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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文 / 庫爾特·馮內古特

    在這個關於人的故事裡,主要角色是一筆錢;這和在關於蜜蜂的故事裡,主要角色按理總是一攤蜂蜜是一樣的。

    這筆錢在一九六四年六月一日———只是隨便說個日子,是八千七百四十七萬二千零三十三美元六十一美分。這筆錢正好在這一天被一位初出茅廬的訟棍諾曼·姆沙利的溫順的眼睛看到了。

    這筆引人注目的款子有很多利息,每年為三百五十萬美元,每天幾乎近一萬美元,星期天也不例外。

    這筆錢是一個一九四七年組成的慈善和文化基金會的重要組成部分,那個時候,諾曼·姆沙利才六歲。在此以前,它是美國第十四位最大的家族的財產———羅斯瓦特家族的財產。它之所以轉移到這麼個基金會,目的是防止那些貪婪的人們對財產的侵吞。羅斯瓦特基金會的章程———一篇莫名其妙的法律昏話傑作———宣佈,基金會主席的繼承辦法實際上同英國王位繼承法一個樣。它永遠永遠由基金會的創立者,印第安納州的參議員李斯特·阿姆斯·羅斯瓦特的最近房的,而且年齡最大的後代才有資格。主席的同胞兄弟姐妹在年滿二十一歲的時候,就成為該基金會的執事人員。所有的執事人員都是終身職務,除非法律上證明其神經反常。他們完全可以任意給他們自己的工作制訂足夠多的報酬,這當然是出自基金會的收入。

    根據法律規定,這個章程禁止這位參議員的後裔插手基金會資金的經營管理。管理這筆資金的責任就落到了一個公司的身上,這個公司是與基金會同時成立的。這是直截了當的一個名字,就叫做羅斯瓦特公司。它和絕大多數的公司一樣,主要是致力於節省費用,獲取利潤及搞好資產負債表。它的職工待遇優厚。正由於此,他們都非常機靈狡猾,快活滿意而且勁頭十足。它們的主要業務就是倒騰其它公司的股票和債券。另外還有一方面是經營一個造鋸廠、一個滾木球場、一個汽車旅館、一家銀行、一個釀酒廠、印第安納州羅斯瓦特縣的大量的農場以及在肯塔基州北部的一些煤礦。

    羅斯瓦特公司在紐約市第五大街五百號有兩層樓的房產,並在倫敦、東京、布宜諾斯艾利斯以及在羅斯瓦特縣都設有小小的分支機構。任何羅斯瓦特基金會的成員不允許接觸到公司資金。反過來說,公司也無權過問基金會對公司賺來的大量利潤派什麼用場。

    年輕的諾曼·姆沙利在他以最佳成績畢業於康奈爾法學院以後,到華盛頓市就職於那個設計創建基金會和公司的法律事務所———麥克阿利斯特、羅賓特、裡德和麥克基事務所的時候才對事實有所知道。他是黎巴嫩血統,一個布魯克林地毯商人的兒子,身高五英尺又三英吋,臀部碩大無朋,一旦脫光了衣服,是很顯眼的。他是這家法律事務所中最年輕、最矮小,而且是最沒有盎格魯撒克遜味道的男性僱員。他被派到年事最高的合夥人瑟蒙德·麥克阿利斯特———一個和藹的已達七十六高齡的老廢物———手下當差。如果不是由於別的合夥人覺得麥克阿利斯特幹的事似乎應該多一點歪門邪道,根本就不會僱用他。

    從來沒有一個人曾經和姆沙利一起出去吃過中飯。他總是一個人到價格低廉的小吃部吃飽了,並且琢磨著如何把羅斯瓦特基金會整垮。他一個羅斯瓦特家族的人也不認識。使他對之發生興趣的是這個情況:羅斯瓦特財產是麥克阿利斯特、羅賓特、裡德和麥克基事務所代理的最大一筆錢。他想起了他的恩師列昂納德·李奇教授有一次對他講的關於如何在法律界向上爬的事。李奇說,就像一個好的飛機駕駛員總是設法找個好的降落場地一樣,一個律師也應該注意去發現大筆錢財即將易手的那種時機。「在各次大筆交易中,」李奇說道,「都有像這樣奇妙的事情。此時,某人已經交出了一筆財產,而那個將要接手的某人卻還沒有拿到手。一個機靈的律師就會抓住這個時刻為己所用,在這個神奇的一微秒之內佔有這筆財富,從中取出一點點,然後再轉手出去。如果這位將要接手這筆財富的人沒有準備好發財,自卑感很深,而且無形中帶著犯罪感,就像大多數人的情況那樣,那麼這位律師往往能夠拿走多達一半的錢財,而仍然會受到接手人的感激涕零的感謝。」

    姆沙利翻閱事務所擁有的關於羅斯瓦特基金會的機密檔案愈多,他就愈加感到振奮。特別使他鼓舞的是章程中關於要求把已判定為神經不正常的執事人員馬上除去的那部分規定。在辦公室內早已傳播著遐邇皆知的小道消息:基金會的這位首任主席,埃利奧特·羅斯瓦特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其特點就是有點愛瞎胡鬧,開莫名其妙的玩笑。但是姆沙利知道,瞎胡鬧在法庭上是無效的。姆沙利的同事們在談起埃利奧特的時候給他叫各種不同的稱呼:「怪物」、「聖徒」、「神聖羅勒教徒」、「約翰浸禮教徒」等等。

    「無論如何,」姆沙利自己琢磨著,「我們一定要把這個怪物弄上法庭去。」

    根據所有的材料,接任基金會主席職務的最接近的人選,是羅德艾蘭州的一位堂房兄弟。其人在各個方面都要低劣得多。一旦那個神奇的時刻到來了,姆沙利就是他的代理人。

    姆沙利,這位對音樂很不敏感的人,並不知道他自己在辦公室也有一個綽號。這個綽號在一個曲子裡出現過。在他進出的時候總是有人吹起這支曲子。它的曲名是:「黃鼠狼放響屁」。

    埃利奧特·羅斯瓦特是一九四七年當上基金會主席的。當姆沙利在十七年後開始調查他的情況,埃利奧特已經四十六歲。這位自以為和將要殺死哥利亞的小大衛一樣勇敢的姆沙利,年齡恰好比他小一半。而且,就像上帝本人親自安排使小大衛獲勝一樣,一份份的機密文件都說明埃利奧特像一個笨蛋一樣傻。

