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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一章 文 / 楊沫

    一九四二年春,為了總結南莊一帶地道挖得好的經驗,道靜決定順便去看看兒子方方。

    她向小馮透露這個心願沒有兩天,忽然,兩雙虎頭繡花小棉鞋,幾件紅花綠葉的小棉襖,碎花帶點兒的小棉褲,一頂藍綢子繡著黃色虎頭的燕尾巴小棉帽,還有孩子愛吃的花花綠綠的一包糖球兒,整齊地碼在一個花布包袱皮上,端端正正擱在炕頭上,旁邊還有兩個玩具--撥浪鼓和布老虎。

    道靜回屋,見到這些衣物和玩具,

    覺得挺奇怪,抬頭向坐在炕上窗前的小馮一望,見她正把雙手藏在身後,扭捏地笑著,就更加奇怪。

    "小馮,幹什麼哪?這一包袱東西是哪兒來的?"

    "姐,你問這些幹什麼?我不知從哪兒飛來的。"

    "小丫頭,又調皮了。伸出手來--我看看。"

    "又不是給你的,你看什麼!"小馮噘著鮮紅的小嘴,把雙手從背後伸出來。原來,她在用四根自行車上的輻條改成的毛線針,織著一件小紅毛線衣。

    "好些日子沒見著方方了,我可想他呢。咱們去看他,不能空著手兒。這不,汪金枝大姐、小曼、關大媽,趕著給方方做了襖褲、鞋帽兒。我有件破毛衣--還是苗虹姐年前給我的呢,我拆了給方方織件毛線衣。姐,我不會織,剛學的,你看是這樣織麼?"

    道靜拿起小紅毛衣一看,一針針密密匝匝,織得還挺似模似樣的。她拿在手裡仔細端詳,心裡熱得發酸。看見那些小棉衣棉褲,一片花花綠綠,不知是對孩子深深的眷戀,還是對人們關心她和孩子的感激,她緊握著小馮的手,眼圈紅了。這時,她立刻想起柳明來。如果她還活著,她一定會給方方帶些小孩常用的藥品去,還可能跟她一起去看方方。她在被審查時生下方方,多虧和柳明在一起,她為自己接生,替自己餵養、照顧、護理早生的嬰兒。如果不是她,方方也許根本不能成活……忽然,道靜眼前晃動起一根長長的帶子--這是用衣服撕成的帶子。那麼白,白得耀眼;她那俊秀的臉也像帶子一樣雪白……道靜不能忘掉柳明,她有點像林紅,在心上留下崇高潔白的印象。她是代替自己毅然去死的。她和白士吾這個特務鬥爭到最後,捨棄物質的引誘、愛情的釣餌、生命的享受,是用衣服撕成的帶子從容吊死自己的……她只有二十二歲,多麼年輕,多麼寶貴的生命啊!她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想著,道靜呆呆地望著炕上那些孩子的衣物想著。不知不覺又去摸自己身上的毛背心--林紅留給她的這件寶物。每當感情激動時,她就穿在身上。自從聽到柳明犧牲的消息,她又把它穿在貼身的內衣上,片刻不離。

    "姐,你又想柳姐姐了吧?"小馮的眼睛也紅了,聲音哽咽著,"曹書記不是托人找回她的屍首,用棺木裝好,埋在尤莊村東了麼。姐,你別難受。想想曹書記,他比你更難受。聽說一有點時間,他就跑到她的墳前去哭……"

    小馮的話使道靜一陣慚愧、內疚。為了工作,她常常寡情,包括對兒子方方,已經快四個月了,都沒有去看看他。怪不得江華埋怨她。經小馮一說,她想起柳明屍體抬回安葬的那天,她因過度悲傷,突然休克,竟沒能趕去向她的遺體告別。她對不起柳明,也對不起曹鴻遠。

    道靜正坐在屋裡思潮起伏時,幾個婦女走進屋裡來。

    汪金枝抱著個漂亮的、約莫六七個月的小女嬰跑在頭裡,進了屋,把孩子往炕上一放,一把拉住道靜的手,哭了起來:

    "林大妹子,咱柳妹子怎麼命這麼苦啊!年紀輕輕的,還沒跟曹書記團圓,就叫漢奸特務逼死啦!你們姐倆長得好像,一見你我就想起她,忍不住傷心落淚啊……"

