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八章 文 / 楊沫
道靜堅決不肯離婚,出乎江華的意外,有些使他感動。他來找道靜的時候是經過反覆思考,決心和道靜脫離夫妻關係的。可是現在……怎麼辦好?
"老江,環境那麼殘酷,我們的生命都不知哪會兒結束。在這種時候,我絕對不同意你的想法。我和你有的地方觀點不同,認識不同,你應當理解我,原諒我。至少,我們還可以做個表面夫妻,做個戰友,互相幫助……"
道靜的話還沒有說完,警衛員走進屋來向江華報告:
"有位叫劉志遠的老先生要見您和林縣長。"
江華說聲"請他進來",立刻站起身迎出屋去。道靜跳下炕來,要決定自己命運似的,心怦怦亂跳,急忙跑到院裡去迎接劉志遠。
劉老先生身穿綢子長衫,頭戴草帽,一進屋就緊握住江華的大手,急促地說:
"這游擊環境,找個大領導,真有點兒像大海撈針。可是,還是叫我撈著了。江書記,您還好吧?"
江華也緊握住劉志遠的手,給他讓座,並叫警衛員燒水沏茶。
"劉先生,柳明的情況有什麼變化麼?"道靜不等老先生落座,就急不可待地問,"您知道我的心情--我真對不起她。她的情況怎麼樣了?"
劉志遠和江華同坐在一條板凳上,摸著八字鬍端著搪瓷缸子,許久不出聲。漸漸,小小的眼角浮著淚花,終於開口了:
"她是好樣的!她--並沒有被弄到北平去,她寧死不屈……"
一見劉志遠的神情,道靜就感到情況不妙,心像擂鼓般咚咚跳個不停。當聽完劉志遠的敘述,她一頭栽倒在炕上,好像失去了知覺。
柳明的小囚室,每天都有白士吾的足跡。每當聽到門鎖的響聲,靠在小鋪上的柳明立刻嚇得渾身哆嗦。她有時勉強自己去回憶兒時和白士吾青梅竹馬的往事,可是不行,想到那些,再也沒有昔日溫馨、純潔的情意,反而彷彿有一股臭氣撲鼻而來,使她百倍厭惡。然而,當她一想到曹鴻遠--形容憔悴、骨瘦如柴,甚至出現一具血肉模糊、四肢不全的屍骸,這時湧上心來的卻是一股悲傷摻合著綿綿醉人的芬芳。她在似醒似夢的幻象中,曹鴻遠就坐在她的身旁,不時撫摩著她的臉頰、她的黑髮,有時還在她耳旁輕聲低語:
"小柳,最親愛的,咱們在一起--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離--不分離……"
她驀地清醒。這裡沒有曹鴻遠,只有白士吾時而溫柔獻媚的笑,時而狡黠猙獰的笑。她怕看見這張狼樣的笑臉,急忙閉上了眼睛。
一天傍晚,門鎖又響了,小木門吱呀一聲,白士吾又踏進了小屋。柳明仰頭望著窗外,西沉的落日,那麼紅艷,那麼逍遙。她對走進屋來的人理也不理。
"小柳,我在耐心等待你回心轉意。有人主張對你動大刑,我不忍叫你受皮肉之苦,百般地維護著你。可是不行了,北平的梅村一再來電報、電話,叫把你押送到北平她那裡。說實話,我實在捨不得把你往梅村那個魔窟裡送呀!可是,你不肯跟我--結婚,我再也護不住你了。明天一早,咱們就走,我只好回去交差了。"
柳明瞪大眼睛望著白士吾蠕動著的薄嘴唇,她聽清楚了他的話,但她好像一塊石頭,冰京、麻木。她不出聲,好像沒有聽見白士吾的話。白士吾愣了一會兒,以為柳明沒有聽清,就又說了一遍,而且加了一些他如何熱愛柳明,她只要和他結婚,他就可以帶她遠走高飛,不會被梅村津子這個大特務擺佈的話。柳明還是不出聲。任他怎麼說,她還是那副若無其事的莊嚴神態。
白士吾惱火了。
"把你的耳朵豎起來聽著!明天就把你送到日本帝國特遣組梅村津子那兒去,有你好受的日子,等著吧!"白士吾說罷,驚悻地走了。
門又鎖上了。天色黑下來,柳明靠著潮濕的牆壁一動不動。一個可以使她免遭污辱,可以使她解脫痛苦的、早已考慮成熟的辦法,這時自然地闖入心上。她忽然回憶起她短短一生的許多事,一幕幕電影般閃了過去。尤其和曹鴻遠相識的那一幕,想起來還像昨天的事,令她激動。放暑假了,她和苗虹一同到蘆溝橋附近的姥姥家去。"七七"事變那天,當她兒時的朋友香蘭坐在花轎上正要和她心愛的王永泰結婚時,日本帝國主義的大炮,炸碎了花轎,炸死了香蘭。當時,她和苗虹去祝賀,炮彈也幾乎炸碎她們。是曹鴻遠天神般突然出現,用力把她倆推倒,這才免於遭難……多麼勇敢、善良的人!後來她怎麼愛上他,怎麼被他吸引到革命的道路上來……想著,想著,她的臉上浮起溫柔的笑容。接著,她又想到了媽媽、爸爸、弟弟,不自覺地在心裡喃喃起來:
"親愛的爸爸、媽媽、弟弟,永別了!我對不起--你們……鴻遠,我終身的戰友、愛人,我們相見--不遠了。林姐姐、小苗苗,我想念你們,可是,殘暴的日本帝國主義和那些無恥的漢奸特務,叫我們永遠不能再見了……"
