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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六章 文 / 楊沫

    為了救柳明,道靜決定和日本翻譯官林道風見面。

    見面的地方,不是弟弟所說的離縣城三里的卜莊,而是距離縣城五里的流水營村。這是道靜提出的條件,因為這個村表面上雖然是敵占區,但我們的群眾基礎好。

    道靜的傷口已癒合,經過鍛煉可以慢慢走路。但她沒有走路。她坐了一輛由一匹騾子駕轅的車,帶著小馮,一色便衣打扮:一個有如村姑,一個恰似農家小媳婦。經過劉志遠從中斡旋,道靜姐弟相見時可以各帶一個隨從,相見的地點是流水營村的小學裡。這天正是星期天,學生不上課。

    已是初夏季節,道靜穿著花襖黑褲,腦後梳了個圓髻,髻上還插著一朵小紅花。她表面上安詳地坐在大車上,心裡卻像單刀赴會,很不平靜。微風在原野上輕輕吹拂著,雲朵在天空悠悠地漂浮著,綠油油的片片麥地裡,麥穗害羞似地垂下沉沉的腦袋,禾香淡淡地瀰漫在只有少數農民在彎腰勞作的漫野裡。如果不是戰爭,不是日本侵略中國造成的你死我活的搏鬥,這該是一幅多麼喜人的寧靜的阡陌圖啊!然而,她無心想這些,似乎也沒有看見這些,她一心想的是:一兩個小時後,她見了那個當日寇翻譯官的弟弟該是什麼情景?也許敵人佈置下天羅地網要借姐弟相會擒拿她?而她,則一心想爭取弟弟設法放出柳明來。如果能夠爭取道風倒向抗日營壘,那更是上策。大車一顛一顛地走在深深陷下的車轍裡。她不時摸摸懷中--在藍花小裌襖裡,掖著盧嘉川送給她的那把珵明瓦亮的盒槍。車一顛,槍就在她身上一甩,怪不舒服。可是每次一甩,又有一種喜悅湧上心頭--幾天前,她和盧兄神聖的超越夢想的剎那情景,不時在她心上悠悠然彩雲般地飄蕩。當時,她曾為他們不能結合的不幸命運而深深悲傷。後來,她想通了,幾天來不斷在心上、在喉間吟吟誦誦:"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詞句給她啟示:愛情--真正的愛情,靈肉結合常在一起固然好;如若不成,兩顆心,兩個靈魂,你中有個我,我中有個你,在心靈的王國裡,在夢的世界裡,可以更自由地緊緊擁抱在一起,結合在一起。在這個想像的世界裡沒有人世間種種樊籬的束縛,不受什麼道德規範的抑制,愛可以自由馳騁……她從少年時代就嚮往柏拉圖式的愛情,也十分重視這種心靈契合的愛情。如今,她得到了它,她感到深深的慰藉。此刻,這種心情剛湧上心頭,她趕忙把它拂開去--什麼時候了,也許今天會出意外,生命還不知怎麼樣呢,怎麼還想他--想這些?她平靜了,臉上漾出寧靜的笑容,輕輕碰碰身邊的小馮:

    "小馮,千萬別著慌,一定要沉著冷靜。到時,你看我的臉色行事。咱們的原則是,第一,要保護自己,第二,要消滅敵人。最好能把那個傢伙俘虜過來……"

    "那個日本翻譯官是你的弟弟,咱們能拿他當敵人看待麼?"小馮睜大眼睛,驚奇地問。

    "那要看情況。也許是弟弟,也許是敵人。咱們得做兩手準備。"

    趕車的把式小焦是縣大隊的神槍手,本區人,地理熟。他們平時就穿著老農樣的衣褲,用不著化裝。小伙子把大槍藏在道靜墊在車上的褥子下面,腰裡還用藍布裌襖遮住一把盒槍。

    快到流水營村,縣城四角上四座高高的大炮樓子像怪物蹲在半空中。晴空下,遠遠就看得清清楚楚。道靜坐在大車上,低聲對車把式說:

    "焦國柱同志,辛苦你了。你趕車停在小學校大門口,我們進學校以後,你就把車趕到學校的後門,你坐在大車上當警衛。有情況發生,你就接應我們。"

    "縣長,你的傷剛好,又跑到敵人縣城根兒底下來,真夠懸乎的!不過,你放心,只要有情況,我豁出命來也要保衛你……再說,還有區小隊就隱蔽在附近。還有盧司令員也派了一個排……"小伙子說著,回過頭望望道靜,一臉的憨厚、赤誠,"縣長,我的槍法好,要是敵人出來,我一槍一個,撂倒他幾個,替你保鏢。"