    汪金枝一哭,幾個年輕的村婦救會幹部也全淚眼汪汪。劉秀芝一把拉住汪金枝,數落起來:

    "金枝,你看,咱林縣長眼睛紅紅的,夠難受的啦,怎麼你也跑到這兒哭鼻子啦。別湊熱鬧了,林縣長多忙,咱們把給小方方吃的東西放下,看縣長一眼就走吧。"

    汪金枝順從地抱起炕上的孩子,對道靜說,

    "窮鄉村子沒好東西,你把這些紅糖、白糖、幾個糖球兒,幾包果子(點心)帶給小方方,帶去我們姐妹們的一點心意。等你回來,俺們還得來看看你,聽你說說小方方可結實,長得多高多大了。"

    道靜感激地望著汪金枝俊俏的瓜子臉,伸手逗逗她懷中的小女孩:

    "馬大隊長受訓去了,有信來麼?你們的女兒小美子真是越長越美了。"

    汪金枝破涕為笑,把手一擺:"他一下還回不來哩。"說著,領著幾個婦女幹部走出屋去。

    把工作料理妥當,一個黃昏,道靜帶著小馮出發去看兒子。吳大山老人聽說了,也跑了來,一定要送道靜去看方方。小馮背著馬槍,吳老漢背起裝著同志們、鄉親們送給方方衣物的捎馬子,道靜不時摸摸腰上的手槍,一起上了路。他們時而走道溝,時而走村路,繞過三個崗樓,幾十里路整整走了一夜。天亮前,他們趕到奶母家中。

    快要到村時,道靜彷彿去會見情人般,心激動得怦怦亂跳,渾身忍不住顫抖。"兒子--我的寶貝兒子方方,媽媽就要見到你啦--就要擁抱你啦……我的兒子--兒子--方方……"

    進到南莊葛有福家的小籬笆院裡,林道靜又恢復了冷靜、安詳的神態。她向奶母夫婦和他們的老人問候致謝之後,才去抱起坐在炕上的方方。可是孩子不認識這個陌生人,見道靜要抱他,就向奶母懷裡鑽,咿咿呀呀說著叫人聽不懂的話。當道靜把他強抱在懷裡時,他哇地大聲哭起來。道靜只好把他送回奶母的懷裡,用小撥浪鼓和布老虎哄他玩。他瞪大圓圓的眼睛,望著玩具,拿起玩具,最後笑著玩了,就是不理他的母親。

    午後,等孩子睡熟了,道靜才伏在炕上,輕輕吻著孩子的額頭、臉蛋、嘴唇、小手。她好快活!禁不住喃喃低語:"方方,我的小方方,媽媽又看見你了!"說著,蒼白的臉上漾出幸福的笑容。太累了,她終於緊挨著孩子沉沉睡去。

    方方醒來,漸漸和媽媽熟了。道靜坐在炕上抱起已有十多斤重的孩子,摟在懷裡教他說話:

    "方方,你是小方方吧?叫媽媽,我是媽媽。"她用手指著身邊的奶母,"她是娘,你叫娘,也叫媽媽……"

    孩子從來沒有玩過玩具。見到粗糙的布老虎、撥浪鼓,高興得咿呀亂叫。他用小手搖著撥浪鼓,聽見奇怪的波浪--波浪的響聲,笑得合不攏嘴。他揪布老虎的耳朵,一泡尿尿濕了老虎的身子,他張開圓潤的小嘴咯咯地笑了。道靜完全沉醉在和方方相處的歡樂中。吳大山老人由男主人的父親陪著喝茶、說話;小馮也是不離方方的左右,一個勁地逗著他玩。

    "姐,你看方方長得多像你,不像他爸。"小馮的話驀地使道靜心裡一動--不像他爸,大概是有道理的:當她懷孕後,正是和江華矛盾加深時。那時,她也有女人的柔情,但這柔情給予的不是江華--孩子的爸,而是另一個人--她永遠不能忘懷的盧嘉川。現在,他在哪兒?噢,他在忙著給各縣的縣大隊整訓。自從那天--永遠不會忘掉的那短短的一霎間,她的命運似乎改變了:隨著他的吻,她的心、她的命運都深深鏤刻在那個吻上。她時時感到意料不到的幸福的衝擊。她排除了一切苦惱,只有一個意念清晰地浮在腦際:

    "我只要他的心,我得到了!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孩子不像江華,很可能像她夢魂牽繞的盧嘉川。這不奇怪,奶母的形象都能改變孩子的長相,更何況孩子在母腹中所受的感情和意念的影響呢。

    夜晚,孩子居中,奶母和道靜一邊一個緊挨著睡在炕上。能挨著方方睡上一兩夜,是道靜近些時夢寐以求的憧憬,如今實現了,她好快活!睡夢中,她彷彿還摟著方方,摟得緊緊的,喃喃著:

    "方方,方方,孩子,媽媽可看見你了!……"

    "通通!通通!"突然,一陣沉重緊急的敲門聲,把道靜、小馮和奶母都驚醒了。道靜、小馮警惕性高,她們怕敵人拂曉包圍,來不及穿衣,從來都是和衣而睡。這時都一骨碌翻身坐起,還沒容道靜詢問,二十多歲的男主人葛有福從對面屋裡躥到道靜身邊,驚惶地說:

    "縣長,有情況!八路軍敲門都文氣。只有鬼子白脖兒敲門才這麼凶急……怎麼辦?我家有地道--就在這灶炕下邊有出入口。您和小馮快鑽進去!"

    "一定是敵人。姐,咱們跑不出去了,快下地道吧!"小馮催促著。

    "那得帶著方方。奶娘你跟方方咱們一起下地道吧!還有吳大伯也下去。"道靜說。

    "那當然。你跟方方可不能讓鬼子逮住。我也是。"奶媽抓了幾塊尿布準備下地道。

    "我是民兵,有任務,你們快下!"男主人葛有福說罷,麻利地搬開外間屋裡的一口大鍋,幾個人相跟著鑽進鍋下邊黑黑的洞口。道靜緊抱著熟睡的方方先鑽進去;小馮、奶母、吳大山三個人不過一兩分鐘全陸續進了地道。葛有福把大鍋原樣放回,又急忙去收拾炕上的被褥,然後和父親--五十歲的老自衛隊員,一起從後牆跳出院去。

    道靜幾個人進洞後,裡面一片漆黑,又潮又濕的霉氣撲鼻而來。奶娘在前領路,道靜緊抱住方方,匍匐著身體,慢慢前進。彎曲的地道忽上忽下,很難走,幾乎都在低矮潮濕的土地上爬行。情況緊,進洞太匆忙,連根火柴都沒帶,幾個人只好摸索著一步一步地龜步匍行。

    "大嫂,這地道不是通村外麼?"道靜氣喘吁吁問奶母。奶母做了肯定的回答後,幾個人繼續向前爬。小馮幾次要抱過方方,道靜不肯,堅持自己抱著。孩子覺得滯悶,哭了幾聲就又睡著了。

    好像掉入萬丈深淵,世界一片黑暗。

    地道裡空氣稀薄,窒悶,憋氣。人們只得大口喘著氣時停時走,爬行--停住--爬行--停住。地道有時寬些,有時很窄,尤其通過為了防毒防火的翻眼時,更窄更陡。吳大山氣喘心慌,憋得難受,他只顧爬著,顧不得說話。奶母雖然年輕體健,且曾參與挖過這地道,可是地形不熟,只能在前邊摸索著走一截,也要大口喘一陣氣。

    "大嫂,咱們不走了,在這地方停下來聽聽動靜不好麼?"道靜抱著孩子大口喘息著說。路難走,她怕洞壁上的土塊打著孩子,不時用手護著方方的頭部,累得不願走了。

    "不行!"奶母喘著氣說,"你們聽,上邊準是鬼子在找地道口,用大棍子敲打地面呢。咱們爬到村外就保險了。縣長,你累了,我來抱孩子。"

