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文 / 楊沫
米家莊是群眾基礎很好的村莊,是地委機關常住的大村子。這裡的地道挖得好,江華和地委機關的同志常常在外縣外村打一陣游擊,就又回到這裡休整,或召開什麼會議。
頭天夜晚江華剛轉移到米家莊,第二天午後,地委組織部長常裡平帶著警衛員趕到這村來找江華。平時慢條斯理頗有涵養的老常,今日一見江華,神色慌張地說:
"老江,得到消息了麼?情況不妙……"
"老常,什麼事?我還沒聽到。"
"糟糕!小林冒險負了傷,更糟的是柳明竟挺身而出代替小林叫敵人捉了去。"常裡平頹然向八仙桌旁的木椅上一坐,一隻肘支在桌上,一隻手按住了太陽穴。
江華已發覺常裡平愛著柳明。最近他有事沒事總往尤莊那兒跑。聽說柳明被捕,確實吃了一驚,當然聽說道靜負了傷,他心中也隱隱作痛。
"這是怎麼搞的?老常,把詳細情況說說。"江華臉色陰沉,近來和道靜的關係鬧僵後,他明顯地瘦了,長圓臉上露出了高顴骨,絡腮鬍子更加黑森森地嚇人。
常裡平把道靜到鋪頭窯據點裡去找大鄉長並殺了穆黑指及由此而引起敵人要到尤莊追捕林道靜,在威脅要屠殺老百姓的危急時刻,柳明挺身而出,自稱是林縣長,因而被敵人抓走的情況,詳細向江華匯報後,又補充說:"想你已知道,一區區長王福來也在保衛尤莊地下醫院的戰鬥中犧牲了……這倒好,打死一個漢奸,可能要付出三條命的代價……"
江華聽了,皺著濃眉,半晌無言。
常裡平仰著圓圓的臉,睜大圓圓的眼睛,似乎在等待地委書記做出什麼毅然的決定。見他半晌沉默不語,常裡平按捺不住了,點著一根紙煙,用力吸了幾口,望著噴出的劣質煙草的霧氣,嘎聲嘎氣地說:
"老江,恕我直言,這件事全是你那個小林被你寵壞鬧出的結果。她總是任性胡來,過去對托派--這件事過去了,不必說它了。她忽右又忽左,現在當了縣長,一個女同志竟然……竟然跑到敵人的據點裡,殺了偽軍中隊長,這且不說;可對為我們工作的大鄉長,竟也為了公糧的事去打擊人家,嚇唬人家,這不是逼著人家倒向敵人麼?結果,不但破壞了統一戰線,而且招致--招致勇敢無畏的柳明被捕--她是代替小林而被捕的。也……"說到這裡,常裡平的眼圈紅了,強壓住激憤,狂吸了幾口紙煙,又補充了一句,"當然,小林自己也負了傷--這是多麼不值得,毫無意義的流血……"一向總是順著江華旨意行事的常裡平,這次,忽然反常地譴責起他來。
沉默,江華仍然沉默無語。
常裡平只得也沉默了。屋子裡一片死寂。
屋外忽然有哭聲,抽抽噎噎的:
"柳、柳大姐……多好的人……她、她准活不成了……我負傷--她、她救了我……"
江華、常裡平同時抬頭向門口一望,原來是常裡平的警衛員小張,十七八歲的男孩子,扶著門框在哭柳明。
常裡平忍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發起火來:
"老江,今天你是怎麼了?過去你也對小林不滿,認為她不是右就是左,做事主觀片面,自以為是。今天,你怎麼不出聲了?難道我常裡平說錯了麼?"
"你說得不錯。"江華終於出聲了,"不過,不管你怎麼說,我認為小林還是一個很好的同志。人誰能沒有缺點錯誤呢?這次柳明被捕,我也很痛心,但你完全怪罪於小林,我不同意。戰爭情況很複雜,有些事不是她能夠預料得到的。"
"老江,真沒想到你對小林會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竟然拜倒在石榴裙下……今天,我向你提個建議,不管誰的責任,現在必須趕快搭救柳明出來,這該由你表態吧?"
