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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三~五章 文 / 庫爾特·馮內古特

    第四十三章

    同題:鳥糞中白顏色的是什麼東西?答案:也是鳥糞。

    別談什麼科學,別談遇到環境災難對它有多大的幫助。

    切爾諾貝利核電站仍然是比廣島嬰兒車更熱的話題。我們用的腋下除臭劑把臭氧層咬出了洞來。

    聽聽這一大堆廢話:我的哥哥伯尼是個什麼也畫不像的人,過去最令人討厭的時候還曾說,他不喜歡畫,因為那些畫年復一年掛在那兒,什麼結果也投有。而今年夏天,他成了藝術家!

    我決不是胡說八道!這個在麻省理工學院獲得博士學位的物理化學家現在成了傑克遜·波洛克!1他把一團團的各色顏料和黏稠物質堆在不滲透的兩片平面材料上,如玻璃板或浴室的磁磚之類,合上然後再掰開,etvoila!1這與他得癌症無關。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身患此症,再說癌細胞侵損的是他的肺部,而不是頭腦。一天,他在胡亂地做著什麼——他已是個半退休的老人,沒有妻子問他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到底在幹些什麼,etvoila!晚干總比不幹好,我只能這麼說。

    於是,他給我寄了些複印的黑白小圖片,都是些波形曲線的東西,大部分如枝杈狀,也許是樹或者灌木,也許是蘑菇或滿是洞的雨傘,但確實十分有趣,就像我在舞廳跳舞一樣,還過得去。自那以後他還給我寄了彩色的作品原件,這些我十分喜歡。

    然而,同複印作品一同寄來的信,表達的卻不是突如其來的欣喜之情,而是一個冥頑不化的專家治國論者對以我為典型代表的附庸風雅的文人的挑戰。「這是不是藝術?」

    他問。要是在五十年以前,他肯定不會以如此嘲諷的口吻提出這個問題,因為那時第一個完完全全美國式的繪畫流派——抽像表現主義,還沒有建立,也還沒有把「滴者傑克」——就是那個什麼也畫不像的傑克遜·波洛克——奉若神明。

    伯尼還說,他的作畫過程還包含著一個非常有趣的科學現象,有關各種顏料受到擠壓後朝上下、四周不同線路擴散方面,但他未作解釋,讓我自己去猜測。他似乎在暗示,如果附庸風雅的藝術圈子不接受他的繪畫,他的作品還有其他用途,如為生產更好的潤滑劑、防曬油及其他玩意兒提供幫助。全新的H配方!

    他說他不會在作品上簽名,不會公開承認他是創作者,也不會告訴別人創作過程。很顯然他希望看到那些盛氣凌人的藝術評論家面對他幼稚而狡猾的問題「這是不是藝術?」時,額頭冒汗,一臉傻相。

    他和父親兩人連手,強行剝奪了我在大學學習文科的權利,因此,我給他回了封明顯帶報復性的文辭華麗的信,並為此感到得意。「親愛的哥哥:這幾乎就像跟你講一些鳥和蜜蜂之類的常識一樣1,」我的信這樣開頭,「世界上有許多好人從某些,但不是所有,本質上非理性的東西中受到感染激勵,並從中得益,如平面上人為的色彩和形狀安排。

    「您本人也在音樂中獲得享受。就其本質而言,音樂本身也是非理性的聲音編排。如果我把一個木桶踢下地窖的梯子,然後告訴您我製造的聲音就其哲學意義而言具有與《魔笛》2同等的價值,那就構不成一場令人不安的持久論戰的開端。來自您的完全令人滿意的、不帶偏見的回答應該是:『我喜歡莫扎特創造的聲音,不喜歡木桶發出的聲音。』「欣賞一件自稱為藝術的作品是一種社會行為。要麼你從中獲益,要麼一無所得。你最有必要事後去問為何如此。你什麼也沒有必要說。

    「親愛的哥哥,您是個應該受人尊重的實驗科學家。如果您真想知道如您所問的您的作品『是不是藝術』,那麼您就應該把它放在某個公共場所進行展示,看看人們是否有興趣觀賞。請告訴我結果如何。」