    比如吧,事務所地下保管庫內的一個加了鎖的檔案櫃裡,有一個加了三個印的信封,它是應該在埃利奧特死去以後,原封不動地轉給繼任基金會的成員。

    裡面,有一封埃利奧特寫的信,下面就是它的內容:

    親愛的堂兄弟,或者隨便你是誰:

    向你極大的好運道祝賀,快活一番吧,知道一下直到目前為止你的巨額財富的操縱者和監護人是些什麼樣的人也許對你進一步瞭解真相會有好處的。

    就如同其他美國富佬,羅斯瓦特的大筆財產,開始時是由一個毫無幽默感、呆頭呆腦的農村基督徒小伙子而後來成為投機者和行賄者,在南北戰爭期間及其以後積累起來的。這個農村小伙子名叫諾亞·羅斯瓦特,是我的曾祖父,他出生在印第安納州羅斯瓦特縣。

    諾亞和他的兄弟喬治從他們的美國西部的開拓者父親那裡繼承了六百英畝田地。那田地像巧克力餅一樣,黑油油富於養分。另外還有一個小小的幾近破產的造鋸廠。戰爭來臨了。

    喬治收羅人馬,組成了一個步槍連,帶著隊伍出發了。諾亞花錢雇了一個鄉巴佬代替他去打仗,同時把造鋸廠轉為生產劍和刺刀,農場專搞養豬。亞伯拉罕·林肯宣佈又要不吝牆金錢重新建設,所以,諾亞就按國家危難的程度制定他的商品價格。同時,他還發現,政府對於他的貨物的價格和質量的不滿,只要通過微不足道的賄賂就會煙消雲散的。

    他娶了克莉娥塔·赫裡克,印第安納州最醜的女人,因為她有四十萬大洋。他用她的這筆錢,擴大了工廠的規模,買了更多的農場,都是在羅斯瓦特縣境內。他成了北部最大的私人養豬場主。同時,為了不受肉類包裝商的盤剝,他買下了印第安納波利斯一家屠宰場的控制股份;為了不被煤炭供應商剝削,他買下了匹茨堡的一家鋼鐵公司的控制股份;為了不受煤炭供應商的盤剝,他買下了幾家煤礦的控制股份;為了不受放款人的盤剝,他成立了一家銀行。

    他的這種不願受別人轄制的偏執狂,讓他越發多地從事有價證券、股票和公債的交易,越來越少地從事於刀劍和豬肉的生產。他對那種不值錢的證券作了一點小小的嘗試,發現這種東西脫手賣掉不費力氣。所以,他一方面繼續賄賂政府官員,讓他們交出國庫和國家的貨源,但是他最最熱衷的還是到處兜售這種濫發的股票。

    當美利堅合眾國———這個國家原先是要建成一個眾人的烏托邦———還不滿一百週年的時候,諾亞和少數跟他一樣的人證明開國元勳們幹這方面做的一件愚蠢之事:這些並不久遠的糟糕的祖輩當初沒有為這個烏托邦定下這樣一條法律,即每個公民的財富都應被限制。這種疏忽的產生是由於對那些喜愛貴重物品的人們的一種未能堅決排除的同情心;同時也是基於這樣一種認識:本大陸是如此的地大物博,人口是如此的稀少,而且有這樣的進取心,所以任何盜賊,不管他偷得多快,頂多也只能對其他人帶來些微的不便而已。

    諾亞和少數跟他一樣的人領悟到,本大陸事實上是有限的,同時,貪官污吏,特別是立法議員們是可以勸使他們把國家大塊大塊地拋將出來以供競購,並且恰恰就落在諾亞等人的面前。

    這樣一來,一小撮貪得無厭的公民就得以控制美國所有值得控制的一切。這樣一來,這個野蠻的、愚蠢的、完全要不得的、沒有必要的和絲毫不懂幽默的美國階級制度創立起來了。誠實、勤勞而善良的公民,如果敢要求得到活命的工資,就被劃為吸血鬼。而他們卻看到,讚揚都是專門留給那些人,這些人設計出一套辦法;犯了罪———對這種罪行沒有法律約束————還能夠得到巨額的錢財。這樣一來,美國的夢想就肚皮朝天,顏色發綠,漂浮到了無限貪慾的污穢不堪的表面上,裡面充滿了可燃氣,在正午的太陽下,「砰」地一聲爆掉了。「合眾為一」確實是一個印在這個已經破滅了的烏托邦的鈔票上的極其諷刺的銘言。因為每一個怪模怪樣的富有美國人都無不代表著財產、特權和歡樂,而這些東西對大多數人來講,是早已被排斥在外的了。據諾亞·羅斯瓦特的發家史,一個更具教益的銘言或許應該是:抓得越多越好,不然得不到任何東西。

    諾亞生下了塞謬爾,他娶了姬拉爾丁·阿姆斯·洛克菲勒。塞謬爾比他父親對政治有著濃厚的興趣。他大力支持共和黨,擔當了一個幕後決定人事安排的重要角色。他指使這個黨提名的那些人,他們像古代托缽僧人那樣會到處亂竄,像油嘴滑舌的巴比倫人那樣地叫賣,而且不論何時當窮人似乎要提出他們和羅斯瓦特

    在法律面前應該是平等時,馬上就下向眾人開槍的命令。

    塞謬爾收買了報紙,也收買了傳教士。他要他們宣傳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任何認為美利堅合眾國應該成為一個烏托邦的人,都是貪婪、懶惰和該死的傻瓜。這些人忙幫得很好。塞謬爾堅決認為,美國工人絕不應超過八毛錢一天。不過,他卻會為能有機會以三十萬美元甚至更多的錢買下某個三百年前已死的意大利人畫的畫而極感欣慰。而且,他更進一步加強這種對人的侮辱,把這些畫贈給博物館作珍藏品,說是為了提高窮人們的精神境界。博物館星期天是不開門的。

