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文 / 楊沫
天陰沉,地昏暗,曠野裡一片岑寂。
林道靜在道溝裡走著,走得那麼沉重,那麼累。小馮沒有跟著她,她握著手槍,張開大小機頭,不住地回頭張望--看敵人是不是追下來了。霎時間,兩個日本兵,頭戴鋼盔,身穿黃呢子軍服,果真追了下來。都是小伙子,跑得那麼快。而她--林道靜大腹便便,跑--跑不動;走--走不快。她焦急,驚恐。被敵人俘獲?那不能想像。她在險惡殘酷的環境中,只有一種精神準備--寧可死,絕不當俘虜。
此刻,敵人追下來了,周圍沒有一個人,當然追的是她。她不住地回頭,一邊蹣跚地走,一邊回頭張望敵人。敵人嗥叫,呼喊,舉起大槍向她射擊。她站住腳,向敵人開了槍,沒有打中;她又開槍,敵人沒有倒,也沒有再向她開槍。她惶然地想:要是小馮跟在身邊多好,神槍手,一槍也許可以打死兩個敵人。
天更加昏黑,她什麼也看不清,連身後的日本兵是否還緊跟著追趕她,她也鬧不清。她只感到風呼呼地在耳邊響,身子直打哆嗦。她累,累極了,幾乎站立不穩。冷,冷得打寒噤。她心裡難過,異常地難過;在這麼殘酷的戰爭環境中,為什麼還要懷孕?這是女人的天性麼?是愛情的燃燒麼?不,不是!她的愛情被扭曲了。她現在不想當女人,更不想當妻子。她只想獻身於民族解放事業,把個人的情感拋得遠遠的,拋到九霄雲外去。然而,不知為什麼,她還是懷孕了。像和平時期普通的女人那樣要當母親了。為此,她在發現有孕後,曾從四尺多高的廟台上多次縱身向下跳,希望能夠把孩子墮下來。結果,孩子卻牢牢地長在肚子裡不肯下來。她又想辦法,佯稱發瘧疾,向本地教會醫院一次次要了許多治瘧疾也可墮胎的奎寧,積在一起一氣服了下去。燒得、難過得滿炕打滾,孩子還是不肯墮下來……如今已經七個月了,快要生了。可是敵人在後面追她,要捉住她,她急著跑--跑,怎麼兩條腿這麼沉重,一點兒也跑不動呢?是不是孩子就要生了。她感到陣陣腹痛……朦朧中,後面的敵人突然要用手抓住她的時候,前面忽然閃出一叢火苗,那麼亮,那麼燦麗的火苗。她咬緊牙關縱身撲向火苗--不是火,是一個人緊緊將她抱住了。她以為是敵人,驚呼,喊叫。她睜開眼睛,在火光中,看清了:緊抱著她的不是敵人,是常掛心頭的盧嘉川。她似乎得救了,笑出聲來:
"盧兄,你又一次救了我……"
"小林,小林,天氣冷,你怎麼趴在桌子邊睡著了?"一個親切的低聲響在耳邊。她睜開眼來,盧嘉川並沒有擁抱她,只是用手輕輕推她。原來是個夢。可他真的站在她身邊。
道靜不好意思地站起身來,看盧嘉川雙眼望著她隆起的肚子,不覺羞紅了臉,怯怯地說:
"天已半夜了吧,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我正想問你,你這樣的身子怎麼也到這個地方來了?這是戰場,要是打起仗來,你怎麼跑得動呢?"