"何必我來表態!我不表態,難道你,難道所有有辦法的同志--包括負傷的小林,能不想方設法搭救小柳麼?現在我才明白柳明的確是個很好的同志,是個難得的好醫生……"說著,一向冷靜的江華,竟然雙眼發紅。
焦躁不安的常裡平不出聲了。眼前浮現出一枝出水芙蓉--那麼美麗、那麼溫柔善良的柳明。他呆呆地出神地望著,出水芙蓉忽然變成一個披頭散髮、渾身沾滿鮮血的人。心裡一陣悲傷,常裡平慢慢低下頭來……
"江華同志在這裡麼?"
門外有人說話。
隨著"請進"聲,出現在江華和常裡平眼前的人,使他們兩個都驚愕地張大了眼睛,愣怔一下,江華才伸出大手握住來人的手:
"曹鴻遠同志,沒想到你又來了十三分區。剛到麼?是來這裡工作,還是路過?"
曹鴻遠走得一身塵土,軍衣皺皺巴巴,幾乎分辨不清是什麼顏色。端正的臉又黑又瘦,比過去老了許多。但雙目仍然閃動著青春的光亮,他又去和常裡平握了手,用低沉的聲音回答:
"邊區黨委仍然分配我回十三分區擔任安定縣的原來工作。江華同志,這個通知你們還沒有收到麼?"說著,從衣袋裡掏出一封有封套的介紹信遞到江華手裡。
"交給老常吧,他現在是分區組織部長了。小曹,你能夠再回到十三分區工作,我們很高興。"江華說的是真心話。他為自己又一次犯了左的錯誤,冤枉了許多好同志而感到內疚。所以見了曹鴻遠雖然意外--因為他也聽到傳聞,說他已被處決。如今他又能夠回來,十三分區能夠多一個堅強的幹部,他還是高興的。但他立刻想起被捕的柳明,他知道他們是相戀很深的一對。怎麼對曹鴻遠說呢?如果他問到她……
常裡平對曹鴻遠的突然出現,如同柳明被捕一樣,感到一種莫名的煩惱。可是,他不露聲色地淡淡地說:
"小曹同志,你能回到原地方工作太好了!我這個組織部長正為安定縣缺乏一個有力的縣委書記在發愁呢。自從你走了後(他不說曹鴻遠被捕後,卻繞著彎子說他-走-後,這是一種奇怪的心理),林道靜這個副書記代替了你的職務。後來又由聞雪濤代理你的職務。再後來,也就是不久前,小林擔任了縣長,小聞還在代理你。現在你又官復原職,那太好了--太好了!歡迎你。"常裡平雙手用力握住曹鴻遠的一隻手。雖然這雙手有點兒顫抖。
曹鴻遠還是那麼鎮定、沉穩,一雙明亮的眼睛望著江華和常裡平微笑著說:
"二位領導如果有時間的話,可以把分區這一年來的情況變化和其他大事對我講講麼?我在路西被審查一年多,十三分區的情況什麼也不知道了。"
"如果他問到柳明的話,怎麼對他說呢?"曹鴻遠講什麼話,常裡平一點沒聽見,他心裡只在思摸著這個問題。
曹鴻遠並不提起柳明。見江華和常裡平都不回答他的問題,他只得問起安定縣的那些熟悉的幹部來:
"老常,你一定知道羅大方、趙士聰、俞淑秀、王福來和高雍雅他們的情況。原來的一些人還在安定縣工作麼?"
常裡平歪著的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笑容,張口結舌地、吞吞吐吐地半天才說:"他們麼?他們的情況你一點也沒有聽說?--情況複雜呀,怎麼對你說好呢?"
曹鴻遠一陣心跳,預感到情況的不妙--"他們一定出事了!"他不敢多想下去,怔怔地望著常裡平厚厚的嘴唇,想再問又不敢問。
在地上來回踱步的江華,半天沒有出聲。這會兒突然停住腳步,一把拉住曹鴻遠的手,聲調冷峻卻又顫巍巍:
"小曹,對不起你,對不起柳明,更對不起羅大方和其他慘遭不幸的同志……羅大方和趙士聰都因為--我應當承擔責任……他們被錯定為托派,在兩個多月以前已經被處死了;王福來才犧牲沒有幾天;柳明--啊,想起來我心裡很難過……"江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雙手抱頭不再出聲。
曹鴻遠的心突突地狂跳,這個意外的消息使他懵住了。好長時間,像被噩夢纏住。他想到柳明,已經一年多沒有得到她一封信、一個字,也許她也和羅大方他們一樣了。他週身顫抖,聲音低低地:
"請明確地告訴我,老江同志,柳明的情況怎麼樣了?她還活在世上麼?"