    塞謬爾生下了李斯特·阿姆斯·羅斯瓦特,他娶了尤妮斯·埃利奧特·摩根。關於李斯特和尤妮斯確實有些故事。他們不像諾亞和克莉娥塔以及塞謬爾和姬拉爾丁,他們笑就是因為他們真想笑。幾乎是歷史的奇遇,尤妮斯在一九二七年竟當上了美國的女子象棋冠軍,一九三三年竟又一次奪標。

    尤妮斯還寫了一本關於女格鬥士的歷史小說:《馬其頓的蘭芭》。這本書在一九三六年很暢銷。尤妮斯一九三七年在馬薩諸塞州科土依特的一次航船事故中死亡。她是一個聰敏而有趣的人,對窮人的境況有著十分真誠的關懷。她就是我的母親。

    她的丈夫,李斯特,一生沒做過生意。從他出生的一刻起,直到我寫這封信的時候,他一直把管理他的財產的事交給了律師和銀行。差不多他的整個成年時期都是花在美國國會上,從事道德宣教。開始時他是以羅斯瓦特縣為中心的選區的眾議員,後來是印第安納州的參議員。至於他是不是,或者原本是一個印第安納人,則是一個微妙的政治假設。李斯特生下了埃利奧特。

    李斯特對於他繼承所得的財產的影響和意義的考慮,就像一般人考慮他們的左腳大拇趾一樣。這筆財富沒有給他帶來高興,使他憂慮過,或者使他發生過興趣,把這筆財產的百分之九十五交給了基金會,也就是現在你控制的這個,也並沒有使他皺一下眉頭。

    埃利奧特娶了西爾維亞·杜伏萊·澤特林,一位巴黎美人。她後來越發討厭他。她的母親是畫家的庇護人,她的父親是當代最偉大的大提琴演奏家。她母親的祖父母,一個出自羅斯柴爾德家族,一個出自杜邦家族。

    埃利奧特成了一個酒鬼,一個烏托邦幻想家,一個吹牛的聖人,一個沒有目標的傻瓜。

    他沒生下任何東西。

    再見了,親愛的堂兄弟,或者隨便你是誰,要慷慨,要仁慈。你完全可以安然地不去理會藝術和科學。它們對人無益可言。要做一個窮人的忠誠而專一的朋友。

    這封信落款是:

    故埃利奧特·羅斯瓦特諾曼·姆沙利懷著一顆跳得像防盜警鈴一樣的心,租了一個大型存物保險箱,放這封信進去。這第一份硬邦邦的證據是不會長久孤單下去的。

    姆沙利回到他的小房間,想起了西爾維亞正在和埃利奧特辦離婚,老麥克阿利斯特代表被告的一方。她如今在巴黎居住。於是,姆沙利寫了一封信給她,建議說,按照友好和文明的離婚慣例,訴訟當事人都要相互交還對方的信件。他要求她將她所保存下來的全部埃利奧特的信件給他郵寄過來。

    他在寄回的郵件中收到了八十三封這種信件。

    埃利奧特·羅斯瓦特一九一八年出生於華盛頓市。就像他的父親(自稱是代表印第安納州)一樣,埃利奧特是在東海岸和歐洲長大、受教育和過快活日子的。這一家子每年總要拜訪一次羅斯瓦特縣的所謂的「家」,停留時間極短,只要能使這裡是他們的家鄉這一謊言不至於消失就行了。

    埃利奧特在魯梅斯和哈佛學習成績無可稱道。他卻因為暑季老是在科德岬的科土依特而成了一個熟練的水手,並且因為在瑞士度寒假而成了一個中等水平的滑雪運動員。

    他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離開哈佛法學院,自願參加美國陸軍。他於許多戰鬥中都有優異表現。他被擢升為上尉,擔任連長。在歐洲戰場戰事將近結束時,埃利奧特得了據診斷為戰鬥疲勞症的一種病。他被送進了巴黎的醫院,就在此地,他追求西爾維亞,並且獲得了她的愛。

    戰後,埃利奧特帶著他的非常漂亮的妻子,回到哈佛,並獲得了他的法律學位。他繼續專攻國際法,幻想著能為聯合國出點力。他獲得了這個方面的博士學位,同時又被授予了這個新成立的羅斯瓦特基金會主席的職位。根據基金會的章程,他有如自己宣佈的那樣職責,不是微不足道就是舉足輕重。

    埃利奧特決意認真對待基金會的事。他在紐約市買下了一所市區房子,一個噴泉在門廳裡。他在車庫內放了一輛班特利車和一輛查居爾車。他於帝國大廈租了辦公室。他把它們漆成石灰色、深橙色和蠔白色。他宣稱,這裡就是他所要從事的各種美妙的、利他的和科學的事業的總部所在地。

    他很能喝酒,但是沒有人為這件事發過愁,似乎不管喝多少,都沒有使他醉倒過。

    從一九四七到一九五三年,羅斯瓦特基金會花了一千四百萬美元。他的捐款遍及慈善事業的各個方面,包括從底特律的計劃生育診所到弗羅裡達州坦帕市的艾爾·格來科的名畫。羅斯瓦特的錢用於防治癌症,防治精神病,反對種族歧視,反對警察暴行和別的一些苦難,用於鼓勵大學教授追求真理,並且不惜工本購買美好的東西。

    極妙的是,埃利奧特資助的一項研究就是關於在聖迭戈地區酗酒的事。當他提交上來這份報告,埃利奧特正因為喝得太多而無法閱讀。西爾維亞只好跑到他的辦公室去領他回家。上百人看著她努力領著他穿過人行道向在那裡等候的車子走去。埃利奧特

    則向大家朗誦他花了一上午胡編了兩行詩一首:

    許多許多美好的事物我都力加資助!

    許多許多邪惡的事物我都力加剷除!