    "小焦,知道不,我這個小馮也是神槍手。打飛鳥不用瞄準。"

    焦國柱回過頭驚奇地望著小馮,姑娘被小伙子望得不好意思,輕輕推了道靜一下:

    "縣長,真替你捏著一把汗,看你倒像沒事兒人似的,說這說那。別說了,我想好了,你跟你兄弟說話,我就站在你身後邊,要是有什麼--他們要捉你、打死你,我就一槍一個先幹掉他們。"

    "就像站在關老爺身後邊的大刀周倉--"小焦一邊吆喝著牲口,一邊望著縣城裡的大炮樓自顧自地說,"可是周倉是黑臉大漢,小馮同志是個白臉大姑娘……"大概覺得自己說走了嘴,小焦急忙改口,"對不起,小馮同志,我說錯了。林縣長也不是紅臉關公,看她長得細皮嫩肉,多像個大美人……"越說越走板,小焦使勁吆喝一聲"駕!"用鞭子抽了一下騾子,住了嘴。

    道靜喜歡起這個小伙子。不僅憨憨的心直口快,還有幽默感。一想到小馮站在自己身後的情景,還真有單刀赴會那點意思麼……

    小學校就在村邊不遠的一座廟裡,正巧還是關帝廟。道靜到學校門口下了車,約莫五十歲的校長和兩位年輕教師都穿著深灰色長袍出來迎接。

    約定是上午十點和林保羅見面。此刻才九點半鐘,對方還沒有來。道靜被小馮攙扶著,走到校辦公室--一間偏殿小屋裡略坐一下,就和校長一起轉到大殿後面的一個小院裡。這裡種著一些蔬菜,一個小後門虛掩著。這時小馮扶著道靜和校長一起打開後門去看地形。後門外坑坑窪窪,長著雜草,一條荒徑通向三十米外的一座小樹林。這裡就隱蔽著幾十個接應她們的八路軍戰士。道靜沒有到林子邊去,回到辦公室,坐下,含笑對校長說:

    "李子久先生,我早聽說過您:一位愛國的紳士,也是關心兒童、熱心教育的知識分子。今天有機會見到您,很高興。聽劉志遠先生說:您自願承擔風險,叫我和我弟弟在這裡見面,十分感謝您的一片愛國之心。今天情況變化莫測,我弟弟來了,您最好離開學校,不在現場,免得以後敵人找您的麻煩。"

    留著兩撇小鬍子、瘦高個子的校長,連連對道靜擺手說:

    "承蒙林縣長誇獎,子久不敢當,不敢當!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子久是個讀書人,位卑未敢忘憂國呀!志遠先生和我是老同學、老鄉親、又是老朋友,為了縣長的安全,志遠選了這個村的學校,叫縣長姐弟相會,我很榮幸。令弟雖然在日本那邊做事,可是和您有骨肉之情,諒想他不會有什麼歹意,縣長您不必多慮。當然,要防範於萬一,我也贊成。這樣吧,您們談話的時候,我就在院裡各處轉悠著觀察,有什麼情況,您就出後門,我已經和村裡的幹部和民兵聯繫妥了,必要時,他們也會幫助您的……"

    "不行!這個村的幹部和秘密民兵都不能暴露!"道靜打斷李校長的話,"你們村離縣城這麼近,一定都要裝成敵人的順民,千萬不要暴露。這裡又是我們八路軍的堡壘村,千萬要保住這個點。"

    李校長黃白色的窄長臉,泛上了激動的紅色,口中喃喃著:

    "縣長,您真是我縣的青天,也是女中英傑,總是替老百姓著想。您爭取龐大鄉長,智殺穆黑指的事兒,咱們全縣都傳遍了。這回,為了救出柳同志,您冒著凶險,跟您當日本翻譯官的兄弟見面,這又是大智大勇……"李校長說不下去了,他還從沒有見過本縣的這位八路女縣長。今天一見她那美麗、溫和又帶著一股英氣的形象,心中暗想:穆桂英?梁紅玉?還是紅拂女?都像,也都不像。這位林縣長身上更有一股他從未感受過的浩然之氣。

    過不多時,林保羅帶著一個也是便衣的隨從走進廟門來了。道靜在小馮的攙扶下,和李校長一齊走到院裡來迎接。只見林保羅穿著一身筆挺的高級料子的咖啡色西裝,打著玫瑰色領帶,腳上珵亮的皮鞋,頭髮油亮,手中舉著呢帽,匆匆地急不可待地奔向道靜,口中高喊:

    "姐姐,姐姐,想得弟弟好苦,今天可見著你了!"

