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六章 文 / 楊沫
秋水村一間長條的小學教室裡,二十多個縣區幹部圍坐在講台前,個個神情嚴肅,參加這次由地委書記江華親自召開的縣委擴大會。
會議一開始,坐在講台上面的江華書記首先講話:"我們來安定縣視察已經幾天了。沒到這裡之前,我們已經聽到許多反映--說你們這個縣問題很多--左傾關門主義嚴重,弄得上層士紳對我們共產黨意見很大。所以,我來之後,就在幾個村莊召開了士紳座談會,聽取他們的意見。果然,各個村莊裡的國民黨、上層士紳哪裡還有一點權柄?他們幾乎都被貧雇農踩在腳下。這哪裡是階級團結、階級合作的三三制政權?這哪裡是統一戰線的抗日民主政權?哪裡是實行三民主義的救國綱領?你們搞的這一套,完全是在製造階級鬥爭,製造階級矛盾!是在破壞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現在,日寇進攻加緊,掃蕩頻繁,上層人士的個別人確有動搖。但是為了爭取他們,為了抗日戰爭的勝利,你們必須立刻改弦更張,必須糾正這種錯誤的做法,回到團結各階層共同抗日的道路上來。否則,這種局面再繼續下去,噢,曹鴻遠同志,你們不是擔心國民黨和上層要搞什麼鬼嗎?我看,這個鬼是你們逼得他們搞的!這一切後果……"說到這裡,江華皺著眉頭停住了話頭。
會場上除了你一下我一下的咳嗽聲,幹部們沉默無語。
過了一會兒,常裡平看情況有點尷尬,忍不住了:"江書記來到你們縣指導工作,他的發言是經過充分調查研究的。大家有什麼意見要積極發表嘛。"說到這裡,他把頭扭向曹鴻遠,吸著煙笑著說,"小曹,你今天怎麼啦?平素一發言洋洋灑灑,今天,怎麼噤若寒蟬啦?"
曹鴻遠微微一笑:
"我希望江書記和你,能夠把你們的意見對大家說完、說透,然後,大家再一起研究、討論。"
"好,我再說兩句。"江華用嚴厲的目光向會場上的幹部們掃視一遍,"只說一件事,就可以看出你們縣區幹部是如何對待上層士紳了--這村的士紳、抗屬劉繼功老先生向我們反映:支部書記張景山強姦了他的侄女,也就是劉世魁副大隊長的堂妹。然而,你們不聞不問,若無其事。這是為什麼?"
"這是有人故意製造謠言,醜化共產黨員的形象,造成借口……"不等江華說完,道靜霍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嚴肅地面對坐在講台上的丈夫,激動地說,"關於這村支書張景山和劉繼功侄女的事,我們早就聽說了。經過這村婦救會的仔細調查,所謂被強姦者,並不是劉繼功的侄女,而是他家的使喚丫頭劉茹芬。茹芬親口對我說,張景山從來沒有找過她,更沒有對她有過下流的行為。這姑娘因為劉繼功的老婆給她造出這種謠言,氣忿得差點兒上吊。幸虧這村婦救會主任汪金枝努力做工作,在村裡給她洗清冤情,她和她的寡母才勉強活下來。張景山是個好支書,正因為他充分發動了村裡的群眾,組織了一支堅強的民兵隊伍,你們地委同志們才能夠安心地住在這個村。張景山受了誹謗、誣蔑,氣得要辭職不幹了,是老曹又做了張景山的工作,他的情緒才穩定了。"道靜說到這裡,長長地喘了一口氣,望著江華那張嚴峻的、蔑視的臉,又加了一句,"江華同志,-兼聽則明,偏聽則暗。你怎麼不記取過去的教訓呢?一句話,你對我們縣統一戰線工作的批評,我們不能接受!"
會場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一屋子幹部看見這對夫妻這樣面對面的鬥爭,驚訝不已,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教室裡又是一陣沉默。
曹鴻遠站了起來,神態安詳,朗朗地說:"同志們,抗戰還沒有勝利,一年多來,日寇正在用大部侵華兵力向我們敵後根據地猖狂進攻。國民黨在抗戰剛開始時的熱情消失了,現在正掉轉槍口對準在敵後堅決抗日的共產黨、八路軍。在河北,反共專家張蔭梧、石友三不斷地進攻我們的八路軍。國民黨頑固派不但搞政治上的反共,而且接二連三地搞軍事反共……在這種形勢面前,江書記,常部長,你們二位領導同志仍然高唱團結第一,對我們這個地區可能發生的反共、搞磨擦,甚至勾結敵人去-曲線救國-的形勢熟視無睹,這種喪失警惕的心理是--很危險的……"
"同志們,曹鴻遠同志的想像力未免太豐富了!"常裡平打斷曹鴻遠,"現在是存在著頑固派在全國搞反共和投降的問題。但是,全國是全國,你們安定縣是安定縣。中央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現在並沒有改變嘛。江華書記指出你們這個縣當前存在的左傾問題,是有非常現實的意義的。你們怎麼可以一筆抹煞,同別的地區的情況混為一談呢?"