    埃利奧特在這件事之後,由於悔悟,清醒了兩天,然後又失蹤了一個星期。特別要提的是他闖進了在賓夕法尼亞州米爾福的一家汽車旅館裡一次科幻小說作家會議舉行了。諾曼·姆沙利是從麥克阿利斯特、羅賓特、裡德和麥克基事務所的檔案中的一份私家偵探的報告中知道這個插曲的。老麥克阿利斯特曾經雇了偵探來跟蹤埃利奧特的活動,用來觀察他有沒有幹什麼以後會使基金會在法律上處於難堪地位的事。

    這份報告逐字逐句地記下了埃利奧特對作家們所作的講話。這次會議作了錄音記錄,裡面也包括埃利奧特的醉後囈語的插話。

    「我喜歡你們這些雜種,」埃利奧特在米爾福說,「我就只看你們的書。你們是唯一談論正在繼續著的、真正的巨大變化的人,是唯一有足夠想像力的人,認識到了生命是一種宇宙航行,不是一瞬間的事,而將持續億萬年。你們是唯一的有現對未來膽識的人,真正注意到了機器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影響,戰爭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影響,城市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影響,大而無當的思想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影響,巨大的誤解、錯誤和災禍給我們帶來的影響是什麼。你們是唯一的有足夠傻勁的人,在無限的時間和空間中,在永遠不朽的神話中,在我們現在正力圖確定下一個億萬年的宇宙航行究竟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的問題,正在苦苦地追求探索。」

    埃利奧特後來承認,科學幻想小說作家不能僅僅是為賺幾個酸蘋果而寫作,可是他說這無關緊要。他說,他們不管怎麼說都是詩人,因為他們對重大變革比任何寫作技巧很好的人遠為敏感得多。「去他媽的這些有才華的小可憐蟲,他們只是著力於細緻地描寫僅僅在一生中的一個小片斷,可是如今的關鍵是銀河系,萬古永世以及還沒有出生的億萬眾生。」

    「我只是希望基爾戈·特勞特能在這兒就好了。」埃利奧特說,「那麼我就能和他握手,並且對他講,他是當代最具偉名的作家。我剛才聽說,他就是因為不敢離開工作才不能來的!還有,這個社會對它的最偉大的預言家給了一個什麼樣的工作呢?」埃利奧特卡殼了,有好一會兒,他不清楚特勞特幹什麼工作,「他們竟讓他在希亞尼斯的一家貿易印花稅兌換中心當了個倉庫辦事員!」這倒是真的。特勞特,這位八十七本廉價書的作者,是個大窮光蛋,除科學幻想小說界之外並不為大眾所知。在埃利奧特熱情地稱道他這六十六歲的時候。

    「一萬年以後,」埃利奧特醉醺醺地預言道,「我們的將軍和總統的名字都會被忘記掉的。可是,那不會被遺忘的我們時代的唯一英雄就是《!"#$!"》的作者。」這是特勞特所寫的一本書的名字,這個名字,經過查對,原來是哈姆雷特提出的一個著名的話題。

    姆沙利專門為此想辦法要找到這本書,以便放進埃利奧特的檔案裡。沒有一家正經的書商聽說過特勞特其人。姆沙利最後到了一家專賣下流淫書的書店去碰碰運氣。在這個地方,他終於在一大堆春宮書畫中,找到了全部特勞特所寫的破破爛爛的書。《!"#$!"》原定價是二毛五分錢,結果花了五塊錢。印度作家維特沙雅納的《性愛之神的警言》也是這個價。

    姆沙利翻看了一下這本書,是一本東方的關於房事技藝的手冊,長期被禁止閱讀。

    姆沙利沒看出有趣的東西。他被法律的絕對刻板的精神束縛得死死的,以至他從來也不會從什麼事情裡看出什麼有趣的東西來。

    而且,他也根本沒有這個才能理解特勞特,他以為特勞特的書是十分下流的,由於他們在這兒,以這樣一種高價,賣給這樣一些古怪的傢伙。他不瞭解,特勞特和色情文學的共同之處並不在於性的方面,而恰恰在於對一個不可能存在的宜人的世界的幻想。

    於是,姆沙利費勁地讀著這本俗之又俗的文章,不覺性慾大動,意外地學到了點自動化的知識,但還感覺上了老當。特勞特拿手的公式是,先寫一個極端醜惡可怕的社會,和他生活於其中的那個社會並無差別,然後,在結尾的時候,對其指點加以改進。在《!"#$!"》一書中,他虛構了一個美國,那裡幾乎全部工作都是由機器干的,只有那些有三個或四個博士頭銜的人才能找到工作。

    另外還有一個人口嚴重過剩的問題。

    已經解決了所有嚴重的疾病。所以,死亡是自願的。政府為了鼓勵自願死亡者,在每個主要的交叉路口,都設立一個紫色屋頂的合乎規格的自殺大廳,它們就坐落在桔紅色屋頂的霍華德·約翰遜大飯店的隔壁。在這個大廳裡,有漂亮的女招待,舒適的靠椅和動聽的流行音樂,還可以選擇十四種無痛死法。自殺大廳是一個事務繁忙的地方,因為有許多人都感到太無聊和毫無意義,而且還因為據說自願死亡是個大公無私和愛國的行動。自殺者還可以到隔壁免費吃最後一頓飯。

    如此等等。特勞特有著不可思議的想像力。

    書中有一個人問一個這裡的女招待,他能上天堂嗎?她對他說那是當然。他問,他是不是能見到上帝。她說道:「當然口羅,親愛的。」

    他就說了:「我當然希望是如此。我要問他一些我在塵世裡永遠也搞不清楚的問題。」

    「出什麼問題了?」她說,同時把他捆了起來。

    「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在米爾福,埃利奧特對作家們說,他希望他們應該多學習一點關於性和經濟學和風格等方面的事,之後呆了一陣,他又認為那些處理真正大問題的人沒有這麼多的時間來關心這些事。

    然後,他又想起了,還沒有一本真正好的科學幻想小說是寫關於金錢的。「看看金錢是如何萬能!」他說道,「你根本不需要到反物質銀河號大眾星』上去找那種具有不可思議能力的怪物。你看看一個去世的百萬富翁的權利就行了!就看看我吧!我天生赤裸著,和你們一樣,但是我的上帝,朋友們和鄉親們呀,我一天就有幾千元錢花!」他停了下來,作了一番表現他的神奇權力的十分引人注目的表演,給每個在場的人簽了一張兩百元錢的塗得亂七八糟的支票。「這裡給你們的玩藝兒很神奇。」他說,「明天你們就到銀行去,這一切都會成為現實。金錢既然這樣重要,而我竟然會做出這種事情,確屬神經不正常。」