在黑暗的夜半,在冷風陣陣吹進來的小屋裡,柳明的神智如此清晰,如此激動,又如此安詳。她靠在牆邊,把幾乎所有要好的朋友,所有革命的戰友都回憶了一遍,叫他們再在她的心上流連一會兒。她甚至想到了由她接生的小方方--他可不能沒有母親;林姐姐可不能在這樣的殘酷環境中,像我這樣的遭遇……最後,停留在她心上的還是曹鴻遠。她從枕頭下邊拿出她早兩天用白襯衣和白內褲撕成的一條條的帶子,又用這些短帶子連綴成一條結實的長帶子,她把它們團成一團緊抱在自己的懷中,好像抱著曹鴻遠的頭。她抱著,緊緊地抱著,低語著:
"等著我,鴻遠,我們就要永遠--永遠地在一起了……"
清晨,衛兵進屋送水,大吃一驚:憔悴,然而仍然那麼年輕俊美的女犯已經吊死在窗欞上。她歪著頭,臉色慘白,卻沒有悲慼,沒有恐懼。手裡還捏著一張紙條。當白士吾像頭餓狼瘋狂地躥進小屋時,他沒有看那個死人,卻一把搶過她手中的紙條,急急讀下來:
"我恨死出賣祖國的漢奸特務白士吾!是他殺死了我……"
白士吾像個輸光了家當的賭徒,還沒讀完就氣急敗壞地把紙條狠狠撕碎,向地下一扔,幾個嘴巴狠狠地打在柳明的臉上。
劉志遠一邊敘述,一邊擦淚。他曾經認柳明為女兒,彼此有一種發自內心的父女般的情感。此刻,不僅道靜和江華都異常悲痛,這位老於世故的劉老先生,也忍不住捶胸頓足、含淚自責:
"林縣長,江書記,我劉某有負你們的委託和希望,沒有把柳明救出來,真是罪過!白士吾這傢伙跟柳明哪一輩子是冤家對頭,死死地纏住她,終於要了她的命。"
林道靜對柳明的死,內疚得難以自持。她認為這種內疚遠遠超過失去一位優秀戰友的悲痛。她的眼前時時浮現出柳明跑到敵人面前,勇敢地喊著"我是林道靜"的畫面……江華面對這樣一位年輕姑娘英勇的死,想起過去對她的猜疑、審查,一種慚愧內疚的痛苦使他流淚不止。
屋裡沉浸在一片悲哀、肅穆的氣氛中,只有站在院裡的馮雲霞失聲痛哭的聲音,陣陣傳到屋裡來。
劉志遠擦乾了眼淚,從懷裡掏出兩本薄薄的油印小冊子,舉在手上對江華說:
"有件要緊事,我要向您二位匯報。現在咱這地區的形勢我看是更緊張、更複雜了。一些國民黨組織奉上級的指示,要加緊反共--他們是在消極抗戰、積極反共。我這個國民黨員實在看不慣……"
"噢,劉老先生,事情真像您說的這麼嚴重麼?"江華驚愕地打斷劉志遠的話。
"您看看這兩本小冊子--這是本縣國民黨部書記長李振綱交給我的。他還叫我對你們這方面的人都保密呢。"
江華拿過兩本小冊子。
一本是《異黨問題處理辦法》,一本是《淪陷區防範共產黨活動辦法草案》。
道靜沉默不語,江華握緊劉志遠的手,說:
"謝謝您,劉先生。不過現在統一戰線工作還是非常重要的,我們不能草木皆兵。"
劉志遠有點失望似的用紅紅的眼睛望著江華。道靜用力捏著那兩本小冊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劉志遠沉默片刻,沙啞著嗓子,慢條斯理地說起本縣地主上層的情況來。
十三分區的國民黨和一些上層紳士,原本多數是愛國的,是恨日本的。他們擁護八路軍領導抗日,"打跑鬼子保家鄉"原是他們的本意。可是,自打環境一殘酷,岡村寧次來了華北,搞起"治安強化運動",據點崗樓一加多,日本鬼子三天兩頭地"掃蕩、剔決",這些有錢人的心思就動搖了。有錢人裡面有不少是國民黨員,他們也動搖了。李振綱這個人,不是愛國的國民黨,他打抗日戰爭一開始,就鬼鬼祟祟地跟反共老手石友三勾勾搭搭,想搞什麼"曲線救國"。形勢一不好就想倒在日本人那邊去。對這個人得多留點神……
"劉先生,我佩服您這位國民黨員--是實行孫中山先生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的真正的國民黨員。您對我們共產黨員是真心實意地合作、幫助。我早就聽柳明和曹鴻遠介紹過您……"林道靜抑制住悲傷說了話。自從一九四
年一月蔣介石在安徽茂林發動了"皖南事變",大量屠殺了新四軍將士後,道靜就對第二次國共合作後的國民黨和它的黨員,感到失望、氣憤。可是今天見到劉志遠這位老資格的國民黨員的言談、表現,她又由衷地欽佩、感動,證明國民黨員願意抗日的還是多數。但對一些反共的國民黨員確實應當提高警惕。
"劉先生,您放心,李振綱在我們縣裡,我們會對他提高警惕……"
"小林,你又自做聰明了。"江華打斷道靜的話,"對我們這個地區的國民黨,地委有政策--團結為主,團結至上。我再說一句,不要草木皆兵嘛。"
道靜斜睨了江華一眼,不再出聲。
當他們倆送劉志遠出門時,老先生忽然扭過頭低聲說:
"你們還是要小心呀!聽說李振綱正在拉攏紳士地主們,要找機會告林縣長和曹鴻遠哩。"
道靜用力握住劉志遠的手:"謝謝您。"
江華憂鬱地歎口氣:"劉先生,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