    我繼續寫道:「如果不瞭解藝術家,很少會有人真正喜歡他的繪畫,或印製品,或其他這類東西。這裡我又得重申,這是社會場合而不是科學領域。任何一類藝術作品都是兩人對話中的一半,瞭解誰在同你對話總是大有裨益的。

    他或者她在哪一方面享有聲譽:是嚴肅沉穩,還是虔誠篤信,還是悲憤苦澀,還是凡俗平庸,還是不拘一格,還是真摯誠懇,還是幽默精稽?「事實上沒有—個我們一無所知的畫家,他的作品能夠真正得到賞識。甚至在法國拉斯科地下洞穴1的巖畫中,我們也可以推測出很多關於作畫人的生活故事。

    「我敢斷言,如果觀賞者在頭腦中不把一張畫與一個特殊的個人聯繫起來,那麼這張畫就不可能得到認真的對待。

    如果您不願意攬下作畫的功勞,不願意告訴別人這畫為何值得欣賞,這遊戲就玩不成了。

    「圖畫是因為人的特徵而不是畫的特徵而流傳於世的。」

    我還繼續說:「還有創作風格的問題。真正熱愛繪畫的人,可以說喜歡順勢而行,非常仔細地觀看畫的表面,觀察意像是如何創造的。如果您不願意說出您如何製作,這遊戲又玩不成了。

    「祝您好運。永遠愛戴您。」我寫道,並在信末簽了名。

    第四十四章

    我本人也在醋酸纖維紙上用印度墨作畫。一個叫喬·佩特羅第三的藝術家用絹網印花法幫我印製這些畫。他只有我一半年紀,居住在肯塔基的萊辛頓,也在那兒工作。喬的印刷過程中,我每用一種顏色,就必須在醋酸纖維紙上用不透光的黑色再畫一張。我只用黑顏色畫,所以直到喬每種顏色印一次完成全部工序,才能看到彩色的作品。

    我是在為他的成品圖製作底片。

    也許有更方便、更迅速、更經濟的制畫方法。找到竅門後就會有更多的閒暇去打高爾夫球,去做飛機模型,去手淫。我們應該對此作一番研究。喬的作坊就好像中世紀殘留下來的古董。

    我腦袋中那台微型無線電接收器停止接收來自某處的高明主意之後,喬讓我為他的成品圖製作底片,對此我十分感激。藝術真是令人陶醉。

    它是一種興奮劑(sopperupper).聽著:僅僅在三個星期以前,即一九九六年九月六日,喬和我的二十六幅作品在科羅拉多州丹佛市的一比一畫廊展出了。當地一個叫溫庫帕的小釀酒商為此還灌制了一批特別的啤酒。商標是我的自畫頭像。啤酒名叫「庫爾特酒鬼倒」。

    你覺得這還不夠滑稽?試試這個:根據我的提議,這啤酒裡面加進了一點咖啡的味道。加入咖啡又有什麼了不起?其一,啤酒的味道真還不錯。另外,那又是為了對我的外公阿爾伯特·裡埃伯表示敬意。他也是個釀酒商,一九二○年的禁酒令終於使他破產。印第安納波利斯釀酒公司獲得一八八九年巴黎博覽會金獎,那酒的秘密配方就是咖啡!

    叮兒——鈴!

    丹佛那邊的這一切還不夠滑稽?好,告訴你溫庫帕釀酒公司的老闆和喬差不多年紀,名字叫約翰·希金魯帕。又怎麼樣?五十六年以前我在康奈爾大學學習化學專業時,參加了大學生聯誼會,同一個叫約翰·希金魯帕的人結為聯誼兄弟。

    叮兒——鈴?

    此人是他的兒子!我的聯誼兄弟在他兒子七歲時就去世了。對於老希金魯帕,我比他的親兒子瞭解得更多!我告訴這位年輕的丹佛釀酒公司老闆,他的父親同另一個德爾塔—阿普西隆會兄弟約翰·格克合夥,在聯誼會會捨二樓樓梯轉角利用一個大櫃子出售糖果、飲料和香煙。