    他有一會兒思想混亂,恢復了以後,又幾乎站著睡著了。他吃力睜開眼:「我把這件事就交給你們了,朋友們和鄉親們,特別是要交代給不朽的基爾戈·特勞特:要考慮考慮當今金錢是以怎樣愚蠢的方式在流動著,然後,要想出些更好的辦法來。」

    埃利奧特溜出了米爾福,搭便車到了賓夕法尼亞州的斯瓦茲摩。他走進一家小酒吧,宣佈任何一個能拿出志願消防隊員徽章的人,他就請他一起喝酒。慢慢地,他聚集成了一場吵吵嚷嚷的酒宴。在這個過程中,他宣稱,他感動於這種思想,即在一個住人的行星上,籠罩著一種氣氛:居民們非常願意共享他們的幾乎是一切珍貴的東西。他指的是地球和氧元素。

    「你們考慮一下這件事,小伙子們,」他斷斷續續地說著,「這就是比其它任何事物更能使我們結合在一起的東西,可能除了重力在這個星球上的生物比人類高明,以外。我們少數人,我們少數幸福的人,我們一夥兄弟們———共同擔當了保證我們有食物、住所、衣服和親人等等不與氧氣化合的嚴肅的事業。我跟你們說吧,小伙子們,我過去幹過志願消防隊,而且我現在也還想幹,如果在紐約市真有這樣一個人類的組織,真有這樣一個人道的組織的話。」埃利奧特說他幹過消防隊員,都是一無用處的話。他在這方面最沾邊的一件事,還是發生在他小時候每年到羅斯瓦特縣他的家族采邑去看看的時候。鎮上一些溜鬚拍馬的人,為了討好小埃利奧特,讓他作為羅斯瓦特志願消防隊吉祥象徵而加入了志願消防隊。他從來就沒有救過火。

    「我跟你們講吧,小伙子們,」他繼續往下說,「如果有這麼一天,俄國的登陸艦隊真的來登陸了,而且沒有辦法阻止他們,那幫靠溜鬚拍馬在我國幹著美差的騙子婊子養的,就會跪在地上,用伏特加和魚子醬迎接這些征服者,情願地做俄國人想做的事。你們知道,到底是誰會拿著獵刀和斯普林菲爾德老式步槍跑到森林裡堅持戰鬥一百年呢?志願消防隊員,就是他們。」埃利奧特因為酗酒和擾亂秩序在斯瓦茲摩被拘留了。次日他醒來後,警察局打電話給他的妻子。他對她抱歉了一番,悄悄地溜回家去了。

    但是,沒過一個月他又跑掉了。在西弗吉尼亞州的克洛伏·利克和消防隊員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夜,第二天又到新澤西州的新埃及又狂飲了一通。在這次出行中,他和另外一個人換了衣服,用他那件價值四百元的一套衣服,換了套一九三九年雙排扣藍白條子衣服,肩寬狀如直布羅陀海峽,衣領好像報喜天使加百利的翅膀,褲折縫是用線永久性縫好的。

    「你肯定瘋了。」新埃及的消防隊員這樣說。

    「我就是不要自己像自己,」埃利奧特回答道,「我要使自己看起來像你們。說實在的,你們是社會的中流砥柱。你們,穿這種衣服的人們,才是美國的精華。你們是美國步兵部隊的靈魂。」

    到頭來,埃利奧特把他的衣櫃裡的東西都換光了,就只剩下燕尾服、晚禮服和一套灰色法蘭絨衣服。他的十六英尺長的衣櫃變成了一個塞滿連衣褲工作服、工裝褲、羅伯特商店復活節特價品、野外夾克、艾森豪威爾夾克、圓領衫等等烏七八糟的博物館。西爾維亞想把它們都燒掉。可是,埃利奧特對她說:「那就把我的燕尾服、我的晚禮服和我的灰色法蘭絨衣服燒掉吧。」

    埃利奧特很明顯地得了病,即使在當時也是如此。不過,沒有一個人硬要他去治療,也沒有一個人對證明他精神不正常因而可以撈到好處這件事發生很大的興趣。在那個問題百出的日子裡,小諾曼·姆沙利剛十二歲,還在那裡裝塑料模型飛機、手淫和在他的房間裡滿牆貼麥卡錫參議員和羅依·科恩的照片呢,而埃利奧特·羅斯瓦特在他的腦子裡還差的遠著呢。

    西爾維亞,在富豪和可愛的怪癖人物之中長大,過於歐洲氣派,因而不能擺脫他。而埃利奧特的這位參議員父親大人呢,終身從事於政治鬥爭,力圖集攏由於艾森豪威爾當選總統而四分五裂的共和黨的保守力量。對他講了兒子的怪癖之後,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因為這個孩子是有良好教養的。「他是有個性的,他是有志氣的。」參議員說,「他正在探索。到時他會醒悟的。本家族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有酒鬼和慢性精神病的。」

    他說了這番話以後,就到參議院去發表他的那篇頗有名氣的、關於羅馬黃金時代的演說。部分內容如下所述:

    「我要談談屋大維皇帝,也就是著名的奧古斯都大帝。這位偉大的博愛主義者,這個字眼的深刻的意義說明,他也是一位博愛主義者。他是在與我們現在極其相似的一個墮落的時代接管羅馬帝國的。賣淫,離婚,酗酒,自由放縱,同性戀,色情文藝,打胎,賄賂,謀殺,剝削,青少年犯罪,貪生怕死,無神論,敲詐勒索,造謠誹謗和偷竊等等流行一時。羅馬是流氓盜匪、墮落分子和懶漢的天堂,與美國現時情形一樣。也正和美國現時一樣,法律和秩序的效能受到暴徒們公開攻擊,小孩子不聽話,不尊重他們的父母和他們的國家,正派的婦女在哪條街上都不安全,甚至光天化日之下!狡詐,騙人買賣,收買外國人在各地愈來愈厲害。在大城市錢商的腳下受煎熬的是老實農民,他們是羅馬軍隊和羅馬人民的中堅。

    「如何是好?對了,那個時候就有糊塗的自由主義分子,就像現在有那些笨蛋自由主義分子一樣。他們把一個偉大的國家糟蹋到了一個無法無天、自我放縱、語言混雜的地步,在這之後,他們還學著那些自由主義分子在此情況下的老作風,總是說,形勢從來沒有這樣好過!看看這全部的自由吧!看看這全部的平等吧!看看假道學是怎樣被消滅了吧!啊,夥計們!過去人們一想到強姦或者私通,都只好盡力掩蓋住,可是現在幹得痛快異常。

    「那麼,那個幸福年代裡的那些可怕的、情緒低沉的、不愛玩樂胡鬧的保守分子要說些什麼呢?嗯,這種人剩下的不多了。他們日趨老邁,在難堪的日子中逐漸衰亡下去了。他們的子女們,因為被自由主義分子挑逗唆使,由於提供人造陽光和月光的商人的挑唆,由於那幫無事生非的政治娼婦的挑唆,由於那些受一切人,甚至包括野蠻人在內的人的挑唆,由於那些喜歡野蠻人到了這樣的程度,以至他們要大開四門,要士兵全部放下武器,讓野蠻人進來的人的挑唆,而反對他們的老子!

