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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八章 文 / 楊沫

    吳莊的吳大山老人是道靜最熟的堡壘戶。開始,他為了道靜的安全,在他屋後的菜窖裡,挖了一個洞。敵人常常拂曉包圍,當道靜帶著小馮來到他家時,他成夜地為她們站崗放哨。一旦發生敵情,立即叫他的孫女兒和道靜、小馮進到可以容三個人的小洞裡。然後他在外面用蘿蔔、白菜和破筐舊簍子雜七雜八的物件堵嚴洞口。這個洞,道靜只鑽過一次。那是小馮不在,村莊被敵人包圍了,她一個人無法突圍出去的時候,老人叫她和孫女珠子下了洞。當敵人在外面嗥叫、騷擾的時候,道靜坐在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濕地上,想:從戰鬥中抬下來的傷員,要送到很遠的分區衛生部的各個醫療所去,既費周折,又費時間,使傷員得不到及時救治。為什麼不可以把老人這個菜窖改成一座地下治療所呢?安定縣是靠近大城市的交通樞紐,敵人掃蕩頻繁,如果在一些工作基礎好的村莊打洞,還可以把洞和洞連接起來變成地道(她聽說其他地區已經這樣做了),那麼,造成一座座地下長城,一座座地下醫院,平原根據地豈不就如虎添翼?豈不和山區一樣有了可靠的屏障?她聽說,為了攻下一座崗樓,我們部隊有時會從附近村莊把地道一直挖到崗樓下面,然後用炸藥轟掉它。想到這兒,道靜興奮得忘了洞裡難聞的潮氣和難忍的窒悶,拉著珠子的小手笑道:

    "珠子,鬼子包圍了你們村子,你怕麼?"

    "不怕。有姐姐你,有爺爺,我不怕。爺爺可膽大呢,他常跟村裡的民兵去崗樓打鬼子。"

    "要是把你家這個菜窖挖大了,再通到你家屋裡,你願意麼?"

    "姐姐,這幹什麼用?"珠子的頭挨著道靜的肩膀,撒嬌似的仰臉問。

    "不告訴你,有大用處。珠子,你說,你爺爺能同意麼?"

    "姐姐,你要幹什麼爺爺沒有不依的。他恨鬼子殺了我爹媽,他喜愛八路軍,八路來了,我們家才吃上飽飯。他更喜愛你,你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敢去給你摘下來--這不是我說的,是爺爺說的。"

    道靜忘了地面上正在燒、殺、搶、掠的敵人,心裡充溢著一種科學家發明了什麼技術似的喜悅。敵人走了,吳大山下到菜窖把道靜、珠子拉出地面後,道靜顧不得詢問敵情,一把拉住老人的胳膊壓低聲音說:

    "大伯,我有件事要求您,您能答應麼?"

    老人兩眼放光,忘了敵人剛才拿槍托子打他肩頭的疼痛,核桃樣的皺臉,一下子舒展開來:

    "閨女,有什麼事說吧,要吃王母娘娘的仙桃,有天梯,我敢上天給你摘去!"

    "大伯,是這樣……"

    道靜把她在洞裡的設想說了,吳大山高興地說:"這主意好!光是一些-蛤蟆坑-、-望天猴-頂不了多大事;挖地道,再把地道連接起來,裡頭再挖上幾間小屋,用彎彎曲曲的迷魂陣包圍起來,傷員在裡面養傷保險多了。"

    "大伯,你不怕你家屋子受損傷?挖了地道,房基就不結實了。"

    老頭兒急了:"閨女,你把我老頭看扁了。人命還不知怎樣呢,那幾間破房,叫它出力抗日才有勁兒哩!"他把在外扛活的小兒子找回家來,又找來抗日積極的堂弟吳永貴,一夜時間,就把炕洞打通到外面的菜窖裡;把菜窖的口堵死、加厚,挖了通氣眼,菜窖變成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地下室。吳家兄弟帶頭,接著又動員了其他農民,時間不長,吳莊村裡許多條地道挖通了。

    盧嘉川叫林道靜離開戰鬥中的吳莊,她堅決不走的原因就在於:這個村莊有了地道,有了地下醫院。她找來柳明和俞淑秀。柳明,在分區衛生部的指揮、協助下,在這村臨時地下醫院裡佈置了手術室。俞淑秀和其他幹部一起動員了民兵、青抗先等群眾組織,當戰鬥激烈時,他們就冒著連天炮火,紛紛跑到各處道溝、掩體裡,背下、搶救下一個個傷員,並把他們迅速送到"醫院"來。