道靜忽然想起剛才的夢--敵人追她,她怎麼也跑不動的窘態。見到老盧心中湧起快活,也湧起悲傷。她克制著激動,輕聲回答:
"我知道這一帶要成為消滅敵人的戰場。是我在縣委會上要求在這一帶做動員群眾的工作,來到這兒兩天多了。沒時間睡覺,有點兒累,所以,睡著了。剛才還夢見你,沒想到你真的來了……"道靜剛說出夢見盧嘉川的話,立刻後悔了。羞澀地、呆呆地望著那張仍然英氣勃勃的臉,那雙嚴肅而又流露著深情的眼睛。
盧嘉川在昏昏的煤油燈下,在這間寒氣襲人的空洞洞的大屋子裡(這是個祠堂改成的村公所),望著林道靜有些憔悴的臉,望著那雙明亮的湖水般的大眼睛,心中驀地生出一股憐憫之情:她這麼重的身子,快生了吧,可還在這烽煙瀰漫的戰場上忘我地工作--聽說她工作得很好,老鄉們都愛她、敬她,說她是個出色的女幹部。可她畢竟是個臨產的女人啊,呆在這隨時會發生激烈戰鬥的地方怎麼成呢……他忘情地看著她,呆呆地不出聲。
道靜心裡也很亂。從沒見過盧嘉川這麼癡癡地望著自己。當她一低頭看見自己的肚子時,她明白了,不好意思地低聲說:
"盧兄,我真不想要孩子,可是,衛生部門不肯打胎,說是不人道。我只好跳高台,吃奎寧。可是孩子就是不下來……告訴我,你怎麼也到吳莊來了?真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你。"
盧嘉川從一剎那的激動中平靜下來。他找了把破凳子挨著道靜坐下,順手把桌子上的油燈捻亮些,然後告訴道靜他來這兒的原因。
前天,司令部得到確實情報,敵人四百多人--日軍二百人,偽軍將近三百人,攜帶二百多輛大車,正從安定縣的鄰縣出發,向吳莊一帶竄過來。原來司令部的估計也是這樣:吳莊一帶土地肥沃,收成好,加上又是比較鞏固的根據地,群眾抗日熱情高,敵人很可能向這一帶掃蕩、搶糧,摧毀根據地。所以,沒等敵人出發,盧嘉川已經帶了一團多的兵力向這一帶運動過來。根據情報判斷,敵人沒有發現有大部隊向這邊移動,看來不是有計劃地向我軍撲過來,因而打它一個出其不意,會有很大的勝利把握。當分區司令部決定在這一帶消滅敵人後,他和參謀長、作戰參謀等連夜趕到這一帶。吳莊村子大,有許多高房可以作依托,他剛才趕來這個村莊看地形,順路來到村公所,見屋子裡沒有別人,只有林道靜一個人趴在桌邊睡著了,他正驚異呢,"小林,你不該到這種地方來。村幹部呢?"
"村長和村幹部們為了配合你們的戰鬥,挨家挨戶去動員群眾堅壁清野;民兵小伙子們都去打通一家家的牆壁,挖出一個個槍眼……所以都不在,"道靜坐著吃力地說。連著一天一夜沒有休息,她的雙腳浮腫得很厲害,不得不穿上一雙男人的大鞋。
"小林,我走了,你也趕快轉移吧。這個村子很可能成為這次戰鬥的中心戰場,你可不能留在這兒--那太危險了。"
"不,我不走。我帶來了柳明,她已經在這村裡準備了臨時手術室,傷員下來,她立刻做手術……"
"胡來,那怎麼成!"盧嘉川忽然聲色俱厲。他對林道靜從來都是溫柔、謙恭的,可是在這個臨戰前的深夜裡,看到大腹便便的她留在這危險的莊子裡不肯走,他急了!一把拉住她的胳臂,急急地說:"快離開這地方!騎我的馬趕快到二十里以外的秋水村去。柳明也去。那兒有汪金枝,她會照顧你的。你的小馮呢?怎麼不隨時跟著你?"