    「這就是奧古斯都大帝,在阿克提厄姆大海戰打敗兩個貪色狂人,安東尼和克利奧派特拉以後回來時的羅馬。我想我沒有必要再來重複一遍他在巡視他將要統治的羅馬時的觀感了。讓我們靜一下,同時大家都想一想他對我們今天的烏七八糟狀況會有些什麼想法。」

    大家的確沉默了一陣兒,大約有三十秒鐘,可是對有些人卻好像長達一千年。

    「奧古斯都大帝是用什麼辦法整頓這個爛攤子的呢?他的辦法正好就是我們經常被告誡的,絕不能做卻又應該做,永遠行不通但又是行之有效的,這就是:他把道德法律化了,而且動用了殘暴和無情的軍事力量來貫徹實施這些不可實施的法律。他宣佈凡行為如豬的羅馬人均屬犯法。你們聽清了嗎?那就犯法了!而且,行為如豬的羅馬人,凡是被抓住的,就要捆住拇指吊起來,丟到水井裡去,弄去餵獅子,以及讓他們受其它的罪,以使他們產生一種願望,要比以前高尚正派些和可靠些。有沒有效呢?確實有效得很呢!豬一般的傢伙奇跡般地消失了!那麼,我們是怎樣稱呼這個現在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壓迫之後的時代呢?朋友們和鄉親們,不多也不少,正是『羅馬的黃金時代』。

    「我是不是要建議我們學習這個驚駭的榜樣呢?不錯,我就是要。沒有一天我不是用這種和那種方式說:『讓我們強迫美國人做到他們應做出的一樣。』我是不是贊成把剝削分子送去餵獅子呢?好吧,為了給那些以把我列入主張原始標準為樂事的人一點點快樂,我要說:『是的,一定要。要是趕得上,今個下午就開始。』為了使批評我的人失望一下,我要補充說明一句,我不過是開開玩笑。我對殘酷和異常的刑罰並無偏愛,絲毫無此意。我考慮的是這樣一件事,既然一根胡蘿蔔和一根大棒就可以役使一頭驢子,那麼,人類的空間時代的發明總應該對人類世界有某些應用之處。」

    等等,等等。參議員說到胡蘿蔔和大棒已經融合在自由企業制度之中了,正如開國元勳們事先設想的一樣。但是,那些好心的大人先生們,他們認為人是不應該為著任何事物去奮鬥的,他們把這個制度的自身邏輯弄得面目全非了。

    他說道:「總起來說,我認為我們有兩條出路。我們可以把道德規範寫進法律,並嚴格強制推行這些道德規範;或者我們可以恢復真正的自由企業制度,其中就包含著奧古斯都大帝主張的沉浮全憑自己的正義。我堅決支持後一種主張。我們必須嚴酷無情,因為我們必須再成為一個會游泳的人的國度,而讓那些沉沒者悄悄地自生自滅。我曾經談到過古代歷史另一個嚴酷的時代。如果萬一你們記不起它的名字,我樂於幫你們回憶:『「羅馬的黃金時代」,朋友們和鄉親們,「羅馬的黃金時代」。』」至於朋友,本來是應該在埃利奧特發生問題的年代里拉他一把的。可是他一個朋友也沒有了。他對富有的朋友大講他們之所以富無非是靠狗運亨通,結果攆跑了他們。他對藝術界的朋友講,對他們的作品發生興趣的,僅僅只是那些除了幹點體育運動之外,百事都不幹的有錢的賭賽馬的人。他向學術界的朋友們問道:「究竟誰有時間來看你們寫的那些令人厭煩的東西,無聊地聽那些廢話?」他因為從最近的報章雜誌上讀到了一些科學的進展,因而對科學界的朋友們表示無窮無盡的感謝,並且一本正經地對他們一再表示,正是由於科學的思想,生活才一天比一天好了,結果也與他們疏遠了。

    以後,埃利奧特接受了精神分析治療,他發誓戒酒,對儀表又有了自豪感,對藝術和科學又熱情了起來,又贏得了很多朋友。西爾維亞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可是過後,在進行治療的一年之後,精神分析專家給她打了一個電話,使她大吃一驚。他不打算治這個病人了,因為根據他的嚴格的維也納學派的意見看來,埃利奧特是無法治好的。

    「但是你已經治好他了呀!」

    「如果我是一個洛杉磯的江湖醫生,親愛的夫人,那我就會一本正經地表示同意的。然而,我不是空口胡說的人。你的丈夫有著我從來碰也不想碰的、最最頑固的精神病症。我根本說不出這種精神病的性質是什麼。在踏實幹了一年之後,我甚至還沒有刮著它的甲冑呢。」

    「不過,他每次從你的診所回來的時候都是高高興興的呀!」

    「你知道我們都說啥了嗎?」

    「我想還是不要問的好。」

    「談的是美國歷史!他是一個病得很重的人,他,別的且不說,殺死了自己的母親,他有一個可怕的暴君式的父親。還有,當我讓他隨心所欲地說話時,他談的是什麼呢?美國歷史。」埃利奧特關於他殺死了他敬愛的母親的說法,按事實的原來面目,卻是真實的。他十九歲的時候,帶著他的母親到科土依特港去駛船。他把船從一邊轉到另一邊,衝勁很大的帆扛了一下子把母親打落了水。尤妮斯·摩根·羅斯瓦特像塊石頭沉下去了。