    道靜微笑著和弟弟握手,輕聲說:

    "道風,想不到在這個地方見到你。咱們有六七年不見了吧?請到辦公室裡坐,咱們好好談談。"

    "姐姐,姐姐,你瘦多了,可還是那麼漂亮。你還記得咱們最後那次見面的情況麼?"

    "當然記得。"

    當道靜第一次被國民黨北平市黨部的特務胡夢安逮捕又放出後,當她被胡夢安看中威逼利誘不成,又要逮捕她的危急時刻,地下黨員徐輝經過道靜的好朋友王曉燕,決定幫助道靜女扮男裝逃出特務的虎口時,林道風忽然來到她的住室,神色慌張地要求姐姐救他。原來胡夢安也把他逮捕了,叫他去勸說姐姐,答應特務求愛的要求,同時也偵察一下道靜的動靜。為了趕快逃出虎口,不叫胡夢安懷疑,道靜佯裝出似乎可以答應特務要求的樣子,趕快打發林道風走了。從那時一別,已經過去七年。

    小馮寸步不離道靜的身邊;一個二十歲上下的護兵,穿著便衣也寸步不離林保羅。他們先後緩步走進辦公室,校長已經準備了茶水、紙煙,寒暄兩句就告辭了。屋子裡只剩下道靜、道風姐弟倆,隔著一張辦公桌對面而坐。男女兩個警衛員也對面而立。那氣氛又和諧又緊張,還有點兒滑稽。

    "姐姐,你知道麼?那回你誑了我,你逃跑了,到處捉不到你,胡夢安就抓起我來。我為你坐了一年多的監獄。後來父親花錢托人,好不容易才把我救出來了。未婚妻玲玲也跟我吹了……姐姐,你可真夠狠心的!"林道風面色蒼白,一邊說話,一邊仍習慣地用白綢子手帕挖著鼻孔。他說話似乎誠懇、情真,可是眼神恍惚,眼珠不停地轉動,又給人一種狡黠的感覺。

    "你說得不對。"道靜面色莊嚴,反駁著,"怎麼是我害了你?我不逃走,難道坐等那個特務把我再抓起來麼?是特務胡夢安害了你。你要恨,就恨他。就如同今天,我們都要恨日本帝國主義--是他們害了你去當漢奸走狗,也害得我成天價打游擊,吃了許多苦。"

    "姐姐,你以後可以不吃苦了呀!"林道風從木椅上跳起來,不理會姐姐罵他漢奸走狗,高興地喊著,"我非常想念你,姐姐,你知道麼?這幾年我到處打聽你的下落,就是打聽不到。不過我也明白,你準是干共產黨的事兒去了。這次,我隨同鈴木司令官到這一帶巡視,來到安定縣,碰巧聽說這個縣的八路縣長是女的,名叫林道靜。我一想,準是你,不會是別人。我可高興哩!姐姐,為了見你,我請了假,托人找你。今天能夠和你見面,真太高興了!你罵我,恥笑我,我不在乎。只要能和你見面、團圓,就勝過一切!"

    "那麼,你答應過,和我見面的條件是放出被你們逮捕的柳明。現在她在哪裡?你們什麼時候放出她來?先把這件事說清楚,咱們再談家常。"道靜把短髮一甩,雙目炯炯緊盯在翻譯官的臉上。

    林保羅輕輕坐回木椅上,不回答道靜,卻回頭向身後站立的護兵說:

    "煙。"

    護兵急忙掏出一包三炮台紙煙,抽出一根給林保羅點燃,翻譯官吸了兩口,才向道靜招手:

    "姐姐,還有你身邊的這位--是你的護兵吧,你們吸煙麼?我這煙可是上等……"

    "小弟,不必囉嗦廢話,我沒有時間和你泡蘑菇。柳明的事情怎麼樣?你不說這個,我們就走了。"

    "姐姐,好不容易見了面,你急什麼呀!我要向你說說心裡話--這幾年我知道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我現在在保定、在北平都有漂亮的住宅,有高級的傢俱、用品,我想見你,就是想接你到我家裡住些日子,好好休息休息,享享福……"

    "少廢話!林保羅,你不要用你出賣祖國、出賣靈魂、殘害百姓搜刮得來的物質引誘我!我要是那種人,也不會當八路軍打日本來了。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倒奉勸你不要再給日本人賣命,當個背叛祖國遺臭萬年的漢奸。這絕沒有好下場!你如果是我的弟弟,就掉轉槍口,咱們站在一條線上……"