    柳明和其他醫生立刻迅速、麻利地給一個個抬下來的傷員做著手術--鮮紅的血液,一針針縫合起來的斷肢殘臂,……柳明低著頭,在一盞吊起來的馬燈照明下,忘了時間,聽不見緊一陣,慢一陣的槍炮聲,她想也沒想也許敵人會攻進村裡來,攻進這個地下醫院……她只有一個念頭:傷員剛一受傷就得到治療,就動手術,這會減少感染,會使傷口癒合得快。在這種忘我的工作中,她忘了自身巨大的痛苦。她的精神全部投入自己深愛的事業中,這是治療痛苦的最有效的方法。

    道靜、俞淑秀有時在地道裡也充當起"護士"的角色來。一會兒協助柳明拿鉗子、鑷子,一會兒又去燒水,消毒器械……柳明更忙,一個接著一個,給傷員做手術。三個人,全然忘了自己,忘了吃飯、喝水。她們清楚:就在不遠的村外,李良法、王永泰正在艱苦地狙擊敵人,村裡房屋也被炮彈炸掉不少,還有幾處著了火。道靜後來又增加了一項工作:她時而下到地道裡去看看傷員,時而上到地面,組織擔架隊、自衛隊抬擔架,把傷員順著道溝送到十幾里外幾個比較安全的村裡去。時而,還要看看房子連房子的牆壁打通了沒有。若有房子著起火來,她還要急忙帶著小馮組織留下的村民去救火。她和俞淑秀,還有婦救會、農會、青救會的十多個留在村子裡的區縣幹部,除了組織救火,還要分頭組織留在村裡不肯離家的老頭、老太太燒水、做飯。吳大山老人自告奮勇,一趟趟順著村裡通向村外的道溝,冒著生命危險,送水、送飯。和他一起送水的還有小馮的父親馮章榮,他的眼睛好了,身體也健壯了。兩個老漢高興得哼著小曲,顛顛地跑在道溝裡。聽著激烈的槍炮聲,看著呼嘯而過的火花,不像正在緊張的戰場上,倒像在聽在看過年的聲聲鞭炮。

    秋水村離吳莊不過二十里。不少傷員抬到這個村子來。汪金枝帶領一幫中青年婦女忙活開了:把傷員安置在騰空了的大房間的炕褥上,根據傷勢輕重,有的給他們擦去臉上、身上的血跡;有的給他們餵水餵飯;有的還要去接大、小便……過去,姑娘、媳婦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經過小俞、柳明、汪金枝,還有林道靜等女同志一年多來不斷地幫助、教育、開導,年輕的女人漸漸變了,敢於衝破父母、公婆的限制,參加識字班,參加婦救會,幹起各項抗日工作來。汪金枝自從跟馬寶駒結了婚,人們清楚她對爭取馬寶駒有功,沒有人敢再輕視她,她的威信越來越高。年輕的姑娘、媳婦成天在她的小院裡出出進進,親熱地叫著"汪主任"、"大嫂子"、"大姐姐",不過幾個月,那個"破鞋"汪金枝不翼而飛了.

    秋水村還有一幅動人景象:

    關大媽家裡養了一條驢腿,因為是四戶人家共養一頭毛驢,所以才有這幽默的說法。吳莊戰鬥這天,正輪到毛驢牽到她家。戰鬥打響後,槍炮聲震天動地,窗戶紙被震得嘩嘩亂響,但關大媽臉上卻露著少見的喜色。因為她知道,敵人已鑽進了咱們大部隊設下的圈套,大的勝利就在眼前。這一天她不斷跑進跑出地給毛驢加草添料,想叫它吃得飽飽的,等天黑後,好叫它馱東西去慰勞戰士們。這一天,毛驢偏偏總是戰戰兢兢地不好好吃草,每當大炮一響,就嚇得脖子一縮、大耳朵一支稜、尾巴一甩、全身顫抖。大炮又響,毛驢的耳朵、脖子、尾巴又是一縮,一支稜,一甩打……籠子裡的老母雞也嚇得總(上大下多)著翅膀,一聲聲地怪叫著。關大媽看到驢和雞嚇成這個樣,站在槽子邊,忍不住忿忿地罵了起來:

    "該千刀萬剮的東西!中國人怎麼著你們啦?你們跑到中國來,這一趟子糟害!連雞呀、驢呀這些啞巴畜生也礙著你們啦?"