    「我問他都做怎樣的夢。」醫生繼續往下說,「他對我講,『薩謬爾·龔普爾、馬克·吐溫和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我問他,他的父親是不是在他的夢裡出現過。他說,『沒有,但是索斯頓·維布倫倒是很經常的。』羅斯瓦特太太,我失敗了。我放棄了。」埃利奧特對醫生不愛幹好像是開心。「這是一種他不懂的治療方法,因此,他不願意承認這是一種治療方法。」他輕鬆地說。當天晚上,他和西爾維亞到大都會歌劇院參加新劇《艾依達》的首演式。這齣戲是由羅斯瓦特基金會贊助服裝費用的。埃利奧特神采奕奕,身材高大,穿著燕尾服,他的寬大的友好的面孔紅彤彤的,他的藍眼睛閃爍著精神健康的光芒。

    到歌劇的最後一場以前,沒有什麼不順利的。在最後一場,男主角和女主角被放進一個不透氣的艙室裡窒息致死。當這即將死亡的一對吸足了一口氣的時候,埃利奧特對他們大叫了起來:「別再唱什麼歌了,你們就可以堅持得更長一些。」埃利奧特站了起來,從包廂裡探出身子,對歌劇演員說:「大概你們不懂氧氣吧,但是我懂。聽我的話,你們一定不能唱了。」

    埃利奧特臉色蒼白。西爾維亞扯扯他的袖子。他糊里糊塗地盯著她看,然後就乖乖地讓她像扯著一個玩具氣球一樣給拉著走了。

    諾曼·姆沙利得悉,就在《艾依達》演出的當晚,埃利奧特從回家的車上,在四十二街和第五大街拐角處跳車下來,再一次不見了。十天以後,西爾維亞收到了下面的這封信。這封信是用加利福尼亞州埃爾辛諾爾的志願消防隊的信箋寫的。這個地方的名字使他對自己產生了一系列新的遐想,其基本意思是,他與莎士比亞所寫的哈姆雷特十分相像。

    「親愛的奧菲利亞:

    埃爾辛諾爾與我們想像的不一樣,說不定並不止這一個。我是找錯了地方。當地的高中足球隊自稱為『戰鬥的丹麥人』。周圍的城鎮都管他們叫做『憂鬱的丹麥人』。在過去的三年中,他們勝了一場,平了兩場,輸了二十四場。我估計,這是在哈姆雷特上場打前衛時的情況吧。

    「當我還沒跳出出租汽車的時候,你對我講的最後一句話是,或許我們乾脆離婚好了。我沒有想到你的生活已經是這樣的不如意了。我確實認識到了,我是一個認識事物很慢的人。我到現在還仍然不能認識到我是一個酒鬼,雖然不熟悉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

    「或許,我說我和哈姆雷特有著共同之處,自以為責任重大,而且只是暫時對應該如何做有些糊塗,可能是自詡太過了。哈姆雷特跟我比起來佔了一個大便宜。他的父親的鬼魂準確地告訴他應該做什麼,而我卻是自己活動,沒得到一點兒指示。不過,某處的某種東西正想要告訴我,應該到什麼地方去,在那裡做些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不要擔心,我沒有聽到任何說話的聲音。不過我就是有這麼一種感覺,我有著一個目的地,它遠離那種淺薄而荒謬的偽裝,也就是我們在紐約的那種生活。

    所以,我在漫遊。

    「我在漫遊。」

    年輕的姆沙利對埃利奧特沒有聽到說話聲,感到失望。不過,這封信的末尾倒確實是一段毫無疑問的瘋子說的話。埃利奧特描述了一番埃爾辛諾爾的消防器具,就好像西爾維亞對這些細節特別有興趣似的。

    「他們把這裡的救火車漆上桔紅和黑色的條條,彷彿是一頭老虎。非常顯眼!他們在水裡放了洗滌劑,這樣,水就會直接浸透牆板而達於火苗。只要不會損壞泵和軟管,這肯定是有好處的。他們好長時間沒有用過了,所以也不真正知道。我對他們講,應該給制泵廠寫信,告訴他這裡的做法。他們說,他們必須要這麼做。他們認為我是從東部來的一個了不起的志願消防隊員。他們是頂呱呱的人,他們不像來敲羅斯瓦特基金會的門的小馬屁精和跳樑小丑。他們是我熟悉的戰爭年代的美國人。

    「請耐心一點,奧菲利亞。

    愛你的哈姆雷特」

    埃利奧特從埃爾辛諾爾到了得克薩斯州伐希堤,沒過多久就給拘留了起來。他晃悠悠地跑到伐希堤的消防隊,滿身灰塵,鬍子也沒有刮。他對一些游手好閒的人談開了,說什麼政府應該將這個國家的財富平均分配,改變那種有些人的東西多得用不了,而其他人則一無所有的狀況。

    他接著又胡說了下去,說了一些諸如此類的話:「你知道吧,我認為陸軍、海軍和陸戰隊的主要任務是,讓窮苦的美國人穿上乾淨的、熨過的、沒有補丁的衣服,好讓富有的美國人對他們看得順眼些。」他也談到了革命。他認為在大約二十年內可能將要發生一次,而且他還認為這將是一次好的革命,只要它是由步兵退役軍人和志願消防隊員領導的話。

    由於他的身份比較可疑,所以給抓到班房裡去了。在進行了一系列的難以理解的提問和答覆之後,他被釋放了。他們要他保證以後再也不到伐希堤來。

    此事過後的一個星期,他在愛達荷州新維也納露面了。他用當地的消防隊信箋又給西爾維亞寫了一封信。他稱西爾維亞為「世界上最有耐心的女人」,同時他告訴她,她長時間的夜不安枕的情況馬上就要結束了。

    他寫道:

    「現在我知道我應該去什麼地方了。我將盡速奔赴那裡!我會從那裡打電話的!也許我就呆在那兒不回來了。現在我還不清楚到那裡以後要做些什麼。但是,我肯定會清楚的。我的眼睛已經擦亮了!

