:你的這種目光使我如夢初醒,使我第一次跌到現實之中,第一次預感到我的命運。
你當時沒有認出我是誰。兩天之後我們又一次邂逅,你的目光以某種親暱的神氣擁抱我,這時你又沒有認出,我是那個曾經愛過你的、被你喚醒的姑娘,你只認出,我是兩天之前在同一個地方和你對面相遇的那個十八歲的美麗姑娘。你親切地看我一眼,神情不勝驚訝,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微笑。你又和我擦肩而過,又馬上放慢腳步:我渾身戰慄,我心裡歡呼,我暗中祈禱,你會走來跟我打招呼。我感到,我第一次為你而活躍起來:我也放慢了腳步,我不躲著你。突然我頭也美回,便感覺到你就在我的身後,我知道,這下子我就要第一次聽到你用我喜歡的聲音跟我說話了。我這種期待的心情,使我四肢酥麻,我正擔心,我不得不停住腳步,心簡直象小鹿似的狂奔猛跳——這時你走到我旁邊來了。你跟我攀談,一副高高興興的神氣,就彷彿我們是老朋友似的——唉,你對我一點預感也沒有,你對我的生活從來也沒有任何預感!——你跟我攀談起來,是那樣的落落大方,富有魅力,甚至使我也能回答你的話。我們一起走完了整個的一條胡同。然後你就問我,是否願意和你一起去吃晚飯。我說好吧。我又怎麼敢拒不接受你的邀請?
我們一起在一家小飯館裡吃飯——你還記得嗎,這飯館在哪兒?一定記不得了,這樣的晚飯對你一定有的是,你肯定分不清了,因為我對你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不過是幾百個女人當中的一個,只不過是連綿不斷的一系列艷遇中的一樁而已。又有什麼事情會使你回憶起我來呢:我話說的很少,因為在你身邊,聽你說話已經使我幸福到了極點。我不願意因為提個問題,說句蠢話而浪費一秒鐘的時間。你給了我這一小時,我對你非常感謝,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時間。你的舉止使我感到,我對你懷有的那種熱情敬意完全應該,你的態度是那樣的溫文爾雅,恰當得體,絲毫沒有急迫逼人之勢,絲毫不想匆匆表示溫柔纏綿,從一開始就是那種穩重親切,一見如故的神氣。我是早就決定把我整個的意志和生命都奉獻給你了,即使原來沒有這種想法,你當時的態度也會贏得我的心的。唉,你是不知道,我癡癡地等了你五年!你沒使我失望,我心裡是多麼喜不自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