    "不用,大嫂,還是我來抱。趁著孩子認不出人來,讓我多抱他一會兒吧。"道靜說著,掉下淚來。

    這個縣邊邊上的小村子,道靜只來過一趟,住了一夜就走了。地形不熟,這地道裡的情況和地道上面經過哪些人家的情況更不清楚。她只能聽奶母的,爬到村外洞口邊,敵人退走了,馬上可以出洞--這是奶母的男人葛有福在她們臨鑽洞時叮囑過的。咬著牙爬吧。有時經過牆角邊的氣眼(出氣孔),一股微細的冷氣吹了進來,這老少五個人就坐在這氣眼邊多吸上幾口空氣,滯悶、氣短的缺氧狀況才好一些。坐在這潮濕的地道上吸氧時,奶母就把方方抱過去解開懷讓孩子吃奶。不知怎的,也許氣悶發暈吧,孩子只吸幾口奶就不吃了,又昏睡了。道靜見孩子不鬧,又把他抱回自己的懷抱裡。她想,在奶母家只能住兩天,縣裡情況越發緊張了,有些村的上層準備成立"維持會"、"新民會",我們的減租減息、合理負擔政策,有的富戶又想推翻。為此,她得趕快回到中心地帶和老曹等幹部研究進一步的對策。自然,這一別,又不知哪一天才能見到方方。為此,即使在黑暗的看不見方方模樣的地道裡,她也要把孩子緊緊摟住。

    "哎喲!"奶母在前面忽地一聲驚呼,緊挨著她的道靜,隨著奶母的呼聲,咕咚一聲幾乎和奶母一起掉在一個深坑裡。坑裡有水,冷澈肌膚。小馮一下躥到坑邊,驚慌地喊道:

    "林姐,你們掉在坑裡了?深不深?我也下去吧?"

    "小馮,不要下來,水不深,不要緊的。你把馬槍放下來,我們拉住槍,你跟吳大伯一塊兒拉我們上去。"

    鞋襪褲子全濕透了,帶著渾身的泥水,道靜把方方放在背後,脫下一件單衣緊緊繫住他,然後使盡全身力氣拉住小馮的槍上到坑邊。奶母也跟著被拉了上來。道靜坐在坑邊喘了一陣,把孩子從背後解下來,抱在懷裡。他不哭不鬧,仍熟睡著。繞過水坑,從另一條小地道跌跌撞撞、磕磕碰碰,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們終於爬到一截較寬也較高的地道裡。這裡忽然有了人聲,唧唧喳喳的,聽聲音,多半是年輕的大姑娘、小媳婦,也有聲音蒼老的老太太、老頭兒。道靜等五個人被擠得不能再向前走了。正要和這些人搭話,忽然洞頂發出通通的巨響,是用大鎬刨土的聲音。人群裡爆發了驚惶、輕微的呼喊:

    "壞啦,鬼子在上邊刨地道啦!"

    "哎呀!土都震落下來了,咱們快躲開這兒!"

    人們開始在地道裡驚慌四散,要逃離這塊危險地帶。可是黑■■、陰冷冷,地道是一截直筒子,人們在這不過三米的筒子裡亂竄,越想快走開,你擁我擠,越走不開。道靜抱著方方被擠在人群中,人群一片驚慌,誰也顧不得說話。

    "哇,哇,哇。"抱在道靜懷裡的方方,這時忽然大聲啼哭起來。是餓?是尿濕了,漚得難受?道靜抬頭望望一小塊透著光亮的地面,再碰碰身邊擁擠的逃難者,嚇得心頭噗噗亂跳。

    "壞了!方方此刻怎麼能哭!聲音傳到地面上--這些人的生命--危險!"

    "哎呀,我說帶孩子的娘兒們啊,快把孩子的嘴堵上!鬼子聽見孩子的哭聲,咱們全別想活啦!"人群中有個老人發出怕人的輕訛聲。

    敵人在地面上,正在這兒捅捅、那兒捅捅地尋找地道的突破口。人們雖然在地道裡這兒奔、那兒擠,複雜的地道一時仍然找不到通道口。奶母、小馮這時都不知被擠到哪邊去了。聽見懷裡的方方還在啼哭,道靜下意識地用一隻手摀住孩子的嘴--不行,孩子哭得更凶了。人群裡的吆喝、制止聲也更多了。道靜緊咬住嘴唇,什麼也顧不得想,猛地一按--一隻手重重地按在方方的小嘴上,孩子立刻不出聲了。怕孩子再哭,道靜不鬆手,仍然緊緊按住孩子的嘴。