"活著,活著……"常裡平搶先說話,"不過也很不幸,她就在五天前被敵人抓走了……"
"被敵人抓走?……"曹鴻遠跳起身來站到常裡平的身邊,盯住老常的一雙圓眼,不相信似地重複著,"她真的被敵人抓走了?怎麼回事?老常,請你詳細告訴我!"
"小曹,你怎麼了?你現在有點兒像林黛玉聽到賈寶玉要結婚的消息--有點兒魂出竅的味道。"看到曹鴻遠為柳明而焦灼的神態,常裡平很不愉快。驢唇不對馬嘴地說起林黛玉、賈寶玉來。然後話題一轉,"你回到安定縣向林道靜去瞭解吧。當時她在場,她負了傷,可是柳明卻替代她被捕了。"
"林道靜在場?還負了傷?"曹鴻遠更加迷惑不解。但他壓抑著,不再問下去。他想,應該快點回到安定縣去工作,應當找到林道靜,看看她的傷勢。問清道靜住在秋水村的汪金枝家養傷後,便匆匆地連飯也沒吃就上路了。頭一天夜裡過平漢線的鐵路封鎖線,曹鴻遠一夜走了一百三十多里,已經夠累了,雙腳都打了水泡。本來他想休息一兩天,在地委機關多瞭解些十三分區的情況以後再回安定縣去的。如今柳明被捕、林道靜負傷,再加上羅大方、趙士聰都意外地離開了人世,他的精神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嚴酷的震動。他在路西受審查,雖然受到嚴刑拷打,吃了許多苦,但最近領導上糾正了錯誤,又重新分配他回到平原工作,本來心頭充滿了喜悅。他不但可以繼續為民族解放戰爭而獻身,還可以看見心愛的柳明,而且可以常常和她相見,心頭更有一種甘醇的歡快。一年多了,在牛棚般的鐵窗裡,在肉體和精神都難忍的疼痛中,他始終沒有忘掉柳明。深摯的戀情,給了他莫大的快慰。他相信柳明也深愛著他,不會忘掉他,會等待著他。可是當他急急趕到平原,以為可以很快見到她的時候,卻聽到她被捕了的消息。他又一次被震動了!雙腿■軟無力,渾身好像癱瘓似的。他本不可能再走幾十里路趕到安定縣去,可是,他堅決要走。這次,他身邊沒有警衛員,沒有槍,只有一個小包袱繫在破軍衣的褲腰上。當他站起身和江華、常裡平握握手就要走出門外時,江華一把拉住他的手,低沉的聲音帶著激動的情感:
"小曹,你一定要走就騎我的馬走。你剛過鐵路封鎖線走得太累了,不能再步行。叫警衛員小顧送你走,也叫他代我去看看小林。另外交待你一項重要任務:你跟小林要動員一切上層和敵偽力量,不惜花上一筆費用,也要設法救出柳明來!這是個很好的同志,我們需要她。"
從來沒有看見江華這樣關心一個幹部,曹鴻遠有些驚異地望著江華黑蒼蒼有些憔悴的臉,連連點頭。
"老江同志,請放心。我也在想,回安定後設法通過關係救出柳明來。你比我想得更具體、更周到。"
"老江呀,你真叫人佩服,對一個普通幹部這麼關心……"常裡平大為高興,拉起曹鴻遠的手,"小曹,救柳明這件事就交給你了。你們一定抓緊進行,不必避嫌。君子當仁不讓,一定要把柳明救出來!"
曹鴻遠騎著江華的馬出了村子,遠遠地還看見江華站在村邊望著他。不知是為柳明,還是為什麼,他落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