曹鴻遠立刻反擊:
"常部長,你說得不對!黨中央最近指示:不要把各地發生的投降、反共、倒退等嚴重現象孤立起來看。所以,我們也不應當把全國的反共現象和我們安定縣的反共現象孤立起來看--好像他們都在各幹各的,互不相干。絕不是的!國民黨頑固派在全國鬧反共投降,我們安定縣的國民黨也沒有睡大覺。他們同樣也在鬧反共投降--李振綱的活動;劉世魁偷偷從整訓地方跑回來,並且正在一些村莊秘密活動;魏寶善國民黨部隊也在我們這一帶頻繁活動,等等,等等,都使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我們縣也有反共、摩擦,甚至有突然襲擊我們的可能!"
"危言聳聽,小曹,你一向都愛危言聳聽!咱倆打交道好多年了,我還不瞭解你嗎……"
不等常裡平說完,曹鴻遠漲紅了臉,打斷他說:
"常裡平同志,還記得一九三七年,日本剛佔領北平的時候,在大成公寓發生的那件事麼?"
"七七"事變,北平失守後,在敵人一次突然搜捕時,曹鴻遠和常裡平都住在大成公寓裡,且是鄰居。拂曉,敵人包圍了公寓要搜查。這時,曹鴻遠知道常裡平把一些北平地下黨的文件還放在屋子裡,怕常裡平遭難,怕地下黨受損失,他毅然叫醒還在睡覺的常裡平,把他屋裡的文件要出來,冒著危險替他埋在廚房後面的煤堆裡。看來,常裡平的麻痺大意由來已久。
"哎呀,小曹,那些陳谷子爛芝麻還提它做什麼!當前,你們的做法,如不改弦更張,我看倒真是危險呀!所以,地委組織了這個檢查團來檢查你們縣的工作。可是……"常裡平彈著煙灰不出聲了。
"地委來到安定縣,是為了糾正你們的錯誤,統一你們全縣幹部的思想。怎麼樣,難道你們都只信任曹鴻遠、林道靜的一套理論、看法、主張,而對地委的指示卻認為是錯誤的麼?"江華的聲音低沉,卻又錚錚震耳。
"地委的指示當然應當重視……"屋角里有人低聲咕噥。
"對了,你們應當向李信同志學習!"常裡平應聲向屋角的宣傳部長李信指了指。
"不對!"林道靜又站了起來,她的溫柔、和善的姿態消失了,心靈上沉重的哀傷,和虛弱身體的乏力也全忘掉了,站在最前面課桌旁的她,此刻彷彿是個堅強勇敢的戰士,面對五個坐在講台上的頂頭上司--地委檢查團的成員(范子傑專員因為不同意他們的觀點,堅決不來),毫不示弱,"我認為江華同志和常裡平同志對當前形勢的估計,片面主觀;對國民黨和上層某些人士的抗日態度,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你們現在都浮在上面,很少深入到工農群眾和愛國知識分子當中去,喜歡聽上層的奉承話,聽不得下層群眾--包括我們基層幹部的逆耳之言。對中央文件的許多指示也不下功夫認真研究,更不用說和下面同志根據實際情況,實事求是地研究探討了。你們只滿足於十三分區的某些成績,而忽視當前存在的嚴重問題。同志們,我和曹鴻遠同志對一些反對國民黨反共的上層人士是做了一些調查研究的,他們愛國,信任共產黨,向我們提供了不少可靠的情況--一句話,安定縣的反共派蠢蠢欲動。我們縣的主要幹部,根據調查所掌握的實際情況,得出一個明確的結論:我們安定縣存在一股勾結日寇反共投降的潛流,喪失警惕性會吃大虧的。"說到這裡,道靜把手裡的兩本小冊子向講台上的檢查團幹部面前一扔,"請你們看看,我們縣的某些國民黨員正在秘密串連,正在散發這些文件。你們只會說什麼不要破壞團結--請看看,這可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
地、縣委一些參加會議的同志大吃一驚。個個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探著頭。有人還跑到前面,搶過小冊子高聲念道:"《異黨問題處理辦法》、《淪陷區防範共產黨活動辦法草案》,啊!好傢伙!這不是明刀明槍地要殺共產黨了麼!"
江華和常裡平毫無所動。翻著眼皮望望那兩本小冊子,常裡平就一根接一根地吸起紙煙來。江華想:這些幹部都受了曹鴻遠、林道靜的影響,對他這個地委書記的話置若罔聞,甚至駁斥反對。不能總是這樣和他們無休止地爭論下去,怎麼收場呢?想到這裡,他稍稍改變了一下剛才那種嚴肅冷峻的態度,對身邊的常裡平和其他幾位地委幹部似笑非笑地點點頭,然後衝著坐在課堂裡的縣幹部們,鎮靜地說:
"同志們,這些小冊子嘛,我們早已看過了。一般的宣傳嘛,有什麼稀奇的!你們不要大驚小怪,更不該驚慌失措!那是紙上談兵,國民黨還是要抗日的。你們縣的魏寶善軍,不是就在抗日嗎……總把別人想得太壞,這是一種左傾關門主義……當然嘍,你們縣的工作並不是全都錯了,充分發動群眾抗日還是有成績的。但是,你們有意無意地侵犯了上層的利益,招致了工作上和幹部上的損失--比如,三區王福來同志的犧牲,比如在這個秋水村,你們聽任支部書記強姦士紳家裡的女兒,造成了很壞的政治影響……這些教訓和錯誤,我認為你們還是應當吸取和趕快糾正,現在暫時散會。"
課堂裡瀰漫著的煙氣和混濁的空氣,許久都沒有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