    他們為小鋪子正式命名為希金魯帕洛克店。而我們稱之為洛克魯帕希金店,或者帕金洛克希魯店,或者洛克希金魯帕店,等等。

    不知煩惱的日子!我們覺得好像可以永遠活下去。

    老啤酒裝進新瓶子。老笑話講給新人聽。

    我給小約翰·希金魯帕講了一個他老爸講給我聽的玩笑。是這樣的:不管我在什麼地方,他老爸都可以問我:「你是海龜俱樂部的會員嗎?」凡聽到這個問題,我必須用最大的嗓門喊,「他媽的我當然是!」

    反過來我也可以向他的老爸問同樣的問題。有時在一些特別嚴肅、特別神聖的場合,如在新加盟的聯誼兄弟的宣誓會上,我可以在他耳邊輕聲問:「你是海龜俱樂部的會員嗎?」他不得不用最大的嗓門吼著回答,「他媽的我當然是!」

    第四十五章

    還有一個老笑話:「你好,我的名字是斯波爾丁1。你一定玩過我的球了。」2但現在這個笑話沒什麼效果,因為斯波爾丁已不再是體育用品的主要生產商,就像裡埃伯金獎啤酒已不再是中西部受歡迎的消遣麻醉品,也就像馮內古特五金公司已不再是非常實用的耐用品生產、零售商一樣。

    一些更加充滿活力的競爭對手將五金公司徹徹底底打垮了。一九一九年修訂的美利堅合眾國憲法第十八條,使印第安納波利斯的釀酒業全部倒閉。這一條款規定,任何生產、銷售、運輸酒精飲料,都是違法行為。

    談到禁酒運動,印第安納波利斯的幽默家金·赫伯德3說,反正「比沒酒喝好」。直到一九三三年,酒精飲料才開禁。到那個時候,做私酒生意的阿爾·卡波恩已經擁有了芝加哥。遭謀殺的未來總統的父親,約瑟夫·肯尼迪,已經是個百萬富翁。

    展出我和喬·佩特羅第三作品的丹佛藝術展開幕後第二天是個星期天。一大早,我從那邊最古老的一家名叫「牛津」的旅館房間裡醒來。我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如何到達,就好像昨夜沒被外公的啤酒灌得酩酊大醉似的。

    我穿上衣服,朝外走去。人們還沒有起床,四周無人,也沒有移動的車輛。如果自由意志選擇此時此地闖入,我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也不會有人從我身上踩過。

    當自由意志闖入的時候,最好的處境也許是在非洲扎伊爾雨林當個姆布蒂人,或者俾格米人1。

    離我旅館二百碼的地方,過去曾是這座城市跳蕩的心臟,它的心房心室,而現在只剩下了軀殼。我指的是火車客車站。它建於一八八○年。現在每天只有兩班火車在那兒停站。

    我本人是個老古董,仍然記得蒸汽機車雷聲般轟轟隆隆的音樂、哀鳴的汽笛、經過鐵軌接縫處車輪有節奏的嗒嗒聲,以及交岔道口由於多普勒2效應聽上去有起有落的警報鈴聲。

    我也記得勞工鬥爭史。為了提高工資,為了得到尊重,為了更安全的工作條件,美國工人階級進行的第一次有效罷工,就是在鐵路上搞起來的。再接著,是同煤礦、制鐵廠、紡織廠等等產業的老闆進行的鬥爭。工人們為這樣的鬥爭付出了沉重的血的代價,但在我同一代的大多數作家看來,這樣的戰爭,就如抗擊來犯的敵人一樣,是完全值得的。

    我們有了大憲章,然後又有了獨立宣言.然後又有了人權宣言,然後又有了廢奴宣言,然後是一九二○年使婦女獲得選舉權的憲法第十九條,我們也總會有權衡經濟利益的辦法。那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正是基於這樣的信仰,我們的作品中融進了那麼多的樂觀主義成分。

    我甚至在一九九六年的講演中,還提議在憲法中增補如下兩條:第二十八條:每一個新生嬰兒都應得到熱誠歡迎,並得到關懷直至成年。

    第二十九條:每一個需要工作的人都應該得到有意義的工作,得到能維持生活的工資。

    然而,作為顧客、作為僱員、作為投資者,我們創造的是山一樣的紙面財富,財富如此之巨,一小部分掌管財富者可以成百萬、成億地從中撈取而不會礙著任何人。顯然如此。

    我們這一代的很多人對此十分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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