    "姐姐,我真可憐你……"翻譯官打斷道靜的話,哈哈笑了起來,"大日本皇軍就要全部統治弱小的中國。姐姐,你們幾個八路,幾條破槍,怎麼能打敗世界列強之一的日本!幾百萬國民黨軍隊,不是也退縮到了峨嵋山,一個勁向日本求和麼?你為八路賣命,能夠得到什麼?還不是白白送掉自己美麗的青春!所以,我真心實意地來看你,也是真心實意地希望你到我--也是你的家裡去好好養養身體。你不替日本人做事沒關係,我替你介紹一位有地位的高級人士,你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混帳,無恥的叛徒,你給我滾!"道靜憤怒地站起身來,用力一指林保羅,"答應放出柳明,原來是用這個做誘餌,騙我來和你見面,還想叫我和你一樣出賣祖國!真是白日做夢!無恥下流!……"道靜負傷後衰弱的身體經不住重大刺激,臉色陡變--變得蒼白,沒有一點血色。也許她心中還殘存著對弟弟的愛和希望,因為失望,她才格外地氣惱、激動。

    看見姐姐那麼激惱,林道風的臉上浮起得意的微笑:

    "姐姐,我的林縣長,對你實說了吧,我這次來看你,是我對你的姐弟之情;同時,也是奉鈴木長官的旨意,他看了你的照片,很喜歡你,叫我一定把你帶回去--你們那個柳明嘛,也早在北平白士吾那兒等著你哩……"話未完,林保羅突然掏出手槍對準林道靜的頭部,"姐姐,請你跟我走!"

    同時,那個護兵也掏出槍來。道靜睜大眼睛微笑著,不慌不忙地說:

    "小弟,著什麼急!既然你一定要我走,我就跟你走。我也很想去見柳明哩。"

    "那太好了!"林保羅放下槍,又是得意地笑,"皇軍十一點鐘就來包圍這個村莊,"他看了一下手錶,"只剩十五分鐘了,我可不願把死人姐姐交給他們,而想由我親手交給他們一個活的、漂亮的……"

    林保羅的話沒有完,道靜射出的一顆子彈嗖地打在林保羅的頭部。"咕咚"一聲,年輕的日本翻譯官、林道靜的弟弟林道風栽倒在地上。

    同時,小馮把槍一掄,沒等那個護兵醒過勁來,也死在當地。

    道靜走過去,含著淚狠狠踢了弟弟的屍體一腳,看他真死了,一扭身,拉起小馮:

    "快走,出後門!敵人會包圍我們的。"

    "我背你跑,你腿不行,跑不快。"小馮不容道靜掙扎,背起她飛跑向關帝廟的後門。還沒到後門,車把式小焦聽見槍聲,趕緊來接應。遇見道靜後,一男一女兩個青年架著道靜飛快地跑出小學校的後門外,鑽進廟後的樹林子裡。這裡隱蔽著區小隊員和盧嘉川派出的二十多個精幹的戰士,還有那位能征善戰的李良法營長。林道靜被扶上馬,小馮也有一匹馬,小焦打著騾子和兩個女將飛似地躍向靜悄悄的碧綠的原野,沒多遠,她們就躍進交通溝裡飛跑著。

    隱蔽在樹林裡的戰士們在李良法的指揮下,為了掩護女縣長逃走,和包圍上來的幾十個敵人周旋了一陣。看看道靜已經跑得沒有蹤影了,他們才邊打邊撤下來。

    道靜回到根據地裡,有幾天,不管在哪裡,不管做什麼事,不管是白日是黑夜,那個倒在地上、臉歪斜著、瞪著左眼珠子、滿臉鮮血的道風,總在她眼前晃動。出乎意料,她親手用槍打死了自己的弟弟。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出現這樣離奇的故事?她有時迷惘,有時悲傷地自問自。有時,她又清醒地覺得:這個出賣民族,出賣祖國,甚至出賣自己姐姐的鐵桿漢奸,死有餘辜,理當打死他。一絲欣慰又浮上心頭。驀然,林道風死前最後的那句話像颶風般刺向她耳邊:

    "你那個柳明,早在北平白士吾那兒等著你哩。"怎麼,柳明已不在本縣城裡?她被白士吾弄走了?弄到北平了?特務白士吾不是被曹鴻遠捉住,解到路西根據地了麼,怎麼他又回到了北平?難道他逃跑了?……

    林道靜為柳明懸心的痛苦更加沉重。她不敢把這消息告訴曹鴻遠,怕他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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