    "媽,你跟誰說話哪?"關大媽正自言自語地對著毛驢罵日本鬼子,女兒小曼急匆匆地跑進門來,"媽,咱們的隊伍在吳莊跟那多的鬼子打起來啦!你知道麼?是咱們成心跟他們打的呀,跟他們泡到天黑,把他們都打迷糊啦,咱們就罐裡捉王八--把他們全捉個乾淨。媽,你這個老婆子,什麼也不知道!就知道跟你那雞呀、驢呀瞎叨叨……"

    關大媽隨手給了小曼一巴掌,唾道:

    "臭丫頭!-老婆子-也是你叫的麼?我什麼也不知道,就你知道?別逞能啦,婦救會比你們兒童團矮半截不成?看你有多大能耐,一天價就知道跟你那些大姐兒呀、小妹子呀瞎嘀咕……"

    小曼沒等關大媽說完,跺著腳說:

    "唉呀,誰瞎嘀咕啦!人家是宣傳抗日哩。"

    "宣傳抗日是好孩子。可現在咱們軍隊在吳莊跟敵人打得那麼厲害,咱們婦救會、兒童團也該幹點子什麼才對呀!"

    "人家青抗先游擊組、民兵們都上前線去啦,景山大哥說我們兒童團年紀小,不叫去,都快把人急死啦。"

    關大媽繃起臉兒說:

    "光著急有啥用。咱們不會也想個法兒去支援前線呀。"

    "媽,你有什麼好辦法,快點兒說!……"小曼急得瞪圓了眼睛。

    "我呀,這會子盡思摸著,這槍啊炮的,像打雷下雨似地嘩嘩響,敵人死得越多越好。可咱們的人也會有碰個胳膊劃破腿兒的掛了彩。那可需要人照看呀--光靠幾個衛生員哪能忙得過來。"

    "媽,叫你老婆子,你還不愛聽。你就知道餵你的毛驢、小雞子,你不知道咱汪主任今兒個偷偷組織了一夥年輕婦女,都在照顧那些從吳莊抬下來的傷員吧?人家嫌你老,手腳不利索,不叫你去。老婆子--就是老婆子,老丁,誰要你呀!"說著,女兒向媽媽做了個鬼臉急急跑走了。關大媽瞪著女兒的背影,又氣又愛地撲哧笑了。轉過身來,她給毛驢放了一槽子乾草,加上點黃豆料,擦乾兩隻手,拍打拍打頭上的草屑,邁開兩隻大腳,急忙去找汪金枝。一邊急走,一邊唸唸叨叨:

    "嫌我老?我才六十歲就老啦?又不是尋女婿,老不老有啥相干……不叫我,我也得去幹。哼,不能餵飯?不能燒水?哼,你這個汪金枝小瞧咱可不行--咱們看誰幹的歡……"

    不僅關大媽一家是這樣。

    聽了半天的槍炮聲,四周村莊的群眾不驚慌、不害怕,更不逃走。像小孩子過年那樣,一群群、一夥伙興高采烈地站在村裡的高房上,村外的高地上,眼巴巴地仰頭望著吳莊。天已經黃昏了,人們還不進屋,也不回家吃晚飯,仍然站在冷風中,望著吳莊。槍炮聲激烈地響著,大火熊熊燃燒著,天空中騰起了一團團的濃煙、烈火……人們看著仍然毫不驚慌、害怕。男人們臉上露著隱約的喜色;孩子們笑得合不上嘴;女人們流下了又辛酸又快活的眼淚……

    天黑下來了,在蒼茫的月色籠罩下,在瀰漫著硝煙和火藥氣味的田野裡,在黑■■的鄉間小道上,幢幢的人影穿梭似的絡繹不絕。一行行挑著擔子的,一排排挎著籃子的,一隊隊推著小車、牽著毛驢、抬著擔架的,人們從東南西北各個不同的方向,朝著一個目標--吳莊前進。

    吳莊戰鬥還在繼續。廣大群眾聽說部隊要全部殲滅敵人,打個大勝仗。那份高興啊,多少人家自動烙了大餅;多少人家煮了雞蛋、蒸了饅頭;多少人家殺豬、宰雞做了肉菜……人們不等幹部通知集合,就自動挎著籃子,挑著擔子,推著小車,拉著驢垛子,把平素自家都捨不得吃的好東西裝上、捆好,興沖沖地奔向炮火連天的吳莊。

    在塵土飛揚的小道上,在奔向吳莊的擔子、車子旁邊,有一小隊婦女緊走著。其中夾著頭髮斑白的關大媽和十二歲的小姑娘小曼。她們牽著一頭毛驢,前拉後趕地緊走著。女兒一邊趕著毛驢,一邊低聲和媽媽說話:

    "媽,這回我要能看見叫咱們抓住的鬼子,我非咬他們幾口不行!"

    母親笑了:

    "傻丫頭,鬼子交了槍就不殺,逮住他們可就不興打罵啦。咱們還是趕緊找上隊伍把慰勞品送給他們,也好看看咱隊伍是怎樣兒消滅鬼子的。能親眼看見鬼子被打敗,這可是個大樂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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