    「順便我也對這裡的消防隊說了,讓他們也試試在水裡放點洗滌劑,不過他們首先應寫封信給制泵廠。他們挺喜歡這個主意,他們將在下次會議上議議這件事。我已經十六小時沒有喝酒了!我一點也不想這個毒品!烏啦!」

    西爾維亞收到這封信,馬上就在她的電話上裝上錄音裝置,這對諾曼·姆沙利又是一個好消息。西爾維亞這樣做,是因為她認為埃利奧特最後終於又不可挽回地胡鬧起來了。她想當他打電話過來時,把可以說酒任何他在何地、境況如何的跡象都記錄下來,以便找到他。

    電話打來了。

    「奧菲利亞?」

    「啊,埃利奧特,埃利奧特———你在什麼地方,親愛的?」

    「在美國———在西部開發者的不肖子孫之中。」

    「那是什麼地方呀?什麼地方呀?」

    「肯定是在一個什麼地方———在單調的小小的美國的某處的一間鋁和玻璃的電話亭裡,在我面前的一個灰色小架子上橫七豎八地擱著許多美國二毛五、一毛和五分硬幣,這個灰色小架子上還有用圓珠筆寫的一句話。」

    「上面寫了什麼?」

    「『希拉·泰勒是個馬屁精』,我確定這毫無疑問。」

    從埃利奧特的那一頭發出了一聲震耳的吼叫。「聽著!」

    埃利奧特說,「有一輛灰狗公共汽車在公共汽車車庫外面自以為了不起地將它的羅馬之號吹了起來。這個車庫既是車庫,又是糖果店。你瞧!一個老頭兒應聲搖搖擺擺地走了出來。沒有人給他送行,他也沒有四處張望,看看有沒有人來對他祝福。他拿著一個用繩子紮著的牛皮紙包。他是要到某地方去,毫無疑問是等死去了。

    「他正在向他平生唯一熟悉的市鎮告別,向他平生唯一熟悉的生活告別。但是,他沒有想到要向他的世界告別。他的全身心是努力不要得罪那位大塊頭汽車司機,這位汽車司機坐在他的藍皮寶座上怒氣沖沖地往下面看著。哎喲!太糟了!這個老頭兒到底對付著爬上車了,但是他此刻又無法將他的車票找出來了。最後還是找到了,太慢了,太慢了。司機非常生氣地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啟動時弄得齒輪嘎吱亂響,對著一位過街的老太太猛按喇叭,把窗玻璃搞得嘩啦嘩啦直響,可恨呀,可恨呀,可恨呀。」

    「埃利奧特———那裡有河嗎?」

    「我的這個電話亭就在一個名叫俄亥俄的露天陰溝的寬闊谷地中間。向南三十英里就是俄亥俄河。鯉魚靠著向西部開發者的子孫們的渣滓肥得像核潛艇。在河的對岸,是曾一度青翠的肯塔基的群山,那曾是丹尼爾·布恩的樂園,如今已然到處亂七八糟,那是給露天煤礦挖的,其中有一些是屬於一個慈善性和文化性的基金會,而捐贈者是一個很有趣的,名叫羅斯瓦特的古老的美國家族。

    「在河的對岸,羅斯瓦特基金會的財產倒是頗為分散的。

    但是,在岸這邊,就在我的電話亭的周圍,無論你朝哪個方向走出十五英里路,幾乎都是基金會的地方。不過,基金會還沒有把欣欣向榮的蚯蚓養殖事業也把持過來。每家每戶都掛著招牌:『出售蚯蚓』。

    「這裡的主要企業,除養豬和養蚯蚓外,就是製造鋸子。造鋸廠當然也是屬於基金會的。因為此地的造鋸廠地位太重要了,所以諾亞·羅斯瓦特紀念中學的體育隊就叫做『戰鬥的造鋸工』。事實上仍在這兒的造鋸工廠已然很少了。造鋸廠現在已基本上全面自動化了。只要你會操作一台彈球機,你就可以管理一個工廠,每天生產一萬二千把鋸子。

    「有一個年輕人,是個十八歲的『戰鬥的造鋸工』隊隊員,現正滿不在乎地走過我的電話亭,穿著那件神聖的藍白相間的衣服。他看上去有點嚇人,但是他不可能會傷害人的。他在學校裡最好的兩個科目是公民和現代美國民主問題,這都是由他的籃球教練教的。他明白他的暴力行動不但會削弱共和國,而且會把他自己的一輩子都毀掉。他在羅斯瓦特找不到工作,他在哪兒也難找到工作。他經常在身上攜帶的有關避孕的工具。許多人對這些東西總大驚小怪和表示厭惡。也還是這些人,對於這個小伙子的父親沒有使用避孕工具又表示大驚小怪和厭惡。多一個被戰後的物質豐富慣壞了的孩子,就多一個醋栗眼睛的小王子。此刻他正和他的女朋友在一起,一個不超過十四歲的女孩子,一個一毛五分錢商店的克裡奧派特拉,很庸俗下流。「對街是消防站———一共四輛車子,三名酒鬼,十六條狗和一個快活的清醒的年輕人,他手裡拿著一桶擦金屬的油。」「啊,埃利奧特,埃利奧特————回家吧,回家吧。」

    「你明白嗎,西爾維亞?我就在家裡。如今知道了這個地方一直就是家———印第安納州羅斯瓦特縣羅斯瓦特區羅斯瓦特鎮。」

    「你在那裡要做什麼呢,埃利奧特?」

    「我要對這個地方的人民表示關心。」

    「那———那很好。」西爾維亞淒慘地說。這是一位蒼白而纖弱的女郎,有良好的教養,很嬌弱。她能彈撥弦鋼琴,能熟練地使用六種語言。在童年和青年時代,她在她父母家裡見過許多當代的偉人———畢加索、斯韋茲、海明威、托斯卡尼尼、邱吉爾、戴高樂。她從來沒有到過羅斯瓦特縣,不清楚蚯蚓長得什麼樣,也不知天底下居然有這樣平坦的地方,居然有這樣乏味的人民。

    埃利奧特接下去說:「我看著這些人,這些美國人,我就認識到了他們以至於再也無法自己照顧好自己———因為他們沒有用處了。

    河對岸的工廠,農場,礦場,如今已全部實現自動化了。而且美國甚至打仗也不需要他們了————再也不要了。西爾維亞————我要當個藝術家。」

    「藝術家?」

    「我要去愛這些被拋棄的美國人,即使他們沒一點用處並且也不可愛。這就是我以後的藝術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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