    人群慢慢疏散了,地面的通通挖土聲也微弱下來。道靜摀住兒子的小嘴沒有鬆手。

    小馮、奶母找到了道靜。

    "姐,你怎麼啦?咱們走吧。有個老大爺,知道怎麼找到村外的出口,咱們跟著他走。"

    道靜長長吁了一口氣,慢慢把手從方方的嘴邊移開,機械地跟著同行的人向外爬。

    方方仍被緊緊摟在母親的懷抱中。

    他們終於爬到村外的洞口邊。洞口是在一個大麥秸垛下面隱蔽著,只要把洞口的一塊大石板掀開,人們即可探身爬出洞外。

    領路的老者和奶母先走到洞邊,兩個人輕輕掀開石板的一條縫,向外張望、諦聽。奇怪,好奇怪!怎麼什麼聲音也沒有?什麼動靜也沒有?四野靜悄悄。細聽村裡除了有些地方冒著黑煙,也沒有聲響。

    怎麼回事,如果敵人走了,奶爹葛有福怎麼沒來喊他們、接他們出洞呢?這情況,使幾個人蹲在洞口邊不敢動彈。

    看看太陽已經西沉,幾個人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小馮讓奶母閃開身,她貓腰上前,輕輕把石板掀開一條縫縫向外望望聽聽,還是沒有聲息。她要上去,道靜攔住她,叫大家再等等看。

    這長時間孩子不哭不鬧了,道靜把方方搖搖,想把孩子送到奶母懷裡,叫他吃點奶。可是轉念,奶母也累壞了,況且這長時間水米未沾牙,又餓又渴,奶母怎麼還有奶水?道靜不好意思把方方送給奶母,仍自己抱著。人們蹲坐在洞口邊,不能出洞外去,又煩又無聊。道靜隨意把臉偎在方方的臉上,突然驚悸地喊了一聲:

    "方方--他怎麼沒有氣啦!?……"

    "啊!啊……沒氣啦?"小馮、奶母同時用手去摸方方的鼻息,果然停止了呼吸。摸摸身子,已是冰涼。

    方方死了。

    當道靜清醒過來的時候,天大黑了。一盞小豆油燈照得屋裡黑影幢幢。她倒在炕上聽見奶母在悲聲啼哭,看見方方安靜地躺在她的身邊。像在夢中,她努力回憶著發生的一切--一切那麼真切,又那麼模糊。守在她頭邊的小馮見她醒過來,喊了聲:

    "姐,你醒過來啦?--快把我嚇死了!沒想到奶爹也叫鬼子殺死啦!吳大伯也病了……"

    "方方呢,我的兒子呢?"道靜伸出雙手要抱方方。

    "姐,方方憋死了--是你用手把他捂死的吧?你看,他臉憋得青紫……"小馮邊哭邊說。

    "啊,是我自己殺死了自己的兒子?……"

    道靜喊了一聲又不出聲了。

    等她又清醒時,一陣哭聲瀰漫在奶母家的每一個角落。奶母和她的公婆,還有鄰居們都在放聲痛哭。道靜迷迷糊糊看到地上一塊門板上,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男人;再向身邊一望,她的小方方離她不遠,那麼安靜地躺在炕上一動不動。她帶來的撥浪鼓和布老虎,還有那包花花綠綠的小衣褲都散亂地堆在他的身邊。

    道靜週身一陣痙攣,轉身把僵硬的方方緊抱在懷裡,捧著兒子的臉,吻了又吻……輕輕地用手指摸著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鼻子。當摸到兒子的小嘴時,她驚恐地縮回手來:"是我殺死的!是我害死的--我把自己最愛的兒子捂死了……"道靜夢囈似的喃喃著。眼裡沒有一滴淚,臉色煞白煞白,像雪樣的白。抱著方方愣了一會兒,忽然放下方方,跳下炕,撲向門板上躺著的奶爹葛有福,在他身邊呆呆地站著,站了好長時間,忽然喃喃道:

    "葛有福同志,你是中華民族的好兒子……"說著,道靜一把攥住身邊的奶母--年輕、溫存的農婦的手,放聲地大哭起來。

    屋裡一片哭聲。南莊整個村莊一片哭聲--日本帝國主義這次掃蕩殺死了南莊四十六名無辜的老百姓,小小的村莊被燒掉了一半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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