"她到一區給老常送信去了,我叫他趕快轉移到這一帶來。一個縣長遠離戰鬥中心怎麼成!"道靜說著,身不由己地跟著盧嘉川走到院子裡,這裡站著一些穿著軍服的男同志,似乎都在等著盧司令員。
盧嘉川沒有理別人,再一次命令似地對道靜說:
"你快離開這裡!我要對你負責,對老江負責。"
道靜的倔勁兒上來了:
"情況急,你快忙你的去吧!我在這村有好幾個堡壘戶,必要時我會下到地道裡去,不會有危險。"
看著道靜堅毅的神色,盧嘉川搖搖頭,用力握了一下道靜的手,低聲說了句:"保重!"便轉身走開了。
地形看好了,附近據點的敵人情況也摸清楚了,盧嘉川決定在這個縣的中心村莊執行區黨委的決定--給掃蕩搶糧之敵以沉重打擊。
離開林道靜之後,盧嘉川連夜召開了緊急軍事會議。
在一間逃亡地主的大房間裡,盧嘉川軍容整潔,面帶微笑。他依然年輕、英俊、瀟灑,像軍人,也像文人。他手拿一根教鞭似的小棍兒,站在掛在牆上的大地圖前,一種充滿信心的語調,琅琅地迴響在屋子裡。他先敘說當時當地的情況。
敵人共四百多人,帶著二百多輛準備搶糧的大車,笨重,行動緩慢,正從平漢鐵路旁的鄰縣奔向安定縣的二、三區。根據對敵情的判斷,敵人這次出動,並沒有發現我分區大部隊的到來,不是有計劃地撲向我軍。這一帶周圍三十多里內雖然有兩個敵據點--駝裡和馬官營,但人數不多,除擔任守備任務外,不可能抽出多少機動兵力。而我軍這次經過整編、整訓,士氣旺盛,且集中了超過一個團的兵力,還有縣大隊和廣大民兵的配合、協助,以逸待勞,消滅這股盲目進犯的敵人是有把握的。不過,我們必須判斷正確,部署得當,才能有勝利的把握。這一仗打好了,既可以保衛廣大群眾的秋收果實,破壞敵人以戰養戰的陰謀,對鞏固抗日根據地,爭取最後的勝利也有著重要意義。盧嘉川簡明扼要地講到這裡,回過頭,對他身邊新來的政委張逸群微微一笑:"老張,你來講講,補充我的話。"
張逸群二十多歲,長長的窄臉,戴著眼鏡,一副知識分子樣兒。他身著褪了色的灰布棉軍裝,腰扎皮帶。皮帶上掛著盒槍,說話先笑,斯斯文文。
"你講得很好嘛。同志們屢次請戰,這回可有得仗打了--近五百個敵人,少一半兒是日軍。他們這次出來的目的,一方面搶糧,一方面企圖尋找並消滅我們的主力部隊,縮小我們的根據地,造成我們人力、物力的困難,所以我們決不可以輕視敵人。日軍一向是很頑固的,而且我們要打殲滅戰,務求全殲,決不打那種得不償失的消耗戰。因此,我們的任務是很艱巨的。黨委把這個艱巨而光榮的任務交給了我團,同志們有信心完成麼?"
張政委的話音剛落,屋子裡轟地大聲回答:
"保證完成任務!堅決消滅全部來犯之敵!"
二團團長王峰,是個參加過長征的老紅軍,不愛說話,只有眉頭上的一塊傷疤顫動了一下,嘴巴哼了一聲,算作回答。
盧嘉川接著張政委的話又說了幾句:
"這一仗很重要,我們的根據地被敵人的侵襲蠶食,已經日益縮小了!我們的工作也日益困難了。打好了,確實對鞏固我十三分區根據地,起著重要作用。怎麼打法呢?我們的設想是,一、迷惑敵人,使敵人誤以為這一帶只有少數游擊隊,沒有主力部隊,因而麻痺,輕敵;二、我軍在附近幾個村莊部署兵力,像一個嚴嚴實實的口袋叫敵人鑽進來,然後集中優勢兵力,把口袋嘴一扎,來個甕中捉鱉--全殲來犯之敵;三、我們已佈置這個縣的縣大隊,還有另一個團打鐵路線及縣城裡的一切增援之敵;四、打起來,近五百敵偽軍沒有援兵。王峰同志,你們這個團是可以全殲敵人的吧?"
王峰眉峰的傷疤又是一跳,抿著嚴峻的嘴角,點了點頭,然後開口:
"我讓李良法這個營,白天先和敵人周旋,把敵人拖得又累,又乏,又氣,天黑了,再俟機突然縮緊口袋嘴,打敵人個出其不意,然後全殲……"
一屋子人--包括盧嘉川和張逸群全輕輕鼓掌,贊成王團長的戰鬥計劃。
李良法--那個多次身負重傷,多次從死神身邊逃了出來的一營長--就是那個林道靜曾經為他吸痰的人,這時也在場。他一聽王團長給了一營這麼重要的任務,高興得從凳子上霎地站起身來,紅著臉吶吶地說:
"感謝諸位團首長,感謝分區首長--我營保證完成--任務!……"他因過分激動,說